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明亮的皇帝书房里,正在举行一场事关重大的小朝会。

嬴政皇帝回到咸阳的第三日,一俟善后的冯劫胡毋敬归来,便立即召集了这次重臣小朝会。李斯、冯去疾、冯劫、蒙毅、姚贾、胡毋敬六人肃然在座。嬴政皇帝常服散发坐于御案之后,虽须发灰白大见瘦削,人却是精神奕奕,毫无疲惫之相。

“种种事端接踵而来,得拿出一则总体对策。”

大臣们连日思谋之下,嬴政皇帝话音一落点,便争相说了起来。冯劫率先开口,愤激之言掷地有声:“老臣身为御史大夫,监察天下不法!以为对六国贵族复辟,对勾连复辟的儒家,当一并强硬对之。杀!不大杀复辟人犯,天下难安!”

“御史大夫之言深合秦法。”姚贾接道,“儒家愚顽无行,屡抗新政法令,种种劣迹朝野皆知。若是其他臣民,任谁也罪责难逃!大秦法不二出,天下例无法外之人。而儒家不思陛下善待之恩,竟能沦为复辟鹰犬而自甘,足证其无可救药也!若不依法处置,大秦法统何在!”

“老臣赞同!”素来寡言的右丞相冯去疾也是愤愤难忍,“六国贵族复辟,利害根基所在也,谁都想得明白。可这儒家卷入复辟不可自拔,老臣百思不得其解!自古至今,几曾有过如此丧尽天良的学派?嘴上天天说民心即天心,可他想过人民生计么!教他当官兴盛文明,他却不做,偏偏地要跟着六国贵族复辟,这还是治学之人么,全然一只读书虎狼!”

“不不不。虎狼是我老秦人,莫高抬了儒家。”嬴政皇帝揶揄一句,举座不禁大笑起来。

“以法而论,儒家确该处置,臣无异议!”蒙毅很硬朗地一句了结。

“老奉常以为如何?”嬴政皇帝看了看一脸忧思的胡毋敬。

“陛下,老臣斗胆了。”胡毋敬发如霜雪的头颅微微颤抖着,“老臣主张处置儒家,然不敢赞同大杀儒家。自古以来,书生意气不应时。此等人看似口如利剑悬河滔滔,然则,却极少真有担待。以老臣揣摩,儒家纵然追随六国贵族,也不过在六国贵族扶持下隐匿不出而已。充其量,做做文事谋划,断无举事作乱之胆魄。恕老臣直言:华夏三千年以来,革命者、叛逆者、暴乱者、弒君者,几乎没有过一个治学书生。此等人,不理睬也罢。战国游士遍天下,说辞泛九州,又将哪一国骂倒了?留下他们,正可彰我大秦兼容海量,老臣以为上策也!”随着胡毋敬话音,举座一时惊愕了。显然,在孔府事件后这个总领文治的老臣仍如此建言,使大臣们大出意料。

嬴政皇帝也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老奉常差矣!”李斯慨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天下大事固不成于书生,然却发于书生壮于书生。若无书生,叛逆也好,革命也好,十有十败!书生乱国,其为害之烈不在操刀主事,而在鼓噪生事,在滋事发事!长堤之一蚁,大厦之一虫,书生之乱言也。书生若怀乱政之心,必为反叛所用。其鼓噪之力,谋划之能,安可小视哉!老奉常治史一生,不见孔子杀少正卯乎!孔子这个书生如何?很清楚言可生乱,乱可灭国!我等治国大臣,岂能以小仁而乱大政乎!”

“丞相如此责难,老夫夫复何言?”胡毋敬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殿中又是一阵颇见难堪的沉默。

“这事得一次说清,不能再拖!”冯劫显然很生气。

“说甚?一个字,杀!”冯去疾脸色铁青。

“不是一个字,是四个字:依法刑处。”姚贾冷冷一句。

“嘿嘿,一样。”冯劫笑了。

“此事乃大,朕得多说两句。”

嬴政皇帝在李斯说话时已离开座案,在空阔处转悠着沉思着,此时回身平静地道,“老奉常与丞相之言,与诸位之异,道出了一个大题目:治国为政,仁与不仁,容与不容,界限究竟何在?”嬴政皇帝似乎是边想边说,不甚流畅然却极富力度,“先说仁与不仁。何为仁政?孔夫子一生讲仁,儒家几百年讲仁,然却从未给‘仁’一个实实在在的根基。作为国家大政,对民众仁是仁,抑或对贵族仁是仁?天下郡县一治民众安居乐业是仁,抑或诸侯裂土刀兵连绵是仁?儒家从来不说。大约也不愿意说。说清楚了,也就没那个‘仁’了。法家何以反对儒家之仁?从根本上说,正是反对此等大而无当又宽泛无边的滥仁!春秋战国五百余年,真正确立仁政界标者,不是儒家,而是法家。是商君,是韩子。不是孔子,不是孟子。商君有言,法以爱民,大仁不仁。韩子有言,严家无败虏,而慈母有败子。秦法不行救济,不赦罪犯,看似不仁。然却激发民众奋发,遏制罪行膨胀,一举而达大治,又是大仁!为政之仁,正在此等天下大仁,而不在小仁。何为大仁?说到底,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民众富庶,国家强盛,就是大仁。欲达大仁之境,就要摒弃儒家之滥仁。就要荡涤污秽,清灭蠹虫,除掉害群之马!”

