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在魏国拜将的消息传来,整个郢都顿时亢奋起来。

楚国已经沉寂多年了。自白起攻克彝陵夺取老郢都,楚国尽失荆江地域东迁淮水南岸,至今已是三十年过去。楚顷襄王已经死了,继任的考烈王也已经在位十五年了。三十年中,除了顷襄王在东迁之初平定了江南十五城的小叛乱从而巩固了新郢都外,楚国几乎没有过任何一件使天下关注的大事。北上中原争霸的雄心再也不提说了,面对中原惊心动魄的连绵大战,楚国所能做的也只有“小心周旋”四个字。小心周旋者,既要立足山东六国阵营,又不能开罪于秦国也。秦国气势太盛时,楚国除了派太子到咸阳做人质,也时不时割让些许土地安抚秦国。秦国顿挫时,楚国也不再争做抗秦轴心国,而只做得适可而止。合纵救赵,楚国便坚执拒绝做首倡之国。直到平原君率门客军南下,毛遂挺剑相逼,考烈王才适可而止地答应加入合纵。入则入矣,也绝不做联军主力,只出得三五万兵马罢了。如此三十年周旋下来,楚国总算是没有大翻覆,落得个颤兢兢风平浪静,国力也稍稍殷实振作起来。

楚国君臣又活泛了。北上的议论也渐渐从无到有的多了起来。朝议最风行的说法是,白起恶死了,范雎退隐了,秦昭王老死了,天使秦国衰落也!当此之时,吕不韦逆天灭周,蒙骜东出掠地,岂非多行不义乎!若是山东合纵重开,楚国再无顾忌,北图大好时机也!

此时,信陵君拜将的消息传来,无异于一石入水涟漪大起。

信陵君何许人也!天下谁个不清楚?信陵君复出为大国上将军,其锋芒所指天下谁个不心知肚明?别说楚国君臣,便是郢都国人,也是奔走相告纷纷揣摩,竟是人人都惶惶然欣欣然说叨不休。春申君府邸门庭若市,大臣们竞相聚来做国策之辩,纷纷要给楚国谋划重振长策。无论对策如何,那一派多年不见的昂昂之情便教人油然而生雄图之心。相互砥砺慷慨愈生,竟是没有人再问究竟如何去做,只一口声呼吁——请命楚王,拥戴春申君北上首倡合纵!

春申君始终没有说话。宾客但来只是听,宾客但走只是送,末了只有一句话:“诸公高论,容老夫思之。”如此旬日,朝议便愈加激昂起来,十余位元老重臣索性上书楚王,请行大朝议决!

这日暮色,王诏到府,密召春申君立即入宫。

此时的春申君已经今非昔比,是楚国一等一的实权强臣了。在战国四大公子中,春申君在风华之年一直是没有做过秉国丞相的清爵公子,因多年追随屈原而招致一班贵胄声讨,只能做个周旋邦交的角色。其在中原的声望实力,远远不能与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三公子相比。春申君命运的转折,来自十五年前与秦国的一番艰难周旋。

楚顷襄王末年,秦国正当昭王气盛之时。顷襄王基于秦军已夺楚国荆江根基,深恐秦军顺势南下追击,便拟派太子芈完到秦国做人质,以与秦立盟结好。春申君与芈完交厚,便向顷襄王请命,陪着太子入秦做了人质。数年之后,顷襄王一病不起,飞书秦王请允准太子回楚,却遭秦国断然拒绝。春申君思忖一番来拜见应侯范雎,当头便是一句:“丞相认可楚太子乎!”范雎笑答:“是也,何须问也。”春申君精神大振立刻开说:“今楚王只怕难以起疾,秦国不如放太子回楚也!太子继位,必感恩而忠心事秦,丞相也是功德无穷也!若不放太子,无非咸阳多一庶民耳。楚国若新立太子继任,则必不事秦,秦国失楚王之和,绝非上策也!请丞相思之。”范雎以为有理,便禀报了秦昭王。秦昭王却说:“安知楚王非诈病也?可令我使与楚太子傅先回楚国探视,回来后再做计议。”

得范雎回复,春申君大是不安。反复思忖,虑及楚王也钟爱自己的敌手阳文君的两个公子,若耽延时日,楚王在病急之时立了新君则一切晚矣!春申君连夜与太子完密谋,将太子完装扮成太子傅的驾车驭手,随秦使车马队逃出咸阳回了楚国。春申君自己则留下来称病不出。两日之后,算计太子已经脱险,春申君便自己来见秦昭王禀报:“楚太子已经离开咸阳回国,黄歇请死也!”秦昭王大怒拍案,正要喝令斩首黄歇,应侯范雎却上前低声道:“春申君以身殉主,王何成其忠义也?许其回楚,必为新王重臣,春申君宁不亲秦乎!”秦昭王恍然大笑,当即下座扶起春申君一番抚慰,随后立即派车马送春申君南下了。

回楚三月,顷襄王便一命呜呼了。太子芈完即位,这便是考烈王。新王立即下诏组朝:春申君为丞相,实封淮北十二县之地,以补偿昔年之功!至此,虚封多年的春申君一举成为楚国封地最大的权臣。后来齐楚龌龊,春申君上书楚王说:“淮北之地皆与齐国接壤,不易防守也。老臣请献淮北封地,换封江东一郡交臣治理,以为楚国根基之地。”考烈王慨然批曰:“春申君国之干城也!何言换封?加封江东一郡可也!”

如此一来,春申君便将封地都邑从淮北迁到了吴墟。吴墟者,故吴国都城之废墟也,后世称为姑苏者便是。其地傍震泽(太湖)处水乡,丰腴肥美,渔农工商百业皆旺,实在非同小可。春申君在吴郡大造城邑,广召门客,一时声威大震,活生生便是半个楚王一般。

势大未必心安。威赫之余,春申君毕竟还是想做一番功业的。仔细揣摩,要在楚国再象屈原那般折腾变法,显然是劳而无功也,只有在军政治民等几个易见成效且无争议的方面做些建树了。此等谋划之下,借着齐国衰微,春申君亲率十万大军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北伐”,一举灭了连一万兵力也没有的奄奄一息的鲁国。班师庆贺之日,在国史上大大记载了一笔:“春申君相八年,为楚北伐灭鲁。”有此一举,春申君便成为楚国历史上为数极少且楚人最为看重的“灭国功臣”。大功之下,春申君又广召天下名士委任为治民之官。最为著名者,便是将声名赫赫的荀子召到楚国,做了兰陵县令。由是春申君政声大做,在中原竟有了中兴楚国的名望。

此其时也,信陵君复出,春申君怦然心动了!

