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因贵婉而始。 

  贵婉日记至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 

  这是漫长的一天。 

  也是红色交通站赋予新的历史生命的一天。 

  面对贵翼的好奇心,资历平始终是一副莫测高深的笑脸。此时此刻,林副官很自觉地站到走廊的拐角处,一来,为了让他两兄弟有一个窃笑私语的空间;二来,走廊上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可以一目了然。 

  壁灯罩着资历平的脸,贵翼对他魔术里包藏的“小秘密”特别感兴趣:“告诉我,怎么做到的?” 

  资历平奇怪地笑着,笑容有点僵硬。 

  走廊拐角处传来脚步声,清晰,有力度。 

  资历平的脸色顿时煞白。 

  贵翼心知有异,举目一看,是一名戴着口罩的医生推着一个轮椅,椅子上坐着一个面容消瘦的垂垂老妇,出现在走廊上。 

  资历平叼在嘴上的香烟瞬间落地。 

  贵翼大喊一句:“林副官!” 

  没有回应。 

  医生很平静地说:“刚刚那位副官去厕所了。” 

  两名背枪站岗的宪兵走过去,说:“你们走错了,这里是手术室。不能……” 

  话音未落,垂垂老妇“嘭”地伸出双手,整个身子飞出来,压在宪兵身上,姿势虽然不雅,但是瞬间“制敌”。一名宪兵被当场砸晕。 

  而“医生”是与老妇同时动手的,他站在老妇背后,贵翼几乎是没有看见他有什么大动作,只看见另一名宪兵被当场“缴械”。 

  与此同时,贵翼是要站起来拔枪的! 

  说时迟那时快,资历平猛踩贵翼一脚,贵翼防不胜防,因两人相隔太近,资历平速度太猛,一个麻痹大意,一个蓄势待发。一副亮铮铮的手铐像变魔术一样,瞬间铐在了贵翼的一只手上,资历平反手一拧,贵翼吃痛,自然反射般腰一弯,“啪”的一声,手铐的另一端死死地铐在椅子腿上。 

  一股凶猛的惯性力量,导致贵翼人仰马翻。 

  “做得好。”资历群说,他回手一*砸倒另一个宪兵。 

  “人在3号手术台。”资历平一边说,一边从贵翼腰间拔出手枪,贵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这所有的一切,时间不超过5秒钟,几乎是一气呵成的。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侦缉处的人还没有离开。”资历平说。 

  露西点点头,持枪冲进去了。 

  “对不起。”资历平说。他的眼眸低垂着,几乎是掠过贵翼的眼睛,他不敢看贵翼。 

  “谢谢贵军门为我党事业做的一切。”资历群说,他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我劝你什么也别说,因为,从今天起,你是协助我党的‘共犯’了。”他的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微笑。 

  贵翼奋力去拉手铐,被冰冷的金属手铐越勒越紧。 

  “原来我一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贵翼咬着牙只管跟资历平较劲,他说,“你有麻烦了,小资。” 

  “我一生下来就挺麻烦的。” 

  “你如此居心毒辣,日后你要再落在我手上,你信不信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随便你。”资历平说,“希望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来人啊!”贵翼怒吼一声。 

  资历平倏地回手卡住了贵翼的喉咙,声音很低沉地说:“安静点。” 

  以此同时,资历群神色紧张地举起枪! 

  “贵军门,”资历群说,“资历安和他的手下都还没有离开陆军医院,他要听见了枪声,我和你都有*烦,安静点,聪明点。” 

  贵翼的眼睛盯着眼前的“医生”看,因为气愤到了极点,所以连说话的声音都跑调了,他的音色粗犷而阴沉:“我让你为了你们的组织立了大功,不是吗?” 

  资历平和资历群对视一眼,资历平点点头,朝贵翼走过来,贵翼说:“想干什么?想干什么?混账东西!” 

