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聚将完毕,王翦独自走进了河谷柳林。

令王翦思绪难平者,灭国长策终究是明晰地确立了。还在顿弱与咸阳之间快马信使穿梭往来时,王翦便上书秦王,申述了自己的评判。王翦着意提醒秦王:燕国是有八百年根基的西周老诸侯,其傲慢矜持天下闻名,不可能真正臣服于秦国;邦交斡旋可也,不能过于当真,更不能因此而松懈国人战心。上书中,王翦举出了燕国对待赵国的先例:“以赵国之强力抗秦,以赵国之屏障山东,燕国尚不记赵恩,屡屡背后发难。如此昏政庙堂,何能臣服于老诸侯眼中之蛮夷秦国也?贫弱而骄矜,昏昧而疯痴,燕人为政之风也!君上深思之。”

然则,秦王虽然并没有下令中止战事,却来了一道“攻燕之战,随时待命”的王书。对王翦的上书,秦王也没有如同既往那般认真回书作答。显然,秦王是有着别样方略的。王翦也明白,秦王的方略,一定是与在国大臣们一起会商的,不会是心血来潮之举。但是,王翦还是怅然若有所失。这种失落,与其说是自己主张未被秦王接纳而生出的郁闷,毋宁说是对未来灭国大战有可能出现的波折而生出的隐忧。身为秦王赢政之世的秦国上将军,王翦的天下之心,已经超越了前代的司马错与白起。也就是说,王翦筹划秦国征战,已经不再是司马错白起时期的攻城略地之战,而是一统天下的灭国之战了。以战国话语说,此乃长策大略之别也。用今人话语说,这是战争所达成的政治目标的不同。

目标不同,必然决定着战争方式的不同。

从大处说,这种不同主要在于三处:其一,攻城下地而不坏敌国。此前,包括秦国在内的各国间的所有战事,都带有破坏敌国根基的使命。司马错破六国合纵,焚毁天下第一粮仓敖仓;白起攻楚,火烧彝陵;乐毅破齐,尽掠齐国财货……凡此等等,皆为战国兵争之典型也。从战事角度说,这种仗顾忌少,得利明显,在同样条件下好打许多。而王翦麾下的今日秦军则不然,所攻邦国的城池土地人民,实际便是日后与自己同处一个国家的城池土地人民。如此,自然不能无所顾忌地烧杀抢掠。此等不同,必然须得以改变种种战法,并重新建立军法,来实现这种由掠夺战向灭国战的转变,其中艰难,自不待言。

其二,击溃敌军,而未必全歼敌军。秦为耕战之国,以斩首记功的律法,已经延续一百余年。此等律法之基础,固然在于激励士卒战心,同时,也在强烈地强调一种战法——完全彻底的斩首歼灭战!长平大战,白起大军一举摧毁赵军五十余万,俘获二十余万而坑杀之。其根本,深藏在这种全歼敌军的酷烈战法之中。而今日秦军,却不能如此了。理由只有一个,所有作战国的军兵人口,都将是秦国臣民,都将是未来一统大国的可贵人力,恣意杀戮,只能适得其反,给未来一统大国留下无穷后患。这一变化,对素以斩首歼灭战为根基的秦军,其难度是异常巨大的。

其三,不能避战,必须求战。历来战事,多以种种因素决定能否开战。若对己方不利,则应多方寻求避战。然则,一统天下之战不同,无论敌国是否好打,都必须打。不能摧毁敌国之抵抗力,则敌国必然不会自己降服。唯其如此,不经大战而能灭国,亘古未闻也!兵法所云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在相互对抗的局部战事中,这是有可能实现的。譬如以强兵压境,迫使对方不敢大战而割地求和等等。然在灭国之战中,事实上是不可行的。也就是说,要一个国家灭亡而又企图使其放弃最后的抵抗,至少,亘古至今尚无成例。夏商周三代以来,没有不战而能一统天下者,而只有经过真实较量打出来的一统天下。

在秦国君臣之中,可以说,王翦是第一个清醒地看到这种种不同的。

“灭国必战,战而有度。”这是王翦对大将们宣示的八字方略。

自灭赵大战之后,王翦已经是天下公认的名将了。作为战国兵家的最后一个大师,尉缭子曾经备细揣摩了王翦在秦军中的种种举措,深有感喟道:“王翦之将才,与其说在战场制胜,毋宁说在军中变法也!有度而战,谈何容易!”以后来被证明的史实说话:秦一天下,王翦三战,灭赵灭燕灭楚,恰恰是最为关键的三次大战;赵最强,燕最老,楚最大;三次大战,王翦都以其独有的强毅、坚韧、细腻的战法顺利灭国。不战则已,战则没有一次惊心动魄的大反复。这是后话。

面临燕国局势,王翦所忧者,在于秦国庙堂对“灭国必战”尚无清醒决断。王翦很清楚,由于燕国热诚谦恭,献地献人加称臣,使秦王与李斯尉缭等一班用事大臣,不期然生出了另外一种期冀实现的谋划:以燕国不经兵戈而臣服,给天下一个垂范警示——只要各国能如燕国这般臣服,便可保留部分封地,以邦国的形式存留社稷!当王翦接到待命王书,也知道了秦王将以春朝九宾大礼接受燕国称臣盟约时,闪过心头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秦王有怀柔天下之意了,如此可行么?此等疑虑,王翦并没有再度上书申明,他觉得应该看看再说。毕竟,秦王与王绾、李斯、慰橼等一班庙堂运筹君臣,都不是轻易决策之庸才,如此部署,或可能有意料不到的奇效。再说,驻守北边的蒙恬也没有信使与他会商。这说明,蒙恬是没有异议的。既然如此,等得几个月无妨。无论如何,在秋季最佳的用兵季节到来之前,必然会有定论的。

