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一辆垂帘辎车辚辚出了幽静的驿馆。

从帘栊缝隙看着入冬第一场大雪,李斯莫名其妙地有些惆怅。泾水河渠完结已经半年,他还是虚任客卿,虽说没有一件国事不曾与闻,但毕竟没有实际职事,总是没处着落。别的不消说,单是一座像样的官邸便没有,只能住在驿馆。说起来都不是大事,李斯也相信秦王绝不会始终让他虚职。然则,李斯与别人不同,妻小家室远在楚国上蔡,离家多年无力照拂,家园已经是破败不堪,两个儿子已近十岁却连蒙馆也不能进入,因由便是交不起先生必须收的那几条干肉。凡此等等尴尬,说来似乎都不是大事,但对于庶民日月,却是实实在在的生计,一事磕绊,便要处处为难。这一切的改变,都等着李斯在秦国站稳根基。依着秦王对郑国的安置,李斯也明白,只要他说出实情,秦王对他的家室安置定然比他想得还要好。可是,李斯不能说。理由无他,只为走一条真正的如同商鞅那般的名士之路——功业之前,一切坎坷不论!李斯相信,只要进入秦国庙堂,他一定能趟出一条宽阔无比的功业之路,其时生计何愁。然则,这一步何时才能迈出,李斯目下似乎看不清了……

“先生,秦王在书房。”

李斯这才恍然回身,对恭敬的驭手点头一笑,出车向王城书房而来。

硕大的雪花盘旋飞扬,王城的殿阁楼宇园林池陂陷入一片茫茫白纱,天地之间平添了三分清新。将过石桥,李斯张开两臂昂首向天,一个长长的吐纳,冰凉的雪花连绵贴上脸颊,猛然一个喷嚏,李斯顿时精神抖擞,大步过了刚刚开始积雪的小石桥。

“先生入座。”嬴政一指身旁座案,“燎炉火小,不用宽衣。”

“君上终是硬朗,偌大书房仅一只燎炉。”李斯入座,油然感喟。

“冷醒人,热昏人。”嬴政一笑,“小高子,给先生新煮酽茶。”

不知哪个位置答应了一声,总归是嬴政话音落点,赵高已经到了案前,对着李斯恭敬轻柔地一笑:“堪堪煮好先生便到,又烫又酽先生暖和暖和。”面前大茶盅热气腾起,李斯未及说一声好,赵高身影已经没了。

“先生还记得太庙聚谈么?”嬴政叩着面前一卷竹简。

“臣启君上,太庙有聚无谈。”李斯淡淡一笑。

“先生好记性。”嬴政大笑,“今日依然你我,续谈。”

“但凭君上。”

“小高子,知会王绾,今日任谁不见。”

待赵高答应一声走出,嬴政回头目光炯炯地看住了李斯:“今日与先生独会,欲计较一桩大事,嬴政务求先生口无虚言,据实说话。”

“臣有虚心,向无虚言。”李斯慨然一句。

“好!先生以为,秦国目下头绪,何事为先?”

“头绪虽繁,以架构庙堂为先。”

“愿闻先生谋划。”

“秦国庙堂之要,首在丞相、上将军、廷尉、长史四柱之选。”

“四柱之说,先生发端,因由何在?”嬴政很感新鲜,不禁兴致勃勃。

“丞相总揽政务,上将军总领大军,廷尉总司执法,长史执掌中枢,此谓庙堂四柱。四柱定,庙堂安。四柱非人,庙堂晦冥。”

“四柱之选,先生可否逐一到人?”

“君上……遴选四柱,臣下向不置喙!”李斯大为惊愕。

“参酌谋划,有何不可?”嬴政淡淡一笑。

“如此,臣斗胆一言:丞相,王绾可也;上将军,王翦可也;廷尉须知法之臣,一时难选,可由国府与郡县法官中简拔,或由国正监改任;长史,唯蒙恬与君上默契相得,可堪大任。”李斯字斟句酌说完,额头已经是细汗涔涔了。

一阵默然,嬴政喟然一叹:“先生之言,岂无虚哉!”

“君上,臣,何有虚言?”李斯擦拭着额头汗水,几乎要口吃起来。

嬴政面无喜怒平静如水:“先生如此摆布,将自己安在何处?”