  “对不起,贵军门。”资历平一拳打中贵翼的脑门穴,贵翼被他给“砸”晕了。 

  资历群与资历平背靠背,持枪警戒。很快,他们听到了活动床的金属轮子声。露西推着一个重症病人走了出来。 

  “麻醉药还没过。”露西说。 

  “是3号手术台吗?”资历群问。 

  “是。”露西答,“护士刚刚离开。” 

  “你确定吗?”资历群转脸问资历平。 

  “确定。”资历平答。 

  资历群上前,撩开病人的衣服,看见病人腰间一片猩红的绷带,他点了点头。

  “走。”资历群说。 

  资历群、露西把长枪藏在病人的被单里,资历平揣枪入怀,他套上一件露西给他扔过来的医生袍,戴上口罩,三人迅速离开。 

  空留下贵翼一张晕死过去的脸。 

  一切都是局中局。 

  资历平和露西推着活动病床奔跑,资历平说:“楼下,第三颗香樟树下有一辆救护车,我提前准备好的。”活动病床的车轮飞速滑动,地面因快速摩擦溅起小火星,点点粒粒在空气中涣散出某种金属味道。 

  资历群想着,到目前为止,没有差错。 

  林副官回到外科“手术室”走廊的时间,与资历群等人离开走廊的时间,前后脚不到二十秒。恰到好处。 

  “我的天。”林副官嘴里嘟囔着,赶紧去扶贵翼,“小资少爷够狠的,真敢下手。” 

  贵翼的一只手铐在椅子腿上,林副官也没留心,只管扶他起来,扯得贵翼手臂酸麻,痛得一下就“清醒”了,贵翼这会儿恨不得拿脚踹他。 

  林副官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在口袋里掏钥匙,因为紧张,掏了半天,他才把钥匙掏出来,打开了手铐。 

  “你哪儿去了?”贵翼问。 

  “我,上厕所啊。”林副官说。 

  “你还真去厕所了?”贵翼的表情着实有点夸张。 

  “爷,爷您别见怪,人有三急。”林副官左右看看,一指躺在地上的两名宪兵说,“我要不躲一下,这会儿,还不得跟他们一样躺在这。你看,我第一时间就过来‘抢救’您,爷,我是审时度势,保存力量。” 

  贵翼看见林副官那张写满了委屈,又一脸真诚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枪给我。”贵翼说。 

  “啊?”林副官说,“您的枪呢?” 

  “被小资拿走了。”贵翼说。 

  “他也真敢拿……”林副官把自己的手枪给了贵翼。 

  “他还有什么不敢的。”贵翼默默地摸摸自己的脸颊,问,“看不出来吧?”

  “看不出来,他打您脸啊?” 

  “你能不说话吗?”贵翼瞪着他。 

  “爷,咱不说了,咱们赶紧地去手术室那边看看,明董事长可能都已经回来了。”他一边说,一边一伸手把假“手术室”的牌子给摘了。 

  外科手术室走廊门外,明堂正在长条凳子上摆食盒,色泽鲜丽,浓汁香飘。“宫保大虾”“炸猪排”“蒜茸粉丝蒸扇贝”“小炒肉”“杭帮酱鸭”等等铺排得让人一看就食欲大增。 

  “军门,你跑哪儿去了?”明堂看见贵翼就迎上去,一指左右环立的宪兵,说,“我问他们,他们都不理我,你瞧这一水的新鲜菜,赶紧吃,一会儿再凉了。” 

  贵翼称“谢”,说,到楼下院长办公室坐了坐。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你瞧,手术室的牌子也掉了。”明堂说。 

  贵翼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林副官正站在木头凳子上订“手术室”的牌子。嘁哩喀喳的,动静挺大的。 

  “声音轻点。”贵翼说。 

  “明白。”林副官歪了歪头。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救护车在一片寂静的竹林前停下了。开车的露西从后车门进入车内,资历群和资历平分坐在“病人”两侧。 

  “我们到了。”露西说。 

  资历群点点头。 

  白布一掀开,“病人”倏地坐起来,长枪在手,对准车内三人。资历群、露西把长枪裹挟进被单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武器旁落的“危险”。 

  三人下意识地往后各退一步。 

  资历群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为时已晚。 

  “你们好,我是上海地下党三组的行动人员,奉命前来与‘沙漏’接头。” 

  “‘沙漏’是什么?我们不懂。”资历群说。 

  “霞美人烟草公司,出品美人梅子牌香烟,新货新品,烟丝美味,尽在手中。公司地址,小沙渡路二百号,电话,一一一四三零。”“病人”复述了一遍广告接头词。 

  “我是‘沙漏’资历群。”资历群说。 

  “你好,资历群同志,我是‘蛇医’派来的联络员。因为事出有因,情况危急,所以,党组织临时调整了接头方案。你们小组经历了一场‘大破坏’,党组织决定对你们二位同志进行身份甄别,你们的住处暂时由我们行动三组的人员监管,直到洗清嫌疑。你们都是老同志了,希望予以全面配合。” 

  “我们一定积极配合。”资历群代表露西表了态。 

  “好。现在请资历平同志去开车,去新地点。” 

