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丽和平常一样猛地推门进屋的一刻洛枳刚收起日记拿起笔继续计算数理统计学的作业题。背后发出巨大的响声,她习以为常没有回头看。百丽坐在床上,呼吸间能听出来正在哭。
无法结束的八点档。洛枳叹口气。百丽这样的女孩子,永远伤心,永不死心。
手机发出嘟嘟的声音,百丽开始拨号。
“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知道你烦我,但是我还是那句话,明天你要是在马路上看到我挎着一个男生有说有笑的走,然后告诉你那是我认的干哥哥,你会不在乎?!”
也许会在乎。洛枳摆弄着笔尖心想,但是你在乎他是因为爱,他在乎你是因为霸道。
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专心写作业了,间断地听着百丽的电话,所以做题的思路也断断续续的。
她偷听别人说话成了习惯。
洛枳小学时候看了福尔摩斯,然后开始关注身边人的鞋子头发指甲等等细枝末节,以此来判别个中人的职业和性格举动。不过现在想来,那算是一种拙劣的模仿,坚持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因为失误率太多而没了兴趣。
不过,偷听别人说话是恶劣的天性。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者说,狗改不了吃屎,她想。
洛枳只喜欢在背后看人。或者因为她第一次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繁华的背后。
每个人都需要在脑海中建立关于这个世界的数据库,内容未必都要来源于亲身经历。洛枳喜欢阅读别人的喜悲,用这种方式来避免折腾自己的神经。很多时候就是抬眼的一瞬间或者擦身而过的几秒钟,陌生人一个的表情和一句零碎的话,足够让她饶有兴致地咀嚼半天。
咀嚼出的结论不问对错。反正她既不是判官,也不是长舌妇。
放下电话的百丽终于哭出声来。
“别哭了,已经十分钟了。”洛枳看了看表,一边写字一边说。
“我难受,今天延长时间。”
洛枳微微皱了眉头回头看她。百丽对她说过,每次自己哭泣的时候都不可以超过十分钟,女人最重要的是保持适度的柔弱和适度的坚强,要见好就收,不能作出被人鄙视的举动。
洛枳听到这些言论之后只是嘴角抽畜了几下,然后每次好心地提醒她一句,到十分钟了,注意把握尺度,别被鄙视。
江百丽有很多“女人准则”,“十分钟”这种小规矩只是其中之一,它们和塔罗牌一起指导着江百丽的人生。
虽然洛枳曾经质疑过,那些准则在她的生活里面到底有什么用。
“你从来没有实践过。”
“谁说的,我——”
“别给我举例子,你那不是实践,你那是cosplay。”
洛枳想起刚才去倒百丽的垃圾桶时还看到周围有些许散落的烟灰,她扫了半天才扫干净。江百丽不是彪悍的边缘少女,也并不喜欢吸烟,她只是这阵子突然迷上了某部小说里面恣意洒脱的女主角。可惜的是人家依靠着酒吧长长的吧台在幽暗的灯光下把烟圈吐得风情万种,而她自己却在练习的中途很可怜地被刚进门的洛枳拎起衣领丢出了宿舍。
洛枳相信,这次失败并不会给她造成心灵创伤,过一阵子她一定会假装很痛苦地戒掉尚未沾染上的烟瘾而迷上扮演酗酒。
看百丽和看电视是没有太大区别的,唯一的遗憾是不能随意换台,洛枳想,如果有遥控器,她一定立刻把电视机关了。
所以百丽的女性自立准则从来没有实施过。她每一次哭泣都没有成功控制在十分钟内,也没有展现任何适当的柔弱与坚强,只剩下遭人鄙视那部分实践得很彻底。
不过,被鄙视,往往就是因为太常见,以至于大家忘记自己稍一不留神就会成为其中一员。毕竟,大部分女孩子如果看到自己的男朋友揽着另外一个女孩子的肩在路上大摇大摆地走,还大咧咧地说这是我刚认的妹妹,恐怕也会像百丽这样大喊一句“跟你的妹妹一起滚出我的世界”然后华丽丽地扑到床上去哭。
洛枳其实很体谅她,她喜欢百丽的真实。很多人愿意把自己包装得洒脱淡定,其实在独处的时候还不是像她一样趴在床上哭嚎?