“臣,岂,岂敢为自己谋,谋官,谋,谋职?”李斯第一次结巴了。

“但以公心谋国,先生不当自外于庙堂。”年青的秦王有些不悦。

“臣……臣惭愧也!”突然,李斯挺身长跪,面红过耳。

“嬴政鲁莽,先生何出此言?快请入座。”秦王连忙扶住了李斯。

“君上,臣虽未自荐,然绝无自外庙堂之心!”李斯兀自满脸涨红。

“先生步步如履薄冰,他日安得披荆斩棘?”嬴政深浅莫测地一笑。

“臣……”李斯陡然觉察,任何话语都是多余了。

“先生只说,目下秦国,先生摆在何处最是妥当?”

“以臣自料,”李斯突然神色晴朗,“臣可任廷尉,可任长史。”

“好!”嬴政拍案大笑,“先生实言,终归感人也!”倏忽敛去笑容,嬴政离案站起,不胜感慨地转悠着,“先生不世大才也!若非目下朝局多有微妙,先生本该为开府丞相总领国政。果真如此,国事有先生担纲,嬴政便可放开手脚盘整内外大局。奈何庙堂元老层层,先生又尚在淘洗之中,骤然总领国政,实则害了先生也。嬴政唯恐先生不解我心,又恐低职使先生自觉委屈,是以方才逼先生自料自举,先求先生之真心也。先生毕竟明锐过人,自举之职恰当之极。然则,嬴政还要再问一句:廷尉与长史,目下何职更宜先生?”

“长史!”李斯没有任何犹豫。

“为何?”

“长史身居中枢而爵位不显,既利谋国,又利立身淘洗。”

“廷尉何以不宜?”

“廷尉位高爵显,执掌却过于专一,宜大政之时,不宜离乱之期。”

“不谋而合!好!”嬴政拍掌大笑。

眼看暮色降临,窗外大雪茫茫弥天,君臣两人却是浑然忘我,一路直说到初更方才用饭。饭罢又谈,直至五更鸡鸣,李斯才出了王城。回到驿馆,李斯又疲惫又轻松,想睡不能安卧,想动又浑身酸软,眼睁睁看着窗外飞雪化成一片日光这才大起鼾声,开眼之时,庭院一片雪后晚霞分外绚烂。李斯猛然坐起,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正欲起身沐浴,忽闻庭院车声辚辚,随即一声长呼:“客卿李斯接王书——”

李斯尚在愣怔,特使已经大步进入正厅。

“三日之后,正殿朝会,客卿李斯列席。”

“臣,李斯奉命!”

大寒朝会,天下罕见。

时令对人世活动之节制,春秋之世依然如故。这种节制的最鲜明处,便是天下所形成的春秋出而冬夏眠的活动法则。“春秋”之所以得名,便在于记录春秋两季发生的大事,实际便是记录了历史。原因在于,冬窝藏,夏避暑,两季皆为息事之时,向无大事发生,邦国大政亦然。古人之简约洒脱,之与自然融为一体,由此可见。时至战国,多事之时,大争之世,一切陈规陋习尽皆崩溃,时令节制也日渐淡化。最实在的变化是,冬夏两季不再是心照不宣共同遵守的天下休战期,反倒成了兵家竭力借用的“天时”。由是,天下破除时令限制,渐渐开始了冬夏之期的运转。及至战国末期,冬夏大举早已司空见惯,当为则为遂成为新的天下准则。虽则如此,邦国冬日朝会,依然是少见的。根本原因,还是在时令限制。朝会须外臣聚国,冰天雪地酷暑炎炎,外臣迢迢赶路毕竟多有艰难。是以,勤政之国,春秋两朝,便成为不约而同的天下通例。当此之时,年青的秦王要举行冬日朝会,朝野自然分外瞩目。