  资历群在听到“资历平同志”的时候,有点惊讶,而资历平也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称呼自己,他自己也有点茫然不适应。 

  资历平打开车门,他下意识地回眸去看资历群。 

  “你真是用心良苦。”资历群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资历平的脸,凝视着他的内疚和歉意,资历群最终露出阴晴不定的笑容。 

  资历平胆战心惊。 

  如果说,刚才他不敢看贵翼愤怒的眼睛是有三分忌惮的话,现在他不敢看资历群微笑的双眼,几乎是十分的畏惧。 

  在这个贵翼亲手拟定的“连环计”里,资历平可谓是处处难做人。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两天前,7号首长的枪伤严重发作,腰椎的伤口急剧感染,负责护送7号领导出港的地下党小组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蛇医”决定让方一凡冒险去见资历平,意图很明显,对资历平的身份进行确认,并争取得到贵翼的帮助,为7号的紧急治疗方案铺平道路。 

  而那一天的前夜,也正是资历平向贵翼讲述贵婉故事,贵翼对资历群的身份提出质疑的时候。 

  清晨,霞光还没有穿透树叶,露珠还在绿叶上滚动的时候,趁着薄薄的晨曦掩护,方一凡敲响了贵翼官邸的大门。 

  贵翼在书房里看见她的时候,十分惊诧。 

  方一凡穿了一套浅灰色的中山装,头上戴着一顶白色帆布的扩边帽,一副时髦洋派的中性打扮,简练,清爽。 

  洗尽铅华,方显朴质无华。 

  贵翼心中想着,口里说着:“好,方小姐真是真人不露相,不出手则罢了,一出手就让人措手不及。” 

  他大约指方一凡的突然袭击,有来势必得之意。 

  方一凡听了这话,略显羞涩地笑了:“老同学,不必这样打趣我。” 

  “哪里是打趣,分明是贵某人前日里看走了眼——方小姐你藏得好深。”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方一凡说。 

  “有事请讲。”贵翼很客气。 

  “我想见见你弟弟,资历平。”她并不绕弯子,直来直去,透着直爽。 

  “先坐吧。”贵翼说。 

  “那天签名的事情,我的确是受了令弟的委托,他告诉我,他急需你的签名去‘救命’,我就帮了他。我是应该向你郑重致歉的。” 

  这种真诚解释是积极有效的。 

  “我需要的可不仅仅是一个道歉。”贵翼说,“我昨天晚上认真地看完了我妹妹贵婉生前写下的一本日记,我在小资的解读下,基本读懂了这本日记上所记载的具体事情,说实话,我内心很震撼,并由此得出一个结论。” 

  “是什么呢,老同学?” 

  “一个人始终无法穷尽一切新思想后,才开始他的选择。” 

  方一凡听了这话,她黯淡的眼眸中闪现出一丝“希冀”的光耀来。 

  贵翼心中暗暗揣度,她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而且她已经走投无路了,故来冒险求助。 

  他断定方一凡有“病急乱投医”之嫌。 

  “我冒昧地问一句,方小姐你此来的目的,也不仅仅是要见见小资吧?” 

  贵翼单刀直入地问。 

  方一凡也就开门见山了。 

  “实不相瞒,我家中有个‘危重’病人,急需得到最好的治疗。我是来托人情的,小资是我认识的在上海滩场面上最广、人面最多、情面最好的人,我需要在不惊动警察局的前提下,找到一家最好的医院对病人进行治疗。” 

  她哪里是在托小资帮忙,分明就是想借助自己的力量,去完成她的任务。贵翼想。 

  “病人是什么人,可以劳动方小姐的大驾?” 

  “如果,我说是我的‘先生’呢,贵军门会不会介意?”方一凡笑着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 

  “其实,救人并不分什么亲疏的……” 

  “贵军门你菩萨心肠。” 

  “只是,最近‘风声’很紧。”他话锋一转,说,“方小姐不怕我‘反水’吗?” 

  “我没有听懂军门的意思。”方一凡恬静地一笑。 

  “是吗?方小姐你冰雪聪明,岂不知蒋总裁说的‘攘外必先安内’。” 

  “是吗?贵军门你中西贯通,运筹帷幄,岂不知,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中共中央的周恩来书记屡次呼吁,停止内战,共同创建民主统一战线。我相信,贵军门当有明智抉择。” 

  “是吗?我听着像你在拉拢我‘入伙’。” 

  “是吗?我们可不是水泊梁山。” 

  “你们是谁?” 