对一班鼓勇朝臣不置可否,那是因为春申君明白这班朝臣根本不知合纵为何物,以为只要大楚国振臂一呼便是天下响应。楚国已经多年沉睡,楚王心志究竟如何还很难说,而楚王不开口,再声势汹汹也是没用。毕竟,楚国是大族封地分治,地盘最大的还是王族。论目下实力,只要楚王与春申君联手,便有了楚国三分之二的土地人口,兵力粮草便能大体保障。春申君对合纵动心,根本的原因也在这里。虽则如此,在楚国首倡合纵,春申君却不能第一个动议,包括不能在没有国王的非朝议的场合下拍案赞同从而成为大臣拥戴的主倡人,而只能由任由大臣们汹汹议论,自己只十分专注地听。其所以如此,在于春申君十分清楚,一旦楚国决定首倡合纵,必是自己出面,而自己若不以“迫不得已,受命为之”的姿态奔波合纵,一旦合纵失败便没有了退路,只有自己承担全部罪责!数十年间几度合纵,六国联军只胜过一次。每次合纵失败,自己的实力都猛跌一回。若非如此,何至于最后竟陪同太子做了人质?这是合纵抗秦的痛苦经验,数十年刻骨铭心,却教春申君如何忘却?当然,合纵也给春申君带来了天下声望,使他拥有了足以抵得十万精兵的“战国四大公子”名号,在楚国有了屈原之后无人与之匹敌的民心根基。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在实力连续顿挫的黯淡岁月中没有被昭、景、屈、项四大族吞没?一言以蔽之,有心合纵,无心请命。这便是春申君。

“群臣鼓荡,国人纷纷,相君何以筹划?”楚王开门见山。

“邦国大计,老臣惟我王马首是瞻。”春申君分外谦恭。

“若是合纵抗秦,得失如何?”

“论得失,须得先论成败。”

“相君就实说,此次合纵有几成胜算?”

“六成。”

“何以见得?”

“其一,除楚国之外,山东五国均受秦军兵祸,若倡合纵,其心必齐,兵力粮草必丰。其二,信陵君复出为魏国上将军,联军统帅无争议。其三,秦国正在低谷,君暗臣弱而急图功业,东出铺排过大。昔年秦昭王全盛之时,对山东开战尚从来都是一个战场,对其余战国还要不遗余力地离间拆散。如今嬴异人、吕不韦、蒙骜君臣三人秉国堪堪一年,未固根基便大举东出多方树敌,先轻率灭周再连攻四国,犯兵家大忌也。其四,周遗民怨愤甚烈,秦国新建之三川郡尚无扎实根基。东出秦军势大,就近根基却是薄弱。如此者四,合纵可保六成胜算。”春申君说得很是平和,并不见如何慷慨激昂。

“果真如此,楚国何得?”

春申君一阵沉吟方道:“这却得看楚国介入力度。”

“相君不妨直言。”

“若以往例被动响应,以约派出三五万人马,败秦之后,至少可保中原各国十年内不再攻楚,至多可在淮北再争得三五城之地。若首倡大义,担纲合纵主力,则至少可得洛阳至函谷关之间的三百里土地,做得好,甚至……”春申君又是一阵沉吟。

“如何?!”

“楚国可一举北上,至少与赵魏共霸中原。”

考烈王牙关紧咬嘴角抽搐,良久无语,突然拍案:“本王不能一鸣惊人乎!”

春申君肃然一躬:“老臣之言一谋耳,我王可广纳他议而后断也。”

“当断则断,何须再议!”考烈王霍然起身一挥手,“左徒书诏!”当着春申君的面,楚王的诏书便由口述、录写、誊抄、刻简、烙印等程式飞快走完,当即颁发到了春申君手里,直是空前绝后地快捷。诏书只有短短几句话:“本王决意力行大义首倡合纵,今拜相国春申君黄歇为特使斡旋合纵,得调遣举国兵马粮草,郡县封地凡有抗命者斩!”

事情的进展比预想得还要顺当,春申君自然是“夫复何言”地感喟一阵,便开始忙碌筹划起来。合纵路数春申君驾轻就熟。既然是首倡之国,便得先打出合纵的动议书,将首倡旗帜捧在手里。目下赵魏虽有举动,但合纵动议却尚未喊出,其因由必在信陵君对赵国君臣的冷漠尚未融化,信陵君与平原君尚在各自行动。此其时也,楚国出面正好!所以在奉诏当晚,春申君便先拟好了五封说辞不同的国书,楚王阅后加盖王印,便派出快马信使兼程北上,分送中原五国。

三日之后,春申君带着一支千人马队匆匆北上。

第一站直奔大梁。魏国虽然无可避免地衰落了,但有信陵君这根擎天大柱,这个曾经领战国风气之先近百年的老牌强国便任谁也不敢小觑。更为根本处,信陵君是唯一战胜过秦军的合纵统帅,也是这次合纵无可替代的统帅,只要与他先行沟通,最关键的兵力分派便做到了心中有底,春申君只须奔波聚兵便是。

“春申君,白发老去矣!”郊迎三十里的信陵君大是感慨。

“噢呀,无忌兄倒是壮健如昔了!”

信陵君的哈哈大笑中不无忧伤:“老夫十数年沉沦无度,何来个壮健如昔?你老兄弟只哄得我开心,却是无用也!”

“大大有用了!”春申君呵呵笑着,“无君便无合纵,有君便有六国。”

“多年未见,春申君老辣多矣!”信陵君拉着春申君进了郊亭一阵痛饮,突然凑到春申君耳边,“君当立即北上邯郸,稳住平原君……也代我致歉,无忌实在无心计较旧事也!”

“好!议定各国兵力,我便北上了!”

信陵君从腰间皮袋摸出一张折叠的羊皮纸:“此乃兵力谋划,兄可斟酌增减无妨。魏王已阅楚王国书,正待回书响应,你便来也。”

春申君打开羊皮纸飞快看得一遍霍然起身:“既然如此,我便兼程北上!”

“你我心领神会,无忌不做俗礼客套也!”

就这样,春申君马队在大梁城外仅仅停留了一个时辰便绝尘北去。次日午后,马队抵达邯郸南门。来迎接的是赵王特使,说平原君巡北边未归,请春申君暂住驿馆等候赵王宣召。春申君颇是疑惑,赵国多年已无北患,兵祸分明在西南秦国,却巡得甚北边?然事已如此,也只有住下等候。谁知一连三日,赵王竟是没有声息,春申君不禁便焦灼起来。

“小吏参见平原君!”

