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北都城。

阿苏勒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奶白色的帐篷顶上,垂下一根五彩的搓花绳,下面缀着个小铜铃。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有一生那么长,梦里他还在南淮,水波潋滟,他和羽然、姬野划着偷来的筏子在凤凰池上漂过。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那么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躺在这里,看着那个搓花绳子和小铜铃,听着它叮叮地响。

他忽地想起来了,这是木黎的家,他已经回到了北都城。他小时候跟木黎学刀,有时候太晚了,或者累得虚脱了,英氏夫人就把他带到自己的帐篷里睡,醒来就看见这根搓花绳子和铜铃,十年过去了就没变过,连那股羊奶的香味都一模一样。

他支撑着身体要坐起来,却被一只柔软的手按住了额头。他看过去,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有些英丽威武,又有些温柔,十年过去居然只是多了几道皱纹,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他的嘴唇抖动:“姆妈。”

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他称呼为姆妈,诃伦帖姆妈已经死在了铁线河边,剩下的是木黎的妻子英氏夫人。

“大那颜,真的醒了啊,这个月可吓死我们了。大合萨说你今天会醒,我就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居然就让他说对了。”英氏夫人眼角里流露出笑意,和阿苏勒记忆中的一样,她从不是那种溺爱孩子的女人,可是她那带着英气的笑却能让她身边的每个孩子觉得她是最可靠的姆妈。

“木黎将军……”阿苏勒的声音颤抖。

“他已经下葬了。大君在金帐里说,木黎是忠勇的武士,战败不是他的错。武士啊,总是难免要有为主子尽忠的一天,其实我早都知道。”英氏夫人扶着阿苏勒躺好,伸手抓住搓花绳子晃动,铃声一阵响亮,“这些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你睡了一个月啊。”

“我睡了……一个月?”阿苏勒吃了一惊。

帐篷帘子被人一把掀开,一个闪亮的光头出现,冲进来的人急切得像只捕猎的斑猫,上去挤开英氏夫人一把抓住阿苏勒的肩膀,上下左右地看。

“大合萨,我没事。”阿苏勒说。

大合萨显然松了一口气,坐下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你上次昏过去,醒来就不认得我了,我还不得多小心一点?”

阿苏勒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笑了。这是从他看见北都城的城墙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其实有些东西依然没有改变,就像是英氏夫人,就像大合萨,这些人甚至没有上来啰啰嗦嗦说分别以来的事,也没有渲染什么思念,说起话来好像他只是出门打了一趟猎。

“我怎么会那么久不醒?”阿苏勒问,“我并没有觉得很难受。”

“你在东陆是不是又一次热血上涌?”大合萨严肃起来。

阿苏勒想起法场的一幕,心里一寒,点了点头。他不知道那可怕的力量和意志从何而来,但是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是一种极度危险的东西,那时候他只要再前进一点点,姬野就可能被撕碎。

大合萨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离开的时候你太小,老大君不愿意告诉你,怕你不懂,怕你害怕。等你回来,老大君都不在了,就让我这个老头子跟你说吧。你的病其实并没有被治好……其实你根本没病,你的血统和普通人不同,你有青铜之血!”

“青铜……之血?”阿苏勒想起他的爷爷曾对他说过这件事,但他对于究竟什么是青铜之血并不清楚,多年以来这是帕苏尔家的传说,青铜之血是武神赐予帕苏尔家的,拥有这血脉的人可以变为武神的化身,可以在战场上一人杀死上千人,最后一个号称拥有青铜之血的帕苏尔家后代恰好是他的爷爷钦达翰王,而无论在钦达翰王或者父亲口中,受到万人尊崇的青铜之血似乎并非什么吉兆,而是恶魔。

在法场上,自己岂不正像一个嗜血的魔鬼?阿苏勒微微打了个哆嗦。

大合萨叹了口气,“其实多年以前这种血脉被称为‘狂血’,拥有这血统的人也不知是被神保佑了还是被恶魔诅咒了,他们拥有比一般人大得多的力量和速度,天生是成为武士的料子。当他们血液里的力量被全部激发出来的时候,就是‘狂战士’,一个人扫平一支军队也并非不能做到。狂战士的身体会拥有很多不可思议的能力,比如伤口会迅速愈合,眼力和耳力都远比常人敏锐,不知道痛楚,也不知道疲倦。但是,他们也没有神智,不分辨敌我,只是想杀人,他们如果不清醒过来,会一直砍杀到耗尽体力而死。”

