大江东去1

作者:阿耐

元旦过后,宋运辉奔赴广州会见一位港商。港商住白天鹅宾馆,宋运辉住系统在广州的招待所。

闲暇出来逛街,广州的街道比金州繁华得多,宋运辉此时已多次来广州,光是广交会就来了两次,他此刻已能将广州闲闲逛来,而不是刚第一次来的时候对广州的乱惊得目瞪口呆。接近春节,好多商店火热地挂出大幅招牌,招引顾客,商业气氛浓厚。相比之下,金州所在的市区最多放出一块小黑板,上面写上草草几个字,路人一不小心就忽略。宋运辉货比三家,买了些礼物以便回家春节可以送人。因为程开颜身子不方便,他今年准备叫父母过来过春节。在金州的春节肯定与在农村家里的春节不一样,大约会有许多人上来串门,他也得去一些朋友领导那里拜年。没有拿得岀手的礼物不行。

可是,东西真贵!并不是宋运辉眼高手低,看得上眼的都是贵重东西,而是去年与今年比较,物价上涨太明显,而工资上涨太不明显。虽然去年年中时候,金州贯彻国家有关工资与职务挂钩的精神,进行了工资改革,宋运辉的工资提到副处级别,与其他副处再也不存在多少工龄工资差别,可是,钱到用时方恨少,他家只有程开颜陪嫁的一些家具,他需要花钱填满他空阔的家,他底子太薄,幸好程开颜从不埋怨,程开颜只要有他在就是天堂。看着广州街头琳琅满目的商品,宋运辉捏着手中紧巴巴的几张大团结,很是窘迫。不出金州,还不觉得钱的少,到了国外,反正是知道自己钱少,有心理准备,可出了金州,尤其是上广州上海这样的地方走一遭,才真正受到心灵的震荡。

宋运辉带来广州的旅行袋没装满,旅行袋瘪瘪、钱包也瘪瘪地回家了。乘火车回金州,毫不客气坐的是14级以上干部才能乘的软卧。经过上海时候跳上满嘴酒气的虞山卿。相比之下,虞山卿的旅行袋不仅漂亮洋气,而且充实。虞山卿分给宋运辉吃涂抹着奶油椰丝的面包,又拉开拎包送给宋运辉几盒音乐磁带,说是特意带给他的,还有一条沉甸甸的漂亮丝绸围巾和一包上海什锦糖。宋运辉送出的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瓶夏士莲。好在,这玩意儿还没北上到上海,虞山卿还没见过,看着满是英文的包装,虞山卿也不知真高兴还是礼节性表示高兴,看上去反正挺受用。

两人都是天南海北说了一通,甚至还讨论了厂卫生院那些妇产科医生哪个顶用,然后,不免都说到最近全厂上下都关心的总厂人事。

“小宋,你看闵那个拼命三郎去总厂,基本不会变了吧。”闵,就是一分厂厂长。

“我看应该不会变。我只愁新车间新来哪个车间主任。”

“哈,你愁什么不行,愁这个,一看就是跟我打马虎眼。有你在新车间一天,哪个车间主任来都是虚职。我才愁。我就是奇怪了,你跟闵明明是一号人,怎么就对不上眼。难道是同性相斥?”

“你愁什么,闵上来肯定不会管经营。我才愁,全厂人民都知道我跟他不对路,只有你说是一号人。”

“闵跟你最对路,都是抓效益的狂人。以后你我手中出去的条子,都得在他手里溜一弯,他还能不撸下一大批?走着瞧吧。”

宋运辉倒是一愣,没想到虞山卿看到这条。他沉吟会儿才道:“你还是不用愁。闵再怎么样,也不会驳水书记面子。不是说闵是水书记一手提拔的吗?”

“希望如此。怕只怕……翅膀硬了。”

宋运辉再愣,看住虞山卿,虞山卿没回避,也看着他。“很可能,我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还没意识到?”

宋运辉前思后想半天,才恍然:“你是说,闵的这回任命,将是从部里压下来?水书记也无能为力?”

“我没说,我又没看见任命。你丈人没跟你说?”