春申君正在廊下思忖如何能强见赵王,却听得前院驿丞惶恐声音,心下顿时一亮,正要吩咐书吏去看,便闻腾腾脚步朗朗笑声一头霜雪一领大红斗篷已经火焰般卷到了庭院!

“老哥哥,赵胜请罪来也!”平原君当头便是一躬。

“噢呀哪里话来!”春申君一把扶住端详,“平原君,老矣!”

“老哥哥的腰都粗了,谁能不老也!”平原君两只大手一比划间哈哈大笑,春申君不禁也连连点头大笑。在四大公子中,原是春申君生得最是英俊,蜂腰窄肩浓眉大眼,处处透着南国灵秀之气,与北方三公子的粗厚壮健适成鲜明对比。昔年孟尝君曾拍着壮硕鼓荡的肚皮戏谑:“春申君错生男儿身也!只怕我等老去,他那细腰也还盈手可握也!”春申君红着脸连连叫嚷:“噢呀岂有此理了!南人腰粗得迟而已了,老夫之时,只怕比你还粗得一圈了!”众人一阵大笑,便留下了这段趣话。

当晚,平原君邀集赵国重臣在府邸大宴春申君一行,饮酒间却只字未提自己行迹。春申君素来机敏无双,见平原君不提,便知其中必有不便,自然也绝口不问只是海阔天空。三更宴罢,大臣与门客散去,平原君留春申君于湖畔胡杨林下饮茶,春申君依然是默默啜茶只不做声。

“春申君,好耐性也!”平原君终是笑叹一句开口了。

“秦军攻赵最烈,赵国缄默,夫复何言了?”

“岂有此理!谁人说赵国缄默?信陵君么?”

“不是了!”春申君嚷得一句旋即正色,“信陵君郑重委托老夫:向平原君致歉。一句无心之言,老兄弟至于如此耿耿在怀了!”

“不说他也罢。”平原君沉吟若有所思,“赵国非缄默,惟虑一后患也。”

“噢?匈奴远遁,赵国还有何后患了?”

“燕国。”

“燕国?!”

“正是。”平原君点头意味复杂地一笑,“这燕国素来有一恶习,专一趁赵国吃紧时做背后偷袭。百年以来,燕赵大战小战不计其数,十有八九都是这只老黄雀恶习不改!长平大战后赵国势衰,燕国也在败于齐国后衰颓,原本可以相安。然燕王喜却故伎重演,屡屡密谋攻赵。一战大败,仍不思改弦更张。秦军攻占赵城三十余座而赵国不能全力抵御者,便是燕国同时聚集十余万大军偷觑我背后也!有邻卑劣如此,安得轻言合纵?”

“老夫若说得燕国合纵,赵国又当如何了?”

“燕国但能无事,赵军便是合纵主力!”

“数十年不与燕国交往也,容老夫一试。”春申君实在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平原君见春申君倏忽松劲,目光一阵闪烁慨然拍案:“春申君只管去说,量无大碍也!这个燕王喜我却知道,服硬不服软。春申君只给他挑明:燕国若要在此刻盘算赵国,我云中郡边军立即痛击燕国!李牧将军没有南下,便是对付燕国的后手!老姬喜若是颟顸不明,让他攻赵便是,看灭国者究竟何人也!”

“噢呀!原是平原君胸有成算,只借我做个说客而已了!”

两人哈哈大笑,直说到五更鸡鸣方才散了。

歇息得一日,春申君马队继续北上,兼程奔驰两日,第三日清晨便看见了苍莽葱郁的燕山群峰与古朴雄峻的蓟城箭楼。谚云:望城三十里。依着邦交风习,使节历来在三十里时开始缓车走马,一则表敬重与国,再则也为免去在车马行人稠密处夺路扰民。春申君老于邦交,正要下令马队稍事歇息而后缓辔入城,依稀却见官道上一队骑士卷着烟尘飞驰而来,商旅车马庶民行人纷纷匆忙躲避,知道绝非常人,便立即下令马队转下官道树林以示礼让。正在此时,便听对面马队喊声响亮:“太子丹郊迎特使——”春申君不禁愕然!喊声未落,一少年飞马而来,火红斗篷墨绿玉冠腰悬短剑手执马鞭,一派飒爽英风。

“此儿非凡,活似当年赵括也!”春申君不禁油然赞叹。

“林下可是春申君么?”一声清脆呼叫,红衣少年已经飞身下马大步下道又大步进入树林毫不犹豫地对着春申君便是一躬,“太子姬丹迎客来迟!春申君见谅!”

春申君大笑着迎了过来:“噢呀!英雄果在少年了!”

“姬丹敢请春申君登车,父王已经在郊亭设宴等候。王车!”少年一连串说话发令,快捷得竟无春申君对答余地。待春申君登上辚辚驶来的青铜王车,少年太子丹已经跃上了驭手位置,说声君且安坐,王车便哗啷啷飞驰而出,实在是干净利落。

车近十里郊亭,便闻乐声大起排号长吹,一队红蓝衣者便从亭廊下踩着红地毡上了官道。当先之人清癯黝黑须发间白,稀疏的胡须挂在尖尖下颌,一顶颇大的天平冠几乎完全遮掩了小小头颅与细细颈项,身后亦步亦趋者却是一位粗肥壮伟的白面将军,倒是相映成趣。春申君目力极好,一眼认定当先老人必是燕王喜无疑,一扶伞盖铜柱便从车上站起,遥遥便是一个拱手礼,及至王车停稳,春申君已经下车走上了长长的红地毡。

“春申君别来无恙矣!”

“黄歇参见燕王!”

燕王喜虽则从来没有见过春申君,却笑得故交重逢一般亲切,一手拉住春申君便是一阵热切地端详:“南国多俊杰,诚哉斯言!相君英风凛然,羡杀姬喜也!”春申君大觉别扭,却呵呵笑着岔开了话头:“噢呀!黄歇存功未见,却劳太子驭车燕王亲迎,心下有愧了。”“相君何来此说!”燕王喜亲昵地拍拍春申君肩膀,“斡旋合纵,大功于天下,任谁不认,老夫认也!来!亭下痛饮说话!”不由分说便拉着春申君进了石亭,对身后的将军大臣竟是一个也没有介绍。

洗尘酒饮得三爵,燕王喜便命亭廊外陪宴大臣的座案移到林下树荫处,亭中惟留那位粗肥白面将军陪饮。春申君明白,这明是关照大臣,实则却是要开说正题了。果然便见燕王喜又敬春申君一爵,便是幽幽一叹:“春申君,本次合纵难矣哉!”