  “那要先看看,贵军门的‘我们’是谁。” 

  “是吗?我又自作多情了,我以为方小姐是来投石问路的。” 

  “是吗?也许吧,我以为贵军门的路子宽阔,做事方便,毕竟您在军界是一名风云人物,在上海滩办事轻车熟路的。” 

  贵翼点点头。 

  “我要是不肯呢?你打算怎么办?” 

  方一凡正视他,稳稳当当地说:“天无绝人之路。” 

  好一个天无绝人之路。贵翼想。方一凡性格隐微曲折之处,话中处处藏有“机锋”。她是个有智慧且有胆量的女子。 

  “你要明白,我权位所在,与你水火不容。我分分钟可以下令逮捕你!” 

  “以什么罪名?” 

  “以‘共谍’之名。” 

  “军门有证据吗?” 

  “你刚才那番话,就是铁证。” 

  “哪一句,请军门明示。” 

  “中共中央的周恩来书记屡次呼吁,停止内战,共同创建民主统一战线。”贵翼板着脸复述着,“这还不是共产党吗?” 

  “1935年8月1日,中国共产党发表《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要求停止内战,建立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共同对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这篇文章刊发在巴黎出版的《救国报》上,我相信这份报纸的读者很多,难道读过这份报纸的人就一定是共产党?军门武断了。”方一凡说,“还有,刚才贵军门说,你权位所在,与我水火不容。一凡觉得军门你言之不妥。世界不是围绕着权势在转的,世界永远围绕着正义旋转。军门以为如何?” 

  贵翼说:“方小姐来的时候,是请我帮忙替人看‘病’的,现在是替我先把脉了?” 

  “好在军门的病势不沉,还没有病入膏肓。” 

  “方小姐的意思,贵某人还有得救?” 

  “贵军门若先救了我们的‘病人’,一凡才能断定军门是否有‘救’。” 

  贵翼冷笑几声,说:“你不怕所托非人,落入陷阱,害人害己,死无葬身之地吗?”他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冷酷。 

  “我既然来了,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令妹贵婉成仁取义在前,一凡以令妹为楷模,前仆后继,死而后已。” 

  “来人呀!”贵翼铁青着脸,大喝一声。 

  林副官推门而入,高声应答:“到!” 

  “方小姐,我最后再问你一句,此来贵某官邸,游说我帮助‘共谍’,巧言令色,将贵某置于你精心布置的危局之中。贵翼是党国的军人,岂能被你这小小女子蒙蔽?今日你若死在我手上,方小姐,你悔也不悔?” 

  “贵军门,如今中国,积弱积贫,东三省已被日寇占领,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能不感到痛心吗?你一味执行‘攘外必先安内’的主张,弃国家危亡于不顾,残杀同袍,你为军为政,如此作为,岂不令国人寒心,令天下人不耻。盼军门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三思而后行。不瞒军门,自我踏进贵宅的第一步,我就报以必死决心!!” 

  “好,好!好极了!”贵翼话锋一转,“好气魄。”他声音响亮地赞了一句,说:“林副官。去请小资少爷到书房来,有贵客。” 

  “是。” 

  “回来。” 

  “军门。” 

  贵翼和颜悦色地说:“泡一壶好茶来。” 

  “是,军门。”林副官答。 

  贵婉之死,未曾发生之前,贵翼是达观自信的。他始终对外宣称,自己对政治并无兴趣。并且非常固执地认为,军人是为国家效力的,离政治越远越好。 

  在外人眼里,他的这种思想观念可谓根深蒂固。 

  而当贵婉满脸鲜血躺在自己怀抱的时刻,而当他得悉贵婉是地下党的时候,他开始承受一种沉默的痛苦,他不能入眠。 

  贵婉为理想和信仰献身的革命精神就像是一股强而有力的飓风,扫荡而来。这股飓风不可逆地把自己卷到了“破密”的旋涡之中。 

  直到资历平亮出底牌,彻底搅乱了他生活中一种长久安静的状态。 

  资历平的“底牌”就是“贵婉日记”。 

  一本简约的朴素的画册日记。 

  “你是如何拿到贵婉日记的?”方一凡在贵翼的书房里单独约谈了资历平。 

  “我是从贵婉的遗嘱里得到的。”资历平答。 

  “贵婉的‘遗嘱’?”方一凡很是讶异。 

  “我在她遇害当天,见过她。她当时跟我说,如果‘贵婉’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你能答应我,继续做‘贵婉’吗?”资历平平静地叙述着,“我至今记得我答应她之后,她的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她握住我的手说,‘如果那一天来临,你回上海,到麦特赫司脱路83号……’我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那个地址。 

