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两旬过去了,咸阳竟然还没有发回盟约。
按照路程,从大梁到咸阳的特急羽书官文,快则旬日慢则半月足足一个来回了,如何这次却如此之慢?头半个月王稽无所事事,觉得耗在大梁当真无聊,除了到各个盛情相邀的显贵府邸饮酒,便是到街市酒肆听消息传闻,唯一的收获,如果可以说是收获的话,便是各方消息印证:那个范雎确实死了,被竹鞭打死后连尸体也被魏齐身边一个武士拉去喂了狗!王稽听得惊心动魄,却还得跟着贵胄们谈笑风生。便是从那时起,他对大梁陡然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厌恶,恨不得立即逃离这个弥漫着奢靡腥臭的大都。可是,便在三日之前,他却又陡然窥视到了这座风华大都的神秘莫测,觉得时光未免太仓促了些,期盼秦王回诏最好再慢几日,让他再细细琢磨一番神秘的大梁。
峰回路转,眼前却突然有了一丝亮光。
那日暮色,王稽正在庭院大池边百无聊赖地漫步,却有一个红衣小吏划着一只独木舟向岸边漂了过来。王稽常在这里徘徊,知道这是驿馆吏员在查验仆役将水面是否收拾得洁净,便也没有理会,径自踽踽独行。不想沿池边转悠三遭,那只小小独木舟却始终在他视线里悠然漂荡。王稽笑了,后生,想讨点酒钱么?今日却是不巧,老夫两手空空也。这座驿馆是各国使节居所,吏员仆役们常常以各种名目为使节及随员们半点儿额外差使,或打探消息或采买奇货,总归是要得到一些出手大方的赏金。若在他邦,这是无法想象的,然在商市风华蔚为风习的大梁,这却是极为寻常的。王稽多年管辖王宫事务,熟知吏员仆役之艰难,更知大梁之风习,是以毫不为怪。
“先生可要殷商古董?”独木舟飘来一句纯正的大梁官话。
“殷商古董?却是何物?”王稽漫不经心地站住了。
“伊尹。”
“如何如何?伊尹?”王稽呵呵一笑,“你却说,伊尹为何物?”
“商汤大相,可是了?”
“……”王稽心下蓦然一动,打量着独木舟上那对机敏狡黠的眼睛,“你个后生失心疯了?大贤身死,千年不朽,竟敢如此侮弄?”
“大人鉴谅。小人是说,我之物事,堪与伊尹比价。”
“你之物事?物与人如何比价?”
“此物神奇。大人视为物则物,大人视为人则人。”
“匪夷所思也。”王稽悠然一笑,“便请后生随老夫到居所论价如何?”
“不可。”独木舟后生目光一闪,“大人说要,小人明日此时再来。大人不要,就此别过。”
“好!”王稽一抬手,便将一个巴掌大的小皮袋子掷到后生怀中,“明日此时再会,这是些许茶资。只是,此地说话……”
“大人莫操心,这里最是妥当。”后生一笑,独木舟便飘然去了。
次日暮色,王稽准时来到池边漫步,那名精悍的御史带了十名便装武士便游荡在池边树林里。看看夕阳隐山霞光褪去,水面果有一只独木舟悠悠漂来,王稽一拍掌笑道:“后生果然信人也。如何说法了?”幽暗之中,便见独木舟上后生白亮的牙齿一闪,“小人郑安平,丞相府武士。大人还愿成交否?”王稽笑道:“人各有志。便是丞相,也与老夫论买卖,况乎属员也。”“好!大人有胆色。”独木舟后生齿光粲然一闪,“小人人物便在这里,大人毋得惊慌才是。”说罢拍拍独木舟,“大哥,起来了。”
倏忽之间,独木舟站起来一个长大的黑色身影,脸上垂着一方黑布,通体隐没在幽暗的夜色之中,声音却是清亮浑厚:“在下张禄,见过特使。”
“敢问先生,”王稽遥遥拱手,“张禄何许人也,竟有伊尹之比?”
黑色身影淡淡漠漠道:“伊尹原本私奴出身之才士。方今之世,才具功业胜过伊尹者不知几多,如何张禄便比他不得?”
