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帐里,比莫干坐在黄金的宝座上,一手撑着头。他看起来很疲倦,那颗头颅重得像是要掉下来。
此外只有旭达汗和贵木这对兄弟,他们彼此看着,还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深夜忽然被召见。自从不花剌回来之后,比莫干没有召见过任何人,贵族们也都没有心思进帐议事。
“旭达汗,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比莫干终于开口了。
“能为大君做事是我的荣誉,不知道大君要指派我什么样的事?”旭达汗手按胸口,声音坚定。
“当一次青阳的使者,去找朔北人的营地,跟他们和谈。”
“和谈?”贵木瞪大了眼睛,“大君,这时候已经不可能和谈了,狼主说过的话,从来不更改!”
“贵木,大君说话,你怎么就多嘴?”旭达汗皱着眉,怒视贵木,“大君思考了那么久,要我们去做的事情,一定有理由。”
“没有太多理由,”比莫干低着头,“但是如今北都城里已经没有人可以迎敌了,阿苏勒到现在都没有醒,九王一直躺着不起来,巴赫巴夯兄弟都负伤,武士们也都没有了胆气,再打一场那样的仗我们就会崩溃掉。与其让所有人为了保护北都城战死,不如试试有没有和谈的机会,即便条件再苛刻,也比没人活下去要好。”
旭达汗沉思良久,点了点头,“我明白大君的意思了,我觉得跟一切人都有条件可谈,跟狼主也是一样的。只是不知道,大君能接受的条件是什么?”
比莫干摇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请你帮我。旭达汗,狼主无论如何是你的外公,就算他不愿意和谈,也不会对你不利,由你和贵木出面,对于青阳也许是个机会。你帮我去问问,如果狼主开出条件,就回来告诉我。”他叹了口气,“我以前有些事对不住你,本想把你赦免回来,让我们兄弟就此和好,可是我心里有些疑心,于是没有给你和贵木事情做,没有给你们人马,让你们一直闲着。你们大概也觉得我赦免你们,是做出宽仁的样子给外人看吧?”
“大君!我从来不敢有这种想法!”旭达汗上前一步,“我是犯过错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曾经对大君不敬,能被赦免已经是大君的仁德。我不敢有任何埋怨。”
“是不敢,不是没有。”比莫干疲惫地笑笑,“旭达汗,我还是了解你的,你心里如果一点埋怨没有过,那你也不是旭达汗了。”
旭达汗一惊,急忙跪下。
“起来起来,”比莫干挥挥手,“但我现在只有求助你,如果你也不帮我,北都城真的要完了。”
“让旭达汗押了命上去,为大君做这次的使者!”旭达汗说着,磕头下去。
“好,趁夜出发,我会给你三十个人,三十匹快马,你们悄悄出城,不要让别人知道,如果这时候暴露了和谈的事情,只怕北都城里的人心会乱成一团。”比莫干又是一声叹息,他在几天间苍老了许多,“和朔北人和谈的人,是玷污祖宗的罪人……不过我不是说你们,我是说我自己。”
“绝对不会泄露半分!否则盘鞑天神让我死在刀剑之下!”旭达汗发了恶誓。
比莫干微微点头,“那些人就在外面等你,贵木,你和旭达汗一起去。”
“那我们即刻出发!如果不死,一定把消息给大君带回来。”旭达汗转身离去。
走到金帐门前,他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大君,我只有一个问题……贵木和我是一个母亲生的兄弟,都有朔北的血统,大君真的不担心我们一旦出城就再也不回来?”
“如果真的那样,你们就留在朔北部吧。”比莫干轻声说,“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如果自己有机会活下去,强过在这里陪我等死……虽然我会说你们是叛徒,但我的心里不会怪你们……去吧。”
“是!”旭达汗一拉贵木的胳膊,出帐而去。
出了金帐,贵木一把拉住旭达汗的胳膊,脸上满是焦急,“哥哥,你别犯傻啊!比莫干说是这么说,可如果我们出城和谈的事情被城里的人知道了,一定会被看做叛徒,到时候比莫干杀了我们,我们都没话可说。何况我们虽然有朔北血统,可也姓帕苏尔,我们能做那玷污祖宗的事?”
