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结盟的消息迅速传到了楚国,郢都被震动了!

楚威王夜不能寐,便在园林中悠悠漫步。秋风吹来,已经是夜凉如水,他却觉得浑身燥热。自他继承王位十年来,楚国经历了一个奇特的转折:扩张与收缩并存,声威与屈辱俱来。四年前一战灭越,楚国完全占据了淮水江水以南的广袤土地,楚国历代君主的第一梦想,便是吞吴灭越,一统华夏大半!这个梦想,在他手里终于变成了事实,使他得到了“威加江南,振兴大楚”的朝野赞颂。但接踵而来的却是丢失房陵、丧师汉水、被迫迁都!使楚国蒙受了立国以来的最大屈辱。至今,楚威王都说不清楚国在自己这十年当中,究竟是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可每每扪心自问,他都觉得愧对列祖列宗。芈氏部族立国四百多年,大半时间受到中原诸侯的强烈蔑视。北上中原争霸,显示问鼎中原的实力,便成为楚国的第一国策。能否与中原诸侯一争高下,是楚国历代君主的成败标尺,与内政失误、吴越骚扰相比,中原争霸永远都是第一位的!楚庄王数年不鸣,一鸣惊人,就是内政失败却争霸成功从而成为一代英主的。如今,他虽然灭了越国,但却在中原争霸大业上一败涂地,认真说起来,还是耻辱大于功劳。更何况,灭越之战本来就不是楚国君臣的谋划,而是张仪与田忌的功劳。想起这两个人,楚威王就痛悔不已:一谋之失,一战之败,何至于怒而问罪,将两个天下大才逼得逃出楚国?当时若能善待张仪、田忌,请两个人留在楚国效力,弥补他们对楚国的损失,以两人的名士本色,必能全力谋划以报楚国。有此二人,楚国何至于狼狈若此?可自己当时血气方刚,就是觉得这两人误了他的第二次变法的时机,竟听任昭雎加害于他们,当真是悔之晚矣!一阵秋风掠过,楚威王猛烈的咳嗽了一阵,雪白的汗巾上竟有喀出的一片血迹!“禀报我王,左司马屈原求见。”

“屈原……”楚威王粗重的喘息着坐到草地石墩上:“宣进来吧。”

内侍去了,楚威王却疑惑起来。一个掌管军中政务的司马,在楚国只是个与下大夫相当的官员,若论官职,是没有资格晋见国王的。可这个屈原不一样,他是楚国世族屈氏的贵胄子弟,职官在他身上便成了并不主要的东西。楚国的世族制一直没有根除,昭、屈、景、黄、项五大部族始终是支撑楚国的主要力量,如果再算上王族芈氏,楚国的权力和财富便几乎被这六大部族全部分割。世族子弟在加冠前后的青年时期,在楚国的实际地位并不取决于官职大小,而取决于他在本族内所领封地的大小、继承爵位或被赐爵位的高低。青年贵胄的官职,最多只表示着他是否有了实际功业而已。

这个屈原,便是楚国世族中涌现出的一个新锐人物,加冠两年便做了左司马,名满楚国朝野。究其竟,一则屈原是屈氏部族的嫡系长孙,加冠之时立即被赐亚大夫爵位,在族内袭受封地一百里;二则这屈原才华横溢,性格又坦诚热烈,在贵胄子弟中大有人气。所以,青年屈原在郢都早已经是声名鹊起的名士了。

楚威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屈原,是在自己即位的第二年。那次,老臣屈匄陪楚威王巡视云梦泽,带着他十六岁的长孙屈原。那时,楚威王心思沉重,明月初升时便在船头独自徘徊。

“我王思治楚国,便当动手!”一个脆亮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回头一看,一个英俊少年在月下竟如玉树临风,不由惊奇:“你是何人?妄言君心。”少年拱手回答:“布衣屈原,不敢妄言。”

楚威王恍然,却也对少年屈原的老成之气颇有兴致:“算我思治楚国,却当如何动手?”少年屈原竟没有片刻犹豫,高声回答:“效法商鞅,彻底变法!”

楚威王顿时愣怔,不禁笑道:“为何不是效法吴起?吴子可是在楚国第一次变法了。”“吴起不足效法,商君方为天下楷模。”少年依旧毫不犹豫。

“却是为何?”楚威王第一次听到楚国人说“吴起不足效法”,竟有些认真了。“吴起治表不除根,商君治本真变法。”

楚威王当真惊讶了!一个弱冠少年,对国政大事竟有如此明确坚定的看法,真正是志不可量啊。他关切的询问了屈原的族脉、年龄、喜好,还谈天说地般地考察了一番屈原的学问,结果更是惊讶非常——这个少年对《诗》三百篇,几乎能倒背如流!对天下流传的名家著作如《计然策》、《商君书》、《吴子兵法》等,竟也是如数家珍!不知不觉的,他和这个少年屈原在船头月下竟整整海阔天空了一夜。从那时侯起,楚威王便有了在楚国进行第二次变法的志向。倏忽八年,诸多梗阻,第二次变法竟被搁置了起来。渐渐的,屈原也二十多岁了,曾经几次晋见,竟都没有再请求他实施变法。他隐隐约约的疑惑惋惜,这个才俊之士是否成名太早,雄心不再了……“屈原参见我王。”一个英挺的身影已经站到了茅亭外边。

楚威王恍然:“屈原呵,进来了。”

屈原走进茅亭,见楚威王面色苍白的斜倚在竹榻上,不禁惊讶关切的问道:“我王可是不适?当及早请名医诊治为是。”楚威王略显疲惫的笑了:“略受风寒,咳嗽而已。坐下说吧,夤夜晋见,有何大事呵?”

屈原坐到了竹榻对面的石墩上:“启禀我王,臣得游骑探报:苏秦率四国特使南下楚国,旬日后将到郢都。”“晓得了,无非邀我结盟而已。如今天下,盟约是最不值价的了。”

“我王差矣。此次盟约绝非寻常,它是上天赐予楚国的一个大好时机!”“噢?此话怎讲?”楚威王淡淡笑了,觉得这个才俊之士又在故做惊人之语。“臣请我王思之:十年以来,楚国二次变法搁置不行,因由何在?秦国夺我房陵、灭我大军、迫我迁都于淮南小城。多年来,朝野无得片刻安定,岂能谈得上变法?秦国威胁不除,楚国无日不得安宁。这便是今日大局。此次苏秦合纵中原,其所以已得四国响应,便在此大局已经为天下共识。楚国若得与中原五大战国结盟,非但秦国威胁消除,中原乱象亦可自灭。楚国更有十年安宁,岂非天赐良机?”楚威王已经霍然坐起:“卿以为合纵有此功效么?”

“臣虽不知合纵具体款约,但据臣远观:苏秦能使三晋与老燕国冰释恩怨纠葛,其中定然对列国有绝大裨益。天下第一利害,无非国家安危,岂有它哉!”

