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有太多的车,红的绿的蓝的紫的,穿来过往,交织不息。太阳的光也许该减弱一些了,每辆车上的玻璃都霞光万丈,能耀花眼力非常好的人。站在一排栏杆的后面,恩怜想,一定是她的视力下降了,不然为什么会认不清楚街对面那个大门的招牌呢?
她再次低头看看,手机上的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触目惊心。
昨晚不愉快之下,她没有回家。从急救中心跑出去时,她顺便将手机也关掉了。她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她。当她用钥匙打开橘上公寓的门时,她隐约又想到一个不开手机的理由——她不想让橘上知道她又一次出现在公寓。
从夜晚到天明,恩怜像一朵盛开在中午的向日葵,四肢伸展地吸牢在床上,努力睁开眼睛,适应半空中游走的一幅一幅画面。妈妈的不忠、爸爸的懦弱,还有橘上的无情,都让她感到阵阵心寒。她甚至开始怀念起读书时光了。至少,在校园时没有这么多事故发生。
将近10点的时候,恩怜觉得她应该拿出坚忍不拔的精神面对一切,她将手机打开。
一阵短信的提示之声不绝于耳。在手指按向短信查看键的那一瞬,恩怜都没恢复往日的灵性。她的手机是最新式的,可以存储100条短信。她有些纳闷,昨天一个晚上不回家,新短信竟会爆满。100条短信内容相同,都是告诉她她爸爸心脏病复发,经抢救后被留院治疗。
恩怜用了百米赛跑的速度闯到大厦门口,拦了辆出租车赶往医院。当出租车停在医院门口时,恩怜开始迟疑起来。她觉得她没脸见她爸爸,更怕被爸爸再一次赶走。
恩怜时而低垂着头向没皮没脸地冲到医院里,时而紧盯着医院咬着嘴唇发呆。
忽然,医院大门里出来的一个身影吸引住她的目光。虽然很多天未见了,但她还是一眼认出那是橘上。
就在恩怜考虑要不要跟他打招呼时,橘上也看到她了。
橘上先是一愣,就像恩怜在几秒钟之前看到他时一样,接着橘上就向她走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恩怜如果不是小女孩扭捏心态作怪,她也许能看到橘上在走向她时,眼光里有多么地慌乱和忐忑,很可惜,恩怜总是错过这种能探究橘上内心世界的机会。
橘上走到恩怜面前时,恩怜的身子前还是一排排的护街栏杆。橘上就在栏杆的外侧站下。
橘上说:“你站在这干吗?”
恩怜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不该跟他说她父母的事,不过她相信,他一定在很早的时间就知道了。坐出租车过来时,出租司机还曾多看了恩怜几眼,并跟她提起当天早上各大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借以试探恩怜是否就是那新闻照片中的女主角。
橘上又说:“你不打算进去吗?”
恩怜嗫嚅了一会儿说:“你怎么也在这儿?”
橘上说:“我来找你。我已经在医院里找了一圈了。我以为你会在。”
恩怜说:“哦。我……”
不知是橘上的腿比较长还是他的手臂比较有力,他只轻轻撑了一下,恩怜绝对没看到他用什么特殊的技巧,他整个人就从栏杆外面翻到栏杆里面,然后他搂过恩怜,就像知道恩怜肯定会听从他一样,带着恩怜走向街边的一个茶馆。
在茶馆坐定以后,恩怜还是没敢像以前那样望向橘上。她有点后悔,觉得刚才与橘上交谈简直就是个天大的错误。她家的事她不想让他太过了解,她也不想让他看出她心绪不定。
橘上对茶道好像比较精通,他在那里一会洗茶一会暖杯,也用沉默表示久未见面的心情。
给恩怜倒过一杯水后,橘上说:“你不像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恩怜了!”
恩怜说:“以前我什么样?”
恩怜心里惦念着她爸爸,坐着的姿势怎么也不能安稳。
橘上说:“以前你极其幼稚,现在你比较幼稚!”