可是,事情竟迅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荆轲赴秦,途经易水,太子丹率心腹白衣白冠送别的秘密情形,王翦的反间营探听得一清二楚。当时,王翦对此事的评判是:燕太子丹臣服秦国而保存社稷,很可能只是与这个上卿荆轲的密谋,未必得到燕王喜与一班元老世族之首肯,故有秘密送别之行,故有壮烈悲歌之声。果真如此,燕国庙堂不久必有内乱,不妨静观以待。不想,荆轲离开易水南下,仅仅旬日之间,咸阳便有快马特使兼程飞来,向王翦知会了一个惊人消息:燕使荆轲,昨日行刺秦王,已经被当场处死!攻燕大军立即做好战事准备,秦王特使不日便到。

惊愕之余,王翦恍然明白了燕太子丹种种密行的根底。

不待秦王特使到达,王翦立即开始了一系列秘密部署:第一则,当即派出反间营精干斥候三十人,乔装商旅,秘密进入蓟城,立即接应顿弱回归易水大营。第二则,立即于幕府聚将,宣示了荆轲刺秦的惊人消息,却严令在秦王特使到达之前不得泄露军中。第三则,立即派出王贲率五万铁骑,插入燕国与残赵代国之间的咽喉要地于延水河谷,割断两国会兵通道。第四则,快马特使知会蒙恬部,令其派出精锐飞骑,遮绝燕国北逃匈奴之路径。

王翦大军悄无声息地紧张运行之际,李斯赶到了。

洗尘小宴上,李斯对王翦备细叙说了在咸阳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事件。纵然王翦深沉不动声色,额头也冒出了涔涔细汗。之后,李斯又详尽地叙说了庙堂重新会商的新方略。李斯说,秦王与大臣们一无异议地认定:一统天下必经大战,不战而欲图灭人之国,无异于痴人说梦也!此间,秦王特意提到了上将军王翦对秦军将士宣示的“灭国必战,战必有度”的八字方略。李斯心细,特意带来了从史官处抄录的君臣会商卷宗。王翦看到秦王那段慷慨激昂的说辞时,眼睛不禁湿润了。

史官录写的“王云”是这样一段话:

“燕国诈秦称臣,我欲怀柔待之,实乃赢政欲做周天子大梦也!燕国献地献人,掩饰行刺之举,足以证实:没有议出之一统天下,只有打出之一统天下!燕国刺秦,好!破去了赢政天子大梦!也立起了上将军‘灭国必战’之长策伟略!好事,大好事!自今而后,赢政不做周天子,不图以王道虚德使天下臣服。秦国,要实实在在地一统天下!赢政,要做实实在在的天下君王!不是打出来的江山,赢政不坐!”

良久默然,王翦长长地吁了一声。

“上将军宁无对乎?”李斯有些惊讶了。

“秦王明锐如此,夫复何言!唯战而已!”

如果说,此前的王翦对秦王及一班庙堂之臣能否在荆轲刺秦后深彻顿悟尚有疑虑,此刻看完这段“王云”之辞,诸般疑虑已经荡然无存了。王翦深知,这位秦王一旦认清事实本来面目,其天赋悟性远非举一反三者可比,其深彻明晰,往往远远超出臣下之意料。面对如此秦王,王翦当真是没有话说,只有心无旁骛地准备攻燕了。

次日清晨,易水幕府的聚将鼓隆隆响起。王翦升帐,先请李斯对刺秦事件与庙堂新方略做了宣示。秦军大将们怒火中烧,异口同声愤然喊打。之后,王翦指点着燕国地图,下达了对燕战事的总体部署:先期出动的王贲部不动,继续掐断燕代会兵通道;杨端和、李信两大将各率五万轻装步骑,前出易水之西做两翼驻扎,直接威胁燕国下都武阳与最富庶的督亢之地;王翦亲自率领二十余万中军主力,以大将辛胜为副,携带大型攻坚器械,从中央地带西进,选定最合适的时机渡过易水北上。

旬日之后,诸般预备就绪。在王翦主力正要渡过易水之际,从蓟城被秘密接回的顿弱却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燕国太子丹正在全力秘密联结残赵势力,又从辽东调回了十万边军,要三方会兵与秦军决战。

“太子丹疯了么?”李斯简直不敢相信。

“春秋战国以来,燕国清醒过几回?”顿弱一阵大笑。

“刺客之后又出大兵,太子丹也算得人物!”王翦倒是赞叹了一句。

“上将军如何应对?”对燕国的挣扎,李斯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尽管,在咸阳会商时,李斯与尉缭是一力赞同王翦灭国必战方略的。然则,对燕国在刺秦失败后的情势评判,李斯始终都不赞同秦王对燕国打大仗的想法。原因在于,李斯有一个坚定清晰的判断:荆轲刺秦惨遭失败之后,燕国必然举国震恐慌乱,不是举国降秦,便是北逃匈奴或东逃辽东;纵然秦军想打大仗,也没有大仗可打!唯其如此,对王翦的大举部署,李斯在心底里是有小题大做之非议的,只不过自己毕竟不是大军统帅,不宜直然否定罢了。如今,顿弱带来燕国竟要大举会战的消息,李斯半日都回不过神来——燕国残破若此,还要扑过来与秦军会战,世间当真有这等飞蛾投火之举?