  “那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小阁楼,很久没有人住了。原来曾经是贵婉的一间画室,也是她自己用于‘狡兔三窟’的‘安全屋’。我顺着楼梯走上去,按照她告诉我的位置,很快找到她藏于衣箱底的一本日记。 

  “贵婉临别嘱咐,如她不幸遇难,让我代替她继续战斗,她的代号叫‘烟缸’,她的上级‘沙漏’是我大哥资历群。她还透露了心中的隐忧,她说党小组遭到破坏,如有幸存者都不可避免地将成为‘内奸’的嫌疑人,叫我切记,不可掉以轻心。” 

  方一凡点点头,说:“贵婉临终前发展你入党了吗?” 

  “……没……有。”资历平含糊地说。 

  “有还是没有?” 

  “没有。”资历平说,“不过,我想为你们工作……” 

  “明白,你已经做了,而且做得很好。”方一凡说,“这本‘贵婉日记’全都是贵婉记录的吗?” 

  “不是,贵婉不会在任何文字记录上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她在写这本日记的时候,全部以素描代替,风格风趣活泼,这本日记里所有的文字都是我添加进去的。” 

  “为什么?” 

  “为了让贵翼能够明白贵婉的真实身份。贵婉牺牲了,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无法和强大的警察局、侦缉处抗衡,我为了找到真正的‘凶手’,设下圈套,步步为营,引他入瓮。” 

  “贵婉日记”是一种能让贵婉传递精神世界的特殊、也是唯一的途径。 

  资历平坚信这个日记本,能够改变贵翼的人生轨迹。 

  “贵翼是国民政府军械司的副司长,你怎么能保证他不是一个国民党的死硬派?怎么能判断他不会冷酷地对待你?稍有闪失,非但自己性命不保,还会连累党组织。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我亲眼看见他在雪地里抱着贵婉痛不欲生,我,我承认,我在赌!我赌他是一个有良知的人。” 

  “赌赢了?” 

  “目前看来是。”资历平毫不讳言,“您这次冒险而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是在赌自己的性命。” 

  “对,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必须冒死一拼。”方一凡说。 

  “您是来说服贵翼,帮助我们的吗?” 

  “不,我是来策反他的。”方一凡直言不讳地说,“还有一件事,你去红玫瑰茶餐厅的时候,说替我把叛徒找出来,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可以确定我二哥资历安的未婚妻苏梅是‘叛徒’,就是她在利用报纸刊发寻人启事,她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找到地下党。” 

  “苏梅?你能详尽地描述一下她的特征吗?” 

  “我画给你。”资历平说。 

  不到半个钟头,一幅苏梅的肖像画呈现在了方一凡面前。方一凡看到画像后,说:“我会把这幅画像带回去,设法查到她的原始档案。” 

  贵翼始终相信一点,贵婉是个正直而善良的人。他是决计不会放过杀害妹妹的真凶,无论他是谁,他都要把凶手绳之以法。 

  所以,他知道苏梅是地下党叛徒的时候,他就牢牢地记住了这个人。 

  为了完成让7号首长进行初期手术的计划,贵翼、资历平和方一凡坐在了一起。 

  一切皆因贵婉而始。 

  贵婉日记至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苏梅的事,暂时先放一放。”贵翼说,“这么短的时间,我们不可能马上梳理出头绪来。眼下当务之急——”贵翼看看方一凡说,“是你的‘危重’病人。” 

  “对。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了,多耽误一天,我们的危重病人就离死亡近一步。”方一凡据实而答,没有一点掩饰。 

  “你来找我的这种冒险精神,我把它视为信任。”贵翼说,“从巴黎事件来看,我妹妹所在的秘密小组,一定隐藏着一个内奸,而这个内奸自始至终都蛰伏在暗影里,像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事态的发展。” 

  “你怀疑谁?”方一凡问。 

  “资历群。”贵翼答。 

  “不可能。”资历平反对。 

  “我怀疑他与贵婉之死有关。”贵翼顿了顿,说,“或者他就是凶手!他杀了贵婉!” 

  “绝不可能!”资历平一下就“窜”起来,然后自己喃喃自语了一句,“你简直疯了。他们是朝夕相处的夫妻,并肩作战的战友!”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贵翼平静地说,“你在救了资历群以后,为什么把他送到黄浦江上漂了一天一夜?为什么?” 