楚威王目光一闪,却又陷入了沉默。

屈原一鼓作气:“我王思之:楚国虽经吴起短暂变法,然世族领地并未触动,老楚国本土民治分割六块;加之东灭吴越,扩地千里,增口两百余万,吴越旧世族又形成新的世族领地;楚国之下,诸侯林立,但凡国家大事,不聚世族首领不能推行;王命无出二百里,政令不能统一。如此陈腐旧制,民不能治,财不能聚,兵不能齐,如何能与强秦抗争?如何能与中原抗争?商鞅变法之前,楚国已是外强中干,勉力与中原保持均势而已。强秦崛起,楚国立成风中之烛!当此之时,彻底变法乃楚国唯一选择,合纵抗秦更是变法之唯一时机。我王若再犹豫,楚国将永远被时势抛弃!”

楚威王坐不住了:“依卿之见,与世族领主无须商讨?”

“我王明断!”屈原坚定果断:“变法治本,正在根除世族割地,若要商讨,岂非与虎谋皮?楚国诸侯林立,变法大计不能与中原一般大张旗鼓,须得依时而行,另辟奚径。”

“噢?卿有谋划?快说!”

“臣有一请:请我王允准臣秘练一支精锐新军,以为变法利器;与此同时,秘密制定新法,秘密网罗吏治人才;明年今日,便可以雷霆之势厉行变法!”

“啪!”楚威王拍案而起,却又猛然打住,盯着笑道:“屈原呵,你可是世族贵胄,想过没有,变法大潮一起,屈氏部族也将被淹没?”屈原粗重的喘息了一声,声音竟出奇的平静淡漠:“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屈原誓做商君第二。”“好!”楚威王拉住屈原的双手:“卿做商君,我安得不做秦孝公?”

“我王有孝公之志,楚国大幸也!”

楚威王哈哈大笑:“来人,上酒!与屈子痛饮一番。”

片刻酒来,楚威王与屈原边饮酒边议论,变法大计便渐渐的明晰起来。楚威王说,应当再有一个才智之士,与屈原共谋大事。屈原便荐举了公子黄歇。楚威王大笑:“正合我意!”酒过三爵,楚威王宣来出令掌书当场记录,赐封屈原“执圭”爵位,左司马升迁大司马。明月西沉,屈原方才出宫,打马一鞭,便向公子黄歇的府邸而来。

次日清晨,一支马队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向淮水北岸疾驰而去。轺车前一面“黄”字大旗迎风招展,轺车伞盖下挺立着一个黧黑精悍的青年,头戴六寸白玉冠,手持三尺吴钩剑,金色斗篷鼓荡飞扬,竟是分外的意气风发!这便是公子黄歇,奉屈原转达的楚王命令:兼程北上,迎接合纵特使。

黄歇并非楚国芈氏王族,但母亲却是楚威王的妹妹,虽是外戚,在楚国传统中也算王族成员,也称为“公子”。在楚国贵胄子弟中,黄歇是一个才智名士,机变多谋,随和诙谐,极善应酬周旋,在楚国人望极好。说也奇怪,黄歇性情随和,却与奔放热烈的屈原甚是相得,常常竟日盘桓,唱《诗》和歌,较武论文,情谊甚笃。时日一久,郢都便有了“双子星”一说。楚威王其所以欣然赞同屈原荐举黄歇为助手,共图变法大计,非但因为黄歇是自己的外甥,更重要的是因为屈原与黄歇意气相投,能够坦诚共谋且风险共担,对于秘密谋划大事而言,精诚一心胜于智计百出。

楚威王所料不差,当屈原连夜向黄歇转述了秘密谋划后,黄歇二话没说,义无返顾的全力投入。他所承担的第一个使命,便是北渡淮水,迎接苏秦使团南来楚国。

按照列国使节来往的惯例,楚国无须迎出国界,事实上,赵、韩、魏三国也都没有这样做。但屈原力主破例出迎,楚威王思忖一番,也便赞同了。屈原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谋划:楚国不能仅仅是参与合纵,而是要借合纵之机,振兴楚国声望,力争成为合纵盟主!此前,楚威王无论如何没做此想,及待屈原剖析了六国情势,方才赞同了这种做法,至于能否如愿,楚威王确实心中无底。毋宁说,他其所以赞同,是想实地检验一下屈原的料事与谋划能力。然则黄歇却是一力赞同,且显得极有成算:“噢呀,六国之中,唯楚国君明臣贤,一片亮色!苏秦何许人也?岂能没有此等眼光?”

对魏楚之间的淮北地带,黄歇极为熟悉,马队沿颖水河谷北上,两日后便走出了楚国北界二百里,却还是不见苏秦车骑踪迹。黄歇不禁大起疑惑,便派出飞骑斥候前出探测,半日之后得到回报:苏秦车骑在女阳谷地遭遇神秘奇袭!黄歇大惊,立即催动马队疾弛北上。这场袭击,来得十分突然,异常神秘。

按照当时的官道,从大梁南下楚国,沿颖水西岸的大道直下是最近便的走法。魏无忌酷爱兵法,对魏国的地理山川自然也是熟悉不过。他谋划的南下路线,也是这条大道。四国特使出使楚国,早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事情,走捷径小道当然远不如官道来得万全。魏无忌思虑周密,一路之上命斥候游骑前出百里探路,全无丝毫异常。赵胜笑他:“太得谨细,淑女出嫁一般”,他也只是一笑了之,丝毫没有放松警觉。谁也想不到,在女阳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地方,竟然真的出事了!

颖水西岸有座小城,名字很奇特,叫女阳。据学问之士考究,此乃“缺称”。此城本名“汝阳”,曾经是汝水的河道,小城在汝水之北,依地名惯例便叫了“汝阳”。不知何年,这条汝水断流干涸而改道,民间便呼为“死汝水”,老老实实的将“汝阳”变成了缺“氵”的“女阳”。而今,干涸的河道变成了深深的土山峡谷,几乎与颖水并肩南下。旧河道淤泥肥厚,又无人开垦,两岸与谷中竟是林木参天。颖水官道从女阳开始,便自然利用了这段平坦的老河道,从峡谷密林中穿出,百里之后方重新回归颖水西岸。行至女阳城正当晌午,魏无忌却下令在城外扎营歇息,明日黎明开始上路。如此调度,为的就是要一个白日走完这段峡谷密林。扎营之后,魏无忌便来到苏秦大帐,与苏秦秘密计议了一个时辰,诸事安排妥当方才歇息。此日黎明,魏无忌便下令拔营整装。曙光初露时分,车骑马队已经进入了老河道峡谷。前行开路者,是赵胜率领的三百赵国骑士,断后者是荆燕的两百名燕国武士。魏无忌居中策应,率领魏国五百精锐与自己的一百名门客,亲自护卫苏秦轺车与辎重车队。峡谷中旌旗招展,号角相闻,斥候穿梭,车马辚辚,当真与一支大军无异。天气凉爽,车马只在中途歇得片刻便连续赶路,暮色降临时分,堪堪就要穿出谷口。突然,一阵凄厉的虎啸猿啼,道中战马竟纷纷人立嘶鸣!魏无忌大喝一声:“骑士勒马,无得乱动!”话音未落,便闻隆隆雷声轰鸣,山崖密林中滚下无数巨石,直冲马队中央砸下!与此同时,两边树林中箭如骤雨,带着劲急的啸声齐射中央轺车!刹那之间,魏无忌立刻明白,手中令旗一劈:“两头掩杀!中军后撤!”话未落点,但闻“咣啷咔嚓!”一阵巨响,苏秦轺车骤然被砸翻压碎,血溅当场!只听山崖上一声虎啸,滚石箭雨顿时消失!惟有赵燕马队呼啸追杀的声音响彻河谷。魏无忌却依旧巍然勒马,魏国骑士的方阵也依旧旌旗如林,井然有序。

