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的军令云车,矗立在易水西岸一座孤立的山头。

从远处遥遥看去,这座山头只舒卷着一面巨大的黑色纛旗,除此便是一片苍黄的树林。而从这座孤山峰顶看去,视野却极为开阔。纵然是晨雾秋霜天地朦胧,西面的燕国下都武阳城也遥遥在望,北面的燕国南长城则尽收眼底;待到日光划破霜雾,东面北面的两条易水波光粼粼如在眼前,西北方的涞水也如远在天边的一道银线,闪烁着进入了视野。王翦之所以将战场选在这里,原因只有一点:易水之西的山川地势,最适合打一场聚歼战。打聚歼战的方略,既是王翦的谋划,也是李斯带来的秦王赢政的意图。李斯转述的秦王说法是:赵残燕弱,俱成惊弓之鸟,若不能一战灭其主力,则其必然远逃,或向辽东,或向北胡,其时后患无穷矣!李斯反复申明了秦王的顾忌:九原、云中的蒙恬军兵力只有十余万,既要北抗匈奴林胡,又要堵截燕代残余逃窜,广宇漠漠,纵然全力应对,亦可能力有不逮;为此,攻灭燕代之战,务求聚歼其主力大军。对于秦王的大局方略,王翦深为赞同,反复揣摩之下,只有这片战场最适合秦军施展。

先得说说这片战场的地理大势。

整个燕南之地,易水流域最为要害。西周与春秋时期,这片地域原是胡人与华夏族群的皮毛盐谷交易区,因其无名,遂被当时的燕国与蓟国径直呼为“易地”。这片易地,北南两条水流,当时都被燕人蓟人称之为“易水”。后来,燕国吞灭了蓟国,将两条易水分别称为北易水、南易水。战国之世,燕南成为燕国最富庶的区域,易水也日见大名。但是,易地仍然是没有定界的一片地域,既没有设置郡县,也没有修筑城池。直至后世的隋代,方在易水之地设置了易县,或称为易州。是故,后人误以为(战国)易水是因为发源于(战国)易县而得名。这是后话。

两条易水①的流向是:北易水由西向东,入涞水,再入大河,大体是东西流向而略呈西北东南;南易水则是由北向南,入涞水下游,再入大河,流向为西北至东南的大斜形。故此,时人以为南易水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水流,也便有了易水东西之说。

易水流域之重要,在于两处:其一,北易水北岸,有燕国南部最大的要塞武阳城。这武阳城②乃当年燕昭王修筑的南部重镇,东西二十里,南北十七里,坚固异常;因其咽喉地位,武阳也是燕国的下都,即燕国的陪都;其二,南易水东岸,有一道燕国南长城,是燕国防备南来之敌的屏障。这道燕南长城,沿南易水流向修筑,蜿蜒直向东南,抵达燕齐边境的“中河”,长达四百余里。战国时期,黄河入海段分作三流入海,西河北上燕国而东折在今天津地带入海,中河、东河均在齐国边境,即今山东半岛入海。燕国南长城的东界,便在燕齐交界地的“中河”终止。至此完全清楚,燕南的三个要害点是:南易水,燕长城,武阳要塞。

“禀报上将军,燕代联军探察清楚!”

听完斥候将军的禀报,司令云车上的王翦深深皱起了眉头。

斥候营报来的敌情是:燕代联军已经连续渡过涞水与北易水,分三部驻扎:以腹地燕军为主的十余万人马,骑兵进驻武阳城外,步军驻屯燕南长城;以代赵军与燕国辽东精锐组成的二十余万主力,前出南易水东岸,正在构筑壁垒。

“辛胜,依此情势,成算如何?”王翦问了自己的副手一句。

“上将军,我军必能聚歼联军!”辛胜没有丝毫犹豫。

“有何凭据?”

“其一,联军部署失当!其二,我军战力远超联军!”

“纵然如此,难矣哉!”

“临战狐疑,为将之大忌。上将军当有必胜之心!”