“燕王以为,难在何处?”

“难在赵国。”

“噢呀?愿闻其详。”

“老夫知赵深也!”燕王喜慨然拍案,“说来话长。西周成王分封之时,我祖召公为天子三公,遥领燕国封地,与周公共主天下大政。其后三百余年,我燕国始终代天子监北方诸侯,其时赵国安在哉!后来魏赵韩三家在晋国崛起,争相示好燕国,以使燕国不干预晋国内乱。其中赵鞅最工心计,在三家合谋诛灭智氏后,又独灭范氏、中行氏两大部族。其时赵氏兵力不足,秘密借我兵力三万,许诺立国后割让北边五城以报。然则后来如何!”燕王喜愤然拍案,“赵氏立国,非但装聋作哑不割五城,赵仲小子还夺了我代郡西北三百里!尚大言不惭,说是战国但凭实力,只有蠢猪才割地!春申君且说,此等龌龊之国,我堂堂七百余年之大燕,该不该复仇也!”

“噢呀……”

虽是古老的往事,却也听得春申君心头怦怦直跳。战国之世,燕赵长期龌龊尽人皆知。天下议论多认定燕国不识时务横挑强邻,鲜有指责赵国者。赵武灵王之后,赵国成为山东屏障,燕国在山东诸侯中便更是不齿了。如春申君一班合纵名士,对燕国历来十分头疼,直是不解燕国君臣何以偏狭激烈如市井痞民,竟能屡败屡战地死死纠缠强大的赵国?今日听燕王喜一番愤愤然说辞,春申君这才恍然大悟——燕之于赵,犹吴越之于楚也!几百年恩怨纠缠,谁打谁都有一番慷慨理由,如何却一个“不识时务”了得?

“只是,秦国已经夺赵三十七城,若不遏制其势头,秦军必以太原为根基北上攻燕。其时燕国奈何了?”春申君还是回避开了那些说不清的旧事,委婉的拒绝了回应燕王,而只说目下急迫之事。他相信,无论燕国君臣对赵国有多么仇恨,总不会坐等亡国。

“燕国本是合纵鼻祖,自然是要合纵抗秦也!”燕王倒是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表明了参与合纵却又突然压低了声音,“然则,须得赵国一个承诺!”

“燕王但说了。”

“发兵之前,还我代郡之地,或割五城,了却旧账。”

“噢呀,燕王还记五百年前老账也!”春申君哈哈大笑。

“毕竟,秦国还没打燕国。”燕王的微笑很是矜持。

“燕王是说,赵国无此承诺,燕国便不与合纵了?”

“春申君说呢?”

“燕王差矣!”春申君终是无法回避了,决意将话说透了事,“春秋战国五七百年,大小诸侯相互蚕食,谁个没占过别个土地,谁个之土地没有被别个占过?秦国河西被魏国占过五十余年,几曾无休止纠缠着魏国袭扰?未曾变法时,秦孝公为了离间六国瓜分秦国之同盟,还忍痛放了在战场俘获的魏国丞相公叔痤!变法强大后,秦国一举夺回河西!战国铁血大争,何国没有过顿挫屈辱?谁人没遭过负约背盟?计较复仇得分清时机,如此不分时机一味纠缠,只能落得个天怒人怨四面树敌败家亡国!”春申君粗重地喘息着,“黄歇言尽于此,燕王斟酌了。”

“如君所言,秦军攻占山东也无须计较?”燕王揶揄地笑着。

“噢呀!往昔之争,各国实力不相上下而互有争夺。秦军与山东之争,却是存亡之争!燕王若连如此道理也揣摩不透,夫复何言!”春申君显然生气了,起身便是一拱,“燕楚素来无瓜葛,告辞了。”

“春申君且慢也!”燕王喜哈哈大笑,起身便是一躬,“君之合纵诚意,本王心感也!来,入座再说。”笑呵呵拉住春申君摁进了座案,自己也顺便礼贤下士一般跪坐在了对面,一拱手低声道,“春申君但说,燕军果真南下合纵,赵军会偷袭我背后么?”

“笑谈也!燕国但入合纵,赵军能偷袭燕国了?”

“只怕未必。赵军廉颇、李牧两部均未南下,派何用场?”

“燕王既得此报,更当明白了。”春申君从容一笑,“赵为四战之地,任何战事都不能出动全部兵力而须留有后备,此乃常理,无足为奇也。然则,燕王所虑亦不无道理。黄歇揣摩:赵国为合纵抗秦主力,两大名将却不参战,实在也是在等待燕国动态。燕若合纵抗秦,燕赵便是同盟,廉颇李牧可随后南下。燕若不与合纵,则廉颇李牧便是应对燕军袭赵的最强手!届时两军必然夹击燕国,燕王奈何?”

“此乃君之揣摩?抑或平原君带话?”

“无可奉告了。”春申君微笑着摇摇头。

一阵默然,燕王突然拍案:“好!老夫便入合纵!”

“派军几何了?”

“五万步骑如何?”

“何人为将了?”

“便是这位肥子将军!”燕王喜离座起身指着粗白将军,“春申君,这位是栗腹将军,多谋善战,燕国干城也!”春申君正在沉吟,粗肥将军已经扶着座案爬了起来一拱手赳赳挺胸道:“栗腹胜秦,犹虎驱牛羊!我王尽可高卧蓟城静候捷报!”声如洪钟却是顺溜滑口。燕王姬喜哈哈大笑,连连拍打着栗腹的肥肚皮:“汝这肥腹之内,装得雄兵十万么?”粗肥的栗腹似乎已经对这般戏弄习以为常,左掌拍拍肥大的肚皮突然之间声如黄莺脆鸣:“大腹无雄兵,只有忠于我王的一副肝肠脏物也!”燕王又是开心地大笑:“将军能战而乖巧,真可人也!”粗肥的栗腹又如黄莺脆鸣般流利响亮:“臣子臣子,为臣者子也,自当取悦我王也!”

春申君一身鸡皮疙瘩,背过身佯做饮茶远眺,腹中直欲作呕。

正在此时,红斗篷的太子丹突然大步进亭昂昂道:“启禀父王:儿臣举荐昌国君乐闲为将!栗腹乃草包将军,人人皆知,如何当得秦军虎狼!”

“无礼!”姬喜恼怒呵斥,“身为太子,粗言恶语成何体统!”