  资历平语塞。 

  他的确是这样做的。 

  他在提篮桥监狱成功解救了资历群后,却在他的水杯里放了蒙汗药,然后把他托付给一名船家,真的让资历群昏昏沉沉地在黄浦江上游荡了一天一夜。 

  “你在怀疑他!”贵翼说,“你不想让他破坏你的复仇大计,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罢了。”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 

  贵翼起身接电话。 

  此时此刻,方一凡和资历平都保持着高度警惕地在聆听电话内容。很快,贵翼挂了电话,说自己的父亲到上海了。他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资历平。 

  资历平立即低下头,不看贵翼。 

  方一凡知道,他们父子间有一段敏感的公案。她不想被这个电话打断已有的思路,马上把话题拉回来。 

  “我们所有追踪的线索的确都跟资历群有关,我们不能排除他‘叛徒’的嫌疑。而且,贵婉之死,资历群嫌疑最大。”方一凡说,“资历群在报纸上登报找组织,我利用报纸跟他约了电话联系。” 

  “什么时间?” 

  “明天中午12点,华山路第三电话亭,让他等电话。”方一凡说,“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侦缉处的网已经撒开了,而我们身入罗网,而不自知。” 

  “有这种可能,事实上,这种可能性极大,你知道吗?所有的网交织重叠,都撒开了,等鱼儿咬钩。”贵翼好像并没有听方一凡说话,而是自顾自地说,“我已经参与进来了,所以,这张网不仅仅是他们在织,我们也可以利用他们的线重新织一遍我们的网。” 

  “怎么讲?”方一凡问。 

  “我们先走第一步,也就是说解决第一个难题,如何堂而皇之地把‘病人’送进医院。” 

  “对。他必须接受一次小型手术,处理感染的病灶。他受的是枪伤,我们不敢贸然走进任何一家医院。而且磺胺是受控药品,没有磺胺,我们没办法减缓炎症。” 

  “是啊,我倒是有特权,如果是我家中有什么亲戚受了什么伤……”贵翼注意到了资历平。 

  资历平看看他。 

  贵翼问他:“你有什么强项?”资历平刚要张口,贵翼补充了一句,“骗人的不算。” 

  资历平把嘴闭上,偏了偏头,想了想,说:“我会打拳。” 

  “打的什么拳?” 

  “家传‘心意拳’。” 

  “打得怎么样?”贵翼问。 

  “打你没问题。” 

  “心意拳?父亲在家闲暇时常打。”贵翼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特别大胆的念头。他转而又问资历平,“你的强项?” 

  “骗人的不算。”资历平说。 

  “算!”贵翼盯着他的眼睛说,“这次算!就这次!” 

  “你有主意了?”方一凡问。 

  “一计累敌一计攻敌,始为‘连环计’。”贵翼说。 

  假象常常会掩盖真相。 

  连环计之第一计,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借资历平之手,打“伤”贵闻珽,借贵闻珽送医之际,将真正的“危重病人”送进病房,予以调换。 

  连环计之第二计,借力打力引蛇出洞。方一凡以电话命令的方式,告知资历群去指定地点接“病人”。而“病人”由方一凡手下装扮,地下党与资历群接上关系后,进行内部甄别。 

  “真打啊?”小资怪叫一声。 

  “如果你有更好的办法。”贵翼冷“哼”了一声。 

  资历平不说话了,方一凡看着他们。 

  “为什么把资历群引进来?”方一凡不解。 

  “他始终是要跟你接头的。如果他是叛徒,你的身份就暴露了。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我设计把他引来,你可以让他相信,组织是信任他的。一旦你们和他接上关系,至少可以在短时间内消除隐患。” 

  “我们一旦通知他到陆军医院手术室去把‘病人’接出来,如果他是敌人,通知了侦缉处了怎么办?” 

  “这次行动,他是不会通知侦缉处的。我们先告诉他侦缉处内部有我们的人,以混淆视听。这样一来,一有风吹草动,计划就会泡汤。同时,我们在医院里给他们摆个‘迷魂阵’,做好两手准备,以防万一。放心,我手上有自己的宪兵,都是保卫军械库的,一流武器装备,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听我的。”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很冒险。”方一凡说。 

  “自古华山路一条。”贵翼说,“拼了吧。” 

  方一凡心怀感激地点点头。 

  资历平一直静默着。 

  “谢谢贵军门。”方一凡说,“谢谢你,你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们对危难中施以援手的朋友,会铭记在心。” 

  “不仅仅是为了你们。”贵翼说。 

  “是为了贵婉?” 