“我元旦后一直出差,你忘了?不过……水书记是什么人,他在金州,哪有摆不平的事。起码,他退休前两年里,你不用愁。我反正还是愁,以后新车间归闵管。”

“两年后,估计是闵的天下了吧。一般来说是,不,肯定是。我们还有两年存活期。”

宋运辉看住虞山卿,微笑道:“你别跟我绑一起,两年,那也只与我有关,跟你什么关系。你喝多了,来,喝口水。”心说虞山卿酒后真言,总算今天抓住机会可以压他一头。他只能不予计较。

“三个人,才半瓶茅台,怎么会多。”

“茅台?真的假的?”

虞山卿一笑起身,翻上他的床铺取来一只瓶子,扔给宋运辉,“还有半瓶,给你,应该是真的。你这人洋酒喝了不少,中国酒反而不认识。”

宋运辉打开瓶盖一闻,浓香扑鼻,笑道:“好酒。我要喝上一百毫升,回头你背我下火车。”说完把瓶子还是放回虞山卿面前。

虞山卿一声冷笑,将茅台酒瓶收回:“小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不起我?连要你收个礼也还得我求你。还有闵。可你们现在拿我没办法。等他两年后上位,第一个先把我这个马屁精铡了。然后才轮得到你。可他也不想想,他也是靠丈人发家,金州哪个领导屁股后面是干净的。”

宋运辉这才明白虞山卿的顾虑,虞山卿虽然从水书记那里批得条子,可生产的安排大半需要从一分厂厂长手里经过,闵这个人一向好名,看重一分厂的效益,又是个狠角色,不知虞山卿在他手里吃过多少排头。闵做了总厂副厂长,可上面依然有水书记,虞山卿只有反而好过,少了个直接经手的。但两年后水书记退休,那就难说了。宋运辉看着满嘴酒气,脸却不是很红的虞山卿道:“可闵还是有能力,他的今天,有偶然,更多的是必然。”

虞山卿冷笑一声:“算了吧,为你自辩吧。你现在当然可以这么说。但你想过没有,同样一件工作,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你凭什么?无论什么工作,上面给我的时候我都得千恩万谢感谢领导给我机会,即使再不愿做,也得接受,也得去做好,你用得着接受吗?你还可以挑三拣四,可我能挑拣吗?即使明知道给我的是火坑,我也得含着笑跳下去,还得替领导把火扇得旺盛,换你你愿意吗?你从进厂门起就比我们幸运,你有人推荐,你一来就住三楼,你不用劳动一天,你被水书记重点培养,可我呢?我就好像是个陪读,处处衬托你的光彩。有你这样同届进厂的人光辉地站在前面,为了不让自己太落魄,当有人扔来一个机会,无论机会是火是冰,我都得接着做好。你说哪来的公平?闵看我伺候水书记他看不起,闵自己回家伺候老婆怎么就不是低三下四……”

宋运辉心说这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吗,不得不打断:“闵还不知道上位不上位呢,你急什么。即使上位,你也还有两年好日子。再说了,不行就去海南深圳嘛。连广州现在出差都不用太在乎全国粮票。”

“是啊,别鼠目寸光以为在金州做个土皇帝,大家都得听他的,天下大着呢,也不出门看看市面。”

宋运辉奇道:“你火气那么大干什么,闵这不还没上位嘛,谁知道他两年后又什么态度。坐到正位置上,说不定他主意也会变。”

虞山卿又是冷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眼看着两年后的势头是他姓闵的,眼看总厂副厂长的任命一定下来,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已紧紧团结到闵厂长周围,拍马屁趁早?你当然还可以超然几天,你的产销都是被你自己捏着,我呢,多少人想捏死我向闵邀功,闵都不需出手。这是大势,即使水书记还在位,他也只能眼开眼闭了。但你的好日子也不会长,绝不可能让你安闲到两年后。”

宋运辉又悟,一时看着虞山卿无语。看来,虞山卿已经吃到闵周围新一代势力的苦头了。被虞山卿一说,宋运辉才明白其中利害,看来虞山卿说得有理。那么,既然水书记都已经要眼开眼闭,他岳父程厂长,自然就更无能为力。他的好日子,怕也等不到两年后。但是,虞山卿既然能依附水书记,难道就不能依附闵?依附谁还不是一样?