“他要会战,会战便是。”王翦只是淡淡地一笑。

蓟城陷入了紧张慌乱而又亢奋无比的巨大漩涡之中。

荆轲刺秦惨遭毙命,对燕国朝野不啻当头一声惊雷。当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副使秦舞阳运回蓟城时,太子丹惊愕攻心,欲哭无泪,还没哼一声便昏厥了过去。夜来,太子丹突然醒来,扑到荆轲尸身,捶胸顿足大放悲声,一直痛哭到了天亮。后来,太子丹宣召秦舞阳,要询问荆轲身死的详细情由,得到的禀报却是:秦舞阳已经疯傻了。太子丹大怒,驱车赶去燕酩池,立即便要杀了这个使燕国蒙羞的宵小之辈。不想一到燕酩池,太子丹却又一次惊愕愣怔欲哭无泪了。破衣烂衫的秦舞阳,披散着长发,挥舞着一根短小的树枝,嗬嗬有声地吼叫着,刺杀着,追逐着,笑骂着。最后,秦舞阳大张两腿,箕坐于地,连连戳刺着自己的胸口与全身,吼叫得奄奄一息之时,竟猛然跳起来一下子扑进了碧蓝的池水……太子丹终于明白了,秦舞阳的疯癫追逐,分明正是荆轲在咸阳王城的刺杀场面。眼睁睁地看着秦舞阳投水,太子丹这才想起荆轲对秦舞阳的蔑视,禁不住骂一声懦夫狗才,踽踽回去了。

荆轲刺秦,原本是惊世密谋,被包藏得严严实实。如今骤然在燕国朝野哄传开来,市井乡野庙堂,无不惊讶万分聚相议论,纷纷回想当年的种种神秘迹象。一时之间,连面临的亡国危局也似乎没人顾及了。此刻,只有太子丹是清醒的。太子丹连夜赶赴父王在燕山深处的行宫,向父王禀报了荆轲刺秦失败的全部经过,末了沮丧道:“荆轲刺秦,必激怒秦王。燕国危亡已迫在眉睫,唯请父王决断国策。”

“没杀成便没杀成,也叫赢政吃一大吓!”

燕王喜非但丝毫没有责怪太子丹,反倒是一阵哈哈大笑。至于危亡国策,燕王喜一边在厚厚的辽东地毡上转悠着,一边这样说:“我大燕自召公立国,危绝者不知几数次也!可谁灭了燕国?没有,一个没有!凡欲灭燕者,终归自灭!何也?天命使然也!德行使然也!赵国不强大么?燕国攻赵多少次,没有胜过赵国一次!可他赵国,纵然战胜,又能奈何?终归还不是自家灭亡!我祖燕昭王破齐七十余城,尚且没有灭齐。他秦国,能灭我大燕?不能!秦军纵然占我督亢,我还有辽东,照样聚兵存国!其后光复故地,依旧还是大燕国!我大燕立国八百余年,是周天子王族唯一的主干余脉,天命攸归,秦国奈何我哉!你但放手去做,当真危局之时,老父自会出面化险为夷也。”

“父王方略,令丹大振心志!”

“子能振作,老父之心也!”燕王喜又一次大笑起来。

“我欲联结代国合纵抗秦,父王以为如何?”

“好!合纵抗秦,原本便是我祖燕文公首创,正当其时也!”

“只是,燕国腹地只有二十万将士,兵力稍嫌单薄。”

“作速调回辽东十万边军,便是三十余万!代国若能出动十万兵马,我便有四十万大军,与秦军便是势均力敌!会战击秦,一战而灭秦军主力,功绩何其大也!”燕王喜抖动着雪白的头颅,竟比太子丹还要慷慨激昂几分。

“辽东边军,原是为父王预留后路,儿臣……”

“子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燕王喜大笑一阵道,“秦开当年平辽东,留下了十五万大军。你调十万过来,还有五七万。纵然战败,我等进入辽东,还可再发高句丽军。后路多有,子只放手抗秦!”

走出王城,太子丹麻木的心又渐渐活泛起来。自他从秦国逃回,老父王的郁闷衰老是显而易见的,将国事交给他时,也分明流露出一种暮年之期的无可奈何。此后每遇太子丹禀报国事,老父王不是靠在卧榻上打盹,便是坐在猎场的山头上看士兵追逐野兽,目光中的那种茫然,每每教太子丹心头一阵震颤。也就是说,自从太子丹逃秦归燕,所接触的老父王,处处都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今,燕国面临危局,老父王却骤然显出一种傲视天下的峥嵘面目,其勃勃傲世之心,竟使做儿子的太子丹有些脸红起来。显然,支撑父王的,是天子血统的贵胄之气,是笃信先祖阴德可以庇护社稷于久远的坦然,是对秦国以蛮夷诸侯坐大的一种其来有自的蔑视。认真想起来,太子丹又觉得老父王有些迂阔,如同那个笃信禅让制的先祖燕王哙一般。毕竟,太子丹久在秦国为质,知秦之深,甚或过于知燕。然则,太子丹还是为老父王的这种独特的执著所感动。毕竟,这种执著能使老父了无畏惧之心,面对灭国危局而能将命运托付于天命阴德,罕见地坦然应对之。说到底,何草不衰?何木不萎?何人不死?何国不灭?能在将死将灭之时不降不退,而一力鼓噪与强大的秦军会战,奄奄一息的老父王能,血气壮勇的太子丹反倒不能么?……

回到自己官署,太子丹立即忙碌起来。

此时,正逢荆轲好友宋如意回到蓟城求见太子丹,请为荆轲大行国葬。闻得太子丹决意与秦军会战,宋如意精神大振,立即为燕国谋划出一个成事之局:大肆铺排荆轲葬礼,秘密邀集代国、齐国、魏国、楚国并匈奴单于会葬,达成合纵联军,大举会战秦国!太子丹当即拍案决断:派宋如意为特使,赶赴最要紧也是最可能达成盟约的代国;其余四名能事大吏,分别赶赴齐、魏、楚与匈奴,约期一月之后会葬荆轲。与此同时,太子丹以燕王名义下书朝野:上卿荆轲为天下赴义,大燕举国服丧,以彰烈士志节。王书颁行三日,燕国城乡触目皆白,国人愤激流涕大呼复仇之声几乎淹没了蓟城。太子丹趁势而上,立即下令各郡县征发义勇,入军抗秦。这时,宋如意从代国匆匆归来,非但带来了代国将以十万之众结盟会战秦军的好消息,还带来了代王赵嘉的秘密特使。太子丹精神大振,连夜举行大宴,为代王赵嘉的特使洗尘。