恩怜说:“我不想听你说笑!橘上我想……我不能跟在在这儿喝茶了!”
说着,恩怜站起身来。
橘上说:“是去看你爸吗?要看你为什么不早点去?要看你为什么站在大门口?要看你为什么还跟我进这茶馆?”
说到最后一句时,橘上的声音将门震得直颤,他还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桌子下面又是一片狼籍。那种感觉恩怜很熟悉,有一次在橘上的公寓时,也曾出现过盘翻杯碎的场面。那一次恩怜逃跑了,这一次她想跑也跑不掉了。
橘上抓着恩怜的胳膊,使恩怜看上去像一把挂在树杈上的阳伞。恩怜的眼睛再也流不出往日很容易流出的眼泪,因为她的眼膜已被橘上眼中的怒火堵住。
橘上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不肖的女儿!亏他养了你那么多年,你不尽孝道不说,竟然连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恩怜说:“你发这么大火干吗?这是我家的事,跟你没关。你放开我!”
说这番话时,恩怜又恢复了她特有的柔弱无力。她对橘上的好感在这一刻达到了一个高度,恩怜想,此生也许她再也不会对别的男人有这种依赖的感觉了。
橘上说:“我告诉你,宁恩怜,跟你有关的事永远都会关联到我!别跟我说跟我无关!你给我记住我现在跟你说的话,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恩怜点点头。在橘上慢慢放开她以后,她又重新坐下。她实在没有力气了,身心都处于一种狼狈状态。她真的好想听听橘上要讲的话。
恩怜说:“你知道吗,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
说着,恩怜的眼泪流出来了。这才是她的心里话,她不知道对谁说,或者是有谁会听。即使是她妈妈和爸爸,她觉得他们也不会再相信她。
橘上招呼了服务的小姐,重新给他们上来茶具。在恩怜的眼里,橘上正在为她全面而周详地想着办法。
果然,没过多久,橘上说:“恩怜,他总是你爸爸,你总是他女儿。你去跟他赔礼道歉,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恩怜说:“是,我知道,我知道!”
然后恩怜就呜咽地说不下去了。
橘上又说:“我本来想进去见他,但又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太适合。你也先别跟他提我们的事!”
这最后一句话又对恩怜起了决定性作用。在恩怜听来,橘上说的这一句,已经将他们的关系和他对她的感情表白得一览无余。她体味到前些时候橘上只是在进行所有男人或许都会有的彷徨,而非真的对她漠不关心或是逢场作戏。
恩怜只一味地点着头,没再讲其他的话。之后,在橘上的臂弯中,恩怜走过之前曾横亘在她眼前的那条马路,带着赎罪的心情进入医院。
事情远比恩怜想得还坏。她快走到病房门口时,让大夫叫到值班室。大夫对她说,她爸爸的病情非常严重,估计在半年之内都不能出院。
从值班室走向病房时,若不是为了看清楚房间的号码,恩怜估计会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先是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想好进屋以后要跟爸爸说的道歉话,才推门而入。
屋内静悄悄。想必是为了让阳光多一缕投射到屋内,窗帘大敞着。恩怜看向病床上,他爸爸正用赶不及的动作擦拭眼泪。在恩怜的心目中,她爸爸是一个多坚强多伟大的形象啊,可此刻……
恩怜轻轻地向前移动着步子,她想迈着稳重的步子走到她爸爸跟前,然后发自内心地跟她爸爸说一声对不起。
很明显的,宁信之听得见,但他身上连有通往诊疗机的管子,一只手还正承担输液的重任,动不了。只能做出一些咕咕哝哝的声音,他是想竭力表达什么,以掩饰夺眶而出的眼泪和另一种莫名的惊恐。不过,这一细小的动作还是被恩怜的细心留意到了。
顺着宁信之只瞟了一眼的线路看去,一大束花正斜斜地躺在洁白的桌上。花是用漂亮的锡纸包裹着,面向门口的尾部还有卷曲的丝带,除了花束格外粗大,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
恩怜想,那也许是爸爸的某个好友或是下属送来的。恩怜走过去想举起来,递到爸爸的面前。可是,当她的手和眼睛再一触及到包着的花朵时,她全身的血液一下凝固了。
有谁能想到,这是一束纸花!一束代表着祭奠亡者含义的纸花!