宋运辉看看虞山卿财大气粗的装扮,心说,一个,可能已经插不进去,闵周围本来就有一帮亲信;另一个,可能虞山卿也不屑吧。天下,又不是只有金州头顶那么小小一块,虞山卿这一年下来,已够资本。但是他自己呢?如果闵上台后开始收拾他,不,可能还得牵累上他岳父,他到时该怎么做?

看来,他当初为了出口科的位置,做事还是欠了思量。

他真不知道,到金州那么几年都做了些啥,除了头上一顶处级干部帽子,可家徒四壁,位置岌岌可危,他连虞山卿都不如,虞山卿起码务实,他却马屁也拍了小心也赔了,到最后却只得来个虚名。他这几年,走错了吗?

虞山卿不动声色地看着宋运辉思考,心说这人虽然聪明,可终究是嫩了点,经验不足,竟然没考虑到他说的这些。不过,这话他今天不说,等宋运辉回到家里,程厂长也已经会考虑到,这种厂子弟的女婿,就这么占便宜。可有人就是这么幸运。

虞山卿等宋运辉考虑会儿,才敲敲桌子道:“有笔生意,参数比一车间的高些,比新车间的低些,只能新车间降格来做,我一直犹豫。可那价格不错,量又大,不接可惜。你看,你春节前能不能亲自上阵调整一下参数,帮我赶出这批货?你的辛苦费,我会提议买家支付。这个数……”

宋运辉看着虞山卿手指在桌面画下的数字,心中一拧,这都够他两年的工资,真是巨大诱惑。换作一天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是今天,他看看衣光颈亮的虞山卿,一时没法吱声。

虞山卿料到宋运辉心中斗争的激烈,没步步紧逼,却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快过年了啊,没办法,每年都有那么多婚礼要参加,这一个金州,你说哪来那么多结婚的。你更不得了,新车间工人结婚都个个邀请你,够把你撕成肉松。呵呵。礼金准备了吗?”

宋运辉摇摇头,已经无法忍耐小小车厢的窒息,起身急促道:“对不起,我上个洗手间。”

虞山卿微笑点头,掏出一只式样漂亮地打火机“叮”一声点燃一枝雪白健牌香烟,斜睨着夺门而出的宋运辉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然而,宋运辉在走廊吹了十分钟风后回来,给虞山卿的回答是拒绝。这个答案,多少也在虞山卿意料当中,一次引诱就能让这个年轻又前程大好的得意少年低头,那宋运辉也太不成材了点。不过,两年,随着闵上台动作,随着宋运辉开始吃苦头,他还有机会。

“算了,今天这话你当没听见,我当没说。早知道你不是个贪小的人。不过你也看开一些,有些事大势所趋,别死认刘总工的轨迹一条路走到死啦,时代已经不一样,老弟。记着,两年内,我总是在这儿的。”

宋运辉心里很矛盾,可依然坚持微笑道:“明白。”他虽然拒绝了,可心里并不轻松,于是就不把虞山卿这边的一条路塞死。

虞山卿吐出一口烟圈,将手中白净的烟盒递给宋运辉,却被宋运辉推回。虞山卿忍不住笑道:“你这个人,烟酒不沾,做人有个什么趣味,他人跟你交往又有什么趣味。”

宋运辉笑笑:“幸好只做外贸,看来也只能做外贸。”

虞山卿还是笑,忽然一拍脑袋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在上海看到有凤凰小毛毯卖,给刚出生小孩子用正好,也给你带了一条,差点忘记交给你。”

宋运辉看虞山卿果然从包里拉出两条漂亮毛毯,一条给他,忙笑道:“怎么好意思。”