太子丹满脸通红泪水骤然涌出,扑地拜倒依旧是昂昂声气:“此等弄臣庸人败军误国,今日更在合纵特使前出乖弄丑!儿臣身为太子,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话未落点陡然纵身拔剑,一道寒光直向那肥大的肚皮刺去!

“太子!”从胡杨林宴席跟来的一个将军猛然扑上抱住了太子丹。

“父王……”太子丹捶胸顿足拜倒大哭。

燕王喜脸色铁青,一时竟默然无措。太子丹身后的戎装大臣慨然拱手道:“太子刚烈忠直,尚在少年便撑持起大半国事,忧国之心上天可鉴!我王幸勿为怪。”燕王烦躁得厉声嚷嚷:“好啊!他忧国你忧国,只本王害国么!”戎装大臣正色道:“恕臣直言:燕国尽有将才,栗腹屡战屡败,我王委实不当任为大将。”

“将才将才!为何都打不过赵国?”燕王喜高声大气比划着分不清是斥责臣子还是诉说自己,“栗腹败给赵国不假,你等谁个又胜了赵国?同败于赵,凭甚说栗腹便是草包?他乐闲爵封昌国君,又是名将乐毅之子,你等都说他能打仗!可上年他为何拒绝带兵攻赵?还不是惧怕赵军!他便不是草包?你将渠也败给过赵军,为何便不是草包?啊!说!”

抱着太子丹的大将脸色铁青,一时竟默然无对。此时,胡杨林设席的大臣们已经闻声出林围在了亭廊下。一个须发灰白的戎装大臣稳步趋前拱手高声道:“我王明责老臣。老臣尚有辩言。”

“好!你老乐闲说个大天来也!”燕王兀自怒气冲冲。

乐闲正要说话,却见跪伏在地的太子丹霍然站起道:“父王差矣!栗腹之败如何能与乐闲、将渠相比?栗腹败军在无能,三战皆全军覆灭!两老将之败乃保全实力退避三舍,就实而论,未必是败!父王若以此等荒谬之理问罪大将,儿臣甘愿自裁,以谢国人!”腰间短剑锵然出鞘,剑尖倏然对准了腹心。

“太子不可!”乐闲大惊,一个大步便抱住了太子丹。

大臣们惊愕万分,纷纷拥过来护住了太子,几乎没有人顾及燕王如何。燕王喜又是难堪又是恼怒面色忽青忽白,喘息片刻突然干涩地笑了起来:“也好也好,本王便让你等一回不妨。”又骤然将渠声色俱厉一喝,“乐闲将渠!本王命你两人统兵抗秦,若得再败,定斩不赦!”

大臣们依旧默然,乐闲与将渠也愣怔着浑然不觉。圈中太子丹连忙一拉乐闲低声道:“昌国君,国事为重也!”乐闲将渠恍然,同时转身做礼:“老臣领命!”

“春申君,燕国可是合纵了,啊!”燕王喜仿佛甚事也没有发生过,对独自站在亭廊下的春申君呵呵笑着,“赵军若再算计老夫,栗腹的十万大军可等着打到邯郸去也!”春申君竭力想笑得一笑,却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些许笑来,末了竟是淡淡一句:“敢问燕王,发兵几何了?”燕王喜不假思索道:“八万燕山飞骑!燕国有兵二十三万,那十五万么,便是老夫后手!栗腹么,便是燕国之廉颇李牧也!”春申君不想笑,却无论如何禁不住哈哈大笑:“噢呀好!燕国合纵,天下大功了!廉颇李牧,自当留着后手了!”

燕国事定,春申君次日便赶赴临淄。太子丹与乐闲、将渠送到十里郊亭。太子丹分明有话,却终是没有开口。春申君本想抚慰几句,却实在想不出说辞,只与乐闲说得一些齐国情势,便匆匆告辞向东南去了。

这时的齐国,已是几度沧桑面目全非了。

数十年前,燕军灭齐。田单与貂勃分守即墨、莒城,与燕军相持六年而终得战胜复国,拥立齐湣王田地之子田法章即位,是为齐襄王。是时田单拜安平君兼领丞相统摄国政,齐国虽然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却也在艰难之中渐渐振作。其时秦赵剧烈大战,整个中原都被卷进这场巨大的风暴,几乎没有人想到要衰弱的齐国襄助,实在是齐国恢复元气的大好时机。然则终因齐襄王猜忌心太重,任九位心腹重臣处处掣肘田单,致使齐国在齐襄王在位的十九年间始终未能变法再造,只是国势略有恢复而已。齐襄王死后,太子田建即位最后一代齐王,由于没有諡号,史称齐王建,也就是春申君目下要去拜会的齐王。

这个齐王建,幼时便有恋母症,整日价与母亲形影不离,虽聪敏过人,事事却得母亲点头允准而后行。齐王建的母亲,便是当年在齐国赫赫有名的太史敫的女儿。此女与扮做工奴逃亡的田法章私订婚姻,礼仪固执的太史敫大感羞愧,从此终生不见这个做了王后的女儿。也正因了如此,此女在齐襄王田法章眼中便是大大的功臣,生前便赐号“君王后”,意谓与君同等的王后也!君王后自己蔑视礼教,教子却是极严,始终与儿子同居一宫事事教诲,田建做了太子也没有能够开府独居。如此一来,这田建十八岁做了齐王,也俨然一个总角孩童般跟在君王后身后亦步亦趋,重大国事便自然听凭君王后决断。

建即位第六年,秦赵相持上党做长平大战。赵国派出紧急特使四面求救,向齐国提出的请求,只是援助二十万斛军粮而无须派兵。建请母亲定夺,君王后竟是一口回绝了。理由只是冷冰冰两句话:“秦已知会,亲赵必攻。我宁罪秦而遭战乱乎!”大臣周子慷慨劝谏说:“粟谷救赵,我大齐振兴之机遇也!强秦成势,齐楚赵三强犹唇齿相依也,唇亡则齿寒。今日秦灭赵,明日必祸及齐国!救赵,高义也!却秦,显名也!义救亡国,威却秦军,齐国大也!今君王后不务国本而务些许粟谷,未免妇人之算计过也!”君王后恼羞成怒,竟当即罢黜周子驱逐出齐国。周子对着端坐王座的建连连大呼:“齐王救齐!君王后误国!”建却呵呵直笑:“此人滑稽也!竟要我与母后作对?”

自此,齐国便成了山东六国的另类——秦国不亲,五国不理。齐国却安之若素,索性锁国自闭只在海滨安享太平,断了与中原交往。有大臣非议,君王后却说:“我有临淄大市,东海仙山,悠哉游哉,何染中原战乱也!”