阿苏勒呆了许久,默默地点头。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狂血往往会造就一个草原上的武神,然后彻底地毁掉他。至今以来所有拥有狂血的人,随着他们一再地使用这禁忌的力量,他们就会慢慢地丧失本性。你的祖先依马德是我们知道的第一个狂战士,他最后疯了,逼迫那些被自己霸占的亲姐妹们和他彻夜狂欢后一个一个咬死了她们,然后用刀一片片把自己的肌肉割了下来。”

阿苏勒感到一股战栗从后脊一直冲上头顶。

“你的爷爷其实是个怀有爱心的人,他年少时候远比我们青阳的先祖依马德正直。可他也未能逃过狂血的诅咒,他第一次爆发狂血,是因为当时掌权的青阳五大老密谋杀死了他的母亲,那一次你的爷爷独自杀死了数百人。他沉迷于那种力量,向人夸耀,自命为武神的使者,却不顾自己的性格越来越暴戾。最后他渐渐地疯狂了,怀疑一切,甚至怀疑他最心爱的女人——你的奶奶豁兰八失大阏氏阿钦莫图和人通奸,疑心你的父亲不是他的骨肉。于是他放逐了妻子和儿子,你的奶奶因此而死。你爷爷在清醒的时候想起这件事就会悲痛得吼叫,所以他越来越迷恋狂血上涌时候忘记一切的感觉。发起了很多战争。你的姑姑嫁给了真颜部的主君,本来是你爷爷最心爱的女儿,可她救了你父亲之后千里迢迢来北都城为他央求,你爷爷却不能控制自己,用鞭子勒死了她……”

“有一天我也会那样……是么?”阿苏勒低声说,“疯子一样,杀我最喜欢的人,连这是大合萨那是姆妈都认不出来。”

英氏夫人听得一阵心酸,上去抚摸他的头发,挥手让大合萨不要说下去了。

“可你也是我知道的最善良的孩子,”那个饶舌的老家伙不但没有停止,反而越发严肃,“你不仅不是依马德,也不是纳戈尔轰加,你不恨任何人,你的父亲曾经叹气说,这一代我帕苏尔家只有那么一个有青铜之血的儿子,可神为什么要把这血脉赐给我最孱弱的阿苏勒呢?我反问他说,如果它被赐给你最强壮的儿子,你是不是会觉得更可怕?你的父亲想了很久,说是。我说,那就对了,你的儿子阿苏勒,他不是一个虚弱的人啊!”

“我?”阿苏勒呆呆地看着这个老家伙,那双老眼里闪着比年轻人更热切的光。

“人的强壮,并不只是力气大,”大合萨指着自己的心口,“人的强壮,是在这里。阿苏勒,你明白么?你从不仇恨任何人,这不是你的虚弱,是你的强大。如果要克制那恶魔一样的血统,我们需要的难道不正是心里最强壮的人么?这是为什么你父亲要送你去南淮的原因啊,你父亲要你远离兄弟间的战场,去为他完成最大的心愿。”

“最大的……心愿?”阿苏勒记忆深处,慢慢浮现起那个眼中有一道白翳的男人的脸。他叮嘱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去东陆吧!我的儿子,阿爸和阿妈会想着你,你回来的那一天,阿爸会带着你阿妈,带着虎豹骑的千人队,去天拓海峡边,看着载你的大船乘风破浪地回来。那时阿爸扶你坐在金帐里,你是新的大君,让草原上的人都叫你长生王!”在南淮的时间里,阿苏勒一直觉得这句话只是个空洞的鼓励,也从没有寄望父亲真的把大君的位置从矫健的哥哥们手中抢出来交给他。可是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眼睛是那么的真诚和热切,热切得不像他自己。

“这个世界上你父亲最恨的一件东西就是青铜之血!因为这血缘无端地害死了他的母亲和他的姐姐,让他颠沛流离受尽侮辱,而他甚至没法把这一切归于他父亲的错。但是你父亲并不恨你,他爱你,他希望你能够克制住青铜之血,不要让发生在你爷爷身上的事情重演!”大合萨抓起阿苏勒的手,用力抓住,让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是狮子王给你起名为‘阿苏勒’。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我们都希望你‘长生’,你活得长长久久,克制住这诅咒的血,你父亲一辈子的心结就解开了啊!”