虞山卿把毛毯往宋运辉怀里一塞,道:“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两个,一起进厂就是缘分,旗鼓相当还是缘分,以后被闵一起发落,依然是缘分。呵呵,孩子也差不多时日出生,更是缘分。以前虽然为了争夺机会我们有明争暗斗,不过那些都是过去式啦。为了这几世修来的缘分,我买婴儿用品时候怎么能不想到你孩子?拿着,别客气,我这不是放长线钓大鱼。”

听虞山卿这么说,宋运辉当然不便再推辞。下一站有别人进来,两人就不便再肆无忌惮谈金州的事,一起聊些老外如何暴发户如何,一路时间就打发了过去。

春节很快来临,雷东宝亲自送宋季山夫妇来金州,还带来不少年货。雷东宝这回拿出来的年货不同以往,竟然有罕见的海参、干贝、蟹子、裙带菜。大家,包括雷东宝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吃。雷东宝说这是杨巡带来送他。因为登峰电线电缆厂眼下货色齐全,杨巡见了他不知道多亲。

雷东宝第二次来金州,他竭力要求宋运辉带着进去绕一圈。宋运辉依言,带上雷东宝将厂区转了个遍。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的早,等两人一圈两个多小时走下来,厂区已是灯火通明。雷东宝站在二分厂大门,看向一分厂边沿新车间灯光璀璨,如同水晶宫一般的塔罐丛林,豪情满怀地跟宋运辉说,他以后也要把小雷家建成这样的壮美。

新车间刚建成时候,宋运辉最大的爱好就是带着程开颜,骑车到二分厂门口看新车间的灯火辉煌。可现在听着雷东宝的豪言壮语,他竟没有自豪,也没共鸣。

他出差回来,闵厂长已经新官上任。一分厂换上的新分厂长以前就是闵的亲信。程厂长的分析与虞山卿差不多,如今的金州上下,已经飘荡起绣着“闵”字的大旗。临近春节,闵厂长还未有任何动作,可是宋运辉已经感到黑云压境。此时此地,要他如何欢喜得起来。

杨巡今年早早结束生意,携戴娇凤踏着积雪,春风得意地回家。下火车,他就财大气粗地叫了一辆等客的破轿车,拉着他们俩先去杨家。可杨巡终究还是怕他严厉的妈,怕妈看到他的奢侈,车到山岭下,他就让停车付费,宁可大包小包扛着那么多行李走一段路翻过一个山头才辛苦回家,差点被戴娇凤笑话死。

他将千娇百媚的戴娇凤领回家让母亲瞧瞧,和放寒假的弟妹们一起吃个中饭,大家见面都是客客气气,杨巡这提了一年的心才总算放下。中饭后,杨母就提出戴娇凤也是离家一年,杨家不能自私地强留着她,杨家不能搞重男轻女的封建套路,她安排杨速跟着骑车驮戴娇凤的行李,而杨巡当然是驮着戴娇凤,客客气气送戴娇凤回家。

戴娇凤原本一直以为杨母很严厉,今天这一接触,也是跟着杨巡一起松口气,觉得杨母虽然说话权威,可笑容可掬,是个明理的长辈。而且,还送她一堆见面礼,很是周到。唯一美中不足,杨家新修好的二层楼新房,楼上三间卧室,杨母一间,杨逦一间,三兄弟共用一间,就是找不到她的落脚地。那她春节还要不要来杨家过?戴娇凤不知怎么处理,问了杨巡,杨巡含糊其词。戴娇凤看不出,杨巡这半天下来又怎会看不出母亲想什么,他能看不出母亲有意把他们兄弟三个塞一个大卧室是什么意思,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但当着戴娇凤的面,他只有敷衍再三,怕这未来婆媳关系闹僵。

送走戴娇凤,杨巡回家背着弟妹们与母亲商量,果然印证他的猜测,母亲不允许未领结婚证的戴娇凤春节来杨家过夜。杨巡据理力争,说这种规矩无稽,可母亲在家一言九鼎,咬紧牙关就是不许,搞得杨巡非常气闷,可也无奈。他与戴娇凤正一团火热,两天不见就非常想念。可春节回家,需要到处拜访朋友,感谢朋友们一年来的照顾,一起展望未来一年的好年景,大家见面总要喝几口酒,说几句话,他一时忙碌得有些脱不开身。