这场小宴密商,一直持续到曙光初上。

代王特使,是旧赵国平原君赵胜之孙,名曰赵平。这个赵平,在赵国灭亡之前已经承袭了平原君封号。赵嘉出逃代地,大半原因在于赵平的谋划拥戴。赵嘉做了代王,赵平便做了代国的丞相。赵平气宇轩昂,全无故国破灭后的委顿之相,一如既往的豪气勃勃,谈吐之间气度挥洒,俨然大国名臣。太子丹一见之下,竟是大为歆慕。赵平先大体叙说了代国情势:秦军破赵之后,赵国有封地的贵胄悉数逃亡,渐渐汇聚到代郡;去岁立冬之时,拥立赵嘉为代王,号为代国;目下之代国,有土地三百余里,民众五十余万,官吏军兵与王城君臣合计二十余万。末了,赵平慷慨激昂道:“赵国,根基尚在也!代地全部人口近百万,仍算得一个中等诸侯国也!会战抗秦,代王将出精兵十万,连同燕国三十万大军,战胜秦军大有成算!”

“代国以何人为将?”太子丹最担心没有大将统军。

“便是在下!”

“平原君不是代国丞相么?”太子丹惊讶了。

“将相一身者,战国之世何其多也!”

“平原君诚能为将,胜秦有望!”宋如意着意赞叹了一句。

“两国联兵,存燕复赵,全赖平原君也!”太子丹郑重起身,深深一躬道,“丹请平原君为联军统帅,统一调遣会战秦军,君幸勿复燕国之诚也!”

“太子信平,夫复何言哉!”

觥筹交错中,会战大计决断了:代国赵平为联军统帅,燕国宋如意为军师;无论他国出兵与否,两国都将在秋八月会战秦军!其后半月之间,四路特使接踵回燕,果然一无所成。齐国已经沦为偏安避战之海国,笃信齐秦互不攻战盟约,多年疏离中原,根本不想卷进对秦战事。魏国倒是有大臣跃跃欲试,谁知刚刚即位的新魏王魏假却是畏秦如虎,连燕国特使见也不见,便一口回绝了。楚国的春申君已经死了,楚国也如同齐国一样,抱定了回避秦国之策,以山遥水远鞭长莫及为说辞,回绝了燕国。匈奴单于倒是雄心勃勃,无奈却被蒙恬大军卡住了南下咽喉,根本无法越过阴山;老单于便以相机助战为名,答应拖住蒙恬大军,不使其南下助战王翦的主力大军。

太子丹立即赶赴燕山行宫,对燕王喜禀报了诸般进展。太子丹特意申明,不担心四方拒绝合纵,只担心燕国三十万大军没有统军名将。燕王喜颇为神秘地一笑,极其自信地摇着一颗雪白的头颅道:“国运昌盛,非在名将,而在借力也。当年,先祖燕文公首创合纵联军,燕国有名将么?没有!目下,有赵代之平原君足矣!赵人国史虽短,却是好勇斗狠之邦。我军交给赵将统领,无论战胜战败,皆有好处也!”“父王此说何意?”太子丹有些困惑了。“子何蠢也!”燕王喜一脸笑容地呵斥一句,接道,“战胜,天下皆以燕军为会战主力,功自在燕!战败,天下皆以赵人为将,屈我燕国大军而骂之,罪不在燕!你说,这不是两样好处么?”太子丹大为惊愕,默然踌躇一阵,终究还是吞回了想说出的话。

事实上,老父王是不可理喻的。

太子丹之所以将大军交给赵人统率,实在是因为人才凋零,自己寻觅不到一个足以率军会战的大将。派宋如意做军师,也同样是无奈之举。毕竟,燕国出动三十万大军,不能在统帅幕府一个人没有。可是,父王却将燕国的无奈,看做一种最好的逃罪夺功的权谋之道,不亦悲乎!争辩么?没用。不争辩么?心头实在不是滋味。毕竟,燕国不能没有这个老父王。虽在两次惨败于赵国之后荒疏国事,然则,老父王对辽东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太子丹虽执掌了国事,但实际军权,却还是在父王手里。譬如辽东究竟有多少兵马,太子丹是说不清楚的。其实,荆轲做上卿时,也未必整日谋划刺秦,而曾多次与太子丹秘密会商强燕之策。荆轲说,燕国要中兴,必须效法乐毅变法强军,只要太子丹决意兴燕,老燕王阻力不须顾忌。从荆轲明亮闪烁的目光里,太子丹分明看到了一股骤然闪现的杀气。是的,只要他点头决断,以荆轲之能,使父王销声匿迹是很容易的。但是,太子丹还是断然拒绝了。毕竟,他在离国二十余年后归来,父王还是器重他,甚至依赖他;纵然父王不交出兵权,太子丹也不能生此内乱。荆轲一死,心痛得快要疯狂的太子丹在最初的一闪念竟然是:若将荆轲留在燕国变法强军,或许才是正道!……然则,一切都过去了。唯一既能激励人心,又能承担大任的荆轲,已经死了。此刻,太子丹是真正的孤掌难鸣了,除了与父王一心协力保全燕国,他还能做何等事情?至于燕国能否保全,或许当真要看父王笃信的那个天意仁德了……

“天若亡燕,夫复何言哉!”