“长……生王。”阿苏勒喃喃地说。

原来是这个意思……记忆中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带着坚毅和关爱。他默默地放松身体,躺在松软的床上,觉得自己有点想哭。过了好些日子了,他本以为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已经慢慢地淡去了,可是当他发觉他那么多年以来真正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时,却已经没有一个人能站在他面前听他说,“我懂得了”。他想起路夫子对他解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时,忽地停了下来,默默看着窗外一株梧桐。

“家父已经过世十二年了,”那个老头子说,“我幼时家贫无财,父亲为我手植梧桐。夏天在树荫下读书,父亲为我打扇驱赶蚊蝇。父亲说,此树快长快长,我儿快长快长。这树亭亭如盖的时候,我儿也一定出将入相,车上翠葆霓旌。”

他用手按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大合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每一次你使用狂血,这诅咒都会侵蚀你的身体,你的身体又远不如常人来的强壮。我听巴夯说了战场上的情景。那些东陆人当时用了某种秘术强行克制你血液里的烈性,秘术我懂得有限,可是越是强大的秘术越是危险,要压服狂血的秘术更是非常危险,就像东陆卖艺人玩的走钢丝一样,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自身。同是这些东陆人,他们的力量可能解开他们当时封入你身体里的禁制。你已经被这力量侵入了一次,所以连续一个月昏迷不醒,你要千万记住,无论如何,离那些东陆人越远越好!”

“我明白!”阿苏勒睁开眼睛,缓缓地点头。

“唉,阿苏勒刚醒来,大合萨你就说了那么多,你们都不饿么?”英氏夫人看到气氛已经平静下来,埋怨着老家伙,摸摸阿苏勒的额头,“睡了一个月,只靠补羊奶过活,饿也饿死了吧?我们阿苏勒都是十八岁的男子汉了,靠喝奶当然不够,想不想吃獭子肉?”

阿苏勒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咕的空响,仿佛是对英氏夫人的回答。阿苏勒愣了一下,抓了抓头。

英氏夫人禁不住笑了,拎起裙子起身出帐篷去了,她掀开帘子的时候,巴夯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急冲冲地跑进来,也一股脑儿地围到阿苏勒的床边,巴鲁和巴扎一路上仍旧穿着自己从东陆军营里带出来的军服,此时都换上了崭新的蛮族大袖。一眼看去都是魁梧的蛮族男子汉,都是蛮族少女心中的勇士样子。巴鲁巴扎两兄弟围上来探着脖子,说了同一句话,“可醒了,吓死我了!”

巴夯愣了一下,两个胳膊肘分别顶着两个儿子的腰眼,像只蛮横的野猪把他们拱开,“父亲在的时候,父亲先说话!”

巴扎性格比哥哥活泼,对于父亲也没有顾忌,刚要接着说话,被巴鲁又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示意他安心等父亲说完。

巴夯很满意十年未见的儿子们服从了他这个父亲的威严,抖了抖肩膀,郑重地靠近阿苏勒,想了想说,“可醒了,吓死我了……”

“不还是我说的那句?”巴扎捂着嘴笑了一声。

“同样的话,父亲说出来就不一样!”巴夯强调。

巴鲁只好对父亲摆摆手,意思是大家都别争了,确实巴夯这个父亲在说话上还未必有儿子高明。

阿苏勒看着他们父子三人,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想起第一次巴夯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拉给他当伴当的时候,摸着两个男孩的头说,“这是我家两个小崽子,世子一定喜欢!”他确实喜欢巴鲁巴扎,喜欢这样看着他们说话,更喜欢巴夯,这个十年没有变过的武士。这是他的家,在这里他和他的朋友们又相逢了。

大合萨怀里一个小小的脑袋探出头来,那只叫做巴呆的耳鼠不耐烦地出来透气,阿苏勒忽然想想知道,大合萨给它起名巴呆是否占了莫速尔家那几个武士的便宜。巴呆显然选择了错误的时间露头,英氏夫人帐篷里养的那只黑白相间的草原斑猫从床的一角蹦了出来,闪电般窜过去伸出爪子抓巴呆。巴呆慌不择路往床下跑,大合萨平生就只养了那么一个宝贝,原本只能活几年的耳鼠被他养了十几年,吓得赶快去拦斑猫,莫速尔的父子三个也帮他拦斑猫,不小心撞上了,三个都是魁梧力大的人,彼此撞得退开一步,斑猫就直接冲过去抓巴呆了。