山风回荡着辛胜的慷慨激昂,舒卷着军令大纛旗的啪啪连响。王翦遥望着东方晨曦中火红色的茫茫联军营地,良久没有说话。在秦军历代大将中,王翦是“雄风”最弱的一个。不管大仗小仗,王翦从来没有慷慨激昂的必胜宣示,更多向将军们说的,恰恰是此战的难处。唯其如此,王翦的幕府聚将每每多有奇特:年青的大将们嗷嗷一片,灰白须发的王翦却总是黑着脸。若非王翦的论断无数次被战局战场的实际演变所证实,大约王翦这个上将军谁也不会服气。纵然如此,每遇大战,仍然不可避免地重复着部将昂昂而统帅踽踽的场景。譬如目下,攻燕副统帅辛胜,对王翦的担忧便很有些不以为然。

此时的秦军大将,当真是英才荟萃。自王翦蒙恬以下,三十岁上下的年青统军大将个个出类拔萃:李信、王贲、辛胜、冯劫、冯去疾、杨端和、章邯、羌瘣、屠雎、赵佗。还有专司关隘城防与辎重粮草输送的国尉府大将:蒙毅、召平、马兴、杜赫等一班军政兼通的专才。这些年青大将,无一不是后来大帝国的柱石人物。尤其是李信、王贲、杨端和、辛胜四人,一致被军中呼为“少壮四柱”,直与白起时期的王龅、蒙骜、王陵、桓龅四大名将相比。

唯其如此,秦军幕府的军情会商,没有一次不是多有争论而洞察战局的。

譬如目下,秦军大将们几乎人人明白联军统帅赵平的真实图谋:联军前出的二十万主力,将要渡过易水拖住秦军主力鏖战,构筑壁垒做防守状,恰恰只是“示形”而已;驻屯长城的几万步军,则是在防备王贲部回师;驻守武阳城外的骑兵,则是随时准备救援代国。也就是说,赵平心有狐疑,对自己的围魏救赵战法吃不准,机变以对的背后,是统帅自信心的缺乏。赵平狐疑的要害,是吃不准王贲部的真实动向——当真灭代与诱敌疑兵,究竟着力何在?为此,赵平摆出了一个看似机变兼顾的阵式:王贲若不攻代而回师助战,则武阳军与长城军可合围击之;王贲若果然攻代,则武阳军可放手北上救援;长城军则可相机策应,兼顾易西会战与救代之战,既保会战,又保救代。至于易西会战,赵平的打算也是显而易见的:王贲部十余万北上,秦军主力只剩二十余万,与燕代联军兵力相当;而联军是本土卫国之战,天时地利人和无不具备,当有极大胜算。对于不谙军事的太子丹与宋如意等,这或可称为一个机变灵活的英明方略。但在日趋老辣的王翦眼里,在一群秦军英才大将的眼里,这却是一个透露着狐疑之心的大有破绽的战法。统帅心有顾忌而不敢投入绝大部分主力于主战场会战,实际便是主战场不明,从方略上已经输了一筹。若再从两军战力说,燕代联军更无法与秦军锐士抗衡,即或占兵力优势,联军也未必战胜,况乎是兵力相当的会战。

所以,秦军大将们没有一个人担心秦军能否聚歼燕代联军。

作为此战副统帅,辛胜的说法是:“易西战场不会逃敌!武阳与燕南长城,则有王贲部从后堵截,也不会逃敌!如此战场,如何不能聚歼!”唯其如此,辛胜与大将们对王翦的沉重与担忧感到不可思议。

“禀报上将军,联军特使来下战书!”司马的高声禀报飞上了云车。

“走!幕府聚将。”王翦大手一挥,立即走进了云车升降厢。

辛胜对军令司马一点头,黑色大纛旗大幅度掠过天空摇摆出特有号令。及至辛胜踏进升降厢跟着王翦出了云车,聚将鼓已经响过了两通。始进幕府,大将们堪堪聚齐。王翦看也没看联军特使捧过来的战书,提起大笔便批了“来日会战”四个大字。联军特使一出幕府,王翦便黑着脸道:“聚歼燕代军尚有变数,各部务须上心!”

“敢问上将军,变数何在?”李信高声问了一句。

“敌分两岸三地,方圆百余里,逃离战场较前便利。”

王翦话音落点,幕府大厅骤然沉默了。应该说,这是被秦军大将们共同忽视了的一个事实——联军分作三处在易水两岸作战,秦军两路纵然铁钳夹击,也难保联军战败后不从山峁沟壑中逃离战场;大将们原本认定的胜仗,与其说是聚歼,毋宁说是击溃。应该说,没有丰厚的实战阅历,很难洞察到这一点。而王翦比帐下年青大将所多者,正在于数十年征战的实际阅历与异常冷静的秉性。而敏锐的年青大将们所缺乏者,也正在这种需要时间与实战积累的血的经验。

“上将军所言大是!赵平分三部驻军,我等没有仔细揣摩!”