曙色初上,太子丹木然坐起,看见了榻前侍女惊恐无比的眼神。正要发作,太子丹却骤然愣怔了——侍女身后的六尺铜镜中,一颗须发霜雪的白头正直愣愣睁着双眼!他是谁?是自己?倏地,太子丹心头轰然一声头疼欲裂,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八月秋风起,燕代两国的联军隆隆开向燕南之地。

还在燕代密谋联结的时候,李信杨端和一班大将便提出先行攻燕而后再破代军的对策。对此,李斯也是赞同的。王翦却笃定道:“燕代调集大军会战,正是我军一战定北之大好时机,安可急哉?我若先行攻燕,燕国自可一战而下。然,代赵军若是不战而逃,显然便是后患,两战三战,何如一战决之也!”李斯忧心忡忡道:“果真齐楚魏三国利令智昏而出兵,再加匈奴南下,我军岂不四面陷敌?不如先下燕国,以震慑他国不敢北来。”王翦大笑道:“果真燕国能促成六方合纵,老夫求之不得也!战场越少越好,敌军越多越好。此目下秦军之所求,长史何虑之有哉!”李斯不禁有些惶惑道:“自来用兵,皆以不多头作战为上,何上将军反求多路敌军同时来攻?”王翦道:“长史所言,常道也。目下之势,非常道也。天下大国尽成强弩之末,纵然六方齐出,皆疲惰乌合之众,何惧之有哉!譬如燕国,兵马号称三十万,实则一无统兵大将,二无实战演练,三无坚甲利器,四无丰厚粮草;彼所以延迟至秋来会战,实则欲在战败之后逃入辽东,使我军不能在风雪严寒之季追歼而已。未战而先谋逃路,其心之虚可见也!代国更是惊弓之鸟,十万大军至少有三四成是伤残士卒;将相一身之赵平,贵胄公子未经战阵,却被燕代定为统帅,不足虑也!凡此等等,纵有大军百万开来,老夫只拿四十万破他。谓予不信,长史拭目以待也!”李斯默然了。他不明白,素以稳健著称的王翦,如何突然变得豪气纵横,视天下敌国如草芥,莫非这便是兵家奇正之道?

此后探马纵横,各种消息连绵不绝地飞入秦军幕府。

燕国辽东与高句丽的猎民步骑十万西进了,督亢腹地的二十万大军西进了,代国的十万步骑也开始南下了,赵平宋如意的幕府已经进驻燕南地带等等。其中最令王翦李斯惊讶的消息是:太子丹一夜白头,犹率一军亲自赴战;这支军马人皆白衣素盔,全数是燕国剑士与王室精锐护军。

“此为哀兵,须得分外留意。”李斯着意提醒王翦。

“以刺客之仇激励战心,太子丹何其蠢也!”王翦轻蔑地笑了。

“上将军,我军固然多胜,亦不能骄兵!”李斯有些急了。

“长史试想,”王翦叩着帅案道,“国家危亡而不计,却以一刺客之死为名目大张仇恨,公仇也?私恨也?以刺客私仇激励将士,太子丹明智么?”

“也是一理。”李斯不无勉强地赞同了王翦。

“传令工匠营,赶制三百面有字大纛旗备用。”王翦转身下达了军令。

“旗面何字?”军令司马高声问。

“长史,如此八字可否?”王翦压低声音颇见神秘地笑了笑。

李斯凑过来侧耳细听,恍然大笑连连点头。

燕代联军集结于燕南涿地,幕府立定,已经是八月将末。

一个月明风清的秋夜,太子丹率领三千精锐星夜赶赴燕南幕府,要与赵平、宋如意会商战事方略。两军仓促汇集,“会战抗秦,存燕保代”的宗旨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仗如何打,兵力如何部署,两方却从未有过认真的会商。太子丹虽不是燕军统帅,却也知道燕代两军的军法、军制与作战风习有很大不同。代军是天下锐师赵军的根基延续,目下虽是强弩之末,然对于燕军而言,代军十万仍然是无可争议的主力。燕国出动的兵力有两支,一支是腹地主力二十万,一支是辽东轻骑十万。开战在即,太子丹才蓦然发觉,自己对燕国的兵事与大军竟然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连两支大军的统兵大将也一无所知。太子丹只知道,燕国本无强兵传统,唯在乐毅时期变革军法,练成了一支以辽东骑士为主力的轻骑雄师。之后历经燕惠王、武成王、燕王喜三代数十年,那支雄师早已经消耗得没了影子。而十万辽东步骑,实际根基是当年乐毅秦开远征齐国时留下的镇守辽东的猎户民军。燕军主力被齐国的汪洋大海吞没后,燕惠王将这支猎户民军大为扩充,改为王室直领的王师,以为燕国危机之时的退路。就实说,这支辽东军是不为天下所知的“隐师”。父王至今犹能镇静挥洒,根本因由,正在于这支鲜为人知的大军。如今,父王赞同调来“隐师”之中的十万大军与秦军会战,太子丹感喟之余,更多的是茫然。燕国腹地二十万主力大军的大体情势,太子丹尚算略微知情:伤残多,老弱多,兵器劣,甲胄薄,在往昔与赵军的战事中连连大败,士气已经低落得很难经得起激战了。

这样的两支人马与代(赵)合军,太子丹如何不心下忐忑?

更有一层,赵国大将率领赵军作战,历来自有独特战法,即或是在当年的六国合纵联军中也是自成一体,不屑于与他军协同。赵军名将廉颇曾一度出走楚国,率领楚军作战,竟一战不能胜,不禁万般感慨说:“老夫离赵,方知率赵军如臂使指之贵也!”对于燕国燕军,赵国大将几乎是无一例外地人人蔑视,名将廉颇、李牧、庞煖等更甚。目下这个赵平虽不是名将,甚或不是经历过战场锤炼的有为将军,而仅仅是承袭了平原君爵号的“知兵”公子而已,其在燕国的谈吐气度,俨然便是百战名将了。太子丹确信,假若赵国不灭,赵军任何一个大将都不会愿意与燕军联兵会战。如今时移势异,燕军兵力远远超过代(赵)军,代王赵嘉才不得已有了如此抉择,不论赵平如何蔑视燕国,三十万兵力毕竟是谁都不敢轻慢的巨大力量。唯其如此,太子丹不怕赵军蔑视燕国的痼疾,坦然将燕国大军交给赵平统领了。太子丹没有父王的逃罪之心,在他看来,这只是两相便利:代(赵)兵力微薄,需要燕国大军;燕国没有大将,需要代国将才统军。毕竟,以目下情势论,即或是代国的寻常将军,也在燕国的主力大将之上了。然则,赵平能迅速整合两军三方于一体么?会战方略赵平心中有数么?