“拔都儿!拔都儿!”阿苏勒急忙喊那只斑猫的小名。

斑猫站住了,回头看着阿苏勒,不知道这个陌生人为什么知道它的名字。趁这个机会大合萨跳过斑猫,把巴呆抓了塞回自己的羊皮袍子里。

莫速尔家的父子正拍着自己的肩膀互相埋怨对方的莽撞,看见阿苏勒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们赶快过去按住了他。

“要水么?要吃的么?让我家小崽子们去就可以了。”巴夯以父亲的威严说。

阿苏勒略有尴尬,“要出去解个手……”

“哦哦哦,不过外面冷得很,就在帐篷里解也很好,一会儿让奴隶盖层土就好。”巴夯说。

巴扎终于得到机会捅了一下父亲,“大那颜是读东陆人的书过了那么些年,在东陆可没有在睡觉屋子的地下解手的,就算在屋子里也是用器皿。盖层土?那不成猫了么?何况英氏夫人的帐篷那么干净……”

阿苏勒实在受不了这三个人就这件事争执下去,只好披了件羊皮大氅说,“我出去一下,顺带看看姆妈的獭子肉好了没有。”

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三父子的眼里显然都露出了馋涎欲滴的神情,各自靠在床边坐下了。

阿苏勒揭开帐篷帘子,那一瞬间,他愣住了。帐外是一片看不到边的白雪,贴着帐篷一个女人蹲在地下,捧着一个铜盆,里面是喷香的獭子肉盖饭。那个女人双肩耸动,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滴在她自己亲手烹制的獭子肉上。阿苏勒从她的背影里感觉到一股足以吞噬掉他的悲伤,他的身体在寒风里一寸一寸的冷却。

“姆妈……”他的嘴唇嚅动。

英氏夫人惊得抬起头,一张美丽却憔悴,泪水纵横的脸。

阿苏勒想自己真是个傻瓜。你不会悲伤么?如果你失去了陪伴你一生的人,你不会难过么?他在众人面前砍下了自己的头。你会不绝望么?他即便死都被看作一个引发了败阵的老奴隶。木黎是姆妈的丈夫啊!丈夫是什么意思?

他从心底深处感觉无力。其实那些都是大家骗他的,希望他开心。在这些人眼里自己还是个孩子。可他没法开心,木黎死了,人头落地的一幕历历在目,北都城依然被困,城外大概还躺着几万具尸体。从他踏上归途的那一刻开始,他故乡的天已经开始坍塌了。

他走上去,蹲下来,抱住英氏夫人的肩膀,低声说:“姆妈,有我啊……就跟木黎将军在的时候一样!”

金帐里,比莫干、将军们、大家族的主人们都在。

铁由心里突突地跳,左看看,右看看。将军们以巴赫为首,都低着头保持沉默,大贵族们脸色紧绷,也不说话,他们的首领是斡赤斤家的主人,他年纪最大,势力也最大。三个大家族中,原来势力最大的是合鲁丁家族,但是合鲁丁家族的主人战死了,他的儿子额日敦达赉刚刚接管家族,还太年轻,许多原来依附于合鲁丁家族的小家族都开始疏远,这个年轻人此刻正坐在斡赤斤家主人的身边,目光阴森,像是眼里能拔出一柄刀来。而比莫干也不说话,一手按着黄金宝座的扶手。这个动作让铁由格外不安,比莫干按住扶手不动的时候,总是在用力抓紧,那是他在努力克制。

这沉默已经持续得太久了,气氛僵住了,谁也说不服对方。争执到了这个地步,在别的部落里也许已经拔出刀来了,但是青阳毕竟是受东陆影响最大的部落,讲究礼教,不顾大君威严拔出刀来叫嚣的时候很少。

比莫干从黄金宝座上站了起来,走到人群中,摊开手,缓缓坐在地上,“我们这里有人的意见不同,那就按照逊王的办法,开一个小的库里格大会。大家都坐下发言,谁都能说话,谁也不要怀疑别人有没有说话的资格,都把心里的疑虑说出来。”

斡赤斤家主人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大君,我恐怕我的想法和您不同。将军们中主战的多,各家主人要和谈的多,这些都说明白了。我刚才说将军们没资格说话,并不是怀疑将军们的勇敢和忠诚。但我不得不说将军们靠的是勇气和战功,我们几个老家伙年轻时候也一样敬仰勇士,自己手里的刀剑也不含糊,可是我们如今管着自己家族下面几万人口,我们不能拿着大家的命去赌。这事情关系到北都城里几十万人的死活,将军们还要说什么祖宗的尊严不能让朔北人玷污了,祖宗的土地不能送给狼崽子,我不能同意。”

巴赫慢慢抬起眼睛,“我们在谈的,是青阳的存亡,不是斡赤斤家的存亡!”