  “你太小看我了,方小姐。”贵翼定定地看着方一凡。 

  仅仅寸息距离,方一凡感受到他内心天风海雨般的激荡。 

  “仅仅一天的工夫?”她说。 

  贵翼清清朗朗地答:“朝闻道夕死可矣。”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们握手的时间很长。 

  这是漫长的一天。 

  也是红色交通站赋予新的历史生命的一天。 

  华灯初上,上海滩夜景斑斓,星光万点。贵闻珽站在豪华酒店的玻璃窗前,凝视着窗外,一种透着寂静的朦胧和安宁,点染着他的情绪。 

  贵闻珽略有困倦,有仆从进来告诉他,贵军门派了副官过来问安,并拿了些时令水果。贵闻珽从玻璃反射镜中,看到一个副官的影子走进来。 

  贵闻珽叫了声:“景轩。” 

  身后未曾应答,人却已经到了面前。 

  “父亲,是我。”贵翼轻声说。 

  贵闻珽迅速地转过脸来,灯下一看,吃了一惊,不觉怔视,来人真的是贵翼。

  只见他穿一身徳式深绿色少校副官军装,外罩了一件青烟色的披袍,披袍上沾了些灰尘,眼见是乘黄包车而来。贵翼见到父亲,温情之气扑面,他清俊的双眸,挺拔的身姿,如清萌流泉,神采奕奕。 

  似这样轻车简从,换装而来,对于贵翼还是第一次。 

  贵闻珽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心疼。 

  “你……你怎么穿了景轩的制服?” 

  “儿子此来,是不想惊动旁人。” 

  贵翼来得较为谨慎,为了不引人注目,特意穿了林副官的衣服过来。 

  “父亲见谅,儿子有不得已的苦衷。”贵翼低声浅笑,温雅问安。 

  贵闻珽满心疑云,却开起了玩笑:“翼儿,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贵翼含笑说:“父亲再猜。” 

  “那就一定是非常非常棘手的事。” 

  “父亲说得对。儿子这次夜访父亲,带来的不仅仅是坏消息,还有更坏的消息。” 

  父子俩盈盈笑语,谁也不轻易地进入主题,尽管满腹心事。一阵静寞,贵翼仍有些踌躇。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小小的“突破口”,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相片,那是贵婉和资历平的一张合影。他说:“您看看这个。” 

  贵闻珽赶紧拿到灯下细看,照片里两个孩子血肉必现,亲切可感。贵闻珽惊讶中竟有些颤栗。 

  “这是妹妹和小弟资历平在巴黎拍的一张合影。” 

  贵翼说了“小弟”之后,贵闻珽不禁有些泪目,月下的清宁,花前的妩媚,不过如此。可是,这相片上的人,有一个已经不在了。“这孩子锐气难得,可惜我的婉儿……”他忍住了不说。 

  贵翼赶紧扶住父亲,让他坐下。自己贴着父亲并肩坐了。 

  “尘梦短促。”贵闻珽用手去抚摩照片上女儿的面颊。 

  “父亲节哀,不要难过了。”贵翼低声劝慰父亲,伸手去拿回照片,却被贵闻珽用力一带,不肯与他,贵翼原意是怕父亲睹照思人,这会儿,照片竟被父亲牢牢地拿住了,贵翼知道,这一拿一带,这照片定是拿不走了。 

  贵翼微微叹息。 

  很安静,父子间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你弟弟他在哪儿?”贵闻珽终于开口了。 

  “在我的官邸。其实,儿子此来,是有一件很难开口的事情,要对父亲说。”贵翼终于开始切入正题了,没有时间再细火慢炖了。 

  “你说。”贵闻珽的目光里充满了关切。 

  “我想请父亲协助我,抓住杀害妹妹的凶手,并帮助我和小弟渡过难关。” 

  贵闻珽的眼光一下锐利起来,说:“翼儿,你需要我做什么?尽管直说!” 

  “我需要父亲和小弟公开对峙,打一场轰动上海滩的‘心意拳’。” 

  “心意拳?”贵闻珽诧异地看着贵翼,“我已经荒废很久了。” 

  “我知道,这件事听上去有点不可思议,儿子也是想尽了办法,不到日暮途穷,也不敢出此下下之策……” 

  “既然是事先安排的比赛,不知谁胜谁负?” 