当然,他最需要拜访的是他的大户,小雷家村的登峰电线电缆厂。这个登峰电线厂变为登峰电线电缆厂,虽然厂名只变了两个字,影响却是不得了。反正高压线他也暂时做不了,现在手头只要拿足登峰厂的,那就是全系列,他虽然没跟登峰厂的人说,可在外面他打的就是登峰厂门市部的牌子。带着这块牌子,和全系列的登峰产品,再加他千方百计印来的名片,他走进那些国营大厂时候,腰杆子都挺拔粗壮了些。只可惜登峰厂的产品年底才真正形成系列,他的腰杆子才粗壮不到一个月就回了家。

因此,他送给小雷家相关人员的年货最是丰厚,大多数是本地采购,可有不少是他从北边带来的渤海湾特产,说起来还是山珍海味。可他要求小雷家给他一份许可证书,认可他做地区门市部或者批发部的请求被否决。因为雷东宝总觉得杨巡这小子滑头滑脑,不可信任,某些敲上大红印章的文件交给杨巡这种人,他不放心。

杨巡无奈,也不敢强求,因为以后还指着登峰厂及时安全保质保量地供货呢。杨巡第二个需要拜访的人物是老王。

老王大约是杨巡家周围最早一批走出农村,奔赴大江南北寻找生路的人,当年借蜂箱在铁路上几乎是免费运货,很是赚了一些狡猾钱,是出了名的倒爷。后来凭借着手中资本,很快就站稳脚跟,成了东北一个城市里同乡中的佼佼者,他拥有最大的仓库,当然也拥有最大的生意额。老王最初眼里看到小杨巡,还是因为杨巡第一年做生意时候主动要求春节不回家,替大伙儿看仓库,大家的货就是凑齐放在老王仓库里。等开春大伙儿转回,杨巡有条有理地发还大家的货物,小伙子的吃苦耐劳给老王留下很深印象。此后老王几乎是看着杨巡一步一步地成长,直至成为当地电线电缆批发零售行业的有名人物,直至老王自己有时也要问杨巡拿电线。因为是老乡,也因为都是领头羊,又因为同在一个城市做生意,需要守望相助,大家经常一起吃饭聊天,老王与杨巡的关系现在挺好。

老王生意做久了,开始产供销一体化,想将所有的利润一网打尽。于是在老家找一家小学,搞了个校办厂,先期投进去没多少钱,放几台胶木成型机,几台脚踏冲床,小作坊似的开业,校办厂做出零部件,交给四邻八乡的乡亲拿回家装配好,每个给几分钱几厘钱的组装费,做得很红火。此后老王卖的电器开关都用上他自己厂产的货色,这比从那些最小的街道小厂进的货色还便宜。又是市面上要什么,他家校办厂生产什么,老王家邻居族人就装配什么,调头非常灵活,于是利润越做越多,盘子越做越大,车间设备越来越多,冲床从脚踏变成机械的,给老王厂做加工的人也越来越多,从一个村弥漫到另一个村,老王成了当地有名的带动大家致富的能人,再也没人很不尊敬地喊他倒爷。

杨巡来到老王的校办厂,见虽然临近春节,可低矮昏暗的校办厂平房里面依然热火朝天,每台机器上的灯泡散放着昏黄的光芒,映照得工人冬天里汗浸的脸也泛着微光。杨巡看着好生羡慕,他知道这些工人正在赶制老王明年北上将要捎带的货色。他则是需要春节后才能从各处进货,特别是有些国营厂惰性十足,问他们买货就跟问他们取命一般,拖拖拉拉,每次进货都是个曲折漫长的攻关过程。唯有登峰厂才是钱货一手交易得爽快,有时打声招呼,说是车子等着,连夜都能替你赶出来。人都是趋利避害,几次下来,只要登峰厂做得岀的货色,杨巡当然只从登峰进,谁还去看国营厂那些大爷的臭脸。

老王办公室的地面摆满东西,简直难以驻足。老王儿子已经成人,才初中毕业一年,已经能替老王打理校办厂的生意,而老王的妻子老蚌怀珠,逃外面亲戚家做躲风头去了,不过,反正老王也没打算好生过春节,只想过一个劳模的春节,妻子在与不在一个样,整天与儿子一起泡在校办厂。

杨巡站到门口,热情地大喊一声:“王叔,春节还不歇着?”

