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世界只差一个你

作者:张皓宸

  有的人平步青云,挥一挥手就能激起千层巨浪,有的人努力半辈子才能走到别人的1/3,且别人是开车的,自己是一徒步旅人;有的人生下来脑子就能开发成《超体》的Lucy,能说会道,看破世间百态;有的人给阳光都灿烂不起来,脸皮比包烤鸭的面皮儿都薄。

  说这个世道不公平,有人会站出来说人人平等;说公平,身上住满怨气的人能哭上三天。

  这件事如果有标准答案,世界该有多么美好。

  平凡女董蕾,自幼生在东北小城,人生座右铭是,能省则省,但给自己起了一个特别白日梦的外号――董大发,见谁都让人叫她“大发”,在这个美好的寓意下,她有一天一定能成为富婆,笑傲群雄,把过去省吃俭用受过的罪悉数补回来。

  但质量始终是守恒的,一个连钱都花不出去的人,也没多余的空间把钱赚回来。至少到现在,她仍然在“穷”这个字上非常站得住脚,在路人甲的身份上也能立个金字牌坊。

  董蕾酷爱旅游,但长这么大就去过石家庄、大理,唯一一次出国去清迈,还是提前一年抢到的廉价航空票。她的终极梦想旅行地是美国,向往洛杉矶,半年前就狗屎运爆棚用几乎白本的护照过了美签。在她毕业那年看完第一百零八部跟美国有关的电影后,赫然进了一家新兴的网络公司,做一款旅行App。

  就像在银行数钱的最没钱、餐馆里做大厨的只能吃面一样,董蕾搞定了无数诱人的团游产品,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客人,自己却只能限制在两平方米内的工位里,对着电脑屏幕意淫,加上老板又是一个“大家好,才是真的不好”的典型守财奴,干着服务全人类的工作,拿着乞丐不如的工资。即便平时再省,也填不饱她的美国梦。

  不久前,他们的旅行App进来一笔新的融资,数额之大让董蕾的老板都委屈成了小股东,大笔资金滚进来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专供高端客户的环球邮轮行,老板想都不想便让董蕾来负责,说做下来有大奖励。董蕾以为春天来了,结果新来的股东比她老板还难对付。在策划案被打回第五次的时候,她疯了,强制关了电脑,嚷嚷着老娘不干了,大摇大摆走出空旷的公司,奢侈地打了回出租车,到家后,她喝了满满一瓶水,然后坐在电脑前,打开了那份策划。

  在人民币前,自尊心会变得特别卑微,见到粉红票子上的男人,再爱无能的人,也能爱到惊天动地。

  董蕾几乎是哭着改完策划的,其间看到某购物网站的双色球广告,说什么实现一夜暴富的梦想,她觉得胸闷,手贱买了人生第一张彩票。给新股东传完策划终版,还客气地说了一句“您看看”后,董蕾骂着脏话把美国攻略点出来看了一遍,心想,董大发,拿到奖金,务必直抵洛杉矶,没有任何可商量的余地!

  最后,案子是通过了,项目也上线了,作为奖励,老板给她发了一张大闸蟹的提货券。

  董蕾当场就想把舌头当棉花糖咬几口暴毙得了,她这卑劣丫鬟命,除了在大排档吃过一次炒花蛤还拉肚子后,胃里就再也没接触任何来自江河湖海的朋友,吃不起,也没必要吃。更何况,她看着提货券上写着“六只价值1089元的母蟹”后,价值观又再次崩盘了,如果花一千多块就为了吃那屎黄色的蟹黄,她宁愿去买一火车的咸鸭蛋。

  颓丧的董蕾过了几天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连去菜市场跟大妈砍价的动力都没了,在早晚高峰的地铁里挤成白痴,吃面条的时候唯一一块牛肉掉在地上,她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敌意,以前最多只是绝望于没钱的穷,现在发现无能的穷更让她绝望。

  三天后,她收到短信,说双色球开奖了,她鬼使神差地打开网页,看到最新出炉的大奖数字,觉得刺眼,又多看了几遍,然后打开自己的购买记录,逐个数字对照。

  高考数学三十八分的光荣战绩还搁档案里躺着,她说我一弱女子,不怕蟑螂不怕蛇,不怕血不怕打针,就怕数字排兵布阵。碰到一百块以上的账她都晕,也活该一辈子兜里只装得下零钱。

  她中奖了。

  红球蓝球数字全部正确,她数了数奖金的位数,个十百――三百六十――哦,少看了一位,三千六百五十八万,二十四小时内入账。

  她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痛得直飙泪。心里就像飞船发射,恐怖分子又撞了一次高楼,天空破了洞跑出一堆来自外星的怪力乱神,任何有关激动的高级词汇都形容不了。

  坐拥三千万巨奖,董蕾身子发烫,心怦怦跳得比弄堂外施工的声音还大,满脑子都飘着弹幕“我成富婆了”。突然眼前一片雪花,她甩了甩头,极力想控制情绪,但越用力,美国的国旗就越是明显,直到整个视界都是一片蓝红色。