“三部驻扎,弊在分散军力,利在便于逃战!”

“王贲将军只有三万余骑,难以拦截十余万人马!”

“我军主力在易水西岸决战,战胜后渡河追击必有延缓,不利围歼!”

“斥候新报:联军南来,全数轻装。其图谋,必在利于脱身!”

王翦不点明则已,一旦点明,年青的大将们立即恍然醒悟,你言我语人人补充,片刻便将有可能发生的战场大局说了个透亮。王翦虽然依旧板着脸,那双藏在帅盔护耳里的耳朵却捕捉着每个人的简短话语,心头也飞快地掠过一个又一个可能的新方略。可是,他没有捕捉到一个可以聚歼联军的方略启示,飞掠心头的新方略也没有一个立定根基。

“此战,只能就实开打。”大厅已经肃静了,王翦终于站了起来。

“愿闻将令!”聚帐肃然一声。

“各部强兵硬战,最大缩短易西会战,尽早渡河围歼逃敌!”

“嗨!”

“也就是说,原定部署不变,各部加大杀敌威力。”

“嗨!”

聚将完毕,王翦将斥候营将军唤进了幕府军令室。一番叮嘱,斥候将军在暮色中飞出了幕府,飞向了西北方的王贲大军。

晨曦初露,霜雾蒙蒙,易水东岸人喊马嘶地喧嚣起来。

联军涉水的时刻,是赵平亲自决断的。抵达燕南长城后,联军幕府得斥候急报:秦军王贲部没有回师迹象,依然大张旗鼓隆隆北进。与此同时,代王赵嘉的快马特使飞到,要赵平务必北上保代,若三日之内不能回军,则代国君臣只有携带民众北逃匈奴。赵平心下大急,来不及与太子丹会商谋划,立即对中军主力下达了军令:次日清晨,涉水求战!此刻,赵平的目的只有一个,逼王贲部回师,至于此等战法之利弊,已经无暇揣摩了。太子丹与宋如意,一随混编骑兵驻扎下都武阳,一随混编步军驻扎燕南长城,号为“节制两军相机出动”。两人一进驻地,各自听完主将的驻扎配置禀报,便各自忙碌着与追随死战的任侠剑士会商参战之法,根本来不及赶赴幕府与赵平会商总体方略。及至接到赵平的中军司马的军令知会,已经是次日拂晓时分了。虽然,两位燕国主军人物不在一处,处置之法却惊人的一致:思忖一阵二话不说,便率领着死战马队各自渡过易水,径直赶赴战场。

无论联军大将们多么匆忙,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终于开始了。

太阳还没有穿破朦胧霜雾,红色衣甲的燕代联军在宽阔的河面展开,涌动着漫上易水西岸的平野谷地,天地间一片混沌金红。当赵平的司令云车矗立起来的时候,他却惊异得说不出话来。整个谷地战场没有秦军,依稀可见的远处三面山坳里,隐隐飘荡着黑色旗帜,却也听不见人喊马嘶与鼓号声混杂的营涛之声。

“禀报平原君!秦军营地虚空!河谷未见秦军!”

“飞骑三十里!再探再报!”

探马飞去,赵平脸色阴沉得可怕。王翦分明在战书上批了来日会战,今日战场却一无大军,这分明是一场阴谋之战。并非赵平相信那羊皮纸上的四个大字,而是赵平认定,秦军不可能就地遁去,秦军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觊觎着战场!既有阴谋,不是偷袭,便是伏击,舍此又能如何?赵平揣摩不透的是,秦军若想做阴谋之战,只要在联军渡河时做“半渡击之”,则联军必败无疑;如今不做半渡出兵,教联军从容渡河布好阵势,而秦军竟不见踪迹,这算甚个阴谋?你纵有奇兵埋伏,也得诱我进入险峻山谷方可。如今我军距离秦军营地山谷至少有三五里地,且不说我在山外,便是入山,那低矮平缓的两面小山能埋伏得几多人马?赵平一面思忖揣摩,一面摇头苦笑,渐渐地,他的狐疑越来越重了——莫非王翦丢下空营,兼程北上会合王贲部攻代了?若非如此,二十余万大军能凭空遁身了?

“禀报平原君!方圆山地未见秦军!”