这是一次极为特殊的小朝会。

所谓特殊,是与会者除了李斯一个客卿,全数为实职大臣。也就是说,三太(太史、太庙、太卜)之类的清要大臣均未与会,大吏之类的实权低职主官(譬如关市)也未与会。战国末期的秦国,在国(中央)实职大臣有五个系列:其一为政务系列,其二为军事系列,其三为执法监察系列,其四为经济系列,其五为京都系列。就其职位而言,政务系列之主官大臣为丞相、长史,军事系列之主官为上将军、国尉,执法监察系列之主官为廷尉、国正监、司寇,经济系列之主官为大田令、太仓令、邦司空,京都系列之主官大臣为咸阳令、内史郡郡守。目下,秦国大政尚未理顺,丞相职位虚空,上将军职位有“假”(代理)无实,其余若干大臣职位则大多是元老在位。依照职位,小朝会当与会者十二人,连同秦王、李斯,统共十四人。因丞相无人,今日与会者只有十三人。

朝会人数很少,地点却在咸阳宫正殿。

咸阳宫正殿很少启用。寻常朝会,多在东西两座相对舒适的偏殿举行。新秦王亲政以来迭遇突发事件,政事紧张忙碌而求方便快捷,从来没有在这座正殿举行过任何朝议。许多新进大臣在职多年,还根本没有踏进过这座聚集最高权力的王权庙堂。今日,当大臣们踩着厚厚的红地毡,走上高高的三十六级白玉台阶,穿过殿台四只青烟袅袅的巨大铜鼎,走进穹隆高远器局开阔的咸阳宫正殿时,庄重肃穆之气立即强烈地笼罩了每一个人。九级王阶之上,矗立着一座九尺九寸高的白玉大屏,屏上黑黝黝一只奇特的独角法兽獬猘瞪着凸出的豹眼,高高在上,炯炯注视着每一个大臣。屏前一台青铜王座,横阔过丈,光芒幽幽。阶下两只大鼎,青烟袅袅。鼎前六尺之外,十二张青铜大案在巍巍石柱下摆成了一个阙口朝向王座的三边形。每张大案左角,皆树着一方刻有大臣爵次名号的铜牌。案心一张尚坊精制羊皮纸,一方石砚,一支蒙恬新笔。案旁,一只木炭火烧得恰好通红又无烟的大燎炉。

“足下以为如何?”郑国低声问了一句。

“简约厚重,庄敬肃穆,天下第一庙堂也!”李斯由衷赞叹。

“秦王驾到——”白发苍苍的给事中快步从屏后走出,站在王台一声长呼。

“见过秦王!”大臣们整齐一拱手,不禁都有些惊讶了。

年青的秦王今日全副冠冕,头戴一顶没有流苏的天平冠,身披金丝夹织烁烁其光的黑斗篷,内则一身软甲,腰悬一口特制长剑,凛凛之气颇见肃杀。身为秦王,此等装束原不足奇。然在这个素来不看重程式而讲求实效的年青秦王身上,此等礼仪装束便实在罕见了。

“诸位入座。”嬴政一挥手,自己也坐进了王案。

李斯是没有职掌没有爵位的客卿,位居西南角的最末席次。遥遥看去,秦王似乎展开了一卷竹简看得片刻才又抬起了头,接着便是浑厚清晰而又咬字极重的秦人口音回荡开来。

“诸位,秦国饥荒之危业已度过,郑国渠大见成效,秦国元气正在一步步恢复。当此之时,整肃朝局便成第一要务。”说得几句,嬴政似乎觉得大臣们听得不太清楚,摘下长剑站了起来,走到王阶前,目光炯炯地扫视着正襟危坐的大臣们,“本王亲政三年有余,先逢动荡余波之乱局,再遭跨年大旱之饥馑,内外大政,均未整饬。目下秦国大局稳定,本王整饬国政,自今日伊始。”

“君上明断!”十二名大臣异口同声。

“谋事在人,成事亦在人。诸位既无异议,今日先定枢纽人事如何?”

“臣无异议!”十二名大臣又是异口同声。

“好!本王先行申明:要职遴选,须当以功业为根基;然则,秦国未曾大举,臣下大功一时无从确立,而繁剧国事又得有人担责;唯其如此,本王之意,初定要职人选,俱以假职代署,一俟功业立定,而后正位定爵。期间,若假职者连续三番大错,而证实才不当其位,立即离职。此法,诸位以为如何?”