“比莫干如果要杀我们,犯不着费那么大工夫。”旭达汗甩开他的手,看着头顶的天空,“今夜天气很好,准备好出发。”
等待在帐外的三十名武士策马靠了过来,在马背上躬身行礼。贵木抬头,天空里风呼啸着盘旋,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下雪,这天气根本恶劣得像是魔鬼。他没明白旭达汗所谓天气很好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明白,按着刀追在旭达汗背后,“哥哥!”
“贵木,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旭达汗翻身上马,压低了声音,“即便冒着要死的危险,我也想见见蒙勒火儿·斡尔寒……我想见那个男人,已经想了很多年。”
山碧空和呼都鲁汗在毡子帐篷里席地而坐,面前摆着新烤的羊肉和辛烈的奶酒。呼都鲁汗以前并不喜欢这位远道而来的东陆人,但是见识到了他在转眼前颠覆战场的力量,这位朔北世子立刻放下了他的骄傲,热情地来到山碧空的帐篷里拜会。一天之间,失去了双脚的山碧空就恢复了,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和失落,盘膝坐在那里和呼都鲁汗侃侃而谈。
“世子做事,是一个没有忌讳的人。”山碧空说。
“这是赞美吗?”呼都鲁汗的嘴角带着一缕笑意。
“我听狼主说,世子原本很讨厌我,认为我带着不可告人的祸心来到朔北部。可忽然间世子的心意变了,来到我的帐篷里请教我,这说明世子不会为了面子或者骄傲而放弃合作,没有不必要的忌讳。这当然是赞美。”
“听起来似乎是骂人的话。”呼都鲁汗坦然地说。
“不,对于我而言不是,”山碧空看着呼都鲁汗的眼睛,“其实我已经预料到世子会来这里,我已经等了一个晚上。”
“哦?”呼都鲁汗微微眯起眼睛,“那么您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合作,对您和对我们都有利的合作。”山碧空说,“我一直在担心一件事,狼主的步伐会在北都城止步不前。这就和我们支持他的目的违背了。我们希望朔北部在成为草原的主人之后,紧接着成为整个九州的主人。狼骑兵和薛灵哥种战马应该一直冲锋到宛州的青衣江边,那里有甘美的水和美丽的少女,楼阁连云的城市。但是据我的观察,狼主对于那些并不真的在乎。”
“就像父亲对不花剌说的,他是为了复仇而来。”呼都鲁汗说,“他只是想要洗刷三十年前的耻辱,他的武士们死在这片战场上,这让他焦灼痛苦,只有敌人流血才能缓解。他并没有欺骗不花剌,朔北狼主从不欺骗任何人。”
“那么世子呢?世子想要的也仅仅是那座北都城么?”
“不,”呼都鲁汗的眼睛因为喝多了酒而兴奋得发亮,“我喜欢你所说的甘美的水、美丽的少女和楼阁连云的城市。我没有仇恨,我只是想要更广阔的疆土。我的愿望能得到辰月的支持么?”
“那么我们就成交了。”山碧空说。
“成交的意思是……辰月教宗会把给予我父亲的支持转而给我么?”呼都鲁汗问。
“一切的支持,转而交给你。”山碧空微微点头,“但世子不要以为我们是要和你联手夺取你父亲的权力,事实上我问过狼主,只要拿下北都城,他会把朔北部的全部权力交给你。”
“全部权力?”呼都鲁汗吃了一惊。
山碧空饶有深意地笑笑,“世子,你是狼主的儿子,但你并不了解他,一个老人,在雪原上流浪了三十年,活到已经该死的年纪,仍然坚持着回到这片战场。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呼都鲁汗皱了皱眉,“他老了,很固执。”
“说得对,可我想说的是,他是为了某个目的还活着的,如果他的心愿达成,他就该死去了。那个心愿就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山碧空幽幽地说。
呼都鲁汗沉默了片刻,咧嘴一笑,“山碧空先生那么了解我的父亲?”
“因为我也是个老人啊。”山碧空举杯,“世子请。”
呼都鲁汗刚刚举起杯子,有人在帐外,“世子,北都城有和谈的使者来!”