老王抬头见是杨巡,伸脚踢开地上一些包装,替杨巡整岀一条羊肠小道,“你怎么会来?你媳妇没跟着?”

“小凤回娘家住着。”杨巡当然没脸说出具体原因,“王叔,这些都是春节后拿去的吗?要不要拼车?我估计还有半个车厢空位。”

“正好,给我。我正愁一辆车装不下。你要些什么,这儿挑几个?都在。”

杨巡没客气,蹲下身冬摸西摸,挑岀几样,写个数字给老王,“王叔,春节后一起走吧,我到那儿就去银行拿钱给你。”

“我元宵过了再走,你等得及?”

杨巡笑道:“等不及,我还是先走吧。反正货都托给你了。王叔,你这家厂,看着都让人眼红啊,才两年不到吧?都红火成这样了。”

老王心里美,脸上也美滋滋的,“要说,自己开家厂,别说是发货发得心里有数,做的东西也是最好销最合我脾胃啊。”

“更别说挣钱啦。”杨巡陪着笑,“王叔有福气,儿子都那么大能帮上忙了。我家弟弟妹妹还都读书,我如果想有家厂,看来还得与人合作,指望不上弟妹。”

“杨速不是挺能帮忙?他书读得怎么样?”

“我妈管着,我妈不让杨速出来干活。好歹他去年考上普通高中,我家杨连考进重点高中,两人刚考完大考,才歇两天,就被我妈抓着做寒假作业了,读书可真苦。王叔,你这几个货色……好像是给煤矿专用的?”杨巡两年生意做下来,已经熟能生巧。

老王神秘地笑,“只有你看出来。怎么样,你敢不敢做煤矿的生意?”

杨巡一听,眼睛发亮:“我有种电缆几种规格正好是煤矿专用的。听说煤矿电缆一拖就是几公里,只要联系上煤矿,那就是大买卖了啊。王叔,你有门路?”

老王呲着牙齿又笑:“刚联系上,好不容易拉上的关系。等我做铁了,拉你一起认识认识。”

杨巡有些好奇地伸长脖子问:“听说煤矿那边管得特别严?有没有这回事?”杨巡说的时候忍不住搬起一只减压启动器,瞟几眼就看出里面的芯子没用铜或者铝,而是包得很好的水泥管。都是这么在做,卖的人都懂那窍门。虽然问题问出去了,可杨巡早从这台减压启动器里摸清楚答案。就这种没法减压,只能当闸刀用的减压启动器也能卖到煤矿,那煤矿能管得严吗。

老王见杨巡翻看减压启动器,又见杨巡展眉一笑,知道杨巡已经清楚答案,他便不再回答,只笑道:“走,我们去喝几杯,厂子扔给我儿子。小杨,你看我做人爽快不?结婚早,儿子生得早,我还没爬上四十,儿子已经能替我管家,女儿已经长得林妹妹一样好看。嘿嘿,我老婆还能给我再生儿子。做人……啊”

杨巡放下减压启动器,心里也打算上做煤矿的生意,不过见老王不愿多说,他也不再说,他本就是个最会看人眼色的人。“不是说没拿准生证不让生吗?不怕罚款?”

“怕什么,我有钱,我有钱生得起,养得活,罚几个钱算什么?你也早点生,还等个啥?”