宽阔敞亮的书房静如幽谷,嬴政皇帝的声音持续地回荡着。

“再说容与不容。容者,兼存也,共处也。然则,天下有善恶正邪,人众有利害纠葛,政道有变法复辟,学派有法先王法后王。此等纷纭纠葛之下,任是国家,任是学派,果能一切皆容乎?不能也。孔子讲中庸,何以不容少正卯?墨子讲兼爱,何以不容暴君暴政?法家讲爱民,何以不容疲民游侠儒生?凡此等等,根源皆在一处:大道同则容,大道不同则不容。兼容一切,无异于污泥浊水,无异于毁灭文明。今我大秦开三千年之新政,破三千年之旧制,而这棵大树的根基,却只能扎在脚下这方老土之中。当此之时,这棵大树要壮盛生长,便容不得虫蚁蛇鼠败叶残枝。否则,大秦的根基便会腐烂,大树便会轰然折断。其时也,六国贵族之复辟势力,容得大秦新政么?不会。决然不会!若我等君臣为彰显兼容之量,而听任复辟言行泛滥。误国也,误民也,误华夏文明也。战国之世血流成海,泪洒成河,尸骨成山,不都是在告诫我等:复辟裂土乃千古罪人么?儒家以治史为癖好。嬴政宁肯被儒家在史书上将嬴政写成暴君,写成虎狼,也绝不会用国家安危去换一个仁政虚名,绝不会用文明存亡去换一个兼容,换一个海纳!”

大臣们都静静地听着,忘记了任何呼应。嬴政皇帝罕见地说如此长话,却始终没有暴躁的怒气,始终都是平静而有力。在静如幽谷的大书房,嬴政皇帝转入了最后的决断申明:“至于如何处置儒家罪行,朕意已决:依法论罪,一人不容。何以如此?一则,大秦法行在先,触法理当惩治。二则,儒家既不愿做兴盛文明之大旗,便教他做鼓噪复辟之大旗。朕要严惩儒家以告诫天下:任准要复辟,先得踏过大秦法治这一关。”

“陛下明断!”六大臣奋然一声。

老奉常胡毋敬起身深深一躬:“陛下一席话,老臣谨受教也!”

“老奉常与朕同心,国家大幸也!”嬴政皇帝笑了。

冯劫高声道:“陛下,要震慑复辟,儒生不能用常刑!”

“噢?当用何刑?”

“坑杀!”

“为何?”

姚贾接道:“坑杀为战场之刑,大秦反复辟也是战场!”

“说得好。”嬴政皇帝淡淡一笑,“再打一场反复辟之战。”

月亮在浮云中优哉游哉地飘荡着,扶苏却是心急如焚。

几日前,九原幕府接到了皇帝书房发出的国事快报,第一则便是孔府儒案处置事:经朝会议决,对涉案儒生四百余人将行坑杀!当时,扶苏正在阴山军营筹划第二次反击匈奴之战,一接到蒙恬消息立即飞马赶回了九原幕府。扶苏一看快报大感惊愕,一时愣怔着没了话说。蒙恬也是第一次对皇帝政令没有了即时可否,皱着眉头叩着书案良久沉吟。

如此默然了大约顿饭时刻,扶苏才回过神来断然道:“不行。我得回咸阳!”蒙恬道:“公子回去说甚?”扶苏道:“不能杀儒生,更不能坑杀!”蒙恬道:“不好。”扶苏道:“如何不好?”蒙恬道:“陛下不是轻断之人,一旦决断,只怕是泰山难移也。”扶苏道:“纵然如此也得一争,父皇终归是明白人。”蒙恬道:“公子果然要去,得听老臣一法。”扶苏道:“大将军但说。”蒙恬道:“老臣对皇帝上书,谏阻坑儒。公子只以探视父皇为由回咸阳,呈递老臣上书,而后相机进言。如此,或可有效。即或无效,亦可保公子无事。”扶苏惊讶道:“保我无事?国政进言,我能有甚事?”蒙恬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老臣所谓无事者,公子资望也!公子几为储君,朝野瞩目,若与皇帝陛下正面歧见,有损公子根基。老臣出面,则无所顾忌。”扶苏肃然凝思片刻,对蒙恬深深一躬:“大将军照应之策,扶苏铭感在心。然则,扶苏不敢纳将军此策。”蒙恬惊讶道:“公子此话何意?”扶苏道:“此事我只一身承担,不能搅进大将军。将军但想,王翦老将军、蒙武老将军业已辞世,太尉王贲又重病在身,统率举国大军之重任压在了大将军一人之肩!唯大将军一言举足轻重,更不可与父皇公然歧见。扶苏身为父皇生子,父皇纵然不纳我言痛责于我,又有何妨?至于资望,至于根基,我大秦君臣素以公心事国,焉能因一时一事之歧见而有他!”扶苏说得慷慨激昂。蒙恬沉默了。临行之时,蒙恬亲为扶苏饯行,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叮嘱了一句话:“公子莫太意气用事,慎之慎之。”

