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他的话被拦腰截断,面前的女孩尖叫一声,他第一次看到她这么失态。然而大喊一句之后,却又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许久不动,祥林嫂一般,只有眼珠间或一轮,勉强证明她是个活物。
“我……”她冒出个单字,顿了顿,笑起来,“放心,我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刚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
“你,你慢慢考虑一个月,如果还没变卦再来跟我说……说你刚才想说的话吧,三思三思。”这似乎就是她刚才考虑许久的结果了。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想考虑了。”
“不不不,同学,同学你冷静点,要考虑,一定要考虑,”她用力抽出手,一个劲儿边摆手边往后退,“我刚才算了一下,你基本一个月变卦一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每个月都有那么特殊的几天,但是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考虑一下,我怕了你了……”
“你才每个月都有那么特殊的几天……”盛淮南被她气红了脸。
“我的确每个月都有那么特殊的几天……啊。”她继续笑,可是他分明能看得到她的笑容像浆糊贴上去的,颤颤地,快掉下来了。甚至已经能窥见笑容下是怎样的悲哀和恐惧。
盛淮南上前一步去拉她,她就更往后退。他看到她眼睛里面明显的惶惑——她应该是真的怕了他了。他垂下手,勉强地笑了一下,“对不起。”
洛枳不再躲,也站在原地低下头,脚尖轻轻地摩擦着雪地,划出一道道的伤痕。
“我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她的声音很轻,不像她以前说的任何一句话,即使在被他逼到愤怒的时候,她都是可以平静地开着玩笑反讽他的,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对他示弱。
“你太自以为是了,盛淮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情被一桶冷水泼下,那句被她打断而没出口的话像咽不下去的馒头,梗在胸口,憋得越发难受。他也不再假笑,带着一点点情绪,说,“你不会以为我之前的行为都是精神错乱吧。”
也许是感知到了他话里面的不悦,她抬头笑,“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都法外开恩了,我现在应该三呼万岁啊?”
他越来越难堪,面子也有些挂不住。
“把话说明白吧。你之前一直瞒着我不说,借口是怕我因为不得不进行低姿态的解释而受到伤害——我猜,也许你在想,万一我是无辜的,这样一折腾,也非常伤感情。但是,且先不说你到底有没有能力找到真相,会不会冤枉我,至少现在的这个情况,我不得不说,同学,我们已经伤感情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你说清楚吧。”
她背着手,歪着头,笑得灿烂无邪。盛淮南突然觉得有些自嘲。他一个人周全了半天,竟然把一切都搞砸了,甚至还被埋怨。
又不是演电视剧,何必玩这套。算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好吧。”
“恩。”对方静待他摊牌。
“有人告诉我,你喜欢我,从高中的时候开始就暗恋我,这是真的吗?”
洛枳似乎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她低头,目光闪烁,“你说重点。”
“你先回答我……这是不是真的。”盛淮南有些脸红,他知道这不是重点,可是却觉得,其实这才是最重要的。
“是不是又怎样。”
“你连喜欢我都承认了,为什么要在这个问题上面拉锯?”
洛枳苦笑,伸手紧了紧衣领,“不是的。这不一样。”
“因为我高中有女朋友?”心中了然,有些苦涩。果然是这样。
没想到洛枳啼笑皆非,“陈奕迅有老婆,不妨碍我喜欢他。”
“那为什么不回答?”
她沉默良久,眼里波光闪烁。盛淮南刚要开口说话,却看到洛枳偏过脸,好像有颗眼泪掉下来。他很诧异,下意识伸出手想帮她擦掉,手刚一碰到她的脸就被推开。
“说重点。”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
他收回手,苦笑,“那你是不是因为……因为暗恋我而一直……妒忌叶展颜?”
洛枳并没有惊慌或者无辜地抬头瞪大眼睛看他,像他想象中的那样。从他开始问那个关于暗恋的问题开始,她回答问题的速度就变得很慢,没说一句话都要想很久。
这副态度,让他越来越失望。
“我没有。”她依旧低着头,慢慢地说。
“你没有?”
“我没有。”
“那么,羡慕呢?如果你认为妒忌是带着恶意的话,那么羡慕……”
“羡慕也许有一点,但是并非因为她是你的女朋友。”
缓慢而坦诚。他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轻轻地问,“那你羡慕什么?”
洛枳像安慰任性的小孩子一样地笑了,说,“我羡慕水晶背后的射灯。”
他心理疑团更多,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对这些细枝末节那么感兴趣,是因为拖延着不想说出那些指控,还是单纯地感兴趣?
他蓦然想起那天信誓旦旦的“心有灵犀”。其实他们之间,好像一直有千山万水阻隔着,只是他从来没有用心去看,而洛枳却明明白白看在眼里,在他许诺的时候,她是不是在笑他?
“好冷,你快说吧。”她的神情惨淡,却仿佛对他要说什么毫不关心了的样子。
“对不起,我磨磨蹭蹭,只是突然觉得对你直说……很难为情。”
“连我是不是暗恋你都好意思问了,还有什么难为情的?”
盛淮南一怔。是啊,他到底在拖延什么。
“我和叶展颜分手之后,”他有些艰难地说,“她是不是在大一寒假末尾,也就是临开学前找到你,跟你哭诉了我们分手的原因,然后让你帮忙捎一封重要的信给我,还有一个施华洛世奇的吊坠,让你开学之后带给我。而你并没有。你反而告诉她,信我看都没看就和吊坠一起扔到了垃圾桶。是吗?”
