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沟南入颖水的交会地带,巍巍然矗立着一座大城,这便是陈。

陈虽县城,却是楚国北部重镇。天下人但说“楚头”,十有八九指得都是这陈县。其所以如此,在于陈非寻常县城,而是一个风华古国的大都城。这个古国,便是陈国。周武王灭商后首封八个诸侯国:燕(召公奭)、殷(武庚)、管(叔鲜)、蔡(叔度)、霍(霍叔)、康(康叔)、曹(叔振铎)、陈(胡公满)。八大诸侯中,陈国虽位列最末,却是赫赫然别有风光。其特异处,一则是位次虽末,却与王族诸侯同享一等公爵,领百里之地;二则是周武王将自己的元女(长女)大姬婚配给了胡公满,陈国便成了外戚诸侯,尊享王族荣耀。而胡公满部族所以成为首封八诸侯,最根本处,便在于这个部族是舜帝后裔;其次,便在于曾出兵孟津助周灭商。远古之时,舜部族居住在河东的妫水河谷。古俗以地为姓,族人便姓了妫。出了个舜帝之后,妫部族却一直平平淡淡的蜗居在妫水河谷耕耘,再没有兴起过风浪了。骤然立国为诸侯,自然以国号为大,整个妫部族也以国号“陈”做了姓,天下从此便有了陈氏。

周武王于灭商第二年病逝,第一批诸侯中的六大诸侯(管、蔡、霍、康、曹、殷)竟一齐叛乱发难!于是,便引出了周公东征平乱。陈国也决然加入了王师东征大军。靖乱之后,六大诸侯悉数湮灭,首封八诸侯便只剩下了燕、陈两国。周公以周成王名义再行分封,才有了鲁、齐、卫、宋、晋、楚、郑、蔡等一班诸侯。从此,陈国便有了忠勤王室克难靖乱的无上荣耀,一举成为西周初期诸侯中的赫赫栋梁。

世事沧桑,也是难料。自此以后,这陈国便再也不出彩了。到了西周三百余年的末期,陈国便悄无声息地沦落为二三等诸侯了。谁知到了春秋之世,陈国却又一次声名鹊起,成了大名鼎鼎的诸侯。

其间因由,一则是陈国地处颖水两岸,土地肥沃多有沟洫,陈人又善于耕作,农事兴旺,国人丰衣足食。于是,陈便有了“足食之邦”的大名,小国辄遇水旱饥谨,便多向陈国借粮。二则,陈国都城修得坚实雄峻,春秋之世又几次扩建,气势竟超过了一等一的老王族诸侯鲁国郑国的都城,自是分外显赫。三则,陈国公室以先祖阏父曾在周武王时做陶正为荣耀,自诩陈人“善营作”,君主代代好商,为商旅大开国门:免去关隘税收,大召列国商旅入陈,官市之外大建自由交易的民市。渐渐地,陈国便成了中原以南的第一富庶风华之地。

若仅仅如此,这陈国倒也暗合了天下潮流,天下人也绝不会如后来那般蔑视陈国。偏偏是风华浸淫之下,陈国君臣耽于奢靡,国君大臣竞相以玩乐为能事,淫靡之风大兴,种种丑闻不断随着商旅车马流布开来。流风日久,陈国便渐渐糜烂了。

传到第十八代君主,陈国终于出大事了。

这第十八代君主便是陈灵公。灵者,窃国之谓也。以“灵”字谥号于国君,大体都是乱国失国之辈。古人很睿智,创制了谥法,便是在人死之后将其生前作为品行给予一个总评定,加给死者一个称号,从而弘扬王道君德,贬斥奸恶劣迹。《周书》云:“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车服者,位之彰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国君之号,由礼官提出经大臣公议而定。臣下之号,则由国君颁赐。应当说,直到秦汉之世,古人对谥法还是很实在的,所加称号,大体百不失一。不若后世将谥法变成了歌功颂德的廉价伎俩。譬如春秋之世还有一个晋灵公,便同样是一个忠奸不辨昏聩致乱的国君,酿出了“赵氏孤儿”的悲剧,导致晋国从此衰亡。这个陈灵公却更是荒诞乖戾,即位之后一件正事未做,却生出了一件天下所不齿的最大丑闻——

时有郑国少女名姬,貌美痴淫,嫁给了陈国臣子夏御叔,便被人呼为夏姬。夏姬生下了一个儿子夏征舒,其夫夏御叔便死了。府中童仆便有传言,说是家主不堪夏姬昼夜痴淫,硬是给累死了。流言不胫而走,喜好淫乐的陈灵公便以抚慰亡臣之名进入夏府,与夏姬私通了。另有两个大臣,一个叫孔宁,一个叫仪行父,都是陈灵公寻常淫乐的伴当,闻得消息,便也先后与夏姬私通了。君臣三人竟各自藏了一件夏姬的贴身衣衫,在大殿朝会后相互观瞻品评,看谁的藏品是真正的亵物。后来,君臣三人索性不再避讳,公然与夏姬一起宣淫于夏府,指着在厅廊外习武的夏征舒,高声谈笑争论是谁的儿子?话虽风出,夏征舒听得清楚,心中便是怒不可遏!一天夜里,陈灵公从夏姬寝室刚刚出来,便被夏征舒一箭射杀了。赶来接活儿的孔宁、仪行父大惊失色,便连夜逃亡楚国去了。