扶苏没有料到,风风火火赶回咸阳,却未能立即见到父皇。

昨日请见,赵高说父皇一夜未眠,方才刚刚入睡,要否唤醒皇帝,公子定夺。扶苏深知父皇终日劳累,歇息极少,入睡又极是艰难,二话没说便走了。昨夜扶苏再次请见,赵高却颇见神秘地低声说皇帝堪堪服罢仙药,正在养真人之气,实在不宜扰之。

扶苏有些沮丧有些疑惑又有些痛心,却还是忍着一句话没说,站在殿外长廊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将近四更时分,正好遇见值事完毕匆匆出来的蒙毅。惊喜的扶苏正要开口询问,蒙毅却连连摇手拉着他便走。到了车马场,蒙毅才低声急迫道:“陛下为儒案心头滴血!谁敢提说公子回来?听臣一言,作速回九原!”话音落点,不待扶苏说话,蒙毅径自登车去了。一时之间,扶苏大觉事态复杂,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扶苏没有出宫,一直在皇城林间池畔转悠着,力图想得明白一些。显然,两次未见父皇,是赵高不敢禀报父皇所致了。这赵高功劳虽大,也是追随父皇数十年的忠臣死士,然如此煞有介事地哄弄他这个几为储君的皇长子,未免也太过分了。蒙毅匆匆一言,扶苏便断定是赵高畏惧父皇发怒而没有禀报,父皇并不知道他回来请见。如此一想,扶苏既为赵高之事有些不快,又为父皇并非有意不见自己颇感欣慰。再想蒙毅所说因儒案事父皇心头滴血,扶苏心头大是酸热,几乎是一闪念便要放弃自己的谏阻进言。然转悠一阵,扶苏终是平静了下来。想自己无事,自然是依着蒙毅之说立回九原。然则,扶苏身为父皇的长子,分明对国家大政有主见却知难而退,老秦人之风骨何在?公心事国之忠诚何在?虽说目下的自己既没有被正式立为太子,也没有正式的职爵,依法度而言还是白身一个。然从事实说话,父皇对自己的器重赏识是大臣们有目共睹的。九原带兵杀敌,与闻幕府军事,主持田亩改制,查勘兼并黑幕,凡此等等大事密事,哪一宗不是照着秦国王室锤炼储君的做法来的?唯其如此,扶苏何能自己见外于国家,见外于父皇,心有主见而隐忍不发?

月亮没了,星星没了,太阳出山了,扶苏还直挺挺地站在殿廊。

匆匆赶来的蒙毅惊讶了,默然盯着扶苏看了片刻,一句话没说大步进殿了。未过片时,赵高匆匆出来高声一宣:“陛下宣公子扶苏晋见——”扶苏心头一热,顾不得揣摩计较这种郑重其事的礼仪法度究竟意味着何等结局,便大踏步走进了东偏殿。

“儿臣扶苏,见过父皇!”(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嬴政皇帝显然是彻夜伏案还未上榻,正在清晨最为疲惫的时刻,须发花白腰身佝偻,眼角还积着隐隐可见的两坨眼屎。看见扶苏进来,嬴政皇帝沟壑纵横的瘦削脸膛没有任何喜怒,甚或连一个点头的示意也没有,却转身接过了侍女铜盘中的白布热汗巾,分外认真地擦拭着揉搓着脸膛,一颗白头没人了一片蒸腾而起的热气之中。刹那之间,扶苏泪如泉涌,猛然转过身去死死压住了自己的哭声。嬴政皇帝依旧用热汗巾捂着脸膛,里外三进的宽阔书房良久寂然。窗外柳林的鸟鸣隐隐传来,沉沉书房静得山谷一般。

“说。甚事?”嬴政皇帝终于转过身来,通红的两眼盯着英挺的儿子。

“父皇不能如此操劳……”、“放屁!”嬴政皇帝骤然怒喝一声,胸脯急促地喘息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父皇——”扶苏大骇,一步扑过来抱住了父亲。

啪的一声,嬴政皇帝狠狠掴了儿子一掌,一口鲜血猛然喷溅而出。扶苏一脸血泪,嘶喊一声来人,奋然抱起父亲疾步走到了榻前,将父亲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

闻声赶来的蒙毅赵高大是失色,赵高看得一眼转身飞步出去了。尚在扶苏蒙毅手足无措之间,赵高带着老方士徐福来了。老方士淡淡地挥挥手叫两人站开,仔细看了看面容苍白失血咝咝喘息不能成声的皇帝,从容地从竹箱拿出了一粒丹药在药鼎压碎,调和成不够常人一大口的药汁,盛在一只赵高捧来的特制的细薄竹勺中。

老方士走到榻前伸出一手,大袖拂过皇帝面庞,皇帝立即张开了紧闭的大口。几乎同时,赵高手中的竹勺已经准确轻柔地伸到了皇帝口边,吱的一声,药汁便被皇帝吸了进去……莫名其妙地,扶苏猛然一个激灵,脊梁骨一片凉气。

大约顿饭时辰,嬴政皇帝脸上有了血色眼中有了光彩。老方士一句话不说,径自飘然去了。嬴政皇帝长吁一声,不要任何人扶持便利落地坐了起来,与方才简直是判若两人。皇帝站起来的第一句话是对赵高说的:“先生何时出海?”赵高道:“所需少男少女业已集够,先生说立冬潮平出海。”“替换之人何时进宫?”皇帝又问了一句。赵高道:“先生说下月即到,先生说这位老方士是真正的神术,侍奉陛下比他更为妥当。”嬴政皇帝长吁一声,看了看蒙毅,突然高声道:“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朕却得靠这般方术之士活着,不亦悲哉!”蓦然长叹之中,泪水盈满了眼眶。