“爸,这是谁?这是谁干的?”
恩怜大力地将纸花抛向地面,她的唇哆嗦着,脸已经变了形。
宁信之哑着嗓子呜咽起来。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悲壮,好像他有着连愚公也移不动的大山压在心头。
一个星期过去了。宁信之的病稍微见好,他至少能开口讲话了。恩怜将黎恩接到同一家医院,住在宁信之的隔壁。她每日没黑天到白天地守着。最后,她爸爸在仅能连续说一句话的时候说,恩怜,你不要总在医院了。爸爸也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集团的事就交给你全权管理吧。说完,她爸爸还指示她叫来集团的几个核心管理人员,嘱咐他们协助恩怜管理好集团的业务。宁氏集团是一家私有企业,并无外人一分一毫的资产,老板将生意交给自己的女儿,也是再正常不过,本来那几个管理人员也早打定主意,在没退休之前继续辅佐恩怜,现在只是时间上提前一些罢了。
接手公司后,恩怜将时间分成四份,一份约莫有6小时,处理集团的事情;一份约莫6小时,到医院去陪爸妈;剩下的时间中,一份给了床铺,不过5小时;一份给了橘上,听他传授生意上的技巧和各种规矩。
危难见真情!这话一点都不假。恩怜想,她以前对橘上的点点不满,或是对他的些许意见,都那么地不值得一提。男人天生就跟女人的表达方式不同,他爱她并不一定像她爱他一样。虽然,恩怜以前在睡不着觉的无数个夜晚中都想过,她只想他爱她像她爱他一样。只这样,就足够。
现在,她满意了。
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后,事情又有变化了。那天是上午10点,恩怜接到消息,她爸爸的病情又有些恶化,她急匆匆赶往医院。在这之中,恩怜不是不关心她妈妈,但毕竟黎恩是植物人的状态一时之间还无法扭转,每次站在妈妈的床前,她的膝盖就有些发软,她知道她即使跪下,她妈妈也毫无知觉。她当初对妈妈的一点怨恨,只能说源自于她心灵上某些变了异的空间,现在她觉得,与失去她妈妈,和她妈妈曾经带给她的温暖来讲,那实在算不了什么。
恩怜赶到医院时,他爸爸已处于昏迷状态。有她妈妈在前面带给她的不幸经验与教训,她决定留下来,好好地守候着爸爸,不再离去了。
这样,恩怜办了一件决定宁氏企业命运的事:她请橘上帮忙她打理宁氏的业务。这在外人看来,也许根本没可能。宁氏上上下下有上百个管理人员,凭什么要请外人。其实恩怜这样做也有她的道理。宁氏企业对外是一个整体,对内则分为三个部分,有设计部、生产部和辅料采购部。设计部和生产部不用太费心,都属于是水上行船,按既定的航线开足马力就是。辅料部在黎恩交权后,就归恩怜管理。一连多日来,与橘上耳鬓厮摩,她很多的技巧还是向橘上学来的呢。况且,辅料的运输工作也由橘上的公司负责。在达到痴恋的程度时,任何女孩都不会对心爱的人有所保留。恩怜认为,她有绝对充足的理由交给橘上办理。
事实上也正如此。橘上接手业务后,比恩怜打理得更为井井有条。辅料部副经理原本对橘上的加入还心存芥蒂,但随着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他也渐渐信服在橘上出类拔萃的生意头脑下,言听计从。他在向恩怜汇报时,数次都流露出对恩怜眼光的敬佩,并且对于恩怜何时肯嫁给橘上都表示出极大的兴趣。外界也有一些谣传,说是橘上原本和孙芊芊好,如今又看上了宁氏大小姐,不过这在于宁氏管理层的那些人看来,这没什么。原先孙芊芊不是也跟万江好过吗?未婚青年,跟谁在一起都不算违法。况且橘上也是北京城里戳得住的人,他又没摇尾乞怜惺惺作态,不会被人怀疑他是为了宁氏的财产才去追求恩怜。
恩怜在宁信之和黎恩的房间里不停穿梭,眼看着父母还不见起色,她一天比一天焦急难过。