  她用了所有存款,买了一张第二天飞往洛杉矶的头等舱机票。

  农民翻身做地主,瘸子也能一百米跨栏,从此以后,那每个月三千块薪水的工作就可以把自己搓圆,滚出她的世界了,她的座右铭也可以换了,没有永远的能省则省,只有永远的买买买。

  第二天董蕾直接翘了班,盘起长发,背着一个巨大旅行包,还化了个白了俩色号的妆,到了机场更是大手笔买了件串着金丝的开衫,像个忙于公务的日本公主在贵宾休息室里看《China Daily》。等到她的那班飞机进港后,她像做贼似的查了自己的户头,见奖金还没入账,心想怎么也没个工作人员通知,于是把购买记录打开。

  那张彩票不见了。

  后来打了客服电话才知道,他们的系统需要确认才生效,否则时效一过就会以两元价格退回彩票发行商。而她忘记点确认键的原因,是因为当时那个难缠的股东又发来了新的修改建议。

  新仇旧账一起算,董蕾觉得世界对她不仅只是恶意,而且是很想置她于死地。

  登机广播上在念董蕾的名字,她的潜意识没办法接受这是个笑话,更没办法对着大洋彼岸的美利坚说声,抱歉,尘归尘土归土,路人甲翻身仍是农妇。她拎着已经短路的脑袋,还是飘上了飞机,瘫坐在舒适的头等舱椅子上,觉得这一切,像一场梦。

  后来认识Aaron大叔也是在这架飞机上。他坐在董蕾旁边,因为空姐几次想为董蕾服务她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于是出于好心帮她点了果汁和牛排,Aaron是个典型的儒雅中年男,寸头黑框眼镜,一身精致的白衬衫搭上丝绒马甲,轻轻动一下身子,就能闻到特别的檀木香水味。他以为董蕾失恋了,在飞机起飞没多久,就主动安慰,说你们小朋友就是这样,以为整个世界塌了,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结果遇到下一个的时候,才知道当时多傻,脑子进水了才花时间给自己添堵。Aaron的声音很有磁性,像是勤勤恳恳的两性节目DJ。董蕾不知道听见与否,没做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眼泪才扑簌扑簌地掉,说她是失恋了,三千万放了她的鸽子。

  董蕾哭着讲了彩票的故事,说她花光所有的积蓄上了飞机,她甚至连酒店都没订,十三个小时落地后,就要露宿在洛杉矶的街头。哭声让头等舱的乘客差点给空姐投诉,Aaron捂住她的嘴,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艰难地嚅动着嘴唇说,“叫我大发,想发财的发,穷骨头发烧的发。”

  “好,大发,你先别哭,我们做个交易,我可以负担你在L.A的旅行经费。”大叔在她耳边细声说道,额头皱起的抬头纹无比性感。

  董蕾立刻由哭喊转为抽泣。

  “但是,你得为我做一件事。”

  洛杉矶就像是一个慵懒的醉汉,看不到像纽约鳞次栉比的高楼,宽阔的路上行人很少,来往的都是各色的私家车。迎着落日的余晖,董蕾跟Aaron去了他位于西好莱坞的豪宅,几个小时前,她在飞机上答应大叔,扮演他的女友,应付来洛杉矶突击检查的家人。

  不过这次会晤不太顺利,即便董蕾已经克制住看到他们家奢华家具尖叫的冲动,但仍然难掩满身的市井气息,Aaron妈心里不是滋味,质问Aaron,“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知性得体的女朋友?”

  倒是他爸对董蕾有种莫名的好感,尤其是看到她被身后旅行包压得挺着肚子,煞有介事地伸手问好,说“叫我大发”,还故意扯着自以为昂贵的金丝衫笑得傻呵呵的样子,觉得跟他这些年见过的女孩子不一样。

  Aaron把二楼的小房间留给董蕾,说是不限量畅睡,只要二老在家时乖乖当好小媳妇即可。那几天,董蕾不是在Aaron妈洗澡时闯进卫生间,就是自以为孝顺地把她的名牌裙子丢进洗衣机里搅,梁子越结越大。Aaron很及时地成为润滑剂,一没工作的时候就开车带董蕾出去玩,他说话很慢,但思路清晰,而且是个全能的百科全书,从牛排哪个部分最好吃到好莱坞女星的桃色花边新闻,无不知晓。虽然是个不惑之年的大叔,但很懂幽默,平时身边都是些智商情商爆表的名流,难得遇上一个智力还未开发的青少年,于是常逗她,开在比弗利山庄的路上,讲起名流的八卦,她听得带劲,末了告诉她一句“现编的”,气得董蕾瞎嘟囔,Aaron止不住笑她。