当探马斥候流星般再度飞来禀报时,赵平骤然渗出了一身冷汗——他确信,秦军主力一定北上了!片刻之间,赵平来不及细想便大吼下令:“穿过山谷!北上代国!”发令完毕,赵平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了战马,带着护卫幕府的三千精锐马队飞向前军。燕代地理赵平极熟:一旦渡过易水,北上代国最近的路径便是穿越秦军营地所在的山谷,再渡过涞水上游进入代国;若回渡易水再从武阳北上,路程至少远得一日两日,对于追击已经出发一夜或者至少大半夜的秦军,回渡之路等于完全无望。如此大半个时辰之间,燕代联军的二十余万主力已经轰隆隆开进了虚插秦军旗帜的山谷。只有太子丹与宋如意的两支白衣马队堪堪赶到,尚未进入谷口……

突然之间,隆隆战鼓完全淹没了山谷河谷,杀声四面连天。(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山口外的太子丹与宋如意,惊愕得完全不知所以了。放眼方才还是空荡荡的河谷,瞬息之间黑色秦军竟遍野卷来,恍如从地下喷涌出来的狂暴洪水;山谷中的喊杀声更是震耳欲聋,两道原本低矮的山梁竟然森森然狰狞翻起一片片剑矛丛林。更为恐怖的是,易水西岸神奇地矗立起了一道黑森森的壁垒,一面“章”字大旗猎猎劲舞:太子丹一看便清楚,那是秦军的大型弓弩阵。也就是说,秦军章邯部的强弓硬弩已经封锁了易水退路,联军主力若不能突破秦军山谷伏击,便只能听任这骇人的暴风骤雨般的大箭射杀干净。

“军师!杀进山谷!与平原君会合!”太子丹大吼了一声。

“不行!”但临战场搏杀,士侠宋如意毕竟清醒,一把扯住了太子丹马缰大喊,“人马拥挤,找不见靠不拢!为今之计,只有杀回长城再做计较!”太子丹立即醒悟高声道:“好!马队听军师调遣!杀回长城!”宋如意喊道:“王室马队护卫太子!侠士马队我五十骑前冲,鲁句践五十骑断后!跟我杀——”长剑一举,雪白战马一道闪电般飞了出去。

却说山谷之内,赵平主力大军眼看谷口遥遥在望,突然战鼓如雷杀声四起。赵平虽是统军主将颇具胆识,然毕竟缺乏统率大军实战之阅历,匆忙而又百般狐疑之际陡闻战鼓杀声如惊雷当头炸响,片刻之间不禁有些发蒙。一个军令还没有发出,赵平便被身边久经战阵的一群老司马裹到了马队核心。及至赵平清醒过来连声怒吼,要指挥大军突出山谷,两山秦军已经山呼海啸般压来,整个大军立即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混乱搏杀。赵平的中军护卫马队,是当年赵军残存的精锐飞骑,人人都是战场勇士,不待护卫大将发出号令,已经将整个中军幕府的司马们与赵平裹在核心向山口飓风般卷去。混编在联军主力中的六万余代军见“赵”字将旗飞掠向前,立即心领神会,大将们不约而同连声怒吼,代军将士纷纷摆脱身边的燕军自整队形,奋然死战杀向山口。编入联军主力的燕军,正是颇为神秘的辽东猎骑。此时的辽东骑士,从来没有过与代赵军联兵战场的阅历,更没有过与秦军交战的阅历;此刻见代军脱开盟军自顾冲杀而去,辽东燕军大为恼恨,一面高声咒骂,一面奋然聚结各自为战,要与这黑森森的秦军见个高下。

山头云车上,王翦的军令大纛旗连连飞掠,秦军已经扑向了整个战场。

秦军山谷伏击战的大部署是:李信所部堵截出口,杨端和所部截杀入口,冯劫所部与冯去疾所部从两山掩杀攻击。这四支秦军全数是步军,原部所属的骑兵也改作了步军。之所以如此,在于王翦对伏击战的将令:“四面构筑壁垒,务使燕代军不能脱逃!”坚不可摧的壁垒战,自然是步兵优于骑兵。主战场之外的易水河谷,王翦部署了两支锐师追歼残敌:一是由副帅辛胜亲自率领的两万精锐铁骑,一是章邯所部的弓弩营。如此部署,在实际上就形成了战场分统:统帅王翦主司伏击主战场,副帅辛胜主司河谷战场。与此同时,王翦给王贲部的将令是:飞骑回师,攻取武阳与燕南长城,务期不使两部燕军北逃!在整个大格局中,李信部的谷口堵截与王贲部的回师抄后最为要害,两部但有纰漏,则燕代联军便可能逃亡甚多,要害人物如太子丹赵平宋如意等也可能突围而去。