“鸣金——!”魏无忌高声下令。

一阵大锣“镗镗”响,追杀的两支马队迅速回撤。赵胜、荆燕旋风般卷到中央车队前,几乎是异口同声:“先生如何了?”荆燕猛然瞥见那辆被砸得支离破碎的青铜轺车与地下的血迹,大吼一声:“魏无忌——!武信君在哪里?说!”燕国两百名死士“唰!”的举起长剑,便向旌旗林立的魏国马队围了过来。赵胜骤然变色,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将军稍安毋躁。”魏无忌面无表情,“啪啪啪”拍掌三声,便见他身后的一片旌旗分开,一个双手执定一面大旗的红衣骑士沓沓出列。荆燕惊喜的大叫一声:“武信君!”滚鞍下马便扑了过去。“红衣骑士”笑道:“荆燕卤莽,还不向公子赔礼?”荆燕恍然大悟,走到魏无忌马前扑地拜倒,头在地上直碰得咚咚响!魏无忌连忙下马扶起:“将军赤子之心,我却如何承当?”赵胜却惊讶了:“车中死士却是谁?”

苏秦沉重的一叹:“公子门客,天下义士也。”

魏无忌回身对一名书吏吩咐:“速将舍人尸身收拾妥当,就高岗之上安葬。回得大梁,再为舍人请功定爵!”书吏一声答应,便带人去办理了。

苏秦下马肃然拱手:“公子,我去义士墓前祭奠了。”

“先生且慢。”魏无忌横身当道:“古谚云:礼让大义。此时刺客未必退尽,先生当以六国大义为重,岂能轻身涉险?”“有理!武信君当立即南下!”荆燕急吼吼的嚷道。

“那就别僵在这儿了,武信君,走吧。”赵胜笑着上前扶住苏秦,要他上马。苏秦正要上马,却闻峡谷外隆隆马蹄急风暴雨般卷来!魏无忌骤然变色,厉声大喊:“全体上马——!丢下辎重,退上北岸山头!魏兵断后——!”就在赵燕两支马队拥着苏秦撤进密林,魏无忌的红色铁骑刚刚列成冲锋队形时,谷口马队隆隆涌入,一骑当先飞到,手举一面黄色令旗高喊:“楚国公子黄歇到——!对面可是魏无忌公子——?”

魏无忌凝神观察,见衣甲旗帜口音的确是楚国马队,便走马前出:“我是魏无忌,黄歇公子何在?”话音落点,便见对面黄色马队分列,一辆轻便轺车疾驰而出,车中人遥遥拱手高声急迫道:“噢呀,无忌公子,先生安在?!”魏无忌拱手笑道:“黄歇公子别来无恙?先生无事。”说吧回身吩咐:“号角。”

一阵悠扬的牛角短号,山头树林的两支马队隆隆下山。魏无忌高声道:“先生,黄歇公子特意迎接你了!”苏秦走马上前:“多谢公子了。”黄歇惊讶的对着苏秦上下打量着,恍然大笑:“噢呀,先生瞒天过海,好高明!”苏秦笑道:“此乃无忌公子谋划,在下也是恭敬不如从命也。这位是赵国公子胜,这位是燕国将军荆燕。”三人相互见礼,略事寒暄,魏无忌便问:“前路如何?”黄歇笑道:“噢呀,楚国境内,跟我走便是了。”说着对魏无忌一拱:“末将请命,楚军做先锋!”魏无忌笑道:“岂敢言命?到得楚国,自当客随主便了。”黄歇大笑:“噢呀,还是魏公子爽快!好,楚军开路!”

一阵号角,五色马队辚辚上路。黄歇来时已经安排好了沿途驿站的迎送事宜,军食、马料、宿营等几乎没有任何耽搁,三天行程,便到了郢都郊野。

时当午后,秋阳西沉,遥望十里长亭下旌旗招展,隐隐的锺鼓大作。苏秦游说合纵已经四国,这是第一次遇到郊迎大礼。战国之世礼仪大大简化,这种带有古风的郊迎礼仪已经很少了,且黄歇已经出迎数百里,还用隆重的郊迎么?正在疑惑,苏秦便见一辆青铜轺车迎面而来,六尺伞盖下站立一人,大红披风,白玉高冠,身穿软甲,腰悬吴钩,一副大胡须飘拂胸前,威猛潇洒竟是尽在其身!苏秦虽然目力不济,却也看得清爽,不禁高声赞叹:“江东子弟多有才俊,好个人物!”黄歇哈哈大笑:“噢呀,武信君好眼力也!这是楚国大司马屈原。屈兄,这是武信君,正在夸赞你呢。”轺车堪堪停稳,屈原肃然拱手做礼:“屈原见过武信君,见过两位公子。”

苏秦三人一齐还礼,相互致意。屈原恭敬下车,扶苏秦上了自己轺车,然后跳上驭手座位,亲自为苏秦驾车居中前行。魏无忌周到细致,早命随行司马带开辎重车队,整肃仪仗队形,大张四国旌旗,随后沓沓跟进。对面郊亭下已是乐声大起,庄重悠扬而又委婉动听。与黄歇并马的魏无忌笑问:“这是《颂》、《雅》、《风》么?”黄歇笑着摇头:“噢呀,屈原兄是乐道大师,肯定是他选的乐曲了。这是楚乐,不入《诗》,一会儿问他便了。”

到得亭下,宴席已经摆好,苏秦居中首座,屈原对面主位相陪,魏无忌、黄歇、赵胜、荆燕四案分列两厢。黄歇笑道:“噢呀,这云梦银鱼、兰陵老酒,都是楚人口味,不知先生得惯否?”赵胜兴致勃勃:“算你懵对了,先生不饮我赵酒,历来只饮兰陵酒。银鱼么,天下美味,多多益善!”黄歇哈哈大笑:“噢呀,这可是屈原兄懵的,与我不相干了。”一片笑声中,屈原起身举爵道:“武信君身负天下兴亡,历经艰险,兼程南来。屈原与公子黄歇奉我王之命,专程迎候。今日郊宴,特为先生并诸位洗尘。来,我与公子,先敬先生并诸位一爵!”说罢,与已经站起的黄歇一饮而尽。苏秦也举爵起身:“多谢大司马、黄歇公子,我等为楚国振兴,干此一爵!”“为楚国振兴,干!”魏无忌三人同声响应,一饮而尽。

屈原笑道:“先生与诸位远道而来,先请一睹楚乐楚舞如何?”