“先生既是名士,可知大梁范雎之名?”
“张禄原是范雎师兄,如何不知?”
“如此说来,先生比范雎如何?”
“范雎所能,张禄犹过。”
“何以证之?”
“待安平小弟与特使叙谈之后,若特使依旧要见张禄,在下自会证实所言非虚也。”一语落点,独木舟便不见了长大的黑色身影。独木舟后生的齿光在幽暗中又是一闪:“大人稍待,小人三更自来。”说罢一阵水声,独木舟又飘然去了。
倏忽来去,却使王稽更是疑惑,只觉其中必藏着一番蹊跷莫测。那独木舟后生昨日并未留下姓名,今日一见却是先报姓名,又恰恰是丞相魏齐的武士,意味何在?范雎身世已经访查得清楚,都说他是散尽家财游学成才之士,如何突然有了个师兄?果然这个师兄才具在范雎之上,完全可走名士大道公然入秦游说,却为何要这般蹊跷行事?莫非……王稽心中突然一亮,立即快步回到秦使庭院,吩咐精悍御史着速清理余事,做好随时离开大梁的准备。一切安排妥当,王稽便在位置较比隐秘的书房静坐等候。
驿馆谯楼方打三更,书房廊下便是一阵轻微脚步。王稽拉开房门,便见幽暗的门廊下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瘦高条子,只对着他一拱手,也不说话便径自进了书房落座。王稽跟了进来,递过一个凉茶壶便也在对面落座,只看着瘦削精悍的年轻武士,却不说话。
“大人可有听故事的兴致?”
“秋夜萧瑟,正可消磨。”
武士咕咚咚喝下几口凉茶,大手一抹嘴角余渍两手便是一拱:“小人郑安平,在丞相魏齐身边做卫士,月前亲眼见到一桩骇人听闻惨案,想说给大人参酌。”
“老夫洗耳恭听。”
郑安平粗重的叹息了一声,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呜咽秋风裹着秋虫鸣叫与谯楼梆声拍打着窗棂,王稽竟似浑身浸泡在了冰冷的水中。
那一日,丞相府大厅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百官宴席,庆贺中大夫须贾成就了魏齐修好盟约。凡在大梁的重臣都来了,丞相的几个心腹郡守也不辞风尘的赶来了。除了魏王,几乎满朝权贵都来了。两个百人队武士守护在大厅之外,从廊下直排到庭院大池边,郑安平恰恰便在廊下,将巨烛高烧的大厅看得分外清楚。
一番锺鼓乐舞之后,丞相魏齐用面前的切肉短剑撬开了热气腾腾的铜爵,宴席便在一片喜庆笑声中开始了。魏齐极是得意地宣布了魏齐结盟的喜讯,吩咐须贾当场宣读了盟约文本。权贵们便一齐高呼丞相万岁,又向须贾大功纷纷祝贺。魏齐当场宣读了魏王诏书,晋升须贾为上大夫官职,晋爵两级。举座欢呼庆贺,须贾满面红光地更换了上大夫衣冠,先谦卑地跪拜了丞相,又踌躇满志地举爵向每个权贵敬酒,不消半个时辰,满座权贵都是酒兴大涨,纷纷吵嚷要舞女陪席痛饮。
便在此时,魏齐却用短剑敲敲酒爵:“有赏功便有罚罪,此为赏罚分明也。两清之后再尽兴痛饮。”举座又是一阵丞相万岁丞相明断的欢呼之声,声浪平息,魏齐脸色倏忽阴沉:“此次出使,竟有狂妄之徒私受重贿,里通他国,出卖大魏,是可忍,孰不可忍!”
簇新冠带的须贾摇摇晃晃走到末座,在举座一片惊愕中便是厉声一喝:“竖子范雎,敢不认罪!”
论职爵,范雎原本远远不能入权贵宴席,因了使齐随员一并受邀,范雎得以前来,座席便在接近厅门的末座。宴席一开始范雎就如坐针毡,及至须贾晋职加爵,范雎便想悄悄退席。可旁边几名一同出使的吏员却不断向范雎敬酒,竟是没有走成。待到丞相拍案问罪,郑安平看得很是清楚,那个范雎反倒坦然安坐,再也没有走的意思了。见须贾张牙舞爪疾言厉色,范雎突然一阵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厅中高声道:“敢问上大夫:私受重贿,里通他国,有何证据?”