山谷之中,秦军事先已经有充分准备,两山壁垒构筑得既隐秘又坚固,堆积了满当当的滚木石礌石箭镞与备用刀矛。战鼓杀声与凄厉的牛角号一起,两山箭雨黑压压倾泻入谷,滚木礌石从山坡激荡跳跃着扑来,威势着实骇人。燕代联军尚在惊骇懵懂之中,黑色的秦军锐士方阵便挺着几有两丈的长矛从山坡轰隆隆压下,森森之势令人不寒而栗。燕军的辽东轻骑与代赵军的飞骑一样,皆以灵动快速见长,压迫在山谷做拼死决杀,其战力大大弱于结阵成势的重甲步兵。从战鼓响起到秦军压下山坡突入谷地,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燕代联军已经被分割成了各自为战的无数的大块小块,恍如飘荡在黑色丛林的一片片血红色的残云晚霞。饶是如此,燕代两军仍然在拼命嘶吼搏杀。燕军辽东轻骑初战秦军,心有不甘。代军则更是全力拼杀——这支代军若葬身此地,则新建的代国无异于灭亡;代军统帅赵平若战死或被俘,代国也同样等于灭亡。所不同的是,燕军向后杀,要过易水回蓟城再回辽东;代军向前杀,要冲出山口,渡过涞水,回救代国。

两军冲杀方向不同,战场便生出了意料不到的变化。

敌军分流,山谷的秦军冯劫部与冯去疾部,出现了短暂的不知所措。向来埋伏作战,伏击方都是全力冲杀一个方向,逼迫敌军逃向己方的堵截壁垒。而今局面突变,代军向前扑,燕军向后卷;两山掩杀的秦军若仍然一个方向压下谷底,则必然有可能走脱一方。急切之间,冯劫冯去疾各在一面山坡不及会商,冲杀秦军一时犹豫,不免短暂散乱各自喊杀着扑向不同方向。

“左山前杀!右山后杀!”

王翦司令云车上的大纛旗两个翻飞横掠,发出了明白的攻杀将令。专一接受统帅云车旗号的两军军令司马连声高呼,左山的冯劫与右山的冯去疾立即清醒,各自大吼一声,立即向前向后掩杀下去。

片刻间隙,赵平的死战飞骑已经飓风般卷到了谷口。

堵截谷口的李信部三万余人马,专一配备了一千架大型连弩、五百架大型抛石机。李信将大型连弩阵,设置在了山口外的两座小山包前。这两座小山,恰恰在山口外两三里处,与伏击山谷遥遥相对,形成一片四面出口的谷地。大型连弩射程可达一二里左右,向这片谷地回射锁敌,有极大的杀伤力。五百架抛石机,李信则部署在谷口地带,对逃敌做迎头一击。其余三万精锐步卒,李信则将两万步卒部署在两侧山坡的树林中,一闻谷内战鼓号角,两万步卒便开下山坡分作两大方阵做两道防线截杀;所余一万步卒,则由李信亲自率领,守在两面山坡,防止残敌冲上山坡突围。如此部署,从地理形势与大型兵器的利用,到秦军战力的发挥,都可说是万无一失。

然则,代军飓风般卷到面前时,由于身后没有了强兵追杀,这支死战飞骑顿时显出了旧时赵军的剽悍战力。面对刚刚冲下山坡尚未结成整肃阵势的秦军步卒,代军骑士不待任何将令,齐刷刷摘下长弓搭上羽箭一齐劲射,箭雨飞出的同时,战马弯刀几乎是如影随形呼啸扑来。以威力论,马上弓箭远不如秦军大型连弩,甚至不如秦军步卒的脚踏上箭弩。但是,今日秦军连弩集中在山口外,两山掩杀的步卒一律摘下单兵弩机而只操长矛。也就是说,面前为堵截残敌而只做专一冲杀的秦军步卒,目下没有弓箭在身。当此之时,这些精于骑射的强悍骑士的密集箭雨威力大显,秦军步卒纷纷倒地的同时,飓风般的红色马队已经潮水般冲过了堤坝。山口高坡的李信大急,大吼一声,五百架抛石机顿时发动,斗大的石块密匝匝向山口代军砸来。与此同时,李信的大旗急促摆动,远处两山前的一千架大型连弩也接踵发动,万千长矛大箭激荡着骇人的尖厉呼啸声压向逃出山口的散乱飞骑。及至山谷中的秦军步兵黑压压杀出,代军的战马骑士的尸体已经层层叠叠地铺满了谷地。

