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无形

作者:泽帆

楼道有一股中草药味,我们来到508门前,大象摁了一下门铃,我听到室内走动声,门打开,门上猫眼自始至终透亮。

“你就是昨天联系我的吴行吧?”开门人身高有一米八,但佝偻着,光头,眉毛很淡,因逆光,脸上出现大块阴影,他自我介绍道:“我就是沈牧野的父亲,沈天汉。”

“沈先生,你好。”大象向他介绍道,“这是我同事阿雷。”

“你们请进。”沈天汉侧身,我看清他的五官——面色通红,眼角有笑纹,整个人焕发出一种退休人员在家莳花弄草的气色。

“房间在煮药?”在门厅脱鞋,大象随口关心道,“家人身体不舒服吗?”

“哦,我有高血压,药是自己喝的。”沈天汉又说,“家中就我一人,前段时间我让妻子和女儿去欧洲旅游散散心,牧野去世对妻子的打击很大,我本来也打算一起过去,但医生说我这种情况不适合坐飞机。”

进入客厅,一面巨大的山水壁画瓷砖光彩熠熠,大象在壁画下的红木椅上坐下,看着四周。

“房间刚重新装修。”沈天汉说,“你们想喝什么?我去给你们拿。”

“谢谢,不用麻烦了,我们还有其他事,过来了解牧野的情况就走。”大象说。

“那我给你们泡茶吧。”沈天汉在主位坐下,煮水。

1988年,沈天汉从一位人贩子中介手中“买”下了牧野,当时牧野3岁。

“我1987年结的婚,因为生育的问题,我们生不了孩子,于是决定领养。当时是通过一个人贩子中介,跟牧野的亲生父亲直接谈的,总共花了一万块。”

“但牧野这个孩子天生跟我们不亲,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后来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总之很孤僻。学习倒很不错,毕业后考了公务员,跟我商量说要去他出生地那边任职,也没说什么详细的理由,我没意见,让他多回来看看我就行。”

“你说你跟妻子因为生育问题,生不了孩子,”大象提问,“那刚才说到的女儿是?”

“哦!忘了跟你们说,我原来的妻子2005年去世了,2007年我跟现在的妻子结婚,她有一个女儿。”

“牧野虽是警察,但其实是几起案件的嫌疑人,我们怀疑他跟某个犯罪集团有联系。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你有发现他跟哪些人走得比较近吗?”经调查取证,目前确定一飞案、模具厂命案和古亭命案的幕后主谋是牧野,通过牧野这条线索,找出红鬼的可能性很大。

“我完全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从小到大,我们交流不多,大学之后他更是很少回家,但是我知道牧野这孩子不是心狠之人。如果他走上犯罪道路,一定是受人指使。我后来也经常反思,是不是我的管教方式过于自由,导致牧野接触了坏人。”沈天汉露出愧疚神色。

“人的成长方向主要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必自责。”大象安慰,“估计被遗弃的命运对牧野的打击巨大,所以他才会走上这条报复之路,被坏人利用。”

“你说得有道理。”沈天汉将茶杯依次拿到我们桌前,“来,喝茶!我患高血压后就戒酒了,改研究茶,这茶叶很不错,每年初春从云南采撷制成,一年只生产一批,你们尝尝。”

“家里有牧野的照片吧?方便给我们看看吗?”大象将茶三口喝完,问道。

我们看了牧野学生时代的合照,沈天汉还在纸上给我们手写了几位牧野老师和同学的联系方式。

“今天很感谢沈先生的协助。”大象起身告辞。

“后天是牧野的生日,我邀请他高中时代比较要好的几位朋友过来。说实话,就算他做了错事,也不该遭受不明不白的死法。我也觉得自己有愧,对他了解不够,想听听他朋友说说他,以此慰藉自己。你们到时如果有空的话,欢迎过来参加。”沈天汉也站起,送我们出客厅。

在门厅时,大象又问,“对了,沈先生的妻子和女儿什么时候回来?下次我们过来有个准备,带点礼物。”

“太客气了,不用,她们估计还要两周以后才会回来。”沈天汉说。

“这个沈天汉有问题。”在路上,大象跟我说。

“你怀疑他是红鬼?”我停下来看他。

“你这思路跳得也太快了。”大象翻了一个白眼,“是他本人的问题。”