“使者?”呼都鲁汗浓重的眉毛一挑,“他们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和我们和谈了。”
“来的是青阳部旭达汗那颜和贵木那颜,您的外甥。”
“外甥?”呼都鲁汗失笑,“我忽然想起在北都城里我还有这样两个外甥。”
“该去见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带着礼物来的。”山碧空忽然说。
“礼物?”呼都鲁汗一愣。
“一份很大的礼物,那就是北都城。”山碧空说,“旭达汗·帕苏尔,我了解这个人,他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但是强烈的欲望和不甘总是暴露他自己。”
旭达汗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只有他一人。外面寒风凛冽,啸声如猛鬼的呼吸。帐篷似乎随时都会坍塌,燃烧的火炭也无法驱走寒冷。他的指节渐渐地僵硬发木,膝盖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了,但他依然端坐不动,仿佛铁铸。
他明白自己被安排在这座残存而寒冷的帐篷里等待是为了什么,如果他是主人,他也会用这种办法折磨来人的锐气,先让他惊悚不安,再从谈判中获得好处。
但他是旭达汗·帕苏尔,并不会因此而惊慌失措。对方想要折磨他的锐气,就是想要跟他谈,这是好消息。这说明他手中依然握着令朔北人动心的筹码。旭达汗在心里冷笑,朔北人这样的举动已经暴露了他们的想法。
帐篷帘子被掀开了,一个撑着拐的人走了进来,对旭达汗一笑。
旭达汗心头一跳,站起身来。那是令整个北都城为之震怖的东陆老人。旭达汗很早以前就认识他,曾经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件珍贵的礼物,一件名贵的河络甲胄。
“山碧空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旭达汗说。
“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人有些不习惯。”山碧空微笑,“不过我一直很记挂三王子,那时候在北都城,三王子令我印象深刻。”
旭达汗微微一愣,山碧空没有称他为旭达汗那颜,而是使用了父亲仍在世时的称呼。双方对话的气氛忽地柔和了,像是老朋友的重逢。
“山碧空先生代表朔北部和我们谈判么?”
“不,我只是想来看看老朋友。”山碧空说,“和您谈判的会是你的舅舅,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他很快就会来这里。此外,我想听听三王子真正的想法。”
“我是大君派来的使者,可是大君没有告诉我和谈的条件,我如果得到消息,会回去传达。”旭达汗说,“我没有想法,不需要想法。”
山碧空低低地叹了口气,在旭达汗身边坐下,“三王子,我自信了解你。你很聪明,但是并不善于隐藏自己,如果你真的没有别的想法,是代表青阳大君来和朔北部和谈,那么你就不该一个人坐在这里,而是让四王子和你的随从们站在你身边。他们会听到我们对话的每一个字,回去之后会对大君证明你的忠诚,但是你没有这么做,我们请你单独走进这座帐篷休息的时候,你没有坚持。”
旭达汗感受到一股战栗从心底爆了出来,绵延到全身,山碧空那双平和坦然的眼睛,轻易地洞穿了他的伪装。在这个老人面前,他就像个孩子。
“三王子,有什么不可以直说呢?”山碧空看着他,“其实你也并没有很多选择,青阳已经没有筹码和朔北和谈了,你以大君使者的身份是不能得到任何结果的。在北都城都要覆灭的时候,为什么不先尝试保住你自己呢?”
旭达汗紧紧地抿着嘴唇,沉默着。
“我姓帕苏尔,山碧空先生,就算大君把我看做外人,我依然是帕苏尔家的子孙。”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不会背叛我的姓氏,如果你怀疑我来这里的目的,那么我可以立刻把贵木和随从都叫进来。我来这里只是传达大君的话给狼主,这话不能在外人面前说。”
“狼主不会见你的。”山碧空,“因为你们手里已经没有足以让狼主动心的东西了,换而言之。所谓的大君,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山碧空轻描淡写的话让旭达汗心里涌起一股怒气。他的目光凌厉起来,声音低沉,“山碧空先生不要忘了,青阳部还有一个可靠的朋友,东陆淳国。淳国在青阳部下了很大的赌注,淳国梁秋侯不会放弃他们在这里的利益,我们已经派人送出消息,淳国的大军也许正在赶来的路上。如果北都城坚持到淳国援军赶来,那时候,朔北部三十年的积累耗尽,灭亡的就是朔北!”
山碧空淡淡地一笑,“三王子,你认为我是一个有条件可谈的人么?”
旭达汗沉默了一会儿,“人人……都有条件可谈。”
“说得不错,人都是有弱点的,所以人人都有条件可谈。可是三王子,”山碧空霍然扭头,目光如森然利剑,“你会和神谈条件么?”