“我哪像你王叔,啥都安定了,想怎么生就怎么生。我现在今天跑这里明天跑那里,落脚点都没有,哪敢生。”杨巡心说他妈早说了,不能给弟妹带个坏榜样,他去年要抓住戴娇凤,不得不对妈阳奉阴违私奔了,可生孩子的事,老婆已经到手,缓几年没事。

到了酒馆子,两人立刻不说了,都知道计划生育抓得紧,万一被谁偷听泄露出去,警察都会出动抓大肚皮。两人说说行情,不知不觉就是一餐。

杨巡与老王喝了几口酒,胸口一团春意盎然。赶紧骑车大老远,绕去戴娇凤家看望。戴娇凤也想他,一直嘀咕着要跟着杨巡走,杨巡异常为难,只好照旧推说你戴娇凤也看见了他们兄弟仨睡一屋,实在没戴娇凤住的地方,等他这几天想办法解决了再来接她。而戴娇凤回家受父母兄弟教诲,已非东北时候随便杨巡瞒天过海,很敏感地问是不是他妈不让,才会房子造好那么多天,却没留出她的床?杨巡当然一口否认,可饶是他否认得坚决,戴娇凤还是神情不悦,敷衍杨巡的亲热。

岳家也敏感这个问题,生气于杨巡的母亲不认这个事实媳妇,不让戴娇凤春节去杨家过,说这明摆着是欺负人。戴家有意早早摆出晚饭,早早请杨巡吃完,早早要他回家上路,戴家的大义凛然地说,没领证的姑爷在女方家过夜不好,太晚离开也招人闲话。

杨巡感觉自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虽然是早早被赶出戴家,可一路月黑风高,行路难,行路难,大冷天骑得满头大汗,速度却快不上去。其实他今晚是想趁天黑赖在戴家的,可没想到人家不让,他走得极其没有面子。骑了也不知多久,天黑得连手表都看不清,终于到了进村的山坡。可今天杨巡心灰意懒,没劲冲坡,冲到一半就跳下来,改为推着到顶,才捏着刹车缓缓趟回家。

家里只有杨连看着书等他,其他人都睡了。他走过去翻着一看,是本《古文观止》。杨巡拿着杨连的书上床躺着看,初中毕业多年,这种书看着异常陌生。不过想当年他的语文也不是太好,他擅长的是数理化,不是有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那真是应到了他的身上。起码,他算帐总是比人快一拍。

第二天早上,杨巡自以为晚起,没想到弟妹们都还睡着,睡得跟死猪一样。他悄悄下去,却见妈拎着一桶洗好的衣服从外面进来。杨巡忙上去接了桶,又帮妈从屋里背岀晾衣服的竹竿,支到外面石凳上。一边轻问他妈:“不是给你买了洗衣机吗?干吗不用?看你手都冻烂了。”

杨母紧着埋怨:“你这人不会买东西,这洗衣机是给通自来水人家用的,我们用得有一个人挑水,麻烦,还不如到溪坑里洗着方便。钱多也不是这么乱用的。还有电视机,这里隔着大山没信号,你买来电视机有什么用,还彩电,这不是花冤枉钱吗?以后再买大件来,你先写信跟我说一声,不能用就别乱买,浪费。我托人去问着,谁家要电视机洗衣机,我原价卖了,听说还开后门才卖得到呢。”

“不会让杨速杨连挑水?他们都是大小伙子了。”

“你这话才笨,老二老三除了暑假寒假休息日,其他时间都住宿,连杨逦都住在学校,谁能帮我。要我挑水,还不如拿去溪坑蹲着洗。”

“那叫他们礼拜天挑水,把水缸也挑满了,反正你家里也得用。他们礼拜天回家带衣服来洗吧?那么多衣服你一个人怎么洗得过来。”

“老大,你不要为用洗衣机而用洗衣机,你孝敬我我知道,我还是喜欢手洗衣服,你别跟我说了。快去洗脸,猫舔过一样,满脸油光光的。”

杨巡本来想趁着弟妹们都还没起床,跟妈好言相求戴娇凤的事,诉说一下他的为难。但见妈一如既往的强硬,连洗衣机这等小事都强硬,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折身进去厨房,往灶上大锅里倒一桶水,钻进柴窝开始烧水。一会儿杨母晾晒完衣服回屋,上灶前舀岀半开的水倒进热水瓶里,等三兄妹起床用。她又快手淘岀半箩米,倒进大锅煮粥。这才招呼杨巡出来洗脸,由她烧火。