“证据?我就是证据!”须贾脸色发青,尖声叫嚷着。
范雎却是坦然自若:“如此说来,须贾无能,有辱国体,在下便是证据了。”
“大胆小吏!”魏齐勃然拍案,“可惜老夫不信你!”
范雎毫无惧色,便是从容一笑:“丞相若只信无能庸才,夫复何言?然丞相总该信得齐王,信得安平君田单。事有真伪,一查便知,何能罪人于无端之辞也?范雎告辞!”大袖一甩,转身便走。
“回来!”魏齐一声暴喝,骤然又是咝咝冷笑,“老夫纵然信得田法章与田单,也不屑去查问。处置如此一个小吏,何劳有据之辞?来,人各竹鞭一支,乱鞭笞之!”
立即便有仆役抬进大捆竹鞭放置大厅中央,权贵大臣们酒意正浓,一时间大是兴奋,纷纷抢步出来拿起竹鞭围了过来。须贾更是猖狂,呼喝之间便将范雎一脚踹倒在地,尖叫一声“打!”四面竹鞭便在一片“打!打死他也!”的笑叫中如疾风骤雨交相翻飞。郑安平说,范雎的凄惨嚎叫声顿时让他一身鸡皮疙瘩!大厅中红袖翻飞口舌狰狞,与红衣鲜血搅成了一片腥红,汩汩鲜血流到他脚下的白玉砖上,浸成了一片血花。
这竹鞭原本便是劈开之软竹条,执手处打磨光滑,稍头却是薄而柔韧,打到人身虽不如不如棍棒那般威猛,却是入肉三分奇疼无比。以击打器具论,棍棒譬如斩首,这鞭笞便仿佛凌迟,一时无死,却教你受千刀万剐之钻心苦痛!
打得足足半个时辰,那个范雎早已经血糊糊无声无息了。魏齐哈哈大笑:“诸位,老夫今日这操鞭宴却是如何啊?”权贵们气喘吁吁地一片笑叫:“大是痛快!”“活络筋骨,匪夷所思!”须贾便是一声高喝:“来人!将这个血东西拖出去,丢进茅厕!”魏齐拍案大笑:“死而入厕,小吏不亦乐乎!来,侍女乐女陪席,开怀痛饮也!”
便在权贵们醉拥歌女的笑闹喧嚷中,丞相府家老领着三个书吏将一团血肉草席卷起,抬到了水池边小树林的茅厕里。郑安平悄悄跟了过去,便听几个入厕权贵与家老书吏们正在厕中笑成一片。“每人向这狂生撒一泡尿!如何?”“妙!尿呵!都尿啦!”“尿!”“对!尿啊!哪里找如此乐子去!”“老夫之见,还是教几个乐女来尿,小子死了也骚一回!”便听轰然一阵大笑,茅厕中便哗啦啦弥漫出刺人的骚臭……
郑安平走进了大厅,径直对魏齐一个跪拜:“百夫长郑安平,求丞相一个小赏!”
“郑安平?”魏齐醉眼朦胧,“你小子要本相何等赏赐?乐女么?”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丞相,将那具尿尸赏给小人!”
魏齐呵呵笑了:“你,你小子想饮尿?”
“小人养得一只猛犬,最好生肉鲜血,小人求用尸体喂狗!”
魏齐拍案大笑:“狂生喂狗,妙!赏给你了,狗喂得肥了牵来我看!”
就这样,在权贵们的大笑中,郑安平堂而皇之地将血尿尸扛走了。
王稽脸色铁青,突然问:“范雎死了没有?”