山碧空的目光里仿佛带着实质的压力,旭达汗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在这个老人暴露出真实的实力时,旭达汗发觉他脆弱得简直像是蝼蚁。他全身出汗,后心湿透,眼角不受控制地跳动。
“旭达汗,其实有人愿意和你谈条件的。”一个声音从帐篷外传来,“比如说你的舅舅。”
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揭开帘子走进帐篷。他全身上下装饰的金链让旭达汗眼前一亮,他的笑容开朗豪迈,也略微驱散了山碧空冷厉眼神投在旭达汗心底的阴影。呼都鲁汗做了一个旭达汗完全没有想到的举动,他直接走到旭达汗面前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是我妹妹的孩子!”呼都鲁汗看起来满心都是欢喜。
旭达汗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和温暖,一时竟不知是否应该推开这份热情。
呼都鲁汗松开了手,也坐在旭达汗身边,“旭达汗,我们都是草原人。说最直接的话。说得好,大家就是好朋友;说得不好,虽然你是我的外甥,但我们还是敌人,我也要砍下你的头。”他说得坦荡又真诚,“我希望给你一个机会,你应该对我说实话。我知道比莫干对你并不好,你当年曾经想要杀了他当大君,现在有什么理由为他卖命?仅仅为了你帕苏尔家子孙的尊严么?”
旭达汗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笑笑,“好吧,既然大家都很坦白。我是青阳部的那颜,不可能投奔朔北部,那样非但我得不到什么,而且会永远背上叛逆的骂名。我也不足以影响北都城里的局势,比莫干忌惮我和贵木,没有给我们任何实权,贵族们更不看重我们。我被派到这里,不过是一个传话的人,话说完了,我就离开。这就是实话。”
呼都鲁汗拍了拍旭达汗的肩膀,“别那么紧张,看你这么坐着,就像个铁铸的人,后背不酸痛么?”他站起身走到旭达汗背后,双手有力地拍打旭达汗的肩膀,“放松身体,你的心里也会放松,仔细想想,也许你的情况没那么糟。”
旭达汗完全愣住了。
“是啊,对于青阳人来说,你是个流着朔北血的杂种,下贱、危险,骨子里是一头狼,他们当然不会把权力交给你。难道他们等着你反过去咬断他们的喉咙么?”呼都鲁汗的大手在旭达汗的肩上移动,缓慢有力的指压让他浑身放松,黄金王大概是从他的女人们那里学到了这种技巧,他伺候起旭达汗,就像一个卑贱的奴隶伺候少主人。
“可是对于我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血管里流着尊贵的苍狼之血,我们会把权力授予你,整个北都里没有第二个人能获得这种权力了,比莫干·帕苏尔都不能拥有。”呼都鲁汗的手忽然停下了。
“权力?”旭达汗猛地扭头,直视呼都鲁汗的眼睛,缓缓地重复了这个词。
“权力,我们会让你带着巨大的权力回到北都城,那时候贵族们会相信你的,他们会匍匐在你的脚下恳求你的赐予。”呼都鲁汗缓缓地绽开笑容,无人能想象这种亲切甚至甜蜜的笑会出现在黄金王的脸上了。
“那权力是什么?”旭达汗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发干。
“活下去的权力!”呼都鲁汗笑容不改,一字一顿,“狼主会把这份权力赐予你,你可以分赠给青阳部里你喜欢的人。你亲耳听见狼主对北都城下了屠城令,他是一位信守誓言的勇士,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发誓屠灭的营寨都已经消失了。但是为了你,他的外孙,你可以破例。青阳部的任何人,只要你赦免他们,他们就获得了活下去的权力。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比莫干·帕苏尔。”
“这是……一个很大的许诺。”
“这个许诺算得了什么呢?”呼都鲁汗摊开双手,踱着步放声欢笑,“我们还准备了一份更大的礼物送给你。”
“更大的礼物?”
“是,把北都城作为狼主送给外孙的礼物,算不算很大?”
“北都城么?”旭达汗再一次汗流浃背,“我不相信,你们为了北都城而来,却要在夺下之后把它送给我?我在你们的眼里是一个容易蛊惑的孩子么?”
“本该是你的,我们只是交还给你。”呼都鲁汗淡然地说,“这是你外公的意思,他让我告诉你,他终将回到北方的雪原去,带着他的狼群。他非常爱他的女儿,你的母亲,可惜她已经死了。这份爱他会转交给你,身兼青阳帕苏尔家和朔北部斡尔寒家族血统的你,将会成为草原的大君!”