见素来强毅无匹的皇帝如此伤感,蒙毅扶苏赵高三人一时都哭了。蒙毅含泪哽咽道:“陛下莫得自责过甚。无论方士,抑或太医,能治病都算得医家了。秦法禁方士,该改一改了。果有仙药出世,也算人间一幸事了。说到底,大秦不能没有陛下啊!”嬴政皇帝突然一阵大笑,连连摇手道:“不说了不说了,人旦有病,其心也哀。朕,终归尘俗之人也!”

“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寻觅真正的神医……”

“住口!”嬴政皇帝突兀发作,又是一声怒喝。

蒙毅连连眼神示意。扶苏紧紧咬住牙关不说话了。

“你等去了。朕听听这小子有甚说。”

“父皇!儿臣没甚事,就是回来探视父皇……”

“好了。没人了。说。对,还是先去换了衣裳,我等你。”

见父亲平静下来,却又对自己说没事的话置若罔闻,扶苏便知今日非得说话不可了。父皇对人对事明察秋毫,真正地难眩以伪。父亲对自己莫名地恼怒,竟前所未有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显然,父亲一定清楚地知道自己要说何事,也一定是对自己的主张分外震怒,甚或,父亲的伤感也是因自己而起的。要教自己在父亲如此疲惫憔悴的病体下,再去说出完全可能再度激怒父亲的歧见,扶苏实在没有这个勇气了。父亲今日突如其来的吐血昏厥,给扶苏的震撼是从来没有过的。第一次,扶苏真切地感到了父亲随时可能倒下的危机,慌乱的心一直都在瑟瑟发抖……然则。

这是父皇的命令。扶苏从小便清楚地明白一点,父皇的命令是不能违拗的,况且,父皇是那样令扶苏敬畏的父亲。

当扶苏换了文士服装,又擦拭去脸膛血迹走进书房时,肿胀的脸上的掌印却分外地清晰了。尽管扶苏竭力低着头,还是觉察到父亲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脸上。扶苏没有说话,打定主意只要父亲不逼他他便不说话。父亲若要再打,扶苏宁愿父亲打自己消气,心下反倒会舒坦许多。然则,父亲已经复归了平静,复归平静的父亲的威严是无可抗拒的。

“扶苏,说话。”

“父皇,儿臣没有事了……”

“扶苏,国事不是儿戏。你,记恨父亲了?”

“父皇——”突然,扶苏扑拜在地痛哭失声了。

嬴政皇帝良久无言,一丝泪水悄悄地涌出了眼角,却又迅速地消失在纵横的沟壑之中。嬴政皇帝肃然端坐,听任扶苏悲怆的哭声回荡在沉沉大厅。直到扶苏渐渐止住了哭声,嬴政皇帝才淡淡开口:“扶苏,你我既为父子,又为君臣,国事为重。”

“儿臣遵命……”扶苏终于站了起来,艰难地说着,渐渐地平静下来,“父皇,儿臣星夜赶回,是为儒生一案,直陈儿臣之心曲……父皇听,也可,不听,也可,只不要动怒……父皇明察:方今天下初定,首要大计在安定人心。人心安,天下定。儒家士子,一群文人而已,即或对大秦新政有所指责,无碍大局。大秦新政破天荒,天下心悦诚服,需要时日。只要儒生没有复辟之行,儿臣以为,可不处死罪。当年,周武王灭商之后,伯夷、叔齐宁为孤忠之臣不食周粟,武王不杀不问,正在于几个迂腐之士不足以动摇天下。若杀了伯夷、叔齐,反倒给了殷商贵族以煽惑人心之口实……当今儒生之言行,儿臣以为,大多出于其学派怀旧复古之惰性,意在标榜儒家独步天下之气节而已。此等迂腐学子,认真与其计较,处死数百人,只会使六国贵族更有搅乱人心之口实,亦使民众惶惶不安。此中利害,尚望父皇三思……即或决意治罪儒生,儿臣以为,莫若让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书生去修长城……坑杀之刑,儿臣以为太过了。”

“蒙恬可有说法?”嬴政皇帝冷冷一句。

“大将军不赞同我回咸阳。”扶苏这次答得很利落。

“我是问,蒙恬对儒案有何说法。”

“儿臣匆忙,未曾征询大将军之见。”

“果真如此?”

“父皇……”

“你连此等小事都理会不清,日后还能做大事?”

“敢请父皇教诲。”

“我懒得说!”嬴政皇帝突然拍案怒喝了一声,见扶苏吓得脸色苍白长跪在地显然担心自己动怒伤身,心下一热,粗重地喘息一声又渐渐平息下来,“你连从政①权谋都不明白,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都弄不清,一颗仁善之心有何用?国家大政,件件事关生死存亡,岂是一个善字一个仁字所能了结?便说目下此事。我下令将儒案以国事急报之法知会在外大臣,其意何在?自然是要大臣们上书,表明自家的见识。蒙恬何其明锐,安能不知此意?你既还国,蒙恬能不对你说自家想法?蒙恬既无上书,又无说法,岂不明明白白便是反对?方才你那般说法,更是真相立见:你护着蒙恬,蒙恬护着你;以蒙恬之谋略,定然会要你携带他的上书来咸阳,不让你出面异议;以你的秉性,则定然是不要蒙恬出面,深恐蒙恬与我生出君臣嫌隙。你说,可是如此?”