“赵平逃脱!随我追杀!!”李信暴声如雷,飞身上马。

“上将军将令——”

军令司马飞骑赶到,对李信转述了王翦的将令:停止追杀代军,立即回军东渡易水,合击燕太子丹残部。李信虽则心有不甘,还是气咻咻一挥大手,喝令全军立即出山杀向易水谷地。

此时的易水西岸,乱得没有了头绪。

燕军辽东轻骑拼死向后,一路杀到山口,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截杀燕军退路的秦军有两部,一部是辛胜的两万铁骑,一部是章邯的大型连弩营。依照正常战法,突围的燕军一旦冲出后山口,第一阵截杀的是辛胜铁骑;截杀之后残余的燕军,全部由部署在易水岸边的章邯连弩营堵截射杀,或逼迫其全部投降。连弩营施展的前提是,秦军铁骑退出射程之内,不与燕军残敌做追杀纠缠,否则,连弩无法漫天激射。山谷战场一开,太子丹与宋如意部立即回身杀向易水渡口。后山山头的辛胜遥见一片白衣白旗,心知便是太子丹所部的王室飞骑。辛胜没有片刻犹豫,下令其余铁骑截杀突围的辽东轻骑,自己翻身上马率领五千铁骑来追杀太子丹。辛胜很清楚,此战走了谁也不能走了这个太子丹,刺杀秦王的太子丹若逃出秦军重围,就是秦军无法容忍的最大耻辱。太子丹的结局只能有一个:被秦军俘获,交秦王处置。即或太子丹被章邯射杀,也不是秦军的荣耀。此时,易水西岸尚无混战局面,辛胜部飞兵追杀太子丹,章邯在高高云车上看得分外清楚。章邯立即对连弩营下令:连弩只对突出谷口的红衣燕军,不对白衣人马。如此一来,辛胜的五千铁骑与太子丹宋如意的三千余飞骑,在易水西岸展开了风驰电掣的追逐拼杀。太子丹虽非战场之士,然在燕国却深得人心。这支护卫飞骑军,全部是太子丹昔日与荆轲一起精心遴选的骑士,人人半侠半兵,立誓护卫太子。此刻面临强兵追杀,这支飞骑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抛掉了所有的旗帜甲胄,迅速变作人人布衣散发的轻装骑士,在战场左冲右突寻觅涉水时机。不可忽视的是,宋如意的百名任侠骑士更是人人出色,间或以小股马队游离出去与秦军铁骑做近战搏杀,对辛胜部的追杀造成很大干扰。

但是,若没有易水东岸的意外变化,太子丹仍然不能逃此一劫。

东岸情势变化,由秦军王贲部的武阳之战而起。王贲北上,声势大而脚下慢,未过涞水便在一道隐秘的山谷秘密驻扎下来,每日只派出乔装斥候深入代地,散布秦军北上的种种消息,使得代国一片风声。燕代联军渡过易水的前夜,王贲部隐秘地向回程进发。依据父亲的将令,王贲南下有两战:一战攻克燕国下都武阳,为秦军彻底扫灭燕代之根基;一战攻克易水东岸的燕南长城,堵截燕军回逃之路。依秦军战力与目下燕军状况,王贲部两战必是秋风扫落叶之势,不会耽延。王贲以秦军铁骑的脚力战力,做了环环相扣的部署:清晨进逼武阳城下,在主战场伏击发动之时,始攻武阳;午时前后,飞兵南下燕长城攻克老弱燕军,以燕长城为壁垒截杀残余燕军。如此部署,留给攻克武阳的时段最多只能是两个时辰。不料,夜来行军陡遇一场大雨,王贲部进发到武阳城下时天虽放晴,时辰却已经将近正午。此时的主战场已经开打整整一个早晨,武阳守军的情势已经发生了意外的变化——赵平的代军飞骑突破重围后逃进武阳,与燕军联结死守。一波猛攻不能奏效,王贲急火攻心,立即分开兵力两面兼顾:留下万余人马继续攻城,不使赵平残部脱逃;自率万余铁骑飞驰燕南长城,要截杀太子丹后路。