“自然是死了。”郑安平一声叹息,“丞相府第二天便来要尸体,在下只给了他等一堆碎肉骨头,又将那只猛犬献给了丞相方才了事。”
“天道昭昭,魏齐老匹夫不得善终也!”王稽咬牙切齿一声深重的叹息,良久方才回过神来,“敢问这位兄弟,这张禄当真是范雎师兄?你却如何结识得了?”郑安平闪烁着狡黠的目光,神色却很是认真:“大人,在下不想再说故事了。范雎的事是张禄请在下来说的,大人只说还要不要见张禄。他的事当有他说。”王稽点头一笑:“你等倒是谨细,随时都能扎口,却只让老夫迷糊也。”郑安平一拱手:“素闻大人有识人之明,断不止迷糊成交。”王稽笑道:“素昧平生,你却知老夫识人?”郑安平道:“张禄所说。在下自是不知了。”王稽思忖道:“老夫敢问,这张禄不是范雎,如何不自去秦国,却要走老夫这条险道?”郑安平目光又是一闪:“在下已经说过,张禄之事有张禄自说。大人疑心,不见无妨。”王稽略一沉吟便道:“也好,老夫便见见这个张禄。明晚来此如何?”“不行。”郑安平一摆手,“大人但见,仍是池畔老地方,初更时分。”王稽不禁呵呵笑了:“老夫连此人面目尚不得见,这却是个甚买卖?”郑安平瘦削的刀条脸却是一副正色:“生死交关,大人鉴谅。”王稽便是点头一叹:“是了,你是相府武士,私通外邦使节便是死罪也。老夫依你,明晚初更。”“谢过大人。告辞。”郑安平起身一躬,向王稽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出门,便径自拉开门走了出去,竟是没有丝毫的脚步声。
此日清晨,却有快马使者抵达,带回了用过秦王大印的盟约并一封王书。秦王书简只有两行字——盟约可成,或逗留延迟,或换盟归秦,君自定夺可也。王稽一看便明白,这是秦王给他方便行事的权力:若需在大梁逗留,便将盟约迟呈几日,若秘事无望,自可立即返回咸阳。琢磨一阵,王稽终于有了主意,将王书盟约收藏妥当,便在书房给魏齐草拟换盟书简,诸般文案料理妥当,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谯楼打响初鼓,驿馆庭院便安静了下来。除了住有使节的几座独立庭院闪烁着点点灯火,偌大驿馆都湮没在初月的幽暗之中。当那只独木舟荡着轻微的水声漂过来时,王稽已经站在了岸边一棵大树下。独木舟漂到岸边一块大石旁泊定,便有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站了起来:“特使若得狐疑,张禄愿意做答。”王稽便道:“先生无罪于国,无罪于人,何不公然游学秦国?”黑色身影道:“以魏齐器量,张禄乃范雎师兄,如何放得我出关?自商鞅创下照身帖,魏国也是如法炮制,依照身帖查验出关人等,特使如何不明?”王稽道:“如此说来,先生面目在魏国官府并非陌生了?”“天意也!”黑色身影只是一叹,便不说话了。王稽心下顿时一个闪亮,便道:“后日卯时,老夫离魏,却如何得见先生?”黑色身影立即答道:“大梁西门外三亭岗,特使稍做歇息便了。”说罢一拱手说声告辞,独木舟便倏忽荡开去了。
王稽在岸边愣怔得片刻,便回到了书房,与随身跟进的精悍御史仔细计议得半个时辰,便分头料理善后事宜了。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扑朔迷离诸多疑惑,见诸于求贤史话更是匪夷所思——已经允诺带人出关了,却还不识此人面目,当真拍案惊奇也!然则事到如今,此险似乎值得一冒。毕竟,这个张禄是范雎连带出来的一个莫测高深的人物,轻易舍弃未免可惜。促使王稽当即决意冒险者,便是黑色身影说得照身帖之事。这几日王稽已查得清楚,魏国官府吏员中没有张禄这个人,大梁士子也从未有人听说过张禄这个名字。若是刚刚出山的才士,一则不可能立即便有照身帖,二则更不可能怕关隘比对范雎头像认出。一个面目为魏国官府所熟悉的张禄,当真是张禄么?再说,一路同行三五日,总能掂量得出此人分量,若是鱼目混珠之徒,半道丢开他还不容易?