来广州前,大象就已经初步了解了沈天汉的情况,得知他曾经跟一桩命案有过关联。

1987年,沈天汉26岁,在北京大学就读物理专业。9月13日凌晨,他的老师,76岁的老教授刘佑在自己的家中上吊身亡。因为沈天汉跟刘佑有过学术摩擦,更有传言沈天汉留学受阻是刘佑从中刁难,大家都清楚他们关系紧张。刘佑突然上吊死亡,死前没留遗书,一点都没有自杀征兆,大家自然怀疑到沈天汉身上。

调查沈天汉的不在场证明,有两批人可以为他作证,9月12日晚,班里一位女同学要出国,大家在王府井的酒店为她饯行,沈天汉跟同学们待到十二点后才离开。9月13日凌晨一点四十分,他一个人出现在王府井大街上耍酒疯,之后在地上睡到天亮,路边的流浪汉都可以证实。那时候北京的出租车稀少,又是深夜,沈天汉要从王府井到刘佑的住处知春路,最快的方式只有骑自行车这一种可能,而骑一趟自行车需要一个小时。事后法医推定刘佑的死亡时间在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警察实地测验,证实沈天汉不可能犯罪。

又对现场进行侦查,发现屋内一切如常,凌晨一点左右,刘佑身穿棉质睡衣,摘下自己手表、眼镜,放于卧室桌上,将假牙放入盛水的杯中,然后站在椅子上,头套入绑结好的绳套,踢掉椅子,上吊而死。房间无外人侵入迹象,最终警方以刘佑自杀结案。

他的女儿刘珍极度不满这个结论,刘佑死前半小时,还跟她在客厅通电话。那段时间刘佑每晚熬夜,死亡当天,他还跟女儿说自己的学术报告刚有突破,已近尾声,心情很好,一转眼就上吊自杀,刘珍怎么也接受不了。后来她回国,将当晚房间的证物悉数保护,还委托过私家侦探调查此案,后来不了了之。

“难道你怀疑沈天汉有作案嫌疑?”我问大象。

“对。”

“就凭刚才短暂的接触?”

“沈天汉有左手意识。”大象说,“准备资料时意外发现了他当年涉及的命案,顺便了解,本来并不放心上,但那起命案有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细节,刘佑上吊的绳子是左撇子所绑,但刘佑本人并不是左撇子。他女儿也根据这点认定父亲被人谋杀,问题是,沈天汉也并不是左撇子。”

“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沈天汉沏茶、拿物、写字,确实一直都使用右手。”我说。

“严格来说,有一类人,他使用右手,但却是左手意识。他们小时候往往是左撇子,因为被长辈纠正,慢慢变成使用右手,但是大脑深处仍是左手意识,在一些本能或者习惯行为上,他们会暴露出来。”大象跟我说,“根据这个命题,我曾经做过一项调研,在网络上求助过100位左利手,让他们分别用左右手帮我写数字‘8’和文字‘我’,发现在‘8’这个数字的最后一笔上,有68个人是往左撇,而‘我’字中间的一横,有81个人是从右往左写的。以这两个概率作为依据,今天沈天汉在给我记联系人姓名和电话号码时,他的‘8’最后一笔是往左,而文字的横线部分,他每一横都是从右往左写,因此得出,他左手意识的概率在90%以上,完全有可能用左手绑出绳结。”

“诶,你这样说,我突然也想起来他一件反常事。”我回忆道,“刚刚他在毕业合照给我们指出牧野时,说道‘牧野站在左起第八位’。这也可以侧面说明他有左手意识。”

“什么意思?”

“我们会以人少的一侧作为开端来指出毕业照中的某一个人,以牧野的站位,他右边只有两个同学,正常的说法,我们会说,牧野站在右起第三位。但沈天汉却下意识从左往右数,不正好说明他有左脑意识吗?”我解释。

“这不严谨。”大象说,“我们的阅读顺序就是从左往右读,这已经化作习惯,靠这个习惯来推测沈天汉有左手意识,有些草率,但你这个说法也有参考性。总之,现在我们基本确认沈天汉有左手意识了,而且,刚才在门厅穿鞋时,我仔细辨别了他的鞋带,是先系左扣,再结右扣。因为他患高血压,腰不好,鞋带也有可能是妻子帮他系,这样的话,面朝他蹲下系出的鞋带,左右的顺序会反过来,看起来就像是左撇子系法。我问他妻女回家的时间,就是为了确保在无人帮他系鞋带的前提下,他自己会先系哪个扣。为了验证,我偷偷将他的鞋带给拉开了。”