文佩给她打过几个电话,都被她一语不发地挂掉。她的内心还在记恨着上官虹,若不是他,恩怜想,她家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她将她妈妈能去见上官虹的原因,一股脑地赖在上官虹身上。
早上8点的时候,恩怜还有些懵懂状态。她这段时间都是彻夜盯在医院,有时在爸爸房间里半梦半醒,有时在妈妈房间里半坐半卧。所以,当她的副手、辅料公司副经理进门找她时,她没看出他脸色煞白得没了血色。
为了不吵醒妈妈,恩怜跟着他走到楼道里。
副手说:“宁经理,我想跟你汇报一下……”
副手边说边看着她的眼睛,好像是要从中找出什么可以提示的东西。
恩怜这时看出了不对劲,她觉得她的直觉出问题了,因为这一刻,她也想到了一个问题,她的脸也刷地一下白了。
副手接着说:“工厂那边下午就要停产了。因为差一部分的原料和辅料。我前几天都按照您的要求请示过艾先生,他说运输原料和辅料的车在路上出了点问题,应该在今天凌晨将所有的东西入库。我一直在库房那边等着,直到现在……”
听得出,副手一字一句地想将事情交代得巨细无遗。恩怜将眼光在他眼神中停滞了几秒,然后,她认为她还镇定地向他挥挥手,并说:“哦。我知道了。你先到我妈屋里看着,我打个电话问问。”
恩怜在看到副手进到她妈妈的房间后,才拿出手机。在打电话之前,不知为什么,她的手先摸向了颈上的那枚钥匙。当确定了自己的手真真地摸到钥匙以后,她开始一个号码一个号码,默念着拨向橘上。
电话通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才有人接听。恩怜辨出,那是橘上的声音。
橘上说:“谁啊?”
恩怜的心渐渐下沉。她不知道她要是开口了,橘上会说什么。他手机上面明明显示出她的号码,而且每一次在接听她电话时,他都亲热地称呼她为恩怜。
橘上说:“……再不说话,我挂了啊!”
恩怜说:“是我,宁恩怜!”
橘上说:“哦,宁家大小姐啊!找我有什么事吗?”
恩怜说:“你现在在哪儿?”
橘上说:“你听——”
恩怜的耳边传来阵阵海浪的声音,间或还有女人大声的嬉笑声。
橘上说:“……听到了吗?我在海南的小岛上呢!这里的阳光真好,我好久没这样过太阳了!”
恩怜说:“……我听到你身边好像有女人的声音……”
不得不说,恩怜是在给自己一次机会。她期待着橘上说没有。那样她的心也许会好受一些。可是,她失望了。
橘上说:“是,没错!你要不要听一听?”
接着,橘上的手机换到另一个人手中,那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一样,炸响在恩怜的整个天空。
用橘上手机说话的人竟是孙芊芊,她说:“小师妹,我老板的病怎么样?好点了吗?还有你妈妈,情况有转变吗……”
恩怜的手机械地举在边,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结束这个噩梦似的电话。
那边橘上又说话了,“刚才忘了通知你,我下个月和芊芊订婚。记得一定来参加啊!”
恩怜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我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还是你有太多的贪心,想据宁氏为己有?”
橘上说:“你说的原因都不对。娶芊芊,是因为我爱她!我爱她!就这么简单!”
说完,嘟一声,橘上将电话挂掉。
恩怜慢慢地靠向窗台。天在旋,地在转,窗外的太阳依然生机勃勃,可其他的,都跟原先不一样了。
不知,海南的小岛上阳光是不是跟北京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