“噢呀,这可是屈原兄亲自写的歌儿了!”

苏秦很想见识屈原的才华,自是欣然赞同。魏无忌、赵胜原是洒脱不羁的贵公子,听说屈原亲自写的歌儿,更是齐声叫好,倒只是荆燕微笑静观。屈原谦逊的笑笑:“楚人野歌不入《诗》,我略改几个字罢了,先生诸位听个新鲜而已。”说罢,向亭外乐师班头便一挥手。但听庞大的编锺阵形中飘出旷远的乐声,亭下瞬间便是亘古无人的幽幽山谷!八名身着粗朴短裙的半裸山姑,在旷远的乐曲中飘了出来,舞了起来,一名同样是山姑装扮的女歌师婉转明亮的唱了起来:

今日何日兮得遇君子共一舟

明日何日兮愿偕君子四海游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思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兮愁煞侬魂魄绕君兮到白头

到白头兮何所求江水沧沧兮相知悠悠——

随着一声响遏行云的高腔,满场静寂,余音犹自绕梁,竟是久久不散!

“好!”苏秦情不自禁的高声赞叹:“朴实无华,情深意切,真正的庶民心声!”魏无忌长吁一声,仿佛刚刚从沉醉中醒来,恍然惊讶道:“素闻楚风雄健粗犷,山气甚重,如何竟有如此本色动人之曲?”“对呀对呀,”赵胜迫不及待:“这首歌儿唱得人心里酸楚,却又美得人心醉。看看,荆燕兄都抹眼泪了!”屈原爽朗大笑:“楚地数千里,隔山隔水便不通言语,风习民歌岂能一律?方才乃楚地吴歌,柔韧绵长天下无双。楚歌更有射日舞,高诵九头鸟之凶猛;山鬼舞,诵英灵魂魄生生不息。此等尽皆刚猛无匹,改日再请先生并诸位观赏了。”苏秦意味深长的一叹:“大司马所言无差,楚国山川广袤,壑谷深邃,一朝振作,承担天下重担者,舍楚其谁也?”屈原目光炯炯的看着苏秦:“楚国振作,也许便在今朝。郊宴之后,请先生到我府一叙,屈原尚有请教处。”“大司马言请,苏秦自当从命。”

郊宴礼罢,已是暮霭沉沉。苏秦一行住进驿馆,随行的四国马队便在驿馆外空地扎营。一切安排妥当,屈原已经派车马卫士来请。苏秦邀魏无忌、赵胜同往,二人一齐推却,魏无忌笑道:“盟约确定后我等自当拜望屈原、黄歇。今日先生初谈,涉及楚国利害,微妙处甚多,我等回避为宜。”苏秦见二人心中清白,便释然一笑,也不多说,自带着荆燕去了。屈原虽做了大司马,却依然住在自己原先的宅第。楚国原是地广人稀,郢都又是新迁都城,城墙圈地甚广,官署民居却是疏疏落落,使人觉得空旷寂凉,远不能与中原大都的繁华锦绣相比。屈原的府邸,便是一所庭院宽敞房屋却很少的园林式府邸。说是园林,其实也就是一大片草地、几片小树林、一片小湖泊,粗简之象绝不能与洛阳、大梁、咸阳、临淄的精致庭院相比。只是那草地树林中的几座茅屋,却是实实在在的别有情致,看得苏秦啧啧赞叹。

黄歇笑道:“噢呀,屈原兄特立独行,不爱广厦楼台,却偏爱这草庐茅屋了。”屈原也笑了:“你倒是楼台广厦,湖光山色,却偏偏爱到我这野人居来。”苏秦慨然一叹:“占地百余亩,草庐三重茅,纵然隐居,亦非大贵而不能。天下多有贫寒布衣,几人能得此茅屋一住?”黄歇顿显尴尬,黧黑的脸膛竟变得紫红:“噢呀噢呀,此话怎说?原是小事一桩,先生却竟当真了也。”屈原却是默默的对苏秦深深一躬:“先生济世情怀,令屈原汗颜。”

苏秦心下赞叹,连忙拱手一礼:“苏秦唐突,敢请屈子鉴谅了。”

“噢呀,这是么子一出?请请请,先生请进了。”黄歇呵呵笑着扶苏秦走进了正中茅屋。茅屋厅堂宽大,六盏风灯照得屋中通亮。屈原拍拍掌,三名侍女便轻盈的进来摆置茶具。鼎炉、木盘、陶壶、陶碗,片刻间便在四张红木大案上安放整齐。屈原笑道:“先生雅士,今夜我等便以茶代酒如何?”苏秦本不嗜酒,自是欣然赞同。黄歇却笑着摆手:“噢呀,你的茶太苦,我却要淡些儿,茶醉可不好受了。”屈原大笑:“何等时刻,能让你醉么?今夜四炉,均是淡茶温饮,如何?”“淡茶温饮。”苏秦点头微笑:“屈子为清谈定调,当真妙喻也。”

黄歇揶揄笑道:“噢呀,屈原兄竟也学会了清淡?啧啧啧,奇闻一桩了!”屈原大笑:“知我者,黄歇也。得罪处,商请先生包涵。”

一直没有说话的荆燕看看左右煮茶的四个侍女,又看看屈原:“大司马,是否该屏退左右?”屈原挥挥手:“先生将军放心便是,这几个侍女都是哑女,不妨事。”

“哑女?”苏秦脸色顿时阴暗下来。楚国的奴隶制远远没有铲除,难道这个屈原,竟也在这美丽的茅屋园林中制作奴隶不成?一想到制作哑奴,苏秦的心便是一阵剧烈的颤抖,身上骤然生出了鸡皮疙瘩!只有那些精明可人的少男少女,才配被主人选定为哑奴坯子;被选定的少男少女,要被强迫吞下大小不等的烧红的木炭块,将咽喉发声部位全部烧死;而后再天天服药,使咽喉恢复吞噬功能;再由专门的歌舞师训练她们如何用身体动作表达各种意思。许多主人制作出哑奴,并不是自己使用,而是用来行贿或换取更多的黄金地产!苏秦在洛阳时,一个老内侍曾经带他看过一次王室尚坊制作哑奴,当那个美丽少女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时,苏秦当场就昏了过去……至今,苏秦依然不能忘怀那毛骨悚然的情景。屈原若有如此阴鸷癖好,如何能与之共谋大计?