次日清晨卯时,王稽便带着国书盟约拜会了丞相府,魏齐立即陪他入宫晋见魏王。交换了用过两国王印的盟约与国书,魏王又以邦交礼仪摆了午宴以示庆贺。宴罢出得王宫,已经是秋日斜阳了。依照魏齐铺排:执掌邦交的上大夫须贾晚间拜会特使,代魏王赐送国礼;次日再礼送秦使出大梁,在郊亭为王稽饯行。王稽原本打算换定盟约便离开驿馆住进秦国商社,以免吏员随从漏出蛛丝马迹。此刻欲当辞谢,却又与邦交礼仪不合。魏国本来便最讲究邦交铺排,强自辞谢岂非更见蹊跷?思忖之间,王稽便只有一脸笑意地依着礼节表示了谢意。
暮色时分,须贾在全副仪仗簇拥下带着三车国礼进入驿馆拜会,招摇得无以复加。王稽却没有兴致与这个志得意满的新贵周旋,便没有设宴礼遇,却只是扎扎实实地回敬了须贾一车蜀锦了事。须贾原本是代王赐送国礼,自以为秦使定然要设宴礼遇,便想在酒宴间与强秦特使好生结交一番,来时便带了一车上好大梁酒,一则以自家名义赠送王稽,二则省却王稽备酒之劳。谁知王稽却不设酒,心下便大是沮丧,及至看到一车灿烂蜀锦,顿时又是喜笑颜开,满面堆笑地说了一大堆景仰言辞,方才颠颠儿去了。
须贾一走,王稽立即吩咐随员将一应礼品装车运往秦国商社。三更时分,随行御史前来禀报:十二辆礼车已经全部重新装过,中间有三辆空心车。王稽心下安定,便召来几名干员计议了一番明日诸般细节,方才囫囵一觉,醒来已是曙光初显了。
太阳初升,大梁西门外十里的迎送郊亭已经摆好了酒宴。须贾正在亭外官道边的上马石上了望,便见官道上三骑飞来,当先一名黑衣文吏滚鞍下马便是一拱:“在下奉秦国特使之命禀报上大夫:特使向丞相辞行,车驾稍缓,烦劳上大夫稍候片刻。”须贾连连摆手笑道:“不妨不妨。特使车驾礼车数十辆,自当逍遥行进,等候何妨?”
便在此刻,旌旗招展的秦国特使车队堪堪出得了大梁西门。大梁为天下商旅渊薮,虽是清晨,官道上却已经车马行人纷纭交错了。大梁官道天下有名,宽约十丈,两边胡杨参天,走得两三里便有一条小路下道通向树林或小河,专一供行人车马下道歇息打尖。这第一个下道路口便是三亭岗。三亭岗者,一片山林三座茅亭也,一条小河从山下流过,小小河谷清幽无比,原是大梁国人春日踏青的好去处,自然也是旅人歇脚的常点了。目下正当秋分,枯黄的草木隐没在淡淡晨雾之中,三亭岗也是若隐若现。到得路口,便见特使车马仪仗驶出中央正道,缓缓停在了道边,三辆篷车便辚辚下了小路。
片刻之后,三辆篷车便又辚辚驶了回来,隐没在一片旌旗遮掩的车队之中。头前一声悠扬的号角,特使车驾仪仗又迤俪进入官道中央辚辚西去了。到得十里郊亭,特使车马仪仗整肃停稳,只有特使王稽笑着走下了轺车。须贾遥遥拱手笑道:“特使大人,宴席甚丰,请随员们也一并下马,痛饮盘桓了。”王稽淡淡笑道:“上大夫虽则盛情,奈何秦法甚严,随员不得中道离车下马,老夫如何敢违背法度也?”须贾顿时尴尬:“这这,这是甚个法度?这百十人酒席,却是在下私己心意,无关礼仪……”王稽向后一挥手笑道:“来人,赐上大夫黄金百镒,以为谢意。”须贾立时便呵呵笑了:“这却是哪里话来?须贾饯行,大人出金。”王稽便是一拱手:“本使奉秦王急诏,不能与上大夫盘桓了,告辞!”回身便跨上轺车一跺脚,“兼程疾进!速回咸阳!”特使车马风驰电掣般去了,须贾却兀自举着酒爵站在郊亭外愣怔着。