偏是上天乖戾,最需要母亲的建,却在即位第十六年时,君王后竟盛年死了。这年正当秦军灭周,也便是两年之前。君王后一死,已经是三十五岁建顿时没了主心骨,两年间昏昏噩噩不知伊于胡底,连秦军屯于大野泽预备东进的紧急军报也茫然无对,将焦灼等候君王定夺的大臣将军丢在宫外,只兀自嘟哝不会也不会也果真如此如何是好……

春申君抵达临淄,正是齐国最惶惶不安的时刻。

依照邦交礼仪,马队驻扎城外十里处,春申君只带着几个文吏与十个护卫剑士进了临淄。没有人前来迎接,齐国朝野似乎根本不晓得天下发生了何等事情。直到驿馆门前,才有一个老臣单车赶来,自己介绍是中大夫夷射。不待春申君询问,夷射便唤出驿丞,下令给春申君安置最好的庭院。片刻铺排就绪,夷射便请春申君觐见齐王。

“大夫之来,齐王之命了?”春申君觉得有些蹊跷。

“若无王命,春申君便长住驿馆不求合纵么?”夷射却是一句反问。

“敢问大夫,齐国目下何人主事?”

“君王后阴魂。”

“噢呀,大夫笑谈了!”

“田单之后,齐国无丞相。只有右师王欢、上大夫田骈奔走政事,也不过传命耳耳,万事皆决于君王后幕帷之中。君且说,何人决事?”

“上将军何在了?”

“田单之后,田姓王族大将悉数不用。君王后说,开战在王,打仗在将,要上将军何用?从此齐国便没了上将军。六大将各统兵五万,驻守六塞。君且说,将军决事么?”

“!”春申君愕然,一时竟觉自己孤陋寡闻了。二十年没有与齐国来往,这个昔日大国变得如此荒诞不经,实在是匪夷所思!默然良久,春申君对夷射肃然一躬,“面君之要,尚请足下教我了。”

“春申君终是睿智也!”夷射不无得意地慷慨一拱,“君见齐王,无须长篇大论,只说秦军之威,只请一将之兵。要言不烦,则合纵可成也!”

春申君点头称是,当即跟随夷射直奔王城。一班守侯在前殿的大臣闻大名赫赫的春申君到来,莫不惊喜非常地纷纷围过来讨教。春申君借势将中原大势说了个概要。大臣们如同听海客奇谈一般,连连惊呼连连发问。春申君哭笑不得又应接不暇,只好耐心周旋。正在此时,白发御史在殿廊下一声高宣:“楚国特使觐见——”春申君才好容易脱开了大臣们的圈子。

御史领着春申君几经曲折,才来到树林间一座似庙似殿的大屋前。在守门内侍示意下,御史领着春申君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大厅中烟气缭绕沉沉朦胧,依稀可见一人散发布衣跪在中央一座木雕大像前,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禀报我王,春申君到。”老御史轻声软语俨然抚慰孩童一般。

布衣散发者梦幻般的声音:“便是与孟尝君齐名的春申君么?”

“楚国黄歇,参见齐王。”春申君庄重一躬。

“坐了说话。”布衣散发者转过身来,面白无须眉目疏朗,咫尺脸膛竟使人顿生空旷辽远的懵懂之感,飘忽嘶哑的声音如同梦幻,“我母新丧,建服半孝,君且见谅也。”

“齐王大孝,母薨两年犹做新丧,黄歇深为景仰了。”

“春申君善解人也!”齐王建欣慰一叹又是幽幽梦幻般,“只齐国臣民却不做如此想,却竟日嚷嚷惶惶,风习不古,人心不敦也!”

“齐王明察!”春申君惟恐这梦幻之王突然生出意外而中断会晤,先迎合一句便恍然醒悟一般高声道,“噢呀!黄歇老矣,几忘大事了!老臣来路途经大野泽,见秦军三十万已经屯兵大野泽东岸,距临淄只有三日路程了!不知可是齐王邀秦王围猎大野泽了?”

“啊!果有秦军屯驻大野之事么?”

“连绵军帐黑幡,声势浩大,齐王未得军报了?”

“秦军意欲何为?!”建猛然站了起来。

“大军压境,却能何为了?”春申君啼笑皆非。

“齐秦素无仇隙,秦军为何攻我?”

“齐王以为,虎狼啖人要说得个理由了?”

“秦若灭齐,会留我田氏宗庙么?”

“断然不会!”春申君骤然明白了建的心思,当下正色道,“秦灭人国,先灭宗庙。当年白起烧我楚国彝陵,芈氏祖先陵寝悉数被毁!此次吕不韦灭周,周室王族全数迁离洛阳,宗庙何在了!秦军如入临淄,必毁田氏宗庙,以绝齐人复国之心!其时,君王后陵寝必当先毁,王后惨遭焚尸扬骨亦未可知,齐王将永无祭母之庙堂了!”

建面色惨白惊愕默然,良久,肃然一躬:“请君教我。”

“齐王救国,惟合纵抗秦一道,别无他途了。”

“合纵已成旧事,本王从何着手?”

“齐王毋忧了!”春申君拍案起身,“齐王只派出一将之军、一个特使足矣!一将之军依指定日期开赴联军营地,一个特使随黄歇前往联军总帐协调诸军。如此,战场不在齐国,临淄亦不受兵灾!若非如此,齐国只有坐等秦军毁灭宗庙了!”

“啊——”建恍然长叹一声,“军国大事原来如此简单,一支兵一特使而已哉!好!本王便依君所说!只是……这特使谁来做?”

“中大夫夷射可为齐王分忧了。”

“好!”建拍案高声,第一次生出了发令的亢奋,“御史书诏:晋升夷射为上大夫之职,任本王特使,随同春申君周旋合纵!春申君,本王这诏书有错么?”