看看苏秦神色惊愕,黄歇哈哈大笑:“噢呀噢呀,屈原兄这是从何说起?先生听我说了:这四个哑女呵,都是屈原兄在奴隶黑市上强买回来的。为此,屈原兄还杀了一个族长,差点儿被削爵。买回哑女,屈原兄便请来乐舞大师教她们舞技,还教她们识文断字,对她们就象亲妹妹一般呢。昭雎丞相几次要重金买这几个哑女,屈原兄坚执不给。他呵,要将这几个哑女送到太庙做乐舞女官。可这几个女子呵,宁肯饿死,就是不离开屈兄……”说到后面,黄歇竟是唏嘘不止。

四个煮茶哑女一起回头,殷殷的望着苏秦,那种热烈的期盼是不言而喻的。苏秦怦然心动,肃然拱手:“屈子情怀,博大高远,苏秦多有得罪了。”屈原泪光闪烁,慨然一叹:“苏子何出此言?以此罪屈原者,大义高风也。只是我楚人苦难良多,国弱民困,屈原不能救苍生于万一,此心何堪哪!”

骤然之间,苏秦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难得的奇才。此人才华横溢,品格高洁,胸襟博大,志向高远,更有激情勃发,当真是楚国的中流砥柱!有此人在楚国当政,六国合纵便坚如磐石,强秦的光焰便会迅速黯淡。心念及此,慨然拍案:“屈子谋国救世,为天下立格,苏秦愿与屈子携手并进,挽狂澜于既倒!”

“好!”屈原慷慨激昂:“壮士同心,其利断金!屈原愿追随苏子,虽九死而无悔!”“噢呀,苦茶一盏,明月做证了。”黄歇不失时机的笑吟吟站起。

三人陶碗相碰,汩汩饮下了一碗碧绿的茶水。黄歇笑道:“噢呀,我看还是说说正题吧,六国合纵,谈何容易了?”“各为国谋,公心自当本色。两位有话明说便是,苏秦不会客套。”

“敢问苏子,六国合纵,相互间恩怨如何了却?”屈原立即正色发问。

此一问正在要害。苏秦游说合纵的真正难处,也正在这里。秦国的威胁,目下已经不难为各国承认,结盟抗秦也不难为各国接受,因为这是唯一可行的最好选择,各国君臣都不是白痴。可是,中原战国一百多年来相互攻伐,恩怨纠葛实在太深了。谁和谁都曾经做过盟友,谁和谁都曾经有过血海深仇。合纵是一种协同抗敌,最需要的自然是相互信任。可是,有这一百多年甚至三四百年的恩怨纠葛缠夹在中间,说不清道不明,信任从何谈起?而没有起码的信任,合纵又从何谈起?燕赵韩魏四国其所以赞同合纵,也都是从强秦威胁与自身稳定出发的,但四国君主权臣都曾经撂下一句话:“该说的话,到时还是要说的。”

显然,这“该说的话”不是别的,就是想讨回令自己心疼的某些城堡土地,尽量使本国得到一个公道。每个国家都如此坚持,岂非又成了一锅粥?除了燕韩两国,其余的魏楚齐赵四国实力大体相当,纠缠起来肯定是互不相让,如果事先不能有一个成算在胸的斡旋方略,而只是一味回避,合纵必将付之东流!

屈原能提出这个问题,意味着楚国君臣很清醒其中利害。那齐国呢?齐威王更是一世威风,人称“战国英主”,又岂能不提到这个要害?看来,这个棘手的问题已经摆到案头上来了。苏秦自然有自己的方略,可是,他不能贸然拿出。“屈子洞察要害,苏秦敢问:以屈子之意,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噢呀先生,如何将皮球又踢了回来?”

“屈子有问,必有所思。苏秦实无定策,尚望屈子不吝赐教。”解释中苏秦又一次请教。苏秦虚怀若谷,屈原倒是不好再坚执其辞,沉默有顷,屈原缓缓道:“为合纵计,此事不宜不管,又不宜清算,当有一个适当的处置,使列国都能接受,苏子以为然否?”

苏秦点点头:“请屈子说下去。”

屈原微笑着摇摇头:“言尽于此,方略还得苏子厘定。”

苏秦略感意外。他原以为屈原激情坦率,定会顺着话题一吐为快,却不料屈原突然打住。当然,方略由苏秦提出,楚国便有见机回旋的余地,而如果由屈原提出,则楚国事实上就变成了一种事先承诺。但屈原又有基本思路,至少表示了楚国不会坚持清算,不会斤斤计较。从这等适可而止的应对来看,屈原绝不仅仅是个激情满怀的《诗》家,而且是一个练达老到的无双国士!面对如此人物,雕虫小技只能适得其反,最好的办法便是以真诚对真诚,心换心的磋商出可行之策。想到此间,苏秦一拱手:“不敢说厘定。苏秦的谋划与屈子一辙:不宜回避,不宜清算。大计是:秦国东出之前的旧账,一概不提;秦国东出三年多来,中原六国间的争夺,一律返回原状。”“噢呀,也就是说,六国间只退回这三年以来的土地、城池?”

“正是。公子以为如何?”

“噢呀……那小小几座城池不打紧。这几年倒是宋国、中山国占了一些便宜了。”屈原静心思忖,“啪!”的一拍长案:“好方略!合纵目标,在于抗秦。秦祸之前,一概不究。秦祸之后,争夺作废。如此一来,六国恩怨消解,唯余对秦仇恨,妙!”

“噢呀,赵失晋阳,魏失崤山,韩失宜阳,楚失房陵,大仇尽在秦国!”黄歇兴奋间却又突然沉吟:“惟有齐燕两国未被虎狼撕咬了,他们……”

苏秦笑道:“公子毋忧,对齐燕两国,苏秦自有主张,必使两国铁心合纵。倒是楚国,三年来失地最多,夺得淮北几县又须得退还韩魏,楚王能否接受?”

屈原沉默良久,喟然一叹:“楚国之难,不在我王。先生明日自知。”

三人又商讨了一些细节,一路说来,不知不觉已是四更。秋霜晨雾轻纱般悠悠笼罩了树林、茅屋、草地,苏秦回到驿馆,已经是雄鸡高唱了。

辰时日上三竿,郢都王宫的大殿里便聚满了楚国权臣。

楚威王听了屈原的详情禀报,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单独会见苏秦,便下诏召集了这次朝会,让苏秦直接面对楚国的贵胄权臣说话。邦交大事每每关系国家安危,没有柱石阶层的认同,国王也是孤掌难鸣。尤其是楚国,芈氏王族虽然势力最大,但对于整个吞并吴越后的大楚国来说,依然是小小一部分而已。那广袤的土地、人口,都要靠各个自领封地的部族势力来聚拢汇集。没有世族大臣的认可,举国协力就是一句空话。将最终的决策权交由御前朝会,对于世族权臣是一种尊严和体面,对于楚威王,则是进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楚威王要借此考验苏秦的胆识才华,以便决定对合纵的信任程度。