“父皇明察……”

“明察个屁!”嬴政皇帝又暴喝了一声,又渐渐平静下来,靠着坐榻大靠枕缓缓道,“父皇不是说,你与蒙恬合弄权谋。若有此心,父皇何能早早将你送到九原大军?当然,父皇也不怕任何人弄权谋,谁想靠权谋在大秦立足,教他来试试。父皇是说,你身为皇长子,该当补上这一课,懂得一些谋略之道。权谋权谋,当权者谋略也。政道者何物?大道为本,权谋为用。无大道不立,无权谋不成。明君正臣可以不弄阴谋,然不能不通权谋。《韩非子》为何有专论权谋的八奸七反,他是权谋之人么?他是给法家之士锻铸利器!自古至今,多少明君良臣名士英雄,皆因不通权谋而中道夭折;多少法家大师,也因不通权谋或不屑权谋,最终身首异处。韩子痛感于此,才将法家之道归结为三大部分:法、术、势,并穷尽毕生洞察之力,将权谋之奥秘尽数揭开。”

“父皇,儿臣确实不喜欢权谋……”

嬴政皇帝脸倏地一沉,却还是再度平静了下来,以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平静缓慢地说了起来:“你给我记住:权谋不全是阴谋。从秉性喜好说,父皇也厌恶权谋。然从根本说,那只是厌恶阴谋。父皇更推崇商君。因为,《商君书》是大道当先,以法治大权谋治世,从来不弄阴谋。然则,只有商君那般天赋异禀的大家,才能将法治大权谋驾驭到炉火纯青境地。任何阴谋,都不能在商君面前得逞,除非他自甘受戮。然对于天赋寻常者而言,还是须得借助大家之学,锤炼洞察之力。《韩非子》何用?锤炼洞察之力第一学问也。父皇自忖,不及商君多矣!父皇尚且从来没有轻视过韩子,遑论你个后生也。一部《韩非子》父皇虽不能倒背如流,也读得透熟透熟了。须知,君道艺业不以个人好恶为抉择。田单反间燕国,燕昭王独能洞察而对乐毅坚信不疑。燕昭王死后,田单再度施展反问术,燕惠王却立即落人圈套,罢黜了乐毅,以致燕国从此大衰。因由何在?在燕惠王毫无大局洞察之能!先祖孝公在外患内忧相迫之时腾挪有余,使商君能全力变法。因由何在?在事事洞察大局,事事防患于未然!一个君王,一个领袖,若无洞察大势之明,若无审时度势之能,仅凭仁善,只能丧权失国。燕王哙不明天下之大势,不识燕国之大局,一味地迂腐仁善,学尧舜禹禅让王位于子之。其结局如何?燕国动荡不休,几于灭亡!目下一样,天下大势如何,秦政大局如何,都得审时度势……”

“父皇,儿臣愿读韩子之书。”扶苏见父皇大汗淋漓,连忙插言。

“好。不说了。”嬴政皇帝颓然闭上了眼睛。

扶苏转身轻步走到外间,对守候在门厅的赵高一招手,赵高立即带着两名侍女飞步进来。眼见父亲已经扯起了粗重的鼾声,口水也从微微张开的口中很是不雅地流到了脖颈,扶苏不禁泪如泉涌,不由分说扒开了手足无措的侍女,抱起父皇大步走向了寝室。赵高大是惶急,又不能阻拦,连忙碎步小跑着前边领路,时而瞻前时而顾后一头汗水也顾不得去擦了。

当扶苏来到丞相府时,李斯等正在最忙碌的时刻。

扶苏已经痛苦得有些麻木了。父皇对他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却几乎没有涉及坑杀儒生的事。以父皇那日的境况,扶苏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愿再与父皇纠缠下去。可事后一想,又觉此事还是不能就此罢了。扶苏也明白,此事显然是不能再对父皇说了。可扶苏还是想再与丞相李斯说说,毕竟,李斯是在大政方略上最能与父皇说话的重臣。想到父皇说自己没有洞察之能,没有权谋意识,连最简单的君臣之道也弄不清,扶苏决意不明说此事,只说自己受蒙恬之托来探视老丞相。然则一走进丞相府政事堂,扶苏却有些惊讶了——冯去疾、冯劫、姚贾、蒙毅、胡毋敬五人都在,人人案上一堆公文,直是一个仅仅只差父皇的重臣小朝会。刹那之间,扶苏有了新的想法。

“臣等见过长公子!”李斯六人一齐站了起来。

“诸位大人请坐!”扶苏连忙一拱手,“我从九原归来匆忙,受大将军之托前来探视丞相,不想却有扰政事,列位大人见谅。”