“也就是说,我们还要再过去一趟。”我说。

“等牧野生日那天我们再去拜访。”大象说,“现在还有个难题需要解。”

“如果沈天汉是谋杀刘佑并伪造现场的凶手,”我补充,“那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他的不在场证明。”

两天后,7月14日晚上八点,我和大象来到沈天汉家中,为一个已经死亡的犯罪嫌疑人牧野庆祝生日,但此时的目标却是另一个犯罪嫌疑人沈天汉。跟大象在一起,总是充满惊喜。

大象在门厅蹲身脱鞋,沈天汉的鞋带已经重新绑好——果真是先系左扣。

进客厅,看到四位青年,是牧野的高中同学。

“为大家介绍一下,这是牧野工作上的伙伴,吴行和阿雷,他们特地从外地赶过来的。”大象嘱咐沈天汉,此次过来与工作无关,不想影响聚会气氛,希望隐去自己的身份。

坐定,大家闲聊牧野,因为他的死,话题不可避免走向沉重。我吃完一块蛋糕,受不了尴尬,鼓动大家说说牧野好玩的事,才慢慢将气氛带起来。

大象在一旁只听,神情并不专注,有人问到他对牧野的评价,他想了一会儿说,“曾经追过他,没追上,跑得很快。”大家也渐渐不跟他交流了。

聊着聊着,有人聊到了牧野的生日,“牧野曾经说过他本来的生日是鬼节,后来沈叔把生日提前了一天,我当时想,沈叔还挺任性的,居然可以这么做。”

“不是。”沈天汉笑着解释,“改生日也是要有理有据的,你们不知道夏令时吧?”

“这是外国特有的时间制度吧。”大象冷不丁搭话。

“中国也曾经短暂施行过,后来效果不佳,1992年悄悄废止了。”沈天汉说道,“夏季白昼长,国家为了节约电资源,呼吁人民早睡早起,1986年5月4日在全国施行夏令时,凌晨两点,统一将时间加快一个小时,也就是在凌晨零点五十九分时,直接将时间调到两点,到9月又调回来一小时。在夏令时出生的人,出生时间自然要减去一个小时。

“牧野1986年夏季出生,当时中国正好施行第一年夏令时,他的出生时间是7月15日零点20分,减掉一小时,就退到14日了。主要因为7月15日兆头不好,后来我就跟他说,你的真正出生日期是7月14日,他也就默认了。”

“这个历史很少人提及过。”在聚会的尾声,大象突然来了精神。

“就是个试验,时间也短,中国面积这么大,单靠广播执行麻烦,我记得当时报时会报一次北京时间一次夏令时间,其实也就一些国企单位会统一调时间,那个年代的人没有印象很正常。”

“夏令时持续的时间呢?”大象好奇。

“记不太清了。”沈天汉略一思索,“印象是每年4月中旬的第一个星期日的凌晨两点开始,9月中旬第一个星期日的凌晨两点结束。”

大象听完,启开一瓶可乐,开始喝。我推推他,问,“没问题吧?”

“解开了。”大象微笑,低声跟我说,“中国的夏令时。”

1987年9月中旬的第一个星期日,就是9月13日。刘佑在这天死亡是有原因的,这一天的凌晨两点,是夏令时的结束点。假如穿越到那天那刻,守着广播,在凌晨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的下一刻,就会听到一声播报:北京时间凌晨一点整,夏令时结束。

利用当时大家并不适应的夏令时间,沈天汉制造了一场掩人耳目的不在场证明。

首先,在9月12日晚,他在王府井参加了同学聚会,零点左右骑自行车独自离开,用了一小时到了位于知春路的刘佑家,这时是夏令时间9月13日的凌晨一点。在这之前,沈天汉很可能潜入房间多次,摸透房间布局。他知道刘佑这个时候仍然在书房写学术报告,他静等在刘佑的卧室,不久,刘佑进入卧室,被沈天汉提前准备的绳套套住脖颈,向上勒死,再将现场伪装成上吊自杀。之后将沈天汉的手表、眼镜和假牙摘下,给刑侦人员加强刘佑做好自杀前准备的假象。之后他骑自行车快速回到了王府井,此时夏令时间是两点四十分左右,但由于夏令时正好结束,时间被拨慢一小时,他回到王府井,显示的是北京时间一点四十分。