郢都新宫的正殿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席位,权臣贵胄全数到齐,几乎是座无虚席。苏秦进来的时候,大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目光炯炯的盯着这个红衣高冠大袖飘飘须发灰白却又年轻冷峻的当世名士,艳羡妒忌赞赏气愤,还夹杂着诸多说不清的滋味儿,一齐从锐利的目光和各异的神色中涌流出来。苏秦却是旁若无人,从容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级台阶下深深一躬:“苏秦参见楚王——!”“先生无须多礼,请入座便了。”楚威王虚手示意,便有当值女官将苏秦引导到王座左下侧一个显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苏秦坐定,抬眼向大殿瞄了一圈,便见两边各有三排坐席,满荡荡的人头竟是白发者多黑发者少,如屈原、黄歇等少壮人物竟都在前十座之后,不禁心中慨然一叹:“人道楚国暮霭沉沉,果不虚言矣。”心知今日必有一场口舌大战,便沉下心神默默思忖,静候楚王开场。“诸位大臣:”楚威王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疾不徐的开了口:“几个月来,合纵之事已经在朝野传开。然我楚国,尚未决定是否加盟合纵?先生身兼四国特使入楚,意在与我磋商合纵大计。今日朝会,便是议决之时。诸卿若有疑难,尽可垂询于先生,以便先生为我解惑释疑。”寥寥熟语极为得体,却又留下了极大的回旋余地。苏秦听得仔细,不禁暗暗佩服楚威王的狡黠。殿中片刻沉默,便有前排一位老人颤声发问:“老夫景珩,敢问先生:合纵抗秦,对我大楚究竟有何好处?先生彰明义理,公道自在人心也。”

这景珩是楚国五大世族之一的景氏宗主,封地二百里,私家势力直追春秋小诸侯。景氏与王室融洽,景珩本人又方正博学,楚威王便拜他做了太子傅,领侯爵,算是楚国一个四面都能转圜的人物。苏秦听他的问题,便知他的老谋深算——只引话题而不置可否。“合纵抗秦,首利在楚。”苏秦从容道:“强秦东出,楚国先失房陵,辎重粮仓尽被洗劫一空;再失汉水,步骑十万溃不成军。两战之后,楚国匆忙迁都,江水上游与汉水山地竟成空虚。若秦国一军出彝陵,顺江直下,直指楚国腹心;一军出武关、下黔中,直逼郢都背后,楚国岂非大险?列位思之,秦国固然威胁中原五国,然可有一国如楚国这般屡遭欺凌践踏?方今天下,楚国与秦国已成水火之势,其势不两立!秦强则楚弱,楚弱则秦强。所谓合纵,实是楚国借中原五国之力以抗秦,于楚国百利而无一害。惟其如此,合纵之利,首利在楚,列位以为然否?”大殿中死一般寂静!苏秦丝毫没有粉饰太平,而是赤·裸裸的将楚国的屈辱困境和盘托出。对于楚国人,这是难以忍受的痛苦与屈辱。几百年来,楚国屡屡挑战中原,自诩“大楚堪敌天下”。对中原战国,楚国历来保持着极为敏感的大国尊严与战胜荣誉。房陵大败迁都淮南后,楚国君臣对耻辱保持了奇特的沉默,一次也没有在朝会上公议过这些败绩。如今,谁也不愿直面相对的伤口,竟被苏秦公然撕开,楚国大臣们的难堪可想而知。

“苏秦大胆!”一个甲胄华贵的青年将军霍然从后排站起:“子兰问你: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何夸大其词,说成亡国之危,灭我楚国威风,长虎狼秦国志气?”

“子兰公子,当真可人也。”苏秦揶揄笑道:“一个大国,若将丧师失地、迁都避战也看作吃饭一般经常,其国可知也。”这子兰乃是楚国首族昭氏宗主昭雎的侄子,任柱国将军之职(掌都城护卫),卓尔不群,酷好谈兵论战,常以“名将之才”自诩,曾对田忌败于秦师大加挞伐,对楚国两次大败也极是不服。此刻受苏秦嘲笑,大是羞恼,面色胀红,厉声喝道:“苏秦,楚国两败,皆因田忌无能,误我楚国!若子兰为帅,战胜何难?!”

苏秦不禁哈哈大笑:“子兰公子,若非田忌,楚国何能灭越?”一语出口,敛去笑容正色道:“田忌虽非赫赫战神,却也是天下名将,一战灭越,足以证明其绝非庸才!然则,同一名将,率同一大军,胜于越而败于秦,因由何在?非田忌无能,而在楚国实力疲弱也。秦国乃铁骑新军,楚国却是战车老卒;秦国粮草丰盛,楚国却捉襟见肘;秦人举国求战,人皆锐士,楚国却一盘散沙,人皆畏战。如此国情,虽吴起再生而不能战胜,况乎未经战阵的子兰公子?”

“如先生所说,楚国惟有合纵一途了?”座中一个白发老臣拍案而起。

苏秦悠然一笑:“前辈若有奇策,合纵自成虚妄。”

“老夫却是不信!”白发老臣须发戟张:“我项氏一族领有江东,可召三万子弟兵。若大楚五族共奋,可成三十万精锐大军与秦国死战!何须那牛曳马不曳的合纵?”

苏秦肃然拱手:“楚国项氏,尚武大族,前辈亦当是沙场百战之身,何以论兵却如此轻率?苏秦敢问:纵然募得三十万子弟,须得多久方能训练成军?战马须得几多?甲胄、马具、兵器、精铁须得几多?云梯、弓弩、军帐、旌旗、木材、布帛、兽皮,须得几多?粮食、草料、干肉、辎重、赋税,须得增加几多?以秦国之强之富,商鞅二十年变法,只练成新军五万。莫非老将军有呼风唤雨之能,撒豆成兵之法,朝夕一呼,便有三十万大军?若非如此,三十万子弟兵也只是鱼腩而已,安有死战一说?”白发老臣满脸通红,却是无言以对。这位项氏老将军原是一时愤激,苏秦问得合情合理,字字击中要害,如何能强词夺理?思忖无计,便“咳!”的一声坐了下去。

“先生之言大谬!”一个老臣沙哑愤激的高声问:“我黄氏不服:今日楚国,无论如何比当日秦国强大。当初六国锁秦,秦国与谁合纵了?也未见灭亡,反倒成就了二十年变法!我楚国并未到衰败崩溃之时,为何不能变法自强,却要与中原五国坑瀣一气?他们屡屡坑害楚国,还嫌不够么?”

此人乃公子黄歇的祖父,黄氏部族宗主,官居左尹。黄氏部族领地虽然不算广袤,却与楚国王室渊源深厚,数代结亲,子弟多是实权职位,在楚国影响甚大。此老说法自然须得认真对待。苏秦起身拱手道:“左尹之言,及表不及里,及末不及根。时移势易,岂能做刻舟求剑之论?苏秦敢问:楚国变法,最需要什么?”