“我成为草原大君,你将得到什么?”
“我亲爱的外甥,你真聪明。我们跋涉了上千里,战死数万人得到的东西,当然不会轻易地把它送出去。你也清楚你的舅舅来这里不是为了表达仁慈和慷慨。”呼都鲁汗缓缓地说,“我们希望随后和你立一份新的盟约,取代三十年前狼主和郭勒尔所立的那一份。”
“让青阳部永远成为朔北部的奴仆么?”
“不,不是。旭达汗,我从你的眼睛里了解了你,你很骄傲,就像你的父亲。你想成为青阳的主人,当然不会答应一份践踏青阳尊严的盟约。我们不会让你为难,这份盟约会非常优厚,青阳部和朔北部在这份盟约中平等,青阳部永为北陆之主。但是,作为交换,青阳部要用全部的兵力支持朔北部泗海征伐东陆,我们在东陆获得的土地均归于朔北,青阳不得染指。为了确保你不会在得到我们的恩惠之后反悔,十年之内青阳部的兵力都交给朔北部支配。”
“十年?”
“十年,足够我们夺取东陆四州了。我曾听东陆的商人们说,那里有几十几百座城市比北都城更辉煌,人们住在叠层的高楼里,瓦片上涂满黄金,那里的贵人们人人都穿锦绣戴宝石,东陆的女人柔软得像水,甜得像蜜糖,男人会恨不得把她们喝下去……那时候你的舅舅会砍下东陆皇帝的头,坐他的宝座,搂着他成千上万的女人。”呼都鲁汗微笑着说,“那时候你会不会嫌弃北都城的破旧,来东陆投奔我呢?”
“进攻东陆?”旭达汗脱口出,“这不可能,你们无法渡过天拓海峡。”
风炎皇帝北征蛮族后的几十年里,无数蛮族年轻人想过要复仇,要让蛮族的骑兵渡海去践踏东陆人的土地,旭达汗也曾经沉迷于和年轻人们谈论这个梦想。但他很快就发现这里面的困难远非一代两代人可以克服的。第一重障碍就是大海。风炎朝之前,东陆人的海防薄弱,造船术领先蛮族不多。但是风炎朝中,宛州商人渡海去西陆开荒,造船术一日千里,宛州船厂可以制造出“狮门斗舰”那样吃水深载人多的重型战船,之后东陆人更从羽人那里获得了宁州长船的技术,这种船更加轻便快捷,便于驾驭。蛮族人缺乏足够的造船工匠,瀚州也不出产造大船的木材,所以蛮族骑兵再强也没有用,战马要想奔驰,先得登岸。
“那道海峡对于蛮族来说是障碍,对于羽人却不是。我可以保证,当呼都鲁汗的骑兵推进到海边时,会有上百艘羽人驾驶的长船在那里等候。”山碧空淡淡地说。
旭达汗想起战场上那些白色的羽箭,心里一沉,已经相信了。
他沉吟了片刻,“山碧空先生,你们从这场战争里会得到什么?”
“我们不需要任何战利品,也不需要你的土地。神需要的仅仅是忠诚,你将遵照神的旨意,把青阳的兵力借给呼都鲁汗,向东陆大胤帝国开战!”
“你……不是大胤的使者么?”旭达汗不敢相信。
“大胤就要死了,神已经抛弃了那国度。”山碧空低沉地说。
旭达汗的思绪全乱了。在来这里之前他心里分析过形势,他认定是比莫干和淳国的私下盟约激怒东陆皇帝,所以东陆皇帝转而支持了朔北部和青阳开战。大胤必然也不希望草原上朔北部独大,这会是他谈判的机会。可谁知道山碧空根本和大胤皇帝无关……他感受到自己即将被卷入一场不可逆转的巨变。那是一个巨大的命运转轮,但旭达汗不知谁在推动它。
“不要辜负我们的慷慨。”呼都鲁汗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获得那么优厚的条件了。”
“这不是慷慨,是因为我还有用!你们需要一个帕苏尔家的子孙继续执掌北都城,否则即便已踏入北都,你们也会遭到其它几个部落的围攻,和我们决战之后,你们还有足够的实力对付阳河、澜马、沙池和九煵么?”旭达汗忽地仰头,直视呼都鲁汗,“你们没有。所以你们不会屠城,你们要一个人为你们收拢青阳剩余的男人,为你们作战!”