“这也是沈天汉为什么又要在王府井大街出场的原因,因为那里有个钟表大楼,又有很多流浪汉见证,他在那里闹酒疯,大家将楼面的大钟时间和他的行为联系起来,成为他事后不在场的确凿证明。”大象跟我分析道,“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沈天汉在聚会上对夏令时记忆深刻的原因,他可是利用夏令时杀过人的人。”

“夏令时不是全国通行吗?为什么没人发现这个疑点呢?”我问。

“第一,因为1987年是中国施行夏令时的第二年,又于1992年废止,不够深入人心。第二,当时的局势还是以农业为主,农民并不欢迎也不适应这个强行改变他们作息的外国制度,除了国家单位,大部分人并不遵行,但北京大学是以夏令时来制定课程表的,聚会的同学默认夏令时间,为沈天汉作证时,自然以夏令时为准。第三,发现刘佑死亡时,已经恢复正常时间,办案警察当然以北京时间作为刻度,而事后尸检的死亡时间,也是根据北京时间来做推算。”

大象说,“夏令时间和北京时间的叠合,足足给沈天汉多出了一个小时时间,实施犯罪绰绰有余。”

“就算真是沈天汉所为,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刘佑尸体早已火化,哪怕现场还遗留线索,现在也早已消失了吧。”我承认大象的推理滴水不漏,但大象不可能用推理来让已经51岁的沈天汉认罪。

“只能寄希望于刘佑的女儿刘珍,”大象说,“因为刘珍一直认定父亲被人谋杀,一日没有找到凶手,那些证物就还保留着。”

我们坐在北京一间五十平米的会议间里,前面的桌上放着两对白瓷杯,里面的咖啡冒烟。

刘珍如今在北京做投资人,下午两点一到,会议正门响起两声敲门声,之后门打开,出现一位身穿白色套装的女子,大步流星来到我们旁边位置坐下。她留着长发,身上散发清香,脸上略施粉黛,皮肤仍旧光洁,瞳孔深黑,整个人看起来得体大方,完全不像是一位47岁的人。

她跟我们各自打了招呼,似多年老友,直接步入正题,“这么多年过来,我笃定我爸就是被谋杀的。这些年也想尽了各种办法,然而警方就是认定我爸是自杀,不管有一箩筐疑点。”

“有什么疑点?”大象问。

“就不说我爸死前还跟我很开心地通电话这事了。案发后法医从他嘴里检测到了食物残渣,证实他死前佩戴假牙吃了糕点。你们说他都将假牙摘下来了,准备妥当要死了,不会顺便漱个口,刷个牙?他明明有睡前清口腔的习惯。而且他嘴巴上颚被假牙的金属丝刮破,一个自己卸假牙的人,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显然已跟人讲述多遍,刘珍一气呵成。

“还有,”她又说,“他有深度近视,摘下眼镜基本看不见,除了睡觉会摘眼镜外,他平时洗澡都要戴。你说一个上吊自杀的人,假牙卡在嘴里会加重他死亡的痛苦,卸掉可以理解,但有什么必要摘眼镜,眼镜是碍着他自杀了吗?”

“一个将明天要写的学术提纲都列好在草纸上的人,下一步就自杀了,你们说,这合理吗?”刘珍眼睛通红。

“刘女士……”大象打算做一些安慰,下一句话还没开口,刘珍就正色道,“怎么?我很老吗?”

“嗯?”大象不解。

“别叫我女士啦,叫名字就好。”刘珍笑着说道。

“我的节奏都被你打乱了。”大象停顿,又说,“刘珍,我们也基本确定你爸爸是被人杀害的,这次过来就想做个调查,在这之前,想跟你了解一下,你认为谁最有可能是凶手呢?”

“我爸教学严格,可能有很多学生对他心怀不满,但如果要我罔顾事实,指出谁最可能杀了我爸,那我会说他的一个学生沈天汉。”刘珍说,“虽然事实证明,他不可能犯罪。”

“事实证明,他有可能犯罪。”大象说,“你有外国生活的经验,可能对夏令时制度不陌生,当时他选择犯罪的时机,正是中国施行夏令时的第二年,沈天汉利用夏令时交接点的时间差来犯罪。”

刘珍听大象分析完沈天汉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诡计细节,脸上显露振奋的神色,“我等了这么多年,从没想会在今天看见曙光。也就是说,现在只缺少定他罪的证据?”