又或者,像洛枳一样,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最在乎的就是面子,甚至面对自己都不肯诚实。
如果她说她喜欢和百丽在一个宿舍住,估计没有人会相信。
洛枳和江百丽在姐妹情的大道上始终不走寻常路。刚刚上大学的女孩子们一般都会在一开始和室友好的如胶似漆,延续高中时候的习惯,同一宿舍的女孩们每天约好同一时间起床,一起去食堂吃饭,上专业课的时候一同占座位……慢慢每个人的习惯和个性无法再让大家同步,可能发生矛盾,也可能不,大部分宿舍最后都重新回归到大家各自行动。
因此她们宿舍的古怪早在大一的时候就声名远扬。
大一期中考试之前,隔壁宿舍的女孩子忘记带钥匙,敲门问洛枳能不能在她们宿舍坐一会儿,等室友回来开门。洛枳把她请进门让她坐到书桌前,然后径自坐到床上抱起笔记本认真地看着什么。沉默的场景持续了一会儿,女孩子觉得很尴尬,好不容易微笑着挑起了几个暖场话题,得到的回应都是“哦”“恩”“是嘛”,她不知道洛枳的深浅,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惶恐还是该愤怒。
正在她心中盘算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江百丽冲进来,带进一阵风,并把背后的关得“邦”得一声巨响。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冲着手机大声喊,对宿舍里多出的一个人完全视而不见。
几秒种后,手机被扔到桌上,咣咣当当翻滚了几下才停住,略长的手机链更是和机身纠缠成了乱麻。主人只是爬到上铺,以夸张的姿势趴倒在床上哭,带起的一阵风让床单的边沿和坐在下面的女孩的刘海一同飘扬了几下。
坐在桌前的女孩子已经可以用面色惨白来形容了,她询问地看着洛枳,而洛枳自始至终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你看那表情,一定是被江百丽闹得生气了,这两个人关系肯定僵到不行,哪像我们宿舍……女孩的心理活动还没有完成,百丽突然抬起头来,呼吸间带着鼻音,大声地说,“放段音乐吧。”
洛枳缓缓抬起头看自己头上的床板,轻轻地说,我在看海贼王。
“那就弄出点声音来,求你了!”
洛枳爽利地把耳机拔下来,宿舍里立刻充满了叽里瓦拉的日语。耳边传来的夸张对白,面无表情认真入戏的洛枳,伏在上铺像僵尸一样的百丽……
女孩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连忙站起来说,打扰了,室友回来了。
洛枳点点头,并没有忘记礼貌地微笑一下,说,再见,对了帮我把门带上我懒得动弹。
走廊里隐约能听到女生夸张地长出一口气,说,“你可回来了,刚才我在她们宿舍,简直是两个极品……”
洛枳听到,嘴角微微上扬。
有宝贝就要藏起来。她想。“极品二人组”声名远扬,就少了很多爱串门的无聊八婆。
百丽忽然抬起头,长时间哭泣让她的声音闷闷的,好像感冒了一般,“洛枳,你的笔记本开着呢吧,能放段音乐吗?”
每当百丽难过,就会格外害怕安静。按她自己的话来说,跟洛枳这样一个“静物素描”一样的人住在一起是需要勇气的。
洛枳用指尖在电脑触摸屏上面随便划了两下,等休眠中的电脑屏幕亮起来,打开千千静听,随便选了一个播放列表。响起的音乐居然是《轻骑兵》,她不禁无声地咧嘴笑起来,这个场景,还真是不搭调。
小学时候的音乐课,老师总是会放一段世界名曲让大家来踊跃发言这段音乐描写了什么。她的答案总是和标准答案相差十万八千里,这让她这个踊跃发言说一不二的小班长面子极为受损,然而可笑的是她对自己的音乐鉴赏力始终深信不疑。
《轻骑兵》恐怕是唯一一个主旨没有被洛枳误解的名曲,或许是因为作曲家把旋律写得实在太直白。初中的时候她在市学生乐团里担任小提琴副首席,排练这首曲子时她们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以及中提琴部分一齐把其中的一个经典段落来回地演练了二十遍,临时指挥是个小有名气的北京音乐家,点名表扬了洛枳——因此右手边的小提琴首席一个星期没有理她。
那是个在全国小有名气的业余学生乐团,曾经为了选拔乐手而提供了小学升初中免费择校名额和初中生高中考试加五分的优惠条件,吸引了大批有才华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当然也吸引了大批有门路的家长和他们的孩子。
洛枳自然属于前者。并不是自夸,很简单——因为她显然不是后者。
这也是她能做副首席但是最高只能做到副首席的原因。
不过现在想来,首席还是个单纯的初中小孩,面子上过不去,就直来直去地冷着脸瞪她——无论如何这永远好过笑面虎。
洛枳走神走到很远很远才惊醒。
她发现,江百丽给刚才慌乱的自己带回了一丝活气。仍然是上演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剧情,仍然是在哭泣的时候需要听音乐的、沉浸在自己的悲欢离合中很少会打扰到她的极品室友,仍然有日光灯在头上晃晃悠悠,什么都不曾改变。
她看了一眼书架上面突出来一点点的新日记本,淡淡地笑了一下。
一个意外,什么都不意味着。慌什么。
这个时常传出哭声和电话吵架声的小房间,其实是个安静的所在。她从小学入学那天直到现在,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安静的空间。
就这样下去吧,她想,所谓现世安稳,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