这一切,太子丹一直没有定数。

“赵平若不能一战胜秦为太子雪耻,宁为战场死尸!”

晨曦之下,看着太子丹骤然雪白的头颅与身后一片缟素的三千马队,迎出幕府的赵平不禁感慨万端,四手相执,双眼闪烁着泪光,由衷迸发出一句铮铮血誓。太子丹大为心动,泪眼唏嘘地拉着赵平的双手,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及至进入幕府,两人的神色才明朗起来。

“太子且坐,容赵平禀报。”

联军幕府宽阔整肃井然有序,确实有着旧赵雄师的不凡遗风。赵平吩咐中军司马摆下了洗尘军宴,又派军令司马飞马召回了去辽东军营会商军务的军师宋如意。三人共饮了一大碗代赵军的马奶子酒,赵平便走到侧墙大图板下,长剑指点着图板说将起来:“目下,合纵联军面对涞水,分作三大营混编驻扎:西路主力大营,驻涿城以西山地:中路大营,驻方城①以南山地;东路大营,驻涞水东北山地。本君所率之中军兵力,五万赵军带十万燕军,共十五万主力大军;其余两营,各为两万余赵军带十万燕军,各有十二三万步骑大军。此,目下我军之大势也!”

“平原君之见,此战如何打法?”太子丹急迫问了一句。

“秦军欲灭燕代,必得越过易水涞水,而后向西灭代,向北灭燕②。合纵联军目下驻扎之地,正在面对涞水之三大要害地:涿城、方城、涞水东北山。届时,秦军若渡易水涞水攻我,则我联军从西北东三方向秦军发起合围猛攻!以兵家之道,合纵联军必胜无疑!”

“我军四十万,秦军也是四十万,能合围猛攻?”

“太子知其一,不知其二。”赵平颇有气度地笑着,“兵法虽云,十则围之,倍则攻之。然则,也当以形势论。战场无常法。当年,白起以五十万秦军,围困赵军五十万于长平谷地,也是兵力对等。何以成功?形势使然!山川使然!今我合纵联军与秦军兵力等同,然山川形势却是对我军大为有利,对秦军大为不利。此,我之所以能以对等兵力合围秦军也!”

“平原君深谙奇正之道!”宋如意拍案赞叹。

“军师之意,也能合围?”太子丹颇感意外。

“如此战法,乃臣与平原君共谋也!”宋如意先行申明一句,霍然起身,走到地图前指点道,“太子且看,涞水从西北向东南而来,两条易水从西向东而来,在涿地之南交汇,三水夹成一个广约百里的大角。秦军兵临南易水,若不能越过涞水,终不足以威胁燕代!秦军果真北上,则我军只在涞水以北之燕南山地卡住咽喉要道,三路大军同时猛攻,秦军背后是易水涞水,退不能退,只能被我军三面夹击!如此形势,岂不是合围猛攻乎!”

“王翦乃当世名将,宁不见此危境?”太子丹依然一脸疑云。

“王翦灭国,不过一战耳耳!”赵平很有些不以为然。

“灭赵之后,王翦已经骄狂不知所以了。”宋如意补了一句。

“也好。但愿上天护佑,存我燕代!”终于,太子丹首肯了。

幕府散了饮宴,宋如意送太子丹到了燕军幕府,两人又秘密会商到暮色降临。太子丹着意问了燕代两军的诸般情形。宋如意回禀说,辽东精锐配给赵平做了中军主力,老燕军二十万分做两部,做了另外两大营的主力。太子丹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既然燕军是三大营主力,何以三大营主将都是旧赵大将?宋如意说,以人数论,燕军是主力;以战力论,只怕还得说代赵军是主力;三大营主将是赵平一力所坚持的,不好变。为甚大燕国出兵三十万,没有一个主将?太子丹满头白发下的黑脸很有些不悦。宋如意说赵平认为燕人不会打仗,他实在不好辩驳。岂有此理!燕人不会打仗,当年齐国七十余城是谁家破的?太子丹更是不悦。宋如意却不说话了。默然良久,太子丹突兀又问一句,先生宁不为荆轲复仇乎?宋如意一声哽咽,声泪俱下地诉说了自己的处境:赵平原本倒是下了军令,教他做东路军主将;奈何他这般任侠之士从来没有过军旅阅历,初次聚将分配军营驻扎地,他连骑兵营地与步兵营地的区别都不清楚,各营之间的方位、距离与金鼓号令之间的呼应更是不明,惹得赵军大将们一片嘲笑,燕军大将们人人羞愤不语;无奈,他只有回到中军幕府,还是做了案头谋划的军师。

“虽则如此,臣已决意效法太子,以慰荆轲魂灵!”

“先生能自领一军?”

“不!臣已秘密相约燕赵剑士百人,冲锋陷阵死战易水!”

太子丹没有说话,默默点头之际,麻木僵硬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宋如意知道,那不是太子丹的悲伤,而是太子丹绽开的一丝笑容。这个心如死灰的燕国领政太子,已经没有任何事值得他悲悯了。默然良久,宋如意解下酒袋,深深一躬道:“邦国危难,太子自领三千缟素死士而来,臣无以为敬,敢请与太子做诀别之饮!”太子丹还是没有说话,只霍然起身,摘下帐钩上的酒袋,对宋如意相对深深一躬,不待宋如意说话便举头汩汩大饮,双手颤抖,酒水喷洒得脖颈衣甲处处都是。宋如意静静地看着,眼前蓦然浮现出太子丹与荆轲在易水壮别的情形,心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大约只有在这等生离死别的关头,如荆轲宋如意这般士侠才能显现出异乎常人的冷静坦然。太子丹饮完,宋如意再次深深一躬,双手将酒袋一举倒过,一股清亮洁白的马奶子酒便准确无误地灌进了腹腔,一口气如长鲸饮川般吸干,一滴酒不洒,干净利落得令人惊讶。太子丹愣怔一阵,陡然伏案放声恸哭:“若得荆轲在国,先生襄助,燕国何得如此危局也!”