以他的性格,这句话已经说得极重了,几大家族的主人脸色都变了,年轻的额日敦达赉眼睛里跳过一丝凶狠,抖身就要站起来,被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生生地按了回去。

“巴赫将军在嘲笑我们这些老家伙没有勇气么?只想保着自己的牛羊和帐篷?”斡赤斤家主人冷笑,“别忘了我们和你一样迎着朔北人的刀冲锋过!斡赤斤家几千个男人的尸体还躺在城墙外面呢!”

比莫干紧紧地皱眉,摇了摇头。铁由急忙上去斡旋,“现在大敌当前,我们有话好好说,朔北人可巴不得我们不信任自己人呢!”

“其实朔北这一战的损失并不小,也死了几万骑兵,呼都鲁汗的兵力折损也很大,我们主要是输了士气,这时候朔北人未必敢主动进攻。我们不必太过担心,如果要和谈,也可以延后,试图取得几次小规模的胜利,我们才能在谈判中占据主动。”开口的是旭达汗,这个曾经在北方和夸父作战的那颜原本绝对有资格在军事上发言,但是经历了贬黜和赦免后,他出奇沉默。今天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很多时候,旭达汗这个人已经被大家给忘了。

脱克勒家族的主人翻了翻眼睛,以极度的轻蔑瞟了旭达汗一眼,“流着狼血的人就别多说什么了。”

旭达汗旁边旁边的贵木一直低着头,此刻眼睛里凶光一闪,伸手就摸刀柄。旭达汗看着地面,默默地伸手把贵木的刀柄扣住。他没有再辩驳,帐篷里也就此沉寂下去。

比莫干的一个伴当进帐来,“大君,阿苏勒大那颜醒了,正在金帐外等着觐见呢。”

比莫干点了点头,起身说,“那今日先这样,这个小库里格大会我还要开下去,大家各自回帐篷去想清楚,我会再召集大家来。最后一件事,我知道城里有饿死奴隶的事情,我知道大家剩下的粮食都不多,但是奴隶也是人,得活命。尤其现在又是需要人的时候。”

阿苏勒跟着那名伴当进帐,开会的人们和他逆着走,每个人都只是扫他一眼,并不说话。阿苏勒和他们一个个擦肩而过,觉得那一道道冷冷的目光像是从他脸上割过去。他刚才站在外面已经听见了许多,并不觉得很奇怪,毕竟现在城外的敌人是他的外公蒙勒火儿。

片刻,帐篷里只剩下比莫干、阿苏勒和那名伴当。比莫干坐在他的黄金豹皮宝座上,低头看着这个弟弟。阿苏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尴尬地意识到自己忘记了礼节,这个哥哥已经是大君了,见到大君是应该下跪的。他又有些不习惯,犹豫了一下弯曲了膝盖。

比莫干遥遥地挥手阻止了他,“阿苏勒你不必跪,你醒来我很欣慰。你上阵很勇敢,我也很高兴。没事就好,去见见你母亲吧,她应该很想你才对。”

阿苏勒楞了一下,不知该说感激还是其他什么,刚一抬头,看见比莫干已经起身走了。他看着比莫干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他想自己大概是个多余的人,站在空荡荡的金帐里显得那么突兀。

阿苏勒被那个伴当引着往金帐后走去,这里是他从小熟悉的地方。蛮族把大君的整片营帐叫做翰尔朵,里面住着伺候大君的女人们和伺候的奴仆,差不多等若东陆皇帝的后宫。他放眼眺望,不禁楞了一下,在雪地里,他看到了两座一模一样的白色帐篷。在蛮族,大君的妻子们也被称为翰尔朵的女主人,其中又以大阏氏和侧阏氏为正妻,好比东陆的皇后和贵妃,只有她们生下的孩子才是嫡出,才可以作为继承人。大阏氏所居的帐篷是红顶,侧阏氏所居的是白顶,阿苏勒的母亲勒摩·斡尔寒就一直住在白帐里,可他站在岔道口,看着左右两条路,不知道往哪边走才对。