大殿肃然无声,众臣竟被问得愕然!惟有屈原目光炯炯的盯着苏秦。楚国大臣多认为楚国是经过吴起变法的新战国,谁也没想到楚国还要变法,又如何有人思虑变法需要什么?一问之下,大臣们竟是面面相观。

“大凡一国变法,最根本者乃是国势稳定。”苏秦侃侃道:“何谓稳定?内无政变之忧,外无紧迫战患,是谓稳定也。战国百余年,内乱外战而能变法者,未尝闻也!六国锁秦之时,秦孝公忍辱割地与魏国媾和,又派秘使分化六国盟约,方争得一段安定,始能招贤变法。及至魏齐赵韩间四次大战,中原无暇顾及秦国,方成就了秦国二十年变法!此乃天时之利也。若今日楚国变法,其志固然可嘉,然则天时何在?稳定何在?强秦在侧,五敌环伺,楚国虽有三头六臂,也当疲于奔命,喘息尚且不能,又何来变法时机?”大殿中唯闻喘息之声,大臣们竟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苏秦大袖一挥:“楚国若想变法振兴,惟有合纵!舍合纵不能救楚国,因由何在?合纵能给楚国安定,能使强秦望楚而却步,能使中原五国化敌为友,能使楚国安心内事,振翼重飞。不结合纵,楚国危在旦夕也!”慷慨之中,苏秦嘎然而止。“哼哼哼,”一阵冷笑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传开,前排首座那位白发苍苍的干瘦老人缓缓站了起来。苏秦知道,他是楚国令尹昭雎,楚国最大部族的宗主,在楚国实在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也是最令楚威王棘手的人物。他慢悠悠的环视了一周,却似乎谁也没看,沙哑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透出一种久居高位浸泡出来的矜持:“先生与诸公,大论合纵变法,无稽之谈也。”一句话,便将苏秦与论战的楚国大臣全数否定!举座错愕,苏秦却是微微冷笑。昭雎依旧是谁也不看的扫视着全场,款款数落着:“谁说楚国要变法了?难道楚国没有过变法么?楚国是旧诸侯么?楚国不是新战国么?我大楚立国四百余年,从来都是领先时势,未尝落后也。称王第一,称霸第一,问鼎中原挑战天子者,仍是第一。悼王吴起变法,与魏武侯同时,也是领天下之先。抹杀祖宗功业,侈谈重新变法,居心究竟何在?”

如同肃杀秋风,殿中气氛顿时冷僵!

对楚国君臣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明确警告:楚国绝不会第二次变法!谁也不要想动摇楚国旧制!楚国大臣中本来也没有变法呼声,论战中基于维护楚国体面,话赶话赶出来而已,谁也没有当真去想。昭雎却如同一只老鹫,警觉的嗅出了其中的异常——如此话题会给居心叵测者提供变法口实!楚国之大,安知没有野心勃勃之徒?若不借此时机大敲一记警钟,合纵一成,朝局便难以掌控。但是昭雎没有料到,这一番既无对象又囊括全体的“训诫”,却使朝会宗旨猛然扭曲,楚国君臣顿时在赫赫合纵特使面前,公然暴露出深深的内政危机!这是邦交礼仪场合最大的忌讳,楚国君臣顿时陷入大大的难堪。

按照寻常规矩,要不要变法这种大政决策,非国王不能轻言。昭雎身为令尹,纵然是实力权臣,笼统的训诫论断也显然是越矩的。但是,其余朝臣却无法开口。而楚威王若出面校正,则无论支持还是否定,都会将一个尚在秘密酝酿中的决策公然提前端出,只能使局面更加混乱。思忖之下,楚威王面色淡漠地保持着沉默,殿中竟是一片奇特的肃静。

“令尹之言,歧路亡羊也。”苏秦站了起来,脸上一副淡淡的微笑。昭雎一开口,他便看穿了这个首席权臣的用心,也看见了屈原眼中火焰般的光芒,看见了黄歇面如寒霜般的黑脸。可是,他们都不宜正面与昭雎碰撞,打开这个僵局的合适人选,只能是苏秦!而且必须给这个老鹫一点儿颜色,压下他的气焰!否则,楚国在合纵中的作用将大受掣肘。

只见苏秦气静神闲的笑道:“今日朝会,本是议决合纵。变法之说,本为延伸之论,涉及合纵能够给楚国带来的利害而已,无人决意要在楚国变法,如何便成无稽之谈?如何竟有‘居心何在’之问?论辩争鸣,历来讲究‘论不诛心’,老令尹动辄便凶险诛心,非但一言屠尽忠臣烈士,而且与合纵之议南辕北辙,置合纵大计于歧路亡羊之境,与国无益,与事无补,弦外之音却是大有杀气!苏秦敢问:老令尹究竟居心何在?”

“鬼谷子高足,果然名不虚传也。”昭雎老到的笑了。苏秦一句‘弦外之音却是大有杀气’使他心头猛然一颤,立即断定不能再让此人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打断苏秦,昭雎一脸庄重之色:“方才只是题外之话,权且作罢。老夫所疑者:六国间争斗百余年,恩怨至深,一旦合纵,如何保得相互诚信?”

苏秦见昭雎插断,又主动找回话题,便知他已生退心,也乐得重回合纵本题,于是悠然笑道:“六国宿怨,不可不计,不可全计。苏秦以为:合纵盟约在于抗秦,秦国东出之前的六国争夺,一笔勾销;近三年以来的六国争夺,各自返还原状。老令尹以为如何啊?”昭雎默然片刻,转身向楚威王一礼:“此中利害,请我王定夺。”

楚威王心知昭雎做出一副尊王姿态,意在委婉的修饰方才的越矩,却依然是面无表情,不置可否,给了昭雎一个软钉子。群臣却是少有觉察,一个高亢的声音急迫发问:“右司马靳尚不明:宋国夺我大楚的两座城还不还?我大楚灭越,退不退?啊!”“轰嗡——”一声,殿中哄堂大笑!

屈原霍然站起,一声怒喝:“愚蠢靳尚,还不退下!”

苏秦看时,原是后排座中一个面如冠玉的俊秀青年在说话。见屈原怒斥,他面红耳赤的嘶声喊道:“屈原,尔无非一个新任大司马!我靳尚乃六年右司马也,你敢当殿侮辱大臣?靳尚请我王秉公处置!”喊声未落,殿便又是一阵轰然大笑。这个靳尚,本是小吏世家子弟,因俊秀风流而被称为“郢都美少”。偏偏这个“美少”懒于读书修学,开口便显愚笨可笑,却又忒爱人前邀宠而争口舌之功,竟每每引得人乐不可支。因了少年弱冠,反倒被人视为憨直可爱。有贵胄纨绔子弟者,便将这个“郢都美少”引荐给太子芈槐。不想这“美少”竟大得芈槐欢心,三五年间便做了太子舍人!虽是下大夫一般的小官,毕竟进入了“臣子”之列,也是他祖辈小吏的靳氏家族最为荣耀的高职了。没过几年,太子芈槐又荐举靳尚做了右司马,竟与屈原这般贵胄俊才比肩了。屈原本非骄矜贵胄,更无蔑视平民子弟之心,无奈这靳尚每每在议论军务时口没遮拦,大嘴巴信口开河,惹得不苟言笑的一班军中将领大为不快,屈原便开始从心底里厌恶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市井痞子了。新近屈原做了大司马,右司马便是他的部属官员,理当出面申斥。可这靳尚仗恃太子宠爱,竟不将屈原放在眼里!