“旭达汗,你太聪明了。让我这个当舅舅的又是开心,又是担心。你继承了我们斡尔寒家族的聪明,可如果被你这样聪明的盟友背叛,是很可怕的。”呼都鲁汗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虽然狼主是想把青阳灭族,但是我劝说他不要这么做。我不像狼主,不是一个英雄,我是一个部落的头领,我千里迢迢来到北都城不仅仅为了报仇,也为了整个草原的权力。我们不想得到一个北都城主人的虚名,这个虚名可以继续归属青阳部,我们要的结果是这一战以后,帕苏尔家和斡尔寒家从此订盟,我们共同掌握北都,这样合我们双方的兵力,草原上再没有力量敢于违抗我们。”
“你要以我为傀儡?”
呼都鲁汗又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爽朗阳光,而是带着狼一样的狼意,“是傀儡又如何?这个傀儡的位置可不只你一个人在争取。”
“你们要的……是一个叛徒。”旭达汗浑身都是冰冷的汗。他迫切想要喘息,想要休息一下。
呼都鲁汗背着手走向帐篷,指着不远处的那座黄金装饰的大帐,“我亲爱的外甥,我给你时间去思考。那里就是我的帐篷,你可以当青阳的英雄,拔刀杀进来,看看能不能要我的命;如果你想好了,接受了条件……我的帐篷里很温暖,有美丽柔软的女人,也有我的许诺。”
旭达汗站在那座黄金大帐前,门外竟然没有驻守的侍卫,狂风呼啸而过,大帐顶上的苍狼旗猎猎飞扬。
已经半个夜晚过去了,旭达汗在朔北部的营寨里踱步,顶着风雪,但是严寒无法让他的心恢复冷静。他失败了,并非因为他无能,而是青阳的大势已经去了,一个战败部落的使节,没法凭着自己的力量强硬地昂起头。偶尔有朔北武士从他身边经过,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孤魂野鬼,到这里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
最后他走到了大帐前,听见里面传来欢快的笛子声和淫靡的笑,有男人粗野的笑,有女人妖媚的笑,男人和女人笑着笑着喘息起来,发出令人心跳加速的呻吟,笛子声越来越快,淡淡的酒香从不知哪里传来。
旭达汗很冷了,他也想要找一个暖和的地方避一避,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掉头回北都城,或者往前踏一步揭开那帘子。
他觉得自己站在悬崖上,往前往后都会一脚踩空。他二十九岁了,这一次的抉择会让他登上权力的巅峰,或者死去。
这是吕鹰扬·旭达汗·帕苏尔一生中最长的瞬间,他站在无边的风雪中,听见不知哪里来的狼嚎,听见过去二十九年中的往事如潮水般回涌,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他想起母亲了,那个喜欢穿红色的美丽女人,每每带着骄傲说,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我们朔北的血,和青阳的血一样高贵!她贵为大阏氏,没有人敢反驳,但她死于一次难产的时候,整个北都城的贵族脸上都带着喜洋洋的神气。
他也想起砂石磨穿裤子扎进膝盖的痛苦了。他和贵木跪在一起,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带着不屑。“朔北的狼崽子啊,怎么都养不熟的。”有人这么说。贵木气得颤抖,气得流泪,旭达汗默默地忍受,跪着还把腰挺得笔直,他是绝不会在那些人面前露出一丝的软弱的,因为那样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嘲笑他。
他记起那些冷得让人绝望的夜晚了,他因为一些小事被那些贵族告状,被父亲禁闭在帐篷里,冻得瑟瑟发抖。他在最深的黑暗里无声地咆哮,他咆哮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因为你们不该看错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旭达汗·帕苏尔!