“不扰不扰,长公子拿自家当外人了。”豪爽的冯劫第一个笑了。

“也是。长公子与闻,正好免得再劳神通报大将军了。”冯去疾也笑了。

“长公子请入座。”李斯慈和地笑着,转身高声吩咐上凉茶。及至侍女将冰镇凉茶捧来,扶苏又汩汩饮了,李斯这才笑道,“老夫之见,廷尉将儒案情形禀报长公子听听,再说。”几人纷纷点头。姚贾拍了拍案上一束竹简,一拱手道:“老臣禀报长公子:儒案人犯已经全部理清,涉案儒生共计四百六十七人,方士术士一百零一人,其余士子一百三十二人,共计七百人。处刑之法:四百六十七名儒生,一体坑杀;其余涉案人等,及涉案儒生之家人族人,俱发北河修筑长城。”说罢,双手捧起案上那卷竹简递了过来。

“不须不须,听听便了。”扶苏笑着推过了竹简。

“长公子,这次可是大煞复辟势力之威风了!”冯去疾兴奋拍案。

“不来劲!以老夫之想,七百人全坑!”冯劫愤愤然。

“非如此,不足以反击复辟。”姚贾补了一句。

蒙毅始终没说话。李斯只看着扶苏,也没有说话。

“敢问长公子作如何评判?”一头霜雪的胡毋敬不合时宜地开口了。

假若没有胡毋敬这一问,扶苏也许就不说后来引起父皇震怒的这番话了。然胡毋敬一问,扶苏已经想好的种种谋略片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了。扶苏只有一个念头:此时不说,便没机会说了。扶苏一拱手道:“我多在军中,国事不明,尚请丞相与列位大人解惑。”李斯笑道:“长公子何惑,老夫等也能解得么?”年青的长公子正色道:“扶苏之惑,何以处置儒生要以战场之法?坑杀儒生,何以能安天下?斩决儒生,抑或罚做苦役,何以便不行?”激昂庄重又颇具几分愤然,几位大臣一时大为惊愕。这便是“信人奋士”的扶苏,永远地热血沸腾,永远地正面说话,永远地不知委婉斡旋为何物,一旦开口,便是肃杀凛然。

“长公于此问,老夫不好一口作答。”见豪爽的二冯尚且愣怔,李斯委婉地开口了,脸上挂着几分苦笑,“儒案之纠葛,在于其背后的六国贵族,在于复辟势力。坑杀儒生而赦免其余,亦在震慑其背后之复辟势力。归总说,不能就儒案说儒案,不能就坑杀说坑杀。若老夫问长公子一句,儒生复辟皆不可杀,则大秦新政何以自安?公子将作何回答?”

“丞相乃法家名士。”扶苏似感方才太过激烈,恳切道,“丞相与列位大人该当知道,儒家之藏书议政,以至于与六国贵族来往,大半出于迂腐之秉性。可以惩罚,可以教他们修长城,甚或可以教他们从军,何须定要夺其性命,且还定要坑杀而罢休?如此做法,丞相,列位大人,不以为小题大做么?”说着说着,扶苏又是一脸愤然。

李斯叹息一声,目光扫过了几位大臣,眼神分明有某种不悦。

“长公子此言,似有不当。”姚贾淡漠平静地开口了,“人言儒家迂腐,老臣不以为然。儒家迂腐,在于吃饭、睡觉、待客、交友等诸端小事也。就政道大事说,儒家从来没有迂腐过。孔夫子杀少正卯,迂腐么?孟夫子毒骂墨子纵横家,迂腐么?孔鲋主张诸侯制,迂腐么?孔门与张耳、陈余、张良等贵族公子勾连复辟,迂腐么?儒家复辟,人多以为是六国贵族鹰犬。老夫却以为,儒家本来就是复辟学派,是想教天下回到夏商周三代去。毋宁说,六国贵族是儒家鹰犬。要说迂腐,只怕是我等了。”

“廷尉大人未免危言耸听也!”扶苏显然对姚贾暗指自己迂腐有些不悦,冷冷笑道,“数百年来,儒家势力越来越小。时至今日,连个学派大家都没有,何能呼风唤雨搅乱天下?廷尉莫非囚于门派之见,欲灭儒家而后快乎!”

“长公子这等说法,好没道理。”冯去疾不高兴了。

“简直胡说!”冯劫脸黑得难看极了。

“言重了言重了,何能如此说话?”李斯瞪了二冯一眼。

扶苏却浑然不觉,正色道:“列位大人莫非惧皇帝之威,不敢直陈?”

“公子此言差矣!”李斯笑容收敛,一拱手道,“皇帝陛下之威,在于洞察之明,决断之准,而不在凶暴。三十余年,皇帝没有错杀过一人,没有错断过大事。唯其如此,皇帝的威严使天下战栗。皇帝从不宽恕一个违法之人。此乃皇帝之秉性,亦是法治之当为。今儒生复辟反秦,我等若直陈赦之,皇帝不会答应,法度亦不允许。与其说老夫等畏惧皇帝,毋宁说老夫等与皇帝同心,一样忠于法治。坏法之事,老夫等岂能为哉!”

“如此说来,坑杀儒生无可变更了?”