“臣无异议!”十二名大臣异口同声。

“如此,本王宣示大位人选。”

嬴政话未落点,赵高便从王案上捧起那卷竹简恭敬地递了过来。秦王接过竹简,又递给肃立一边的给事中。这个白发苍苍的执掌王城事务的内侍总管深深一躬,接过竹简便清晰缓慢地念诵起来——

秦王政特书:欲立庙堂,先谋栋梁。业经各方举荐,元老咨议,今立大政如左:其一,原长史王绾,擢升假丞相,署理丞相府总领国政。其二,原前将军王翦,擢升假上将军,专司整军经武;原咸阳令蒙恬,擢升假上将军,襄助王翦整军经武;原假上将军桓龁,专司关外大营;但有军争大计,三假上将军会商议决。其三,原客卿李斯,擢升假长史,署理秦王书房并襄助秦王政务。其四,原内史郡守毕元,擢升假廷尉,总司执法各署。其五,原咸阳都尉嬴腾,擢升假内史郡郡守,兼领咸阳令咸阳将军。其六,原大田令郑国大功烁烁,职掌拓展,得总领经济十署,议决一切经济大计。秦王政十三年冬。

“诸位若有异议,当下便说。”嬴政目光扫过,高声一问。

“臣等无异议!”殿中整齐一声。

嬴政微微一笑:“老国尉有话说?”

蒙武离座站起,一拱手:“老臣无异议,只是有话说。”

立即,大臣们的目光一齐聚向这个须发灰白的老国尉,几乎是人人不明所以。方才王书,在座大臣除老国尉蒙武、老廷尉嬴蹘、老太仓令嬴寰原职未动,其余几乎人人擢升。更不说长公子蒙恬擢升假上将军,父亲蒙武能有甚话可说?

“老国尉但说无妨。”嬴政分外平静。

“老臣才具平庸,年事渐高,今日请辞,以让后生。”蒙武一副坦然神色。

“老国尉体魄强健,毫无老相,宁终日闲居乎?”

“老臣虽非军政之才,然驰骋疆场自信尚可。老臣一请,入军为将!”

“既然如此,老国尉资望甚重,便做假上将军,与桓老将军共掌关外大营。”

“君上差矣!”老蒙武陡然红脸,“老夫不做假上将军,只求一军之将沙场建功!老夫少小入军,总是奉命纠缠军政,终未领军征战,身为将门之后,军旅老卒,老夫愧煞!”

“好!老国尉壮心可嘉!但有接任人选,许老国尉入军为将。”

“老夫举荐一人!”老蒙武昂昂一声。

“噢?老国尉有人?”

老蒙武一说,不独秦王惊讶,这些新锐大臣们也无不惊讶。谁都知道,国尉之才历来难选。其根本原因,在于这国尉的实际执掌牵涉实在太多,一面不通便是梗阻多多。粮草征集、兵员征发、大本营修建、兵器甲胄之制造维修、关隘要塞之工程布防、郡县守军之调度协调,还有与关市配合收缴外邦商旅关税、与司寇配合抓捕盗贼等等等等。一言以蔽之,举凡大军征战之外的一切军务防务,通归国尉署管辖,涉军涉政又涉民,头绪之多令寻常将军望而生畏。当年赵国之名将赵奢,封马服君后不任大将军而任国尉,便在于赵奢有过田部令阅历,军政兼通。唯其如此,历来朝野对国尉府有个别号,叫做“带甲丞相”。此等人物,大军将领要认,各官署也要认,否则摩擦多多。所以,国尉之选,既要军旅资望,又要政才资望,单纯将领或单纯政务官都不能胜任。蒙武其所以任国尉多年,便在于他少年入军,秉性大有乃父蒙骜的精细缜密,又因与庄襄王及吕不韦之特异交谊,多有周旋秦国政务之阅历。放眼秦国朝野,如蒙武这般军政兼通者还当真难觅。今日蒙武声言有人,却是何人?

“老臣所举之人,已在函谷关外。”

“那,是山东入秦之士?”

“正是!”

“此人与蒙氏世交?”

“非也。”

“那,老国尉如何判定其人有国尉之才?”

“此人三世国尉之后,连姓氏都一个‘尉’字,只一个天生国尉!”

嬴政不禁大笑,一挥手道:“此等人物,诸位谁有耳闻?”

李斯霍然起身:“臣知此人!只是……”

“散朝。”嬴政一挥手,“新老长史留宫,尽速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