“齐王天纵英明!齐国可望中兴了!”春申君连忙狠狠褒奖了一句。烟气缭绕的朦胧厅堂顿时响起了从来没有过的大笑声。

春申君在临淄住了三日,襄助齐国君臣理顺了诸般国务路数,譬如调兵程式,譬如特使奉命程式等;还力劝齐王建任命一位王族大臣做了丞相,一位好赖打过几仗的边将做了合纵兵马的将军。齐王建慨然许诺:若败得秦军,这将军凯旋之日便是齐国上将军!如此这般国事在任何一国都是再简单不过的基本路数,在一潭死水的齐国却已经积成了谁也不知道该谁来管的一团乱麻。国中尽有稷下学宫的田骈等一班名士任官,却是谁也不晓得自己的职司。除了关市税金始终有人打理,其余任何国事都是一事一议临机指派专臣办理,邦国的日常政务早已经滑到了连名义也纠缠不清的地步。春申君也只能将目下最要紧的出兵事宜摆置得顺当,眼看着将军奉了兵符开始调集兵马,这才与夷射离开了临淄奔赴新郑。

韩国已成惊弓之鸟,整个新郑弥漫着无法言说的恐慌。

蒙骜大军越过韩国呼啸东去,攻占赵国三十余城、重夺魏国河内之地,兵锋直指齐国,却竟没有理睬韩国。韩国朝野便大是惊慌!本来,周室尽灭,整个大洛阳三百余里变成了秦国三川郡,韩国立时便如泰山压顶,直觉那黑森森的刀丛剑阵便在眼前!当此之时,秦军一举横扫韩国,山东救援只怕都来不及也!然则秦军没有攻韩,却径直扑向更强的对手,韩国君臣立时觉得脊椎骨发凉!毕竟,韩国君臣再懵懂,也清楚地知道这是秦军没有将韩国放在眼里,或者说,秦军早已经将韩国看成了囊中之物,回师之时顺势拿下便了。

如此危局,韩国庙堂顿时没了主张。

天下战国,深受秦国之害者莫如三晋,三晋之中莫如韩国。自从秦国崛起东出,近百年来,韩国所有的邦交周旋只有一个轴心——却秦。六国大合纵,三晋小合纵,韩周更小合纵等等等等,无一不为了消除秦祸。然则无论如何使尽浑身解数,种种移祸之策到头来总是变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滑稽戏,韩国终究摆脱不了这黑森森的弥天阴影。非但不能摆脱,反倒是越陷越深。如今,这黑影竟眼看便要吞没了整个韩国!韩国庶民想不通,韩国君臣更想不通。曾几何时,韩国也有“劲韩”之号,论变法比秦国还早着一步,论风华智谋之士还胜过秦国,论刚烈悍勇之将士也不输秦国,如何硬是连番丢土丧师,竟至于今日抵不住秦军一员偏将的数万孤师?

没主张便议。韩国君臣历来有共谋共议出奇策之风。

正在此时,人报春申君与齐使夷射入城。韩桓惠王大喜过望,当即亲出王城殷殷将这两位合纵特使迎进了大殿,就着朝臣俱在,便是一番洗尘接风的酒宴。春申君无心虚与盘桓,三爵之后便对韩王说起了合纵进展。韩王却是慨然拍案:“春申君毋得多说也!合纵乃韩国存亡大计,何须商榷!君只明说,韩国须出几多军马?”春申君沉吟笑道:“韩国实力,黄歇心下无数,韩王自忖几多了?”

“八万精兵全出如何?尚有十余万步军老少卒,可做军辎。”

“韩王大义,黄歇深为敬佩了!”这句颂词照例是一定要说的。

“春申君谬奖了。”韩王难得地笑了,老脸却是一副凄楚模样,“我今召得一班老臣,原是要计议出个长远之策来。经年惶惶合纵,终非图存大计也!”

“噢呀好!”春申君这次却是真心敬佩了。他对楚王说叨过多少次,要谋划救国长策,却无一例外地因种种然眉之急拖得没了踪影。韩国当此危机关头,却能聚议图存大计,无论你对他有几多轻蔑,也得刮目相看了。依着邦交惯例,春申君便是一拱手,“合纵已定,黄歇只等明日领军上道。韩王君臣计议长策,黄歇告辞了。”

“春申君见外也!”韩桓惠王油然感慨,“如今六国一体,生死与共,两位虽楚相齐臣,犹是韩相韩臣也!姑且听之,果有长策,六国共行,岂不功效大增?”

“恭敬不如从命!”虽是鞍马劳顿,春申君却实在有些感动了。

“夷射领得长策,定奉我齐国共行!”

“好!诸公边饮边说,畅所欲言也!”

二十余名老臣肃然两列座案,显然都是韩国大族的族长大臣。相比之下,倒是韩桓惠王还年轻了些许。虽说国君宣了宗旨,老人们却是目不邪视正襟危坐,一时竟无人开口。春申君久闻韩国自诩多奇谋之士,夷射更是闭锁多年新出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两人便是正襟危坐神色肃然。

“诸公思虑多日,无须拘谨也!”韩桓惠王笑着又补了一句。

终于,有个嘶哑的嗓音干咳了一声,前座一位瘦削的老人拱手开口:“老臣以为,欲抗暴秦,惟使疲秦之计矣!”

“何谓疲秦?”韩桓惠王顿时亢奋。

瘦削老人正容答道:“韩国临河,素有治水传统,亦多高明水工也。所谓疲秦,便是选派一最精于治水之河渠师赴秦,为秦国谋划一数百里大型河渠,征召全部秦国民力尽倾于该河渠,使其无兵可征,强秦兵少,自然疲弱无以出山东也!”

韩桓惠王沉吟点头:“不失为一法,可留心人选,容后再议。”

“老臣以为,老司马之策未必妥当。”座中一位肥胖老人气喘吁吁,“河渠之工,误其一时耳,不伤根本也!莫如效法越王勾践,使秦大泄元气为上矣!”

“噢——”韩桓惠王长长一叹,“老司空请道其详!”

老人咳嗽一声分外庄重:“当年勾践选派百余名美艳越女入吴,更有西施、郑旦献于吴王,方收吴王荒政之奇效也!我可举一反三:一则,选国中妙龄女郎千余名潜人秦国,与秦国贵胄大臣或其子弟结为夫妇,使其日夜征战床第而无心战事,秦国朝堂从此无精壮也!二则,可选上佳美女三两名进献秦王,诱其耽于淫乐荒疏国政;若生得一子使秦王立嫡,则后来秦王为我韩人,韩国万世可安也!纵不能立嫡,亦可挑起秦国王子之争,使其内乱频仍无暇东顾,此万世之计也,我王不可不察也!”

举殿肃然无声,老臣们个个庄容深思。韩桓惠王目光连连闪烁,指节击案沉吟道:“论说韩女妖媚,床第功夫似也不差……只是,仓促间哪里却选得数百成千?”

夷射突然“噗!”地喷笑,眼角一瞄却见春申君正襟危坐,连忙皱眉低声一呼:“我要入厕!”跟着一个小内侍便踉跄去了。正在沉吟思索的韩桓惠王竟立即觉察,高声挥手:“太医跟去,看先生可是醉酒也!”片刻间小内侍来报:“先生又哭又笑涕泪交流,太医正在照拂,想必要吐。”春申君冷冷道:“醉酒,任他去了!”韩桓惠王便是一笑:“也好,吐出来便好。诸公接着说便是。”

一老人慨然拱手道:“美女之计太不入眼,当使绝粮之计也!”