“那是新的大阏氏的帐篷,她坚持说自己是个卑微的奴隶出身,不能住在红顶帐篷里,大君将来会娶到真正能管理翰尔朵的大阏氏。但是大君说,她就是大阏氏,让我们都这么称呼。”那个伴当这么说的时候,笔直地看着阿苏勒的眼睛。

阿苏勒不知道那些话是否隐含着某种提醒或者威胁,默默地点了点头。

伴当引着阿苏勒走近其中一顶白色帐篷,一个年轻的女奴提前出来掀起了帘子。

“呼玛呢?”阿苏勒随口问。呼玛是他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女奴,他有点想见她。

“呼玛去年冬天就死了。”年轻女奴说。

“呼玛……死了?”阿苏勒心里一凉。

“老死的,走得很安静。”年轻女奴说。

阿苏勒呆住了,看她掀开里面一层的帘子,幽暗的灯光下,一个女人默默地坐在床边,时光没有夺走她的美丽,她年轻得就像是阿苏勒的姐姐,只是一双失神的眼睛,让她再没有当年草原天女的光辉。她抱着一个布娃娃,轻轻地唱着歌,她的床上,铺着一件反毛的貂皮氅,阿苏勒还能认出这是他阿爸穿的,夜深的时候会被拿来压在身上。这大概是他阿爸最后死去的地方吧,而他阿妈大概还以为她的男人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他忽然想要用力拥抱什么人,于是扑进去紧紧抱住了母亲。他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他把头顶在母亲的胸口,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温暖的怀抱。

可女人没有,依然只是低低地唱着歌,抱着她的布娃娃。

伴当挥挥手让女奴放下帘子,转身离开了。

阿苏勒过了很久才出来,已经擦干了泪水。外面只有那个年轻女奴在点炭盆,伴当已经不在了。

“这里就你一个伺候么?”阿苏勒淡淡地跟她搭话。

“以前还有几个,不过手脚不如呼玛勤快,伺候不好主子有时候生气会哭,就都给撵到外面去了。不过我一个也够了,新立的大阏氏对主子可好呢,每天都来陪着,有时候还陪主子过夜。大君在那边的白帐等一晚见不到人,还抱怨呢。”年轻女奴是个直言快口的人。

她没有听到阿苏勒的回答,愣了一下扭头看去,看见外面又开始下雪了,年轻的大那颜默默地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阿苏勒沿着那条分叉的路慢慢地前行,雪飘在他的头发上,天地苍茫。他走出了很远,回过头,看见自己留下一串足迹慢慢又被新下的雪盖上了,远处两座白帐在雪里模糊起来,像是一座城门。他用靴子把周围的雪扫开,发觉自己正站在那个分岔口上。他看看脚下,想了想,走上了去另一边白帐的路。

距离那顶白帐还有十几步路的时候,他听到了笛声,于是停下了。他太熟悉那笛子的声音了,听着就让人想到月夜之下女孩一个人脉脉低语,因为苏玛不会说话,所以她才会用笛子去表达。他的神思追着那旋律走,想着有几分腐儒气的百里煜认真地对他说,“尘少主吹的,是亲情啊。好像草原一望无际,亲人远行,吹笛的人留在帐篷外,看着风吹草低,等着那人回归,所以曲调始终低转。偶尔风来,看见远方的牧人马群,迎上去,却不是,于是又只有风声,仍旧是依依相望,只是多了几分失落。”

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总是在午夜醒来的时候听到笛声,那时候苏玛在外面,他在里面。只要他咳嗽一声,苏玛就会走进来摸摸他的头,帮他盖好被子。他倒从没有想过会是他在外面听,苏玛在帐篷里面。

“苏玛,这些年你过得好么?”他用极轻的声音对雪说。

他在帐篷外站了一会儿,直到笛声渐渐淡去,他才转身离开。

走回到那个岔口时他又一次回望风雪里白帐的影子,忽然想起姬野给他看的那本《四州长战录》上说,最后蔷薇皇帝抱着蔷薇公主,在雪野桥边眺望天地尽头的天启城,无比孤独。他想就是这种感觉了,真是孤独,虽然是故乡。有什么东西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