可是,王贲部赶到易水东岸的燕南长城时,大部燕军已经逃走,留下的只有伤兵与老弱,太子丹的白衣马队更是没有了踪迹。王贲尚在火爆爆怒吼,章邯的中军司马已经飞马过来禀报了。章邯司马说,太子丹被辛胜飞骑追杀时,东岸长城没有受到攻杀的燕军立即派出仅有的数千骑兵涉水增援:燕军骑兵刚刚涉水上岸,恰逢太子丹部与尾随追杀的辛胜部一起卷到;燕军骑士堪堪放过太子丹马队,与辛胜的秦军铁骑纠缠厮杀到了一起;西岸章邯见白衣马队涉水,易水中再没有黑色秦军,立即下令连弩转向猛烈射杀;白衣马队丢下了一大半尸体,最终还是上了东岸逃脱了;救援太子丹的燕军马队,全部死在了辛胜铁骑的长剑下。

“姬丹!且教你白头多长几日!”

王贲恶狠狠骂得一句,立即率领万余铁骑赶赴武阳——太子丹脱逃,不能教赵平也逃了。王贲马队西去不到半个时辰,西岸主战场的辛胜部也越过易水杀向了武阳。可是,王贲赶回武阳时,情势又发生了变化:武阳城攻破了,赵平残部却杀出城逃跑了。

“破城逃敌,你作何说!”王贲黑着脸问本部副将。

“骑对骑,赵军不弱!”副将硬邦邦回了一句。

及至辛胜赶到,查勘罢战场只说了一句话:“撂下武阳!回易西营地!”

暮色时分,幕府聚将。王翦二话没说,下令中军司马禀报汇集之战果。司马禀报说,三处战场共斩首燕辽东军六万八千余、代军四万三千余,俘获两军十四万余,攻克燕国下都武阳与燕南长城;逃脱燕太子丹、军师宋如意,逃脱代军主将赵平;燕代两军,总计逃脱十余万人马。

“甚个鸟仗!处处有错!”李信先愤愤然骂了一句。

“怪也!两头跑!谁知道逮哪头!”冯劫冯去疾异口同声。

“走脱太子丹!我领罪!”辛胜红着脸嚷嚷。

“谁也不怪!全在我贻误战机!”王贲脸色铁青。

“打了败仗么?”王翦沉声一句,大将们都不说话了。王翦站了起来,拄着长剑走到大板地图前道,“灭国之战,绝非寻常攻城略地。邦国不同,战况便不同。希图战战全歼一战灭国,无异于白日大梦!运筹谋划,自要以全歼为上。然战场生变,依然拘泥于谋划计较战果,便是赵括!便是纸上谈兵!此战,虽未全歼燕代两军,也走脱了太子丹与赵平,仍然是破燕之战!因由何在?根本之点,燕代两军主力丧失殆尽,燕代两国从此不足以举兵大战!只要我军继续追杀,燕代两国何以抗之,何以存之!”

“愿闻将令!追杀燕代!”满厅一声吼喝。

“追杀之战,谋定而后动。”王翦冷冷一句,散了聚将会商。

当晚,王翦向秦王拟就了战事上书。

案前一提笔,王翦便想到了李斯。李斯若在,此等事要容易许多,也许王翦说几句话,李斯便代劳草就了。李斯既是极好的谈伴,一动手写字更教人看得入神。可惜,李斯在易水之战前就被秦王紧急召回咸阳了。留下的顿弱虽说也是大才,然顿弱当年在赵国已经被郭开折磨得一身病,能挺在军营已经不容易了,如何还能作经常夜谈?这篇上书很长,直到刁斗打响五更,主书司马才将王翦写好的书文誊刻完毕,装进铜管上了封泥。王翦在上书中备细禀报了此战经过,末了提出了自己的灭燕安燕方略:时近冬令,大军北进艰难,当开进燕国下都武阳歌兵过冬,来春北上灭燕灭代;冬季之内,李斯最好能率领安燕官吏入燕,妥为谋划燕国民治;燕国古老,风习特异,若李斯不能北上,则请秦王下书蒙恬入燕,与顿弱共商治燕之策。