“对。”大象点头,说道,“当时警察对房间做过细致的勘查吗?”

“并没有,但我事后委托了别人勘查,仍没有突破。”

“当时房间的东西都还留着吧。”

“还留着,”刘珍说,“我爸那个套间我一直保留原样,里面的格局、设施全没动过,有时我会去那里住一段时间,在那个环境中,我会想到他的爱,想到他热爱学术到了中年才生下我,想到我妈去世后,他一个人孜孜不倦留在房间做研究。想到这些,我就伤心,在房间哭。”

“但现在这套房应该升值不少吧。”我打趣。

“确实,就算你说是凶宅,一挂到中介那,我打赌不用一天,就会有人花几百万来买。”刘珍笑称,“这是我现在想起,觉得开心的一件事。”

“这块表后来有使用吗?”大象拿起装在塑料密封袋中的一块自动机械表,问刘珍。

“出事后这些东西就原封不动地存在这里。”刘珍靠近,看表,“有什么问题吗?”

“也就是说,时间一直没变过。”自动机械表的工作原理,是通过佩戴者手臂的摆动,引起表内陀飞轮运转产生动能,形成佩戴时表走动,不佩戴时表停止的现象。

“对,这块表没佩戴,就一直停在这个时间。”刘珍看大象。

“你们不觉得这块表停在这个时间上有点巧合吗?”大象将表平放在桌面。

表上时间停在零点五十分,日期是1987年9月13日。差不多是刘佑的死亡时间。

“沈天汉杀死我爸时,将我爸的手表摘下,手表走了一会儿,自动停下了,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刘珍问。

“我记得你当时说,你爸爸死前一段时间都闭门不出,在家写一份学术报告?”大象问。

“嗯,他死那天,在家中待了有一周时间。”刘珍回答。

“那他有什么非戴这块表的理由吗?”大象问,“明明客厅和卧室的墙上就挂有两个时钟。”

“是哦!”刘珍眼珠转动,突然拍了一下手,露出惊喜状,“我爸在家没有佩戴手表,但凶手为了伪造他手表刚摘下不久的假象,将表的时间调到了他死亡时间不久之后。”

“还不止这个目的。”大象问,“刘珍,你再仔细回忆一下,你爸爸在家是遵从夏令时间生活吗?”

刘珍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印象中他说过,学校是夏令时间,为了保持同步,自己势必也要遵循夏令时间生活。有一次跟我打电话时,他说的时间就是夏令时间。”

“但是这块表显示的死亡时间,却是北京时间。”大象说,“你爸爸死的时候还处于夏令时。沈天汉为了不给事后的办案人员留下疑点,他势必要将这间房子里的所有钟表,都统一调到北京时间。否则他作的不在场证明,会因为家中这三块表而露馅。”

“即使他调了时间……”刘珍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大象,“你的意思是,他会因为调钟表时间而留下指纹?”

大象指着手表,“调校这块手表的日期,须先将表冠轻微拔出,转动,之后再拔出一层,才能调时针,你们看这个表冠,因为细小,要动用到指甲才能拔出,哪怕戴上极薄的手套,也不方便调校,因此沈天汉很可能会脱下右手手套操作。”

“从而留下指纹!”我说。

“但手表、眼镜,还有假牙,我事后都让人重新仔细地检测过了,并没有什么发现呀。”刘珍附言。

“那可能是留下的指纹量不够。”大象说,“用没戴手套的右手调校时间,必然会谨慎,假设只触及表冠,因表冠截面细小,只会留下几条指纹线,很难以此做对比,从而找出指纹拥有人。”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刘珍口气有恳求的意思。

“此路不通,还有两条路。”大象跟刘珍说,“如果还是没有突破,那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大象摁门铃,房间响起走动声,门上猫眼由透亮变漆黑,之后门打开。

这是我们第三次来到沈天汉家,三次来,房间都在熬煮草药,药味浓厚,介于香臭之间。

看着站在我们旁边穿着雪纺衬衫的长发女子,沈天汉面露疑惑之色,呐呐不能出口。

“沈先生,这是刘珍,今天一同过来协助调查。”大象为沈天汉介绍道。

我仔细观察沈天汉,他表情没有变化。

在客厅坐下,彼此无话,见场面严峻,沈天汉探问道:“牧野的事,有结果了?”