他紧紧闭上眼睛,仰起头,让冰冷的雪花扑在脸上,张大嘴,让寒冷的风灌进他的胸膛里。风雪之外的那些巨狼咆哮,那些女人痴狂,那些男人大笑……
他泫然欲泣,泪水离开眼眶就已经冰凝。
他伸手抹去脸上的雪花,掀开了金顶大帐的羊皮帘子。
他吃了一惊。大帐里并没有奢靡淫艳的场面,地下摊开几十张毡子,毡子上摆着新烤的肉和飘香的马奶酒,那些喘息和呻吟都是角落里几个搂抱在一起的女人发的。看见旭达汗进帐,她们立刻松脱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帐篷里只剩下男人,近百名狼骑兵的精锐散坐着饮酒,此刻都抬起头,沉默地看着旭达汗。
正中的毡子一边坐着含笑的呼都鲁汗,另一边是一个老人,黑面虬结的肌肉如同枯木,双眼中透着血一般的红色。老人正上下打量旭达汗,凶戾的眼睛里居然透出一股温暖。
“我的外孙旭达汗,你回家了。在北荒的时候,我经常想你们长什么样子,像不像我。”老人低声说。
呼都鲁汗和所有狼骑兵不约而同地点头致意。
旭达汗觉得自己沉入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了,就像被血池吞没,无从抗拒,不能挣扎。他的心里异常平静,甚至有隐隐的喜悦。他回到家了,在这里不会有人嘲笑他的血统,也不会再有人斥责他的用心险毒,更不会有人把羊血擦在他的唇边。他的身体里另一个旭达汗苏醒了,旭达汗·斡尔寒,一匹生来失群的狼,第一次看见漫延到天边的大狼群。
他跪了下去,把整个身体贴在地上。
“呼都鲁汗……拒绝了?只是拒绝和谈?没有任何其它表述?”比莫干看着旭达汗的眼睛,脸白得像纸,“原话是什么?”
“站在我面前的是谁?血管里流着我们斡尔寒家的血,却是青阳部的说客?狼主不想见你,他要我告诉你,要么跪下去吻他的脚面,承认他是你的外公,为他献上生命;要么就像个堂堂正正的帕苏尔家的男人那样,等着他的刀落在你的头上。”旭达汗缓缓地说。
比莫干沉默了很久,巨大的疲倦笼罩了他,他无力地靠在黄金宝座上,失神地望着旭达汗头顶上方。
旭达汗默默地站在宝座前,没有一丝表情,脸上的线条冷硬如刀。
“你是在埋怨我么?旭达汗,我让你作为使者去合谈,却被你的舅舅羞辱。”比莫干低声说,“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出发之前我就已经猜到。”旭达汗说。
比莫干诧异地抬起眉毛看着他,“你猜到了?”
“一个父亲,能把自己最心爱的两个女儿作为求和的筹码,他会在意这两个女儿生下的孩子么?蒙勒火儿·斡尔寒,”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旭达汗声音里出现一丝颤抖,“我尊敬他作为草原的英雄,他能够摒弃人的怯懦和自私的爱做出那样了不得的事,可他不是我的外公,呼都鲁汗也不是我的舅舅……如果他们真的会对家族的血脉有感情,那么他们不会等三十年,等到受苦的女儿已经死了才回来!我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旭达汗的面孔微微抽搐,“大君,所以我是一个青阳人!”
比莫干低下头,再一次陷入沉默,很久,他低声说,“旭达汗,对于我们过去的争斗,你的心里还存着伤口吧?”
“不……不是那样,”旭达汗轻声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母亲来。”
比莫干和旭达汗四目相对,金帐中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比莫干挥了挥手,“旭达汗,你出去吧,出城去和朔北人和谈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阿苏勒。”
“明白。”旭达汗转身离去。
在他走到帐门口的时候,听见后面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比莫干说,“旭达汗,我大略也能理解你当年为什么非要争这个大君的位子了,若我是你,我也会和你一样不择手段吧。”
旭达汗惊得猛一转身,看见比莫干已经从黄金宝座上起身,背着双手漫步从帐后出去了。
旭达汗走出金帐,贵木一头迎了上来。
“哥哥,怎么样?”贵木压低了声音问,眼睛警惕地往四面张望。但没有人注意他们,城破在取,连金帐前的守卫们也惶惶不可终日,完全不像以前,以往他们机敏得就像是猎犬。
“他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怀疑。青阳部已经没有可以一战的人,朔北部现在忌惮的不过是北都城的一层城墙,比莫干大概也猜到朔北人在这个时候不会答应和谈。”旭达汗低声说,“朔北部会做那样愚蠢的事情?跟已经掉进陷阱的猎物谈交易?”
“那他还派哥哥你去?要押上你的命去探探朔北人的话?”贵木冷笑,“可他想不到朔北部不愿意和他的使者和谈,却愿意和哥哥你和谈吧?”