宋如意淡淡一笑,深深一躬,头也不回地去了。

九月初三,燕代联军的特使飞马抵达秦军幕府。

赵平的战书激昂备至,秦军大将们听得头皮发麻,却是想笑不能笑想骂不能骂,只能黑铁柱般矗着不动。原因只有一个,上将军王翦没有一丝表情,板着脸睁着眼仿佛钉在帅案前一般。特使将战书念诵完毕,王翦对身旁矗立的中军司马淡淡一句道:“回书,旬日之后会战。”特使高声道:“敢问上将军,究竟何时?战场何地?”不料,王翦却站起身已经走了。特使正欲趋前追问,大将辛胜猛然跨前一步,拦在了当面道:“回去禀报赵平姬丹,甭当真以为这是古人打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想哪里打哪里打!想甚时打甚时打!”特使黑红着脸正要说话,却见秦军大将们人人怒目相视,再不说话,转身腾腾腾出了幕府。

晚饭之后,聚将鼓咚咚咚连响。待秦军大将们陆续赶进幕府大厅,王翦已经拄着长剑站在了那幅两人高的燕南地图前。中军司马一声禀报:“三军大将全数到齐!”王翦长剑点上地图,沉稳利落地说了起来:“诸位,燕代联军本是弱势,今却急切求战,此中必有机谋!敌军谋划不明,我军灭燕便无必胜成算,而大好战机,也会稍纵即逝。何以如此?今秋不能灭燕,燕国便有喘息之机稳定国势;代赵,亦有借燕之力死灰复燃之可能。为此,我军必得一战而灭燕代军力,安定北方!此中之要,在明白破解燕代军之图谋,而后确定我军战法。”

“赵平机谋,不难明白!”

“李信且说。”王翦历来嘉许部将直言。

“燕代联军合兵四十余万,分作三路守在涞水西、东、南三面。仅此驻扎之势,其图谋一目了然。”李信看着地图,手臂遥遥指点,“以赵平、太子丹谋划,必欲我军渡过易水,再渡过涞水,而后开赴燕南涿地会战;如此,则我方重兵两次涉水之后人马疲惫,燕代必然图谋乘此时机强兵袭击。”

“正是!”大将们异口同声。

“既然如此,我军该当如何?”

大将们见上将军没有下令,却认真问策,目光不禁一齐盯住了李信。毕竟将军们对燕代联军的图谋,谁也没有这个司马出身多读兵书的李信看得透彻,彼既洞察,必有成算。可是,李信却满脸通红道:“末将只揣摩敌之图谋,至于破敌之策,尚无定策。”王翦一点头道:“无妨。将军已经料敌于先机,诚为难得也!”一转身走向帅台,便要下达军令。却听背后一个粗厚嗓门高声道:“此战不难!诱他南下,就我战场便是!”王翦脚步猛然站定在石阶,没有回身便冷冷道:“王贲,战事无大言,你且说个备细。”说罢走上帅台插好长剑,一张黑脸森森然盯住了自己的长子。王贲熟知父亲秉性,一步跨出将军行列,走到大板地图前指点道:“上将军、列位将军,请看燕代联军部署:主将赵平亲率最大一支主力,驻扎在联军西北方,这一大营,距离燕代另外两大营足有两舍,六十余里,距离我军也最远。原因何在?此地最靠近代国,正是越过涞水进攻代国的咽喉通道!也就是说,代军名为联燕抗秦,实则以护卫代国为第一要务。或是太子丹、宋如意等燕国将士懵懂不知兵法,或是赵平以统帅名义自行其是,总归是此等部署一直没有变化。”

“敌军情势图谋,李信将军已经说清,你只说如何打法。”

大将们正听得入神,却被王翦冷冷一句插断,不约而同地一愣,倏忽之间,却又释然:这是上将军严于责亲,不想教王贲过分张扬,故而将料敌洞察之功记在了李信头上。李信正要说话,王贲却指点着地图又昂昂然说了起来:“此战之要,只在我军一部先行佯攻代国!如此,赵平必率联军南下寻战,以求保全代国!如此,我军可不过易水涞水,而在易水之西坐以会战!”

“好——”满厅大将齐声一吼。

“王贲将军妙算!”李信特意高声赞叹了一句。

“也好。谁愿做佯攻之师?”王翦不加评判,立即进入了部署。

“我部愿为佯攻之师!”又是王贲慨然请命。

这次没有人争。历来军中传统,将士皆愿正面战场杀敌立功,极少有人在没有将令的情势下自请长途佯动奔袭,以斩首记功的秦军更是如此。王贲既出战策既已经为上将军与大将们一致认可,自请佯攻也在情理之中。当然,更重要的一条是,王贲部剽悍灵动,其时秘密驻地又正在燕代两军之间的隐秘河谷,向代国进军位置最佳,实在是最合适不过。凡此等等,大将们便没有一个人再来争令了。王翦目光巡睃一遍,立即抽出一支令箭道:“好!王贲部明晨立即起程,大张旗鼓进逼代国!待燕代联军南下,王贲部立即回师,袭其侧后!其余各部,全力备战,修筑壁垒,等候燕代联军南下会战!”