“沈先生,这次我们来,是因为一起25年前的北京命案。”大象看向沈天汉,“而这起命案,跟你相关。”

沈天汉认真听完大象的全部推理,脸上的凝重变作苦笑,“怪不得我觉得这位女士很眼熟,原来是刘老师的女儿。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我自己都忘了有过这事了,当时被警方怀疑,传唤,回校之后我就被罩上嫌疑犯的坏名声,隔年毕业后我就离开北京,从此没再踏过那里一步,连校庆都不参加,跟同学也都断了往来。我确实跟刘老师有过摩擦,但我尊敬刘老师,他的死,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你们可以认为跟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记恨我,但诬我为凶手,实在不应该。吴兄弟,你的分析我承认很精妙,我也完全有可能在你的假设中犯罪,但有两点我必须澄清一下,一,我平时跟老师只在学校有过接触,我甚至不知道老师家的住址,更不要提在房间内不留痕迹地布置现场了。二,关于质疑案发当天我在王府井耍酒疯的巧合,真正的原因是,当时我暗恋的女生就要出国留学了,我心中难受,借酒消愁。”

沈天汉叹气,“拿出证据,我跟你们走,拿不出,我也不跟你们计较,但请你以后不要再过来。”

“好,沈先生,我想跟你确认一下,”刘珍神色平和,“你刚才说不知道刘佑,也就是我爸的住处地址,也就说明,你从没有进去过屋内。”

“当然。”沈天汉看刘珍。

“那你怎么解释,我们在客厅的挂钟背面,发现了你的指纹。”刘珍从包中拿出不同角度的指纹照片,放在茶几上,向沈天汉移去。

手表的表冠细小,提取不到完整指纹,但是家中还有两个挂钟,这就是大象所说的“两条路”。挂钟的调校齿轮在钟表的背面,齿轮细小,嵌于平面内,同样需要脱下手套操作。沈天汉在调校客厅钟表时,由于齿轮上的润滑油沾附到他的手指上,在将时钟挂回原位时,不小心在钟表背面留下一枚完整的指纹。又因没人想到沈天汉利用时间犯罪,自然也不会在钟表上采集指纹。而指纹之所以能“幸运”地在25年后仍保留完整,正是因为当时的润滑油混合了灰尘,使指纹变成了印记。

“茶都泡上了,不喝浪费,我再喝三杯,就跟你们走。”面对自己的犯罪事实,沈天汉一脸安然,“事后我担心我的犯罪手法迟早有一天会被识破,但1992年国务院取消了夏令时制度,让夏令时脱离公众视野,我才彻底放下心,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桩悬案还能被你破解。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想感谢你,牧野的疑案,交给吴兄弟你我就放心了。”

“我还有一事不解。”为了不让刘珍受刺激,事后在拘留所,大象单独询问沈天汉,“当时你是怎样伪造刘佑自杀的现场。我看尸检报告,刘佑确实是上吊窒息而死。”

“利用杠杆原理,”沈天汉轻描淡写,“我可是物理学专业,用几个滑轮组,在卧室布置一个省力上吊装置,轻而易举。准备就绪,我先是在卧室制造响动,吸引刘老师进屋,他被门下的绳子绊倒,我得以从后面将绳套套入他的脖颈,然后拉升另一端绳子,刘老师就被悬吊了起来,我将他升至凳子的高度,再将凳子放倒,伪造自杀假象”

“原因呢?”大象问,“真的如传言那样,因为刘佑阻碍了你的留学计划?”

“我跟刘老师无冤无仇,我是真的尊敬他。如果你想听实话,”沈天汉靠近对面的大象,低声说,“杀他,只是想制造一起疑团重重的谋杀案,仅此而已。”

调查一桩现时命案,顺手破获一桩25年前的旧案。跟大象在一起,总是充满惊喜。沈天汉被抓获后,我跟大象信心满满,认为胜利在望,却没想到关于牧野的线索就此中断,往后再无突破。而红鬼,如泥牛入海,再无踪迹。

有人认为红鬼即牧野,已死。有人认为并无红鬼,各命案是无组织犯罪,而大象皆破,邪恶已除尽。但只有大象清楚,红鬼隐在暗处,时不时对他发出嗤笑。

一转眼,倏忽四年,风平浪静。

直到一部电影的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