楚威王大怒,“啪!”的拍案:“来人!将竖子剥夺冠带,赶出王宫,永不许为官!”四名武士轰然一声上前。靳尚“哇——!”的一声坐地大哭:“我王做主,靳尚冤枉!太子大哥,快来救救小弟弟啊……”楚威王面色阴沉之极,正要大发雷霆,四名武士已经猛然捂住靳尚嘴巴,将他飞一般拖了出去。殿中寂然,竟无人再笑得出来。

这时黄歇站了出来,向楚王深深一躬,以惯有的诙谐口吻道:“噢呀,我王明鉴:大国如江海,鱼龙混杂也是常情,无须我王与这般竖子较真儿。臣以为,我王当决断大计,决策合纵才是了。”

黄歇素长折冲周旋,言谈温和雅致,那笑在言先的“噢呀”口头禅,更是虽雷神火暴也不能峻拒的“善引子”。他寥寥数语,殿中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楚威王点头笑道:“黄歇大是,本王倒是肝火过盛了。”随即扫视大殿,肃然正色道:“朝会论战,合纵大计已无异议,本王决断:楚国加盟合纵,举国跟从先生。今命:黄歇为本王特使,随先生谋划合纵;与合纵相关之内政,由大司马屈原一并处置。”决断完毕,转身对这苏秦竟是深深一躬:“合纵功成,先生便是楚国丞相。”

苏秦连忙大礼拜下:“外臣苏秦,谢过楚王——!”

朝会散去,魏无忌、赵胜、荆燕三人早已经在驿馆门口迎候苏秦。苏秦将朝会情形细细一说,三人兴奋异常。正在谈笑间,公子黄歇前来相邀到他府中做客。黄歇已成楚王特使,将与他们同行,本来也有诸多事务需要磋商确定。苏秦一行略事安排,留下荆燕坐镇,便立即登车上马,辚辚来到黄歇府邸。

进得正厅,宴席已经安置妥当。黄歇本是刚刚从王宫办理出使诏书出来,便先对苏秦几人讲述了楚王对合纵的决心与期望,转述了楚王的八个字——全力促成,愿担重责。苏秦大为振奋,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如果说大殿朝会只是一种姿态,对黄歇的这八个字便是楚王真实的意愿了。楚为大国,又是受秦国伤害最深的国家,一旦加入,合纵便成功了一大半,苏秦如何不感到高兴?赵胜却是疑惑,瞪着一双大眼问:“这‘愿担重责’却待怎讲?六国合纵,职责不同么?”魏无忌却只是微笑不语。苏秦爽朗笑道:“公子一时懵懂而已。六国合纵,须得有大国做盟主。此事苏秦自有主张,只是尚未到商讨时机。待齐国底定后,此事便会水到渠成。此时先告诸位,苏秦必定处以公心,不使盟主之位成为合纵羁绊!”“好!”魏无忌拍案赞叹:“有先生公心,合纵必有大成!”

黄歇端起酒爵笑道:“噢呀,楚国受秦欺凌最甚了。我王之意,是愿多出兵出粮,可没有二心了。”四人一阵大笑,却听院中有人高声道:“好啊!聚酒行乐,竟无我份,岂有此理?”“噢呀,屈原兄!”黄歇一声笑叫,人已经到了廊下:“你不是进宫了么?”“进宫就不出来了?”屈原大袖飘飘,神采奕奕。

苏秦三人已经站起:“大司马酒中豪杰,来得正好!快请入座。”

屈原坐定,先与四人连干了三爵,方才撂下大爵,慨然一叹:“想不到啊,今日朝会竟是楚国振兴之转机!屈原谢过先生了。”苏秦微笑道:“大司马有好消息?”

屈原笑而不答,却又径自干了一爵,粗重的喘息了一声,显然在压制内心的兴奋:“楚国,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屈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却见他双眼潮湿,一拳砸在案上,大爵咣当落地!

苏秦也不细问,举爵慨然道:“来!为屈子耿耿情怀,干!”五爵相撞,一饮而尽。黄歇轻声问:“决断了?”

屈原轻轻点头:“你走之后,立即开始。”

“噢呀,了不得了……”黄歇也激动得喘息起来。

苏秦三人都没有插话。谁都能感觉到,楚国将要发生一场出人意料的变化!在战国大争之世,除了变法,还能有什么大事使人激动若此呢?如此一个广袤纵深的大国,若进行一场如同秦国那样的雷霆变法,天下格局又当如何?闪念之间,一阵风暴便不约而同的滚过三人的心田。苏秦默默的慨然叹息,魏无忌紧紧咬着嘴唇,赵胜愣怔怔的瞪着双眼。

“噢呀,都愣怔何来?我与屈兄并无密谈了。”黄歇一阵大笑:“来来来,还是说正事了,几时去齐国?”苏秦恍然笑道:“公子若无急务缠身,后日如何?”

“噢呀,一言为定,就后日了!”

“我已经派斥候探明,潍水正在枯水期,无须绕道……”魏无忌尚未说完,突闻府门马蹄如雨,众人惊愕间,荆燕已经大步匆匆而来:“禀报武信君并无忌公子:斥候急报,潍水突然暴涨,水流湍急,河道漫溢十余里!”“如何?”魏无忌骤然站起:“咄咄怪事!十月初冬,何来洪水?”

众人面面相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屈原沉吟道:“潍水上游在鲁国境内,有四条支流。当年楚齐争战,倒是都到上游峡谷堵过水,而后放水淹没河道,阻止对方军马。可目下,谁肯花此等力气?”

赵胜急迫道:“此事看来不简单,即使河水退了,十余里宽的烂泥塘,十天半月也过不了河的。”“能否绕路?”苏秦急问。

魏无忌面色阴沉:“绕路而行,只有北上宋国、魏国,再经薛国、鲁国到达临淄,加上转换关文,足足得磨上一个月。”“噢呀不行,宋国这个地头蛇恶气正盛,一定从中作梗!稍有麻烦,岂不阴沟里翻船了?”黄歇情知楚国与宋国交恶,实在是不放心这条路。苏秦思忖片刻,断然道:“就过潍!明日便出发。荆燕打前站,找几条渔船等候。”“我立刻便走!”荆燕一拱手便转身走了。

苏秦五人又商议了片刻,便也散了酒宴,各自分头准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