其时,楚国正是雄心勃勃的楚庄王在位的第十六年。一闻消息,楚庄王立即带领大军入陈靖乱,杀夏征舒,灭了陈国,将陈地变成了楚国的陈县。不久,中原以晋国为首的诸侯联盟声讨楚国“不奉王命,僭越灭陈”,要出兵干预。面对强大压力,楚庄王便将陈灵公的儿子陈午拉出来重新做了国君,算是恢复了陈国,这便是陈成公。

虽则复国,陈国的名声却因这一特大丑闻而一落千丈,始终只能战战兢兢地做楚国的附庸,在诸侯争霸的夹缝里生存。又过了五代一百二十年,晋国的四大部族(智、魏、赵、韩)已经将这个最大的老诸侯掏空,晋国再也无力主持诸侯纷争的“公道”了。其时楚国势力大涨,便一举出兵灭了陈国,再一次将陈国变成了陈县。传了二十四代六百四十五年的陈国,便永远地消失在战国前夜了。

这一年,是楚惠王十年,距三家分晋而天下进入战国只有四年。

陈国归楚,楚国在淮北便有了立足之地。其时楚国的腹地虽然在荆山云梦泽一带,被天下称为“荆楚”,但因长江下游有吴越两国,长江中游的洞庭湖两岸与岭南之地尚是蛮荒未开发之地,要谋取丰腴土地与人口财货,便只有向中原拓展。春秋数百年,楚国的有为君主从来都将北上中原争霸当做拓展楚国的第一要务。对楚国而言,争夺中原只有两个方向最理想,其一是老路,从东北上与齐国争土;其二是新路,越过淮水北上,正面进入中原与三晋争夺土地人口。然则,三百余年过去,楚国始终没有大胜过齐国,这条老路眼看是劳师费力而没有结果了。要北上,便只有打通淮北!

天缘巧合,压在淮北的最大诸侯便是陈国。灭陈而占据淮北,便是春秋战国之交楚国最大的梦想。楚庄王闻陈之乱而毫不犹豫起兵,这便是根本原因。历时百余年,楚国终于梦想成真,陈国变成了楚国陈县,楚国如何不大喜过望?

灭陈得地,楚国的第一要务便是延续陈城的商旅都会传统,将陈地变为楚国汲取中原财富的最大吸盘。为此,楚惠王将陈县令升格为“上执圭”爵位的大臣,由左尹担任。上执圭是楚国第三等高爵,仅次于君、侯两级,因有楚王亲赐圭(长条形礼器玉)而得名,封地相当于附庸小国之君。左尹,则是令尹之副。也就是说,陈县令实际上是由做过副丞相(左尹)的大臣担任,其爵位比做左尹时还高!就实而论,楚国将陈地陈城看做重镇经营的。但在名义上,却只将它做一个县。这便是楚国君臣的高明处:麻痹中原诸侯,宣示自己对中原垂涎的陈地并不如何看重。

如此一来,陈县便成了中原边缘最为繁华的商旅都会,与大梁、洛阳、新郑这三个最大的中原都市比翼鼎足,成了天下最著名的商旅都会之一。其所以著名,便在于陈城既非当时都城,却又有大诸侯都城的文华底蕴与商旅传统,纯粹的商旅天下,几乎没有任何交易限制,更没有大都城的诸多官府与关节的必须应酬,商人只要缴了税金,便再也无人过问其它了。久而久之,这陈城便成了天下商人的福地乐园,非但中原各国商旅云集,便是戎胡商人也如过江之鲫,大凡在大国都城官市不能交易的物资财货,在这里都是应有尽有。白昼大市,夜来海市,吞金吐玉出铁进盐聚敛财货醉死梦生,陈城的每个时刻,都是商人心醉神迷而又心惊胆战的生死关头。

商旅大都,自然也是百业作坊的渊薮之地。作坊云集,自然便有各式工匠纷至沓来寻觅生计。这里没有“料民”法度,对所有人口都不盘不查,不管你是逃亡奴隶,还是饥民逃国,亦或杀人越货的罪犯,只要有人雇佣收留,便再也无人问你的来龙去脉。如此一来,这陈城人口便是纷杂无计,冠带轺车如云,贩夫走卒如流,锦衣满街,饥民当道,各色人等汇成了汪洋恣肆的大海。

于是,天下商旅便有了“楚头陈城,天府鬼蜮”的说法。

说也奇怪,如此一个长鲸饮川般吐纳天下金钱财货的商都鬼蜮矗在中原边缘,楚国却没有大军驻防。直到战国末世楚国将都城北迁到陈,陈城一直都是兵不过万,吏不过百,几乎是无为而治。更令人不解的是,进入战国近二百年,竟没有一个国家试图争夺陈城,也没有一个国家声讨楚国坏了世道人心,更没有列国盟约压迫楚国改变规矩。大国小国都对陈城视而不见,也从没有一个邦国限制过商旅入陈。

倏忽之间,陈城商风便蓬蓬勃勃地弥漫了淮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