半月之后的一个夜晚,咸阳王使姚贾飞车北来。

秦王的回书很简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灭燕灭代之方略,悉听上将军铺排。余事不尽言,姚贾可与上将军会商决之。”很显然,战事之外,秦王尚有需要姚贾与王翦当面会商的密事。接风小宴上,王翦略事寒暄切入了正题,要姚贾尽说无妨。姚贾素来干练,一爵酒未曾饮完,便将待决之事说了个明白:韩国灭亡之后,由于王室贵胄仍然居留在旧韩之地,而只将韩王安迁徙到了秦国本土;是故,韩国老世族有异动迹象,密谋与魏国、代国联结,在“老三晋”势力支撑下恢复韩国;很可能在明春秘密举兵,拥立新韩王,李斯不能北上,也是全力筹划应对此事;安定燕国,秦王已经下书蒙恬在一个月内赶赴武阳。凡此等等,因为姚贾长期主持对三晋邦交,又熟谙政事,所以将诸般消息来源与决断依据都说得清清楚楚,显然不是空穴来风。

“秦王欲如何应对?”王翦大皱眉头。

“一句话,后发制人!”

“待其举兵,我再平乱?”

“正是!师出有名,对天下好说话。”

“秦王要我大将?几个?”

“上将军何其明锐也!不多要,一个!”

“有人选?”

“王贲!”

“要否兵马?”

“秦王请上将军斟酌。”

良久默然,王翦只说了一句话,容我明日再定。姚贾熟悉军旅,更知道近日秦军战况不尽如人意,王翦分外慎重当在情理之中。于是,姚贾没有多说,起身告辞了。王翦送走姚贾,立即吩咐军令司马调王贲来幕府。自任上将军以来,这是王翦第一次单独召见儿子。军令司马颇感意外,生怕听错,连问两遍无误,这才去了。

“王贲见过上将军!”昂昂一声,儿子来了。

“坐了说话。”

与父亲一般厚重的王贲,局促得红着脸依旧站着,显然对父亲的单独召见很不适应,只搓着双手低声一句:“仗没打好,我知道。”王翦淡淡一挥手道:“打好没打好,不在这里说。秦王有书令,公事。”一句话落点,王贲立见精神抖擞,“嗨”的一声挺直腰板高声道:“愿闻将令!”王翦道:“韩魏有异动,秦王欲调你南下。老实说,自己如何想?”话语很平静,王翦心头却不平静。王翦始终认定这个儿子醉心兵事而秉性耿介,长于战场而弱于政事,唯其如此,留在自己身边只做个战将,会安稳得多;而一旦南下,便是独当一面,既要处置战事又要处置与民治军情相关的政事,局面便要繁杂得多。

“回禀上将军!这是好事!”

“好在何处?”

“独当一面!少了父子顾忌,我可放手做事!”

“噫!老夫碍你手脚了?”

“不碍。也不放。”

“好!放你。”王翦的黑脸分外阴沉。

“谢过上将军!”

“这是去做中原砥柱。自己揣摩,要多少人马?”

“五万铁骑!”

“五万?”

“若是燕代战场吃紧,三万也可!”

“轻敌!慢事!”王翦生气了,帅案拍得啪啪响。

“禀报上将军,不能以五万铁骑安定三晋,王贲甘当军法!”

王翦不说话了。站在面前的,就私说是儿子,就公说是三军闻名的前军大将。王贲的将兵之才、谋划之才、勇略胆识等等无一不在军中有口皆碑。以秦王用人之能,指名只要王贲一人南下,秦王选择了儿子,而儿子恰恰只要五万人马,这是巧合么?以王翦之算,震慑中原至少需要三员大将十万精锐,目下,能仅仅因为王贲是自己的儿子,就一口否定他的胆略么?平心而论,自己果真没有因为王贲是儿子而放大对王贲的疑虑么?王翦毕竟明锐深沉,思忖良久,只板着脸说了一句话:“回去再想,明日回话。”径自到后帐去了。

次日清晨,王翦请来姚贾共同召见王贲。王贲没有丝毫改口,还是只要五万,且再次申明三万也可。王翦还没有说话,姚贾已大笑起来:“天意天意!秦王谋划,也是良将一名铁骑五万也!”王翦再不说话,立即吩咐军令司马调兵。

三日之后,王贲部与姚贾一起起程南下了——

注释:

①当代地理认定,今日易水为北、中、南三条,皆为大清河上源支流。然,《水经注》与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之《中国历史地图》,皆云战国易水为北南两条。古今差异,当为水流演变之故。

②中国历史地理上有三个武阳,一为此处的燕国武阳,二为东汉设置于四川的武阳县,三为隋代设置于河北的武阳郡。燕国武阳,在今河北易县之易水上游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