“老司徒快说!倘能绝秦之粮,六国幸甚也!”韩王显然是喜出望外。

做过司徒执掌过土地的老臣语速却是快捷:“当年越王勾践也曾用此法对吴,使吴国大歉三年而不知所以也!我王可集国仓肥大谷粟十万斛,以大铁锅炒熟,而后献于秦国做种子。秦人下种耕耘而无收,岂不绝粮乎!”

“!”倏忽之间老臣们瞪圆了眼珠。

“此计倒是值得斟酌……”韩桓惠王皱着眉头踌躇沉吟。

“老司徒之策太得缓慢,又耗我五谷!”一老臣霍然离座,“焚烧咸阳,夷秦宗庙,逼秦迁都,秦国必衰!此乃效法秦国衰楚之计,春申君幸毋怪之。当年白起攻楚彝陵,毁楚国历代王陵,又占郢都,楚国无奈东迁,从此衰落也!行此策时,再悬重赏买敢死刺客百名,潜人咸阳刺杀秦王,秦国自是一蹶不振!”

“大宾在座,老司寇出言无状矣!春申君见谅。”韩桓惠王当即一个长躬。

“噢呀!无甚打紧了。”春申君嘴角终是抽搐出一片笑来,“只是黄歇不明老司寇奇计了,韩国连天下形胜上党之地都拱手让给了别家,能有白起之军攻咸阳夷宗庙?果能如此,天下幸甚了!”

韩国君臣大是难堪,一片嘿嘿嘿的尴尬笑声。正在此时,殿外一声少年长吟:“禀报叔王,我有奇计也!”似唱似吟颇是奇特。韩桓惠王对春申君笑道:“此儿乃本王小侄也,自来口吃,说话如唱方得顺当。三年前,我将他送到荀子大师门下修学,想必从兰陵赶回来看望本王也。传诏,教韩非进来。”春申君自然立即下台:“好!黄歇自当一睹公子风采了!”

随着内侍传呼之声,一个红衣少年飘然进殿,散发未冠身形清秀若少女。到得王座之前一躬,春申君却看得分明,这个少年眉宇冷峻肃杀,目光澄澈犀利,全然没有未冠少年该当有的清纯开朗,心下不禁惊讶。韩桓惠王一招手笑道:“非儿过来坐了,也听听老臣谋国,强如你兰陵空修也!”少年却昂然高声道:“韩韩韩非前来辞行,不不不不屑与朽木论道也!”脸竟憋得通红。“小子唐突!”韩王板起了脸,“你之奇计说来听听,果有见识,便饶你狂妄一回。”

“叔王!”小韩非肃然吟唱,“古往今来,强国之道无奇术,荒诞之谋不济邦。以诡异荒诞之谋算计他国,而能强盛本邦者,未尝闻也!若要韩强,只在十六字也!修明法制、整肃吏治、求士任贤、富民强兵,岂有他哉!若今日韩国:举浮淫蠹虫加于功实之上,用庸才朽木尊于庙堂之列;宽宥腐儒以文乱法,放纵豪侠以武犯禁;宽则宠虚名之人,急则发甲胄之士;不务根本,不图长远,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腐朽充斥庙堂,荒诞滥觞国中!如此情势而求奇计,尤缘木而求鱼,刻舟而求剑,南其辕而北其辙,焉得救我韩国也!”铿锵吟说激扬殿堂,老臣们竟是死一般寂然。

“竖子荒诞不经!”韩桓惠王勃然变色,“几多岁齿,只学得一番陈词滥调!当年申不害也如此说,还做了丞相变了法!韩国倒是富强了一阵,可后来如何?连战惨败,非但申不害畏罪自裁,连先祖昭侯都战死城头!事功事功,变法变法,事功变法有甚好?老夫只看不中!小子果有奇计便说,若无奇计,休得在此聒噪!”

老臣们长吁一声顿时活泛。少年韩非却咬着嘴唇愣怔了,突然嘿嘿一笑:“叔王若要此等奇计,韩非可献得五七车也!”

“噢?先说一则听来。”

“叔王听了。”小韩非似笑非笑地吟唱起来,“请得巫师,以祭天地,苍龙临空,降秦三丈暴雨,秦人尽为鱼鳖,连根灭秦,大省力气!”

“岂有此理!他国不也带灾?”老司徒厉声插入。

少年韩非哈哈大笑:“此雨只落秦国,他国岂能受此恩惠?”

“此儿病入膏肓!老臣请逐其出殿!”老司寇拍案而起。

“沉疴朽木,竟指人病入膏肓,天下荒诞矣!”少年韩非的清亮笑声凄厉得教人心惊,摆着大袖环指殿中又是嬉笑吟唱,“蠹虫蠹虫,皓首穷经,大言不惭,冠带臭虫!”

“来人!”韩桓惠王大喝一声,“将竖子打出殿去!”

“打出殿去!”老臣们跟着一声怒吼。

“韩非去也!”武士作势间红衣少年便嘻嘻笑着一溜烟跑了。

……

韩国的图存朝议终是被这个少年搅闹得灰溜溜散了。春申君郁闷非常,回到驿馆便在厅中独坐啜茶,思绪纷乱得难以理出个头绪来。少年韩非的一番言辞深深震撼了他——素来孱弱的韩国王族如何便出了如此一个天赋英才!这个未冠少年的犀利言辞简直就是长剑当胸直入,教人心下翻江倒海阵痛不已。“强国之道无奇术,荒诞之谋不济邦”,可谓振聋发聩!一篇说辞字字金石掷地有声,岂至指斥韩国,直是痛击山东六国百年痼疾也!如此天纵英才,若在百年前变法大潮之时,实在是堪与商鞅匹敌了,何今日之世,竟落得举朝斥责一片喊打之声?韩国之哀乎?六国之哀乎?凭心而论,今日韩非若在郢都,楚国朝堂能接纳此番主张么?你黄歇能象当年拥戴屈原一般慨然挺身撑持韩非么?此念一闪,春申君脸红了。说到底,春申君的瞀乱正在于此——荒诞情景发生在别国朝堂,自己却惭愧得无地自容!今日韩王一口允准出兵,合纵算是大功告成了,然春申君非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心头反倒酸涩得直要流泪。

夷射来了,也是只默默啜茶,直到五更鸡鸣,两人竟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