一日快马,暮色时分王稽车队便进了函谷关,宿在了关城内的官署驿馆。王稽心下松快,便吩咐一个精细吏员,将藏在空心车中的张禄隐秘地带入驿馆沐浴用饭,自己便去吩咐一般随员立即将车马分成两拨,十二辆礼车为一拨交仆役人等在后缓行,其余随员与时节轺车为一拨,五更鸡鸣立即出发。安置妥当,王稽便来找张禄说话,照料吏员却说张禄沐浴用餐之后便坚执回篷车歇息去了,只留下了一句话:“到咸阳后再与特使叙谈。”王稽思忖一番,也觉得函谷关驿馆官商拥挤,要畅快说话确实也不是地方,便吩咐精悍御史亲自带领四名武士远远守护篷车,便自匆匆去官署办理通关文书去了。
雄鸡一唱,函谷关便活了。号角悠扬长鸣,关门隆隆打开,里外车马在灯烛火把中流水般出入,却是一片繁忙兴旺。王稽车马随从二十余人,也随着车流出了驿馆。一上官道,王稽便吩咐收起旌旗仪仗快马行车。一气走得三个时辰,将近正午时分便到了平舒城外。王稽正要下令停车路餐,却见西面烟尘大起旌旗招摇,前行精悍御史快马折回高声道:“禀报大人,是穰侯旗号!”
“车马退让道边!”一声令下,王稽便下车站在道边守侯。
片刻之间,穰侯魏冄的车骑马队已经卷到面前。魏冄此次是到河内巡视,随带两千铁骑护卫,声势却是惊人。遥见道边车马,魏冄已经下令马队缓行,却正遇王稽在道边高声大礼,便也高声笑道:“王稽啊,出使辛劳了!”王稽肃然拱手:“谢过丞相劳使。秦魏修好盟约已成,魏国君臣心无疑虑。”魏冄敲着车厢点头道:“好事也。关东还有甚变故了?”王稽道:“禀报丞相:山东六国无变,大势利于我秦!”魏冄便是哈哈大笑:“好!老夫这便放心也!”倏忽脸色便是一沉,“谒者王稽,有否带回六国游士了?此等人徒以言辞乱国,老夫却是厌烦。”王稽笑道:“禀报丞相:在下使命不在选士,何敢越俎代庖?”魏冄威严地瞥了王稽一眼:“谒者尚算明白了。好,老夫去河内了。”脚下一跺,马队簇拥着轺车便隆隆远去了。
突然,篷车中却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特使大人,张禄请出车步行。”
“为何?”王稽大是惊讶。
篷车声音道:“穰侯才具智士,方才已有疑心,只是其人见事稍缓,忘记搜索车辆,片刻后必然回搜。在下前行,山口等候便了。”王稽略一思忖便道:“也好,便看先生料事如何?打开车篷!”严实的行装篷布打开,一个高大的蒙面黑衣人跳下车来,对着王稽一拱手便匆匆顺着官道旁的小路去了。王稽第一次在阳光下看见这个神秘的张禄,虽则依然垂着面纱,那结实周正的步履却仍然使王稽感到了一丝宽慰。
黑色身形堪堪隐没在枯黄的山道秋草之中,王稽一行打尖完毕正要上道,便见东面飞来一队铁骑遥遥高喊:“谒者停车——!”王稽一阵惊讶,却又不禁笑了出来,从容下车站在了道边。便在此时,马队已到眼前,为首千夫长高声道:“奉穰侯之命:搜查车辆,以防不测!”
王稽拱手笑道:“将军公务,何敢有他?”便淡然坐在了道边一方大石上捧着一个皮囊饮水去了。片刻之间,二十多名骑士已经将王稽座车与三辆行装车里外上下反复搜过,千夫长一拱手说声得罪,便飞身上马去了。
王稽这才放心西行,车马走得一程,遥遥便见前方山口伫立着一个黑色身影。车马到得近前,王稽便是一拱手:“先生真智谋之士也!”黑衣人却是悠然笑语:“此等小事,何算智谋?”便径自跨上了王稽轺车后的篷车,“公自行车,我却要睡了。”王稽笑道:“先生自睡无妨,秦国只有一个穰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