  董蕾在每一个地标处都比着“Yeah”拍了很多照片,终于圆梦美国,要把每一寸土地都走遍,看过的每一处美景都记录下来,生怕梦醒后吃了亏。被那张彩票戏弄之后,董蕾还是那个斤斤计较的小城姑娘,更何况现在寄人篱下。

  有好几次Aaron都怀疑给她的旅行经费不见少,是因为吃饭不给小费,董蕾叫屈,说入乡随俗这点原则还是有的,平时能喝公家的水就不买两美金的矿泉水,能蹭Aaron的车就绝不花钱叫车,一个合格的守财奴必须得明白――没有它死不了就坚决不买。赚钱她不行,省钱还是可以申请个吉尼斯世界纪录。

  Aaron又气又无奈,觉得这女孩虽然糙了点,但满身萌点。

  夕阳下,董蕾沿着圣塔莫尼卡的海岸线静静地走在前面,Aaron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半个身子都被巨大的旅行包挡住。只见几只海鸥飞到她头上,吓得她直接跌进拍来的浪里,Aaron忙上前扶起她,坐在岸边帮她拧干牛仔裤上的水,看着她心疼旅行包的样子,忍不住咧嘴笑着问,“里面装着宝贝啊?”

  董蕾不语,拉开旅行包检查里面的东西。

  “这包不是你的吧,这牌子都是老爷们儿用的。”

  “你想说什么!”董蕾睥睨着眼护住旅行包。

  “小市民吧有三个缺点,鸡贼,怕吃亏,揣测动机,你三个全占了。话说就你这生活方式,为什么会喜欢旅行啊?”Aaron从烟盒夹出一根细烟,刚想点,愣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干吗,瞧不起小市民啊,我又不爱名牌,一年甚至两年花一次钱旅行,给我自己一个盼头。再说了,在一个地方待腻了,总想去别人待腻的地方看看。”

  “一般人找盼头,不会选L.A,你知道美利坚有多大,旅行成本有多贵吗?千方百计过来,还被一张彩票套牢了,够滑稽了,要是没遇上我,你现在在哪,说走就走四个字好写,但后果你有想过吗?”

  董蕾突然站起来,“我就是喜欢这里啊,我向往这里的一切,我连衣服裤子打湿都特别开心,你知道吗,来到这儿之后,好像之前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丫头,旅行不能解决任何问题,”Aaron看着远方的浪,接着说,“旅行,都是用来逃避问题的。”

  后来董蕾在扮演女友这件事上终于找到窍门,就是当作自己已经死了,不出声不做反应,每天催眠自己“她看不见我”。家庭日当天,难得战火消停的Aaron妈说想吃西餐,Aaron自告奋勇要亲自煎牛排,一大早扯着董蕾去农夫市集买了食材,结果再完美的大叔也有缺陷,这牛排要么煎得咬不动,要么用刀一划全是血,最后一家人只好硬着头皮吃了些现成的沙拉。董蕾见Aaron爸晃着脑袋说没吃饱,于是开了冰箱用现成的食材连烤带蒸地弄了一桌子菜,她说可惜这里不能炒菜,不然可以把整个东北馆子搬来,像他们这种人,如果不会下厨,都不好意思叫自己工薪阶层。Aaron爸吃得很开心,唯独Aaron妈从始至终都拿叉子,执拗地刮着沙拉盘子里最后一点蔬菜。

  董蕾知道Aaron妈不待见她,但从未想过讨好,心想又不是真的婆婆。可后来Aaron妈这场阻击战又加了码,直接把她的旅行包丢了,说是又脏又旧,搁家里以为是垃圾,她彻底崩溃,“你明知道这个包是我的,有必要这么针对我吗”,董蕾哭着朝Aaron妈又吼了两句难听的话,在外面的垃圾箱找了整整一夜。几乎翻了整条街,在快虚脱的时候,一身狼狈的Aaron拎着包出现在她面前。

  董蕾把包里的“垃圾”倒出来,T恤、公仔和一大摞的攻略书、票券,她哭着说,“你问我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来洛杉矶,因为我男朋友的梦想旅行地就是这里,说好了要一起来,我带着他的东西,拍下无数张照片,证明他终于来过了,好让病没白得,最后成了灰也没白烧。你说得对,我一直都在逃避,我向往旅行,是因为不想一回到家就要承认只有我一个人的事实,我每天算计钱怎么花的时候,才知道我一个人是可以活下去的。你们这些有钱人,怎么能体会这种苦,你会因为今天的空心菜多砍了几毛钱就吃起来特别香吗?你会因为老板多给你发了几百块奖金于是甘愿做牛做马吗?你能感受到本来两个人就不容易,结果硬生生再给你少一个,打了对折的人生,那种到死的委屈吗?”

  Aaron把她拽到怀里,成熟男人的霸气用一种温暖的方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董蕾在他怀里大哭。Aaron的针织衫上,是烟草混合香水还有垃圾的酸味,那个味道,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