“先别说这个,路上说话。”旭达汗递过一个冷冷的眼色。
贵木立刻知趣地住嘴了,兄弟俩各自翻身上马,踏着积雪并辔离开。
北都城里放眼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人,帐篷上压着厚厚的积雪,寒风吹着羊皮帘子打在帐篷上“啪啪”作响。旭达汗和贵木就像是走在一座鬼城里,虽然仅仅几个月前这还是草原上最繁荣的大城。羊都已经杀完了,拉车的野马也杀得差不多了,北都城里除了战马,只有人还在喘气儿了。用来预备好过冬的干草现在被挪做烤火柴,惊魂不定的人们对于温度格外敏感,他们终日蜷缩在自己小小的帐篷里,守着火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说什么话,仿佛那层布料能够阻挡严寒、霜雪和朔北人的刀斧似的。
旭达汗的目光默默地扫过路边的凄凉景物,而后转向天空。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仿佛他的心里藏了一口极压抑的气他要吐出来。
“哥哥,你心里有什么事能跟我说说么?”贵木拉住缰绳,“我总觉得你去了一次朔北部的寨子,回来以后心里一直有事。”
“贵木,你真的相信呼都鲁汗,那个我们要称做舅舅的人,要扶我们成为北都城的主人?”旭达汗的眼角一跳,眸子里精光闪灭。
“可……可这是哥哥你说的啊!”贵木愣住了。
“我说的是黄金王和狼主告诉我,但我不信。”
“你不信?”贵木完全懵了。他记得旭达汗讲述他面见蒙勒火儿的过程时,眼睛里一股狂喜的火焰,把贵木心里也烧得火热。
“当我看到那群人的时候,我意识到那是一群真正的狼。狼!你知道么?”旭达汗的声音里闪过一丝颤抖,“狼对于虚弱的同类,宁可杀死它们,也不会施以援手。狼群只遵循力量的规则,我们的外公蒙勒火儿,就是靠着勇气和杀戮,依然掌握着朔北部的绝对权力。那么,我们如果接受朔北部双手奉上的北都城,成为他们的傀儡,你觉得蒙勒火儿或者呼都鲁汗能看得上我们?他们难道不会把我们也和其它猎物一起撕碎吃掉?”
贵木阴阴地打了一个哆嗦,说不出话来。
“贵木,人是不能够成为傀儡的,要想在狼群里活下去,就得掌握自己的命!”旭达汗说得斩钉截铁,“我能够从蒙勒火儿那群人身上嗅到和我相似的味道,这让我很高兴。这是幼狼见到老狼的高兴,但是幼狼得赶快学习老狼的技巧,否则有一天它会被老狼吃掉!”
“哥哥……你是不是太多心了?我们……我们可是朔北狼主的外孙啊!”贵木瞪着眼睛。
“可我们姓帕苏尔。”旭达汗重重地拍在贵木的肩上,“永远记住,你还是姓帕苏尔,这姓氏很高贵,如果你放下帕苏尔家子孙的荣耀去恳求狼主的关爱,那么你就求错人了。狼主要的是英雄的后代,我们要用自己的力量告诉他,我们不是屈服于他,而是他的伙伴!他们不能把我们撕碎了吃掉,因为我们和他们一起,能开拓更大的疆土!”
贵木看着旭达汗的眼睛,旭达汗的瞳孔深处仿佛吞吐着火焰,冰冷却炽热。贵木舔舔嘴唇,觉得自己的后心湿透了。他觉得自己还是看低这个哥哥了,哥哥琢磨的东西,他全然没想到过,他虽然是个能撕碎恶狼的武士,但那颗心还蒙昧得像个小孩。
他低下头,“哥哥,我脑子笨,你能告诉我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么?”
“旭达汗·帕苏尔一生,从不靠别人的怜悯活着,”旭达汗用最清晰也最冰冷的声音说,“比莫干那个蠢才,还要猜我的心?我是为了我们受的委屈时候对抗他的么?笑话!”他的神色变得狰狞,眼角跳动,“我要的可不是一个王子的尊严。”
“哥哥你要整个草原?”贵木抬起头,“你想当真正的大君……不是朔北部扶持的大君!”
“是!”旭达汗缓缓向着远方伸出了手,缓缓地握拳,骨节卡卡作响,“我要向这草原索取的,是草原自己!”
沉默了良久,贵木点点头,“哥哥你指了路,贵木就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