“正是。”

“列位大人,扶苏告辞。”

“长公子且慢。”李斯诚恳地一拱手道,“长公子乃国家栋梁,实为储君。老夫一言相劝,公子明察:大秦以法治立国,公子却以善言乱法,此远离大秦新政之道也。老臣劝公子精研商韩,铸造铁一般之灵魂……”

扶苏没有说话,大袖一拂径自去了。

李斯望着扶苏背影,沉重地叹息一声。几位大臣也人人默然,一种不安的气氛笼罩了原本一片蓬勃生气的政事堂。扶苏毕竟是实际上的储君,持如此歧见,其影响岂止仅仅在一时一事?李斯在一片默然中转悠了好大一阵,最终断然道:“老夫以为,此事非同小可,我等当立即奏明皇帝。”厅中没有气个人说话,但却人人都点头了。

四更时分,扶苏突然接到了一道紧急诏书。

来下诏的是上卿郎中令蒙毅。皇帝的诏书只有寥寥数语:“扶苏不明大势,不察大局,固执一己之见而搅扰国政,殊为迂阔!今授扶苏九原监军之职,当即离国就任,不奉诏不得还国!始皇帝三十五年夏。”

夜不能寐而一直在后园转悠的扶苏,是在庭院掌前遇到蒙毅的,一时大觉突兀又似在意料之中,接过诏书只低声问了一句:“敢问上卿,父皇发病没有?”蒙毅一拱手道:“敢请长公子厅堂说话。”扶苏见蒙毅没有立即要走之意,木然一拱手,将蒙毅礼让进了刚刚重新点燃灯火的正厅。扶苏懵懂入座。蒙毅却吩咐所有仆人侍女都退出大厅,又命自己的卫士守在廊下不许任何人靠近,这才坐到了扶苏对面大案前。

“长公子,陛下很是震怒。”蒙毅只说了一句,轻轻地打住了。扶苏依旧木然着,没有泪水,没有叹息,直如一尊木雕。蒙毅默然片刻,一拱手低声道,“长公子,听臣一句话:尽速回九原,不能固执了。”

扶苏艰难地撑着座案站了起来,长叹一声,转身便走。蒙毅一步跨前拦住道:“长公子莫急,听臣将话说完不迟。皇帝并未限定今夜,明日之内北上无事。”扶苏还是没有说话,只木然地伫立着。

“长公子,臣实言相告。”蒙毅从来没有过的沉郁,泪水溢满了眼眶,“此次长公子擅自还国,谏阻坑儒,实在一大憾事也。此前,陛下已命我暗中筹划册立太子大典了。不合长公子不耐一事,擅自还国。还国罢了,不合长公子又一错再错。初次,两度得赵高委婉推托,便当见机离去。然公子却因我一言,将赵高推托误作皇帝不知,坚执请见。见则见了,陛下虽则震怒而骤然发病,毕竟还是前所未有地对公子说了那么长的话。那时公子若走了,或只在府中读书,或只在皇城侍奉陪伴陛下,也没事了。不合公子依旧不忍,又找去丞相府论说。说则说了,又那般激烈。如此折腾者再三,以致,陛下不得不出此一策……”

“上卿明言,扶苏政见错在何处?”

“长公子之错,可说不在政见本身,不在是否反对坑儒。”蒙毅激切而坦诚,“恕臣直言,公子之错,在于决策已定之后搅扰国政。我知道,公子也一定知道,我兄蒙恬也未必赞同坑儒,因他至今没有上书陛下。再实言相告,蒙毅也以为此事值得商榷。还有,老奉常胡毋敬也曾在小朝会反对。然则,我等没有说出来。胡毋敬说了,也是适可而止。因何如此?时也,势也。此时此势,不是迫于朝议,更不是迫于皇帝陛下之威严压力。此时此势,乃天下之大势也,乃新政之大局也!今日儒案,事实上已经不仅仅是行法宽严的事了。复辟反复辟,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争也。谁能说,皇帝陛下之决断,就一定是错了?蒙毅与家兄不言,胡毋敬言则适可,根源都出一辙:既拿不准自家是否一定对,也无法判定皇帝陛下一定不对。论天赋,论才具,论坚毅,论洞察,论决断,皇帝陛下皆超迈古今,我等何由执意疑虑?更何况,皇帝陛下确实对儒家做到了仁至义尽。是儒家有负秦政,不是秦政有负儒家。即或你我反对坑儒,你能说儒家没有违法么?不能!当此之时如同战场:军令一旦决断,便得三军用命,不许异议再出。公子试想,今日陛下若是你自己,朝臣反复议决后仍有一个人要再三再四地固执己见,且此人不是寻常大臣,而是万众瞩目的国家储君,你将如何处置?那日,皇帝曾对公子反复讲说洞察大局的谋略之道,用心良苦也,公子何以不察若此哉!”素来寡言的蒙毅,突然打住了。

良久无言,扶苏对蒙毅深深一躬,转身大步走了。

“长公子……”

扶苏没有回头,伟岸的背影在大厅的灯火深处摇曳着渐渐消失了。

蒙毅伫立良久,出门去了。回到皇城,狼藉一片的书房里没有了皇帝。几个侍女正在惶恐万状地归置着诸般物事。一个侍女说,皇帝陛下挥剑打碎了三只玉鼎,中车府令抱住了皇帝的腿,也被皇帝打得流血了。后来,皇帝一个人怒气冲冲出去了,中车府令瘸着腿赶去了。蒙毅一听,二话没说便带着几名尚书向池畔树林寻觅而来。终于,在朦胧清幽的太庙松林前,蒙毅看见了踽踽独行的熟悉身影。骤然之间,蒙毅泪如泉涌,匆匆大步走了过去,却不知从何说起,只默默地跟着皇帝漫无边际地游走着。

“说话。”嬴政皇帝终于开口了。

“禀报陛下:长公子知错悔悟,清晨便要北去了……”

“那头犟驴,能听你说?”皇帝的声音滞涩萧瑟。

“陛下,长公子遇事有主见,未尝不是好事。”

“秦筝弄单弦,好个屁!”