“嗨!”举帐一声吼应,王翦的调遣部署便告完毕了。

次日清晨,王贲的三万铁骑从易水东岸的河谷地带大张旗鼓地出动了。王贲选定的进军路线是:先向涞水上游进发,若燕代军仍不南下,则渡过涞水猛攻代国,逼联军做出抉择。这次奔袭若是真实的灭国之战,仅行军也得旬日之久。然则,唯其佯动,王贲不计其余,只以赵平知道秦军北上灭代消息为要。为此,王贲部虚张旗帜声势,浩浩荡荡若十余万大军一般。

自此,灭燕大会战拉开了序幕。

秦军攻代的消息传开,燕代联军大营顿时出现了奇妙的格局。

最大的变化,是联军原定的守株待兔战法完全无用了。因为,以代军为事实主力的联军绝不能听任秦军灭代,必须改变战法,而如何改变,仓促之间实难达成共识。听了宋如意密报,太子丹顿时恍然:与燕国相比,赵国后续势力代国才是秦国的劲敌。秦人与赵国血战多年,自然将赵国当做最大祸患,不攻代而先来攻燕,本来就是违背常理。如今秦军大举北上攻代,这才是秦军兵临易水的真实图谋!一明白此中奥秘,太子丹立即飞马联军幕府,要与赵平重新商定战法。此时,赵平接到消息两个时辰不到,刚刚与几名代军大将紧急商议完毕,正要击鼓聚将,恰逢太子丹与宋如意飞马赶到。

“来得正好!太子何意?”迎出幕府的赵平当头一句。

“秦军异动,平原君如何应对?”太子丹反问了一句。

“围魏救赵:他攻代,我攻秦!”

“时势不同,还是直接催兵救代好!”

边走边说进了幕府大厅,两人这才不约而同地问了一句:“为何如此?”一语落点,自觉尴尬,两人一时默然。军师宋如意对战事部署素不多言,今日却破例作为,下令两名司马将大板地图搬到帅案前立定,而后对太子丹与赵平肃然一躬道:“太子,平原君,敢请两位各陈战法,而后慎断。”赵平大手一挥,一个好字落点,人已经走到地图前说将起来:“秦军以锐师十余万攻代,已经行军一日走出百余里。我军纵然回兵,赶到代地,也已经是疲惫之师。若王翦主力在我回军之时从后掩杀,我军几乎必败无疑!与其如此,不如效法孙膑围魏救赵之战:我军立即南下,猛攻秦军主力!秦军王贲部必然回援,如此依然是两方会战,不过换了战场而已!”说罢,赵平目光炯炯地看着宋如意不说话。宋如意一句话不说,对太子丹正色一躬。沉思不语的太子丹恍然点头,也大步走到地图前指点道:“目下情势是,秦军已经先行攻代,而代国全部大军都在此地,代城几无防守兵力!唯其如此,我意:平原君可自领精锐代军回援,若王翦部从后追杀,自有我燕国三十万大军截击秦军主力!如此两相兼顾,秦军必左右支绌,联军或可战胜!”赵平冷笑道:“燕军若能截击秦军主力,何待今日联军抗秦哉!”太子丹淡淡道:“此一时,彼一时。燕有新来之辽东飞骑,战力或可胜任。”赵平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太子一心要分兵?”太子丹颇见难堪,却也正色道:“分兵是战法,不是所图。究竟如何,尚在会商,平原君无须多疑也。”赵平长剑猛然一跺地面道:“赵人不畏血战!只要太子决意分兵,赵平立即开拔!”

“太子、平原君,容在下一言。”

眼见两位主事人物僵持,军师宋如意第一次显出了士侠本色,一拱手慷慨道:“北国之地,仅存残赵弱燕,两国唇齿相依也!唇亡齿寒,天下共知。宋如意不知兵,却明天下大义所在。目下大局:只有两国合纵结盟,同心抗秦,燕代之存才有希冀!”

“代军当得独自一战,不赖燕军之力。”赵平很冷漠。

“平原君何出此言也!”

太子丹外豪侠而心极细,知道这个心结再化不开,与代国结仇便是必然,遂一拱手高声道:“我观代军营地靠西,本以为平原君随时准备分兵回代,故有此一说,绝非我本心要分兵!若我决意分兵,何须赶来幕府会商也!”赵平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何不早说?”太子丹脸一红正要说话,宋如意一拱手道:“禀报太子,代军驻扎靠西,平原君当初已向众将申明,臣亦尽知。臣以为,平原君并无不妥。”赵平正色道:“两国联军合纵抗秦,代军主力靠近代国,燕军主力靠近燕国,各自方便救助,有何不妥?若是秦军先攻燕国,莫非我军也可以此理由逃战不成?”宋如意道:“平原君此等部署,原本极是正当。太子误解而已,并无责难之意。平原君切莫计较过甚。方才,太子已经言明,并无分兵之心。平原君便当会商当下战事,不涉其余。”

“好!会商战事。”两位主事人物异口同声地应了。

会商很是迅速,三人一致认同了赵平战法:当夜起兵,渡过涞水易水,兼程疾进,以燕国南长城为依托,猛攻易水之西的秦军主力,逼秦军王贲部回师救援;若王贲部坚不回师而攻代,则在开战之后分兵救代,至少可免此时救代而被王翦主力追杀之危。战法商定之后,已经是太阳偏西的未时三刻。赵平立即下令聚将,在幕府大厅下达了兼程进军会战的十余道将令。大将们离开幕府,整个联军营地立即忙碌起来。暮色时分,联军四十万分别从西、中、东三路开进,夜半时分渡过涞水。

次日正午,联军渡过南易水,立即扎营,构筑壁垒。

赵平进入幕府的第一件事,是派出快马特使向王翦幕府下战书,约定来日清晨决战。之所以如此急迫,是赵平要王翦明白知道,燕代联军并没有中秦军攻代以分化联军之计,而是公然前来大举会战!赵平心存一丝期冀:也许秦军王贲部能闻讯回程,可免代国惨遭屠戮——

注释:

①先秦“方城”之名有四,三处在北楚(今河南省南部),一处在燕国。《诗·召月》云:“侵镐及方。”朱熹注:“镐、方,皆地名,疑皆朔方也。”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考订,这一方城在燕国涿县东南地带。

②秦军灭燕之进军会战路线,史无详载。《史记·秦始皇本纪》云:“秦军破燕易水之西。”《史记·燕召公世家·集解》徐广注云,秦军出涿郡故安。两说不同,当互有联系,实际可能是战场攻防转化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