他多想看到洛枳猛地抬头用一脸惊诧无辜的表情望着他。然而什么都没有,她姿势和表情都纹丝不动,安静地低着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情绪越来越平静
“难道是……真的?”
洛枳抬起头,他发现她清清亮亮的眼睛里面竟然满是笑意。
“你确定,就是这么一件事情?”
“……否则是什么样子?”盛淮南不得不承认,那副“很好笑”的样子不像是洛枳假装出来的。
“是啊。对你来说,这确实是很恶劣的一件事情。”洛枳敛了笑意。“可我只是觉得,太可笑了。”
盛淮南刚要张口反驳,突然洛枳又开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是在我们溜冰的那天半夜,才知道的。”
“哦,怪不得。”洛枳浅笑,“你的意思是说,我从中作梗,破坏了你们两个?”
“是。”
“竟然是这样啊,”她若有所思,“好像小说啊。真像小说。谁编的小说?真没水平。”
“有人这样告诉我的。”
“谁?”
“洛枳,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句,到底有还是没有。”
“谁?”
“我不能告诉你……”
“谁?”她微笑着,平淡宽和。
盛淮南毫无头绪,他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对她说,“其实谁说的你不必知道……”
“我最后问你一句,谁?”
“好吧,”盛淮南耸耸肩,“她说她叫丁水婧。”
洛枳的目光好像平静无波的湖面,深的望不见底。
“我知道了。那么你已经向叶展颜求证过了吧?”洛枳自顾自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要离开。盛淮南上前几步拉住她,“就这样?”
“那应该怎么样?我应该一脸诧异泪流满面地说,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恩?”
她嘴角上扬,笑容讽刺。
“可是……”
“我为什么要解释?你难道不知道无罪推定吗?”她边说边打着手势,“谁指控,谁举证。短信也好,通话记录也好,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证据,我为什么要跟你在这件事情上面废话?”
盛淮南松开手,她离开他继续往前走。
“我能不能知道,为什么你一开始不肯回答我关于……关于暗恋的事情?”
洛枳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听了他的问题又转过身来。这个问题好像是她不能提的死穴,她的眼里又开始流动着汹涌的情绪。
“暗恋这件事,也是丁水婧说的?”
“是……她们都这样说。”
洛枳半眯着眼,目光迷离,穿过他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听说的时候,你开心吗?”
盛淮南动了动唇。他开心吗。他忽然发现,真正是“重点”的部分好像完全被他们忽视了,兜来转去,他执着于一个关于暗恋的答案,而她,关心的竟是这件事。
“如果不是听说你因为暗恋做了后面的这些事,我想我会开心的。”
他不得不承认那天举着手机的茫然和愤怒。他并没有来得及开心。
“所以,第二天和Jake的约定你放我鸽子,又用我喜欢你这件事情来试探我,用叶展颜的雨衣来接我?”
“你果然是知道叶展颜的雨衣的。”
“很多人都知道那件粉色雨衣。叶展颜很喜欢在班级说你们的事情。”
盛淮南愣了愣,“她很喜欢讲吗?”
“你不知道吗?”洛枳笑,“于是叶展颜那件雨衣是你用来报复我的?还真是不问青红皂白的报复呢。”
“我……太冲动了……”
“不过,你的举动没什么不对。你应该立刻相信的。怀疑反倒不对了,叶展颜没有必要诬陷我。何况她是你爱的人。”
洛枳淡淡地说,那份事不关己的明事理,让盛淮南感觉到了莫大的难堪。
“所以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我理解的。如果是我的男朋友或者我的妈妈告诉我这样的事情,我也会无条件相信他们所说的。你能来问问我,我很感谢你。”
“洛枳,这跟亲疏没有关系。”
“死无对证的事情,怎么与亲疏无关。”她摆摆手,留下了一个极其善解人意的笑容,好像在说,辛苦你了。
洛枳前行时候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咯吱咯吱的,毛茸茸的外套让她的背影看起来像童话中寻找回家的路的小动物。
盛淮南突然大脑一片空白。
她不会再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刹那间他心里只想到了这点。
“洛枳!”
他脱口而出,“其实如果你说一句,你什么都没做过,我也许……我也许就能信任你。”
“我什么都没做过。”
洛枳扭过身子,淡淡地说,盛淮南措手不及,热血沸腾的一句挽留竟然被她的一句话浇灭。
“所以你信吗?我现在说了。”她笑,“你不信。信任我,就不需要我说什么的。我们不熟,你没有必要这样,我都没怪你,你何必。”
盛淮南突然厌恶起自己。为什么在这个人面前,他明明是讨伐的一方,明明是质问的一方,现在看起来却像一个胡搅蛮缠胡言乱语的小孩子?
“你高中……怎么会喜欢上我的?”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对话自始至终其实根本没有围绕着那个所谓的真相。
甚至盛淮南觉得,真相如何,他其实不再关心了。
他只是很想问她,如果她真的喜欢他这么多年——那么她到底喜欢他什么?
他们都不认识彼此。她为什么喜欢他?
而她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回忆,却对真正的他这样抗拒,好像被他问起,不是值得欢喜的,而是莫大的屈辱和悲哀?
她没有回头,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盛淮南的心情一点点平静,他僵硬的后背肌肉慢慢松弛下来,把垂在身体两侧都有些冻僵的手轻轻插回羽绒服的口袋。
眼前的女孩子,背影不复当初的单薄孤寂,她微扬着头,每一步都走得踏实有力,步伐舒展而明快。
低头时候忽然发现羽绒服的拉链上面挂了一根长长的头发,一半绞在锁链中,一半随着风轻轻地飘。他伸手去拉,却怎么也拽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