蒙毅偷偷笑了。皇帝骂出口来,无疑便是对儿子不再计较了。大约只有蒙毅赵高几个人知道,皇帝极少粗口,只有对自己的长子扶苏恨铁不成时狠狠骂几声。

骂完了便没事了。正在此时,蓦然传来皇城谯楼上柔和浑厚的钟声。蒙毅轻声道:“陛下,晨钟,该歇息了。”嬴政皇帝却突然转过身来:“蒙毅,跟我去北阪。”蒙毅方一愣怔又突然明白过来,立即答应一声,快步前去备车了。

清晨的北阪,无边无际的六国宫殿在茫茫松林的淡淡薄雾中飘荡着。

此时,咸阳至九原的直道已经将要修成。出咸阳北门直上北阪,掠过六国宫殿区抵达甘泉宫,便进入了直道的起点。咸阳至甘泉宫路段,是内史郡干道之一,宽阔平整林木参天,气象规制皆同关外大道。当扶苏匹马出城一气飞上北阪时,正是这片被划作皇城禁苑的山塬最为清静无人的时刻。扶苏驻马回眸,良久凝望着塬下沉沉皇城,一时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了。父皇这次的震怒是前所未有的,断然一道诏书将他赶走,连见他一面也没有心思了。扶苏不惧父皇的任何惩罚,打他骂他,甚或教他去死,扶苏都不会有任何不堪之感。扶苏不能忍受的,是他给父亲带来的震怒伤痛,是他再次激发了父亲的吐血痼疾。

身为长子,扶苏深知父亲秉性。

父亲的灵魂中有一座火山,一旦爆发便是可怕的灾难。扶苏听各种各样的人说起过父亲,随着年岁的增长,扶苏也不断地咀嚼着父亲,渐渐地有了清澈的印迹。

在扶苏的记忆中。父亲的几次爆发都曾经几乎毁灭了一切,连同父亲自己的生命。

跟随老祖母太后的老侍女说过,父亲少年时期因不能驯服一匹烈马摔得吐血,后来又在立太子的较武中用短剑刺伤过自己的左腿。扶苏从老侍女的口气中听出了究竟,其实完全可以不那样做。但最令扶苏惊悚的,还是父亲做秦王的两次爆发。第一次是痛恨老祖母有失国体,杀死了老祖母与缪毒的两个私生子,还杀死了据传是七十余为老祖母说话的人士!老祖母晚年自甘接受形同囚居的寂寞,其实正是恐惧父亲的爆发。第二次,是那天下皆知的逐客令。事后想来,逐客令显然是一则极其荒唐而不可思议的决策,但盛怒之下的父亲,不由分说便做了。听蒙恬说过,那次父亲也吐血了。这便是父亲的爆发,摧残自己,也毁灭大政。后来的父亲,再没有了这般不计后果的爆发,但却不能说父亲没有了真正的暴怒。唯一的不同是,锤炼到炉火纯青的父亲,怒火爆发时不再轻断大政,而只有摧残自家了。扶苏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过,年青时父亲的体魄原本是极其强健的,直到平定六国,父亲始终都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可就在将近十年之间,父亲骤然衰老了。自从听到方士住进皇城的秘密传闻,扶苏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及至这次还国,眼见了父亲因自己而突然喷血昏厥,眼见了老方士施救,眼见了无比强悍的父亲在那种时刻听人摆布而无能为力,扶苏的内心震撼是无以言说的。蒙毅说得对,自己不该在如此时刻如此固执于一宗儒生案;自己若果能如父亲所教,能有些许谋略思虑,事情岂能如今日这般?做不做太子,扶苏还当真没放在心上。扶苏失悔痛心者,迅速衰老的父亲是在最为忧心的时刻被自己这个长子激发得痼疾重发的。长子者何?家族部族之第一梁柱也。而自己,非但没有为父亲分忧解愁,反倒使父亲雪上加霜,如此长子,人何以堪!

“父皇。儿臣去了……”

扶苏面南伫立,对着皇城的书房殿脊肃然长跪,六次重重扑拜叩头,额头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清晨的霞光中,扶苏终于站了起来,一拱手高声道:“扶苏不孝,妄谈仁善。自今日始,父皇教扶苏死,扶苏亦无怨无悔!”

扶苏艰难地爬上了马背。那匹罕见的阴山胡马萧萧嘶鸣着,四蹄踌躇地打着圈子不肯前行。一时之间,扶苏泪如雨下,抚着战马的长鬃哽咽了,老兄弟,走吧,咸阳不属于扶苏。突然之间,阴山胡马昂首长长地嘶鸣一声,风驰电掣般飞进了漫天霞光之中。

这一去,扶苏再也没有回到大咸阳——

注释:

①从政,秦汉词汇。语出《史记·孔子世家》:“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