杨巡刷着牙,想着戴娇凤,心里坚决地要把这事跟妈说明。他急着洗完脸,捞起大勺揭起锅盖搅了几下,才猫到妈面前,陪着笑道:“妈,让小凤来吧,虽然没领证,可那是迟早的事。”

“不行。你下面还有三个弟妹,都是尴尬年龄,他们要都学了你,高中就谈恋爱怎么办?大学不考了吗?你跟小戴在外面我们看不见随便你们,回家不行。我早说过了,你是大哥,你得带头做榜样。你现在做的榜样很好,连杨速不爱读书的现在也肯刻苦,你要是领着小戴来住上,你怎么介绍?叫弟妹们怎么学你?再说我是村妇女干部,我自己儿子都带头无证结婚,我以后还怎么管别人晚婚晚育?”杨母语气非常严厉。

杨巡被妈的一顿道理打回,无奈地道:“妈,小凤是个好女孩,在东北帮我很多忙,什么苦的都干,她不是你说的风流女人。而且我们已经在一起,我春节不让她来我家过,我怎么对得起她。”

杨母沉着脸,道:“你这话不对,我没反对她来我家,前儿她来我看着也高兴。但春节她来后,晚上得回去,不能住这里。小戴要是吃得了这个苦,她每天都可以来,我欢迎。你要记住,你不仅没领证,也没摆酒席。名不正,则言不顺,这话你要记清了。”

“妈,你不觉得太对不起小凤了妈?她一个女孩子,你要她回家怎么做人?”

杨母道:“你以为……”忽然刹住,做个眼色,杨巡回头一看,见是杨速和杨连前脚后脚地下来,他只得也不说,上楼拖杨逦起床。他也不想跟妈为戴娇凤的事在弟妹们面前争执,他做大哥的不能带这个坏头。爸去世后,妈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们四个拉扯大,他不能不体谅妈的辛苦。

等兄妹都吃完饭,杨巡带两个弟弟,自行车后面各挂两麻袋谷子,去村尾碾米。他从小帮着寡母做事,又是老大,练就灵活主动,比如碾米这等事,都不等他妈吩咐,他揭开米缸一看快要见底,就自觉想起要碾米了。杨逦也要跟着去,四兄妹一人一辆自行车,很是浩浩荡荡。都是因为杨巡赚了大钱,一家人如今走出去不知多少精神。

一路上,杨巡几次三番想跟弟妹们讲戴娇凤的事,可几次三番地噤声。作为大哥,他在家里一向是弟妹们眼里的第二权威,如今他能干赚钱,弟妹们看见他更是崇拜。他还真如妈所言,他怕说了与戴娇凤的真实情况,把眼前三个水灵单纯的弟妹给教坏了。他自己也知道未婚同居不是件好事。

他只能在心里唉声叹气地想,唯有春节后回东北再好好向戴娇凤赔罪了。只是不知道戴娇凤还会不会不管不顾跟他走,戴家这回会不会看紧她。

雷东宝在宋运辉有暖气片的家睡得温暖舒适,竟然睡过了头,误了火车,这才到了晚上天色墨黑才被四宝的拖拉机接回到小雷家。雷东宝路上早把宋母给他准备的中餐点心都吃光了,回到家里饥肠辘辘,马马虎虎叫一声“妈”,便下手翻灶台,看有没有吃的。他们家依然还住着祖传泥巴房子,村里统一造的新村还没轮到他。

等雷东宝的妈听到儿子呼唤,从邻居家远距离奔袭冲进厨房。雷东宝已经翻出一盘码得整整齐齐的饺子,他好奇问道:“妈,你会包饺子?谁送来的?”

雷母忙道:“士根媳妇送来的,士根媳妇真是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抓。我下给你吃。”

雷东宝疑惑,“士根媳妇又不会做饺子,前两天士根还提起。到底谁拿来的?”

雷母不敢看向儿子,尴尬地笑着道:“没谁,没谁,就那啥,那啥,宗梁伯外甥女过来包的。你只管吃,又没让你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