  贵闻珽竟然不先问原委,反而关心谁会赢这场比赛。其实,他是担心儿子彷徨无措,迅速转移话题。 

  贵翼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哦。”贵闻珽还挺失望的,紧接着,他捕捉到贵翼内疚的情绪,不禁唇边绽出一丝隐约的笑容,“你们是需要我受伤吗?” 

  “是‘假’的,是假受伤。”贵翼赶紧解释。 

  贵闻珽摆摆手,父子间心会神契,不必细讲。 

  “我只问一句话。” 

  “父亲请讲。” 

  “是为了贵婉吗?” 

  “是。”贵翼下了决心,“是为了贵婉,也是为了儿子,为了四万万同胞。还有一句话,请您相信我。” 

  贵闻珽点点头。 

  “明日之事,小资恐有诋毁之言,犯上之语。父亲您胸襟宽阔,请务必原谅儿子们。儿子也是箭在弦上,不得已而为之。” 

  贵闻珽眼光明亮,说:“我已是老残之躯,原以为无甚用处,若能就此帮到你们,也是一件令我振作的事情。” 

  贵翼感觉父亲这话里透着别样的凄凉心境,贵翼顿时竟恨起自己来。 

  “为父有生之年能与此儿比武对拳,也是一场父子奇遇。”贵闻珽反过来安慰贵翼,“这是为父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竟能成真,还不是获天之福。” 

  “父亲。” 

  父子间相见仅有一步之遥,而跨越这一步之遥,必须付出损伤名誉的代价。贵翼心中不忍也不安。 

  “其实,贵家那段公案,二十年前就被那些大报小报炒得沸沸扬扬,那只不过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你爷爷的手段,实在不高明。但是,我那会儿年轻气盛,眼睛里不揉沙子,不容半点有玷清誉的事情。”贵闻珽看了一眼儿子,继续说,“抛妻弃子,始终是一个男人的污点,对于为父来说,也是一件不可掩饰的事实。她走后,也从未再来找我,或有怨声载道,她是一个奇女子,我配不上她一星半点。” 

  贵翼脸上略有不服气。 

  “近几年来,我也曾想起他母子,想象那孩子的模样性情。别人家孩子有个小灾小病,我也会替他担心,更不要说是自己的血脉,他流离在外,多多少少也是我们贵家的责任。”贵闻珽轻轻叹息,“我不肯追根究底,也是不愿意伤害家人。我一生已经辜负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我不能再辜负另一个女人和一双儿女。” 

  贵翼心底一颤,不知不觉眼睛一酸。 

  贵闻珽的目光又落到那张照片上,“小资跟他母亲一样,别具一种引人瞩目的天赋。说实话,我更喜欢你和你妹妹的沉静平和,小资的天赋注定他很难受教于人。” 

  贵翼佩服父亲的眼力,一针见血。 

  “翼儿你睿智有谋,锋芒毕露,却没有咄咄逼人之感。是你已经具备了极好的修为,你小弟的修养当不及你,将来,你要好好引导他。我当年迫于家庭的压力,很早就跟你母亲成了亲,等我真正懂得爱情的时候,却要背负两个女人的深情。故而我对你和你妹妹,十分放手,不肯也不愿意让你们重蹈覆辙——其实,我是真心爱你们,希望你们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过,我现在真的有点后悔,在这个乱世里,你们都纷纷选择了自己危险的事业,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但是贵婉的死,让我实在痛心!!” 

  “父亲。” 

  “我后悔了,后悔自己放手太过,造成不可挽回的生离死别。所以,我不会让翼儿你受一丁点的委屈,哪怕这个委屈是那个孩子给你的,我都不会允许。” 

  父亲的话句句打动贵翼的心,他好难过。 

  “父亲。”贵翼的声音有些颤抖,对自己真是恨煞,对父亲心中愧煞。“儿子不孝。”他在父亲膝前跪下,“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计策,竟一丝一毫不为父亲着念,此事若成,伤及父亲清誉,此事若败,恐连累父亲有性命之虞。”贵翼愈思愈恐,“儿子竟陷父亲于不仁不义的险境,儿罪当责……” 

  “翼儿,你起来,快起来。”贵闻珽站起来,伸出双手去扶儿子,他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军人,不准跪!站起来!!” 

  贵翼眼中蓄了泪,倏地站起来,他温顺地站在父亲面前,让父亲坐下。 

  “翼儿,你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一句灰心短志的话,所以,现在也不能因为我的缘故瞻前顾后,你是做大事的人,应有破雾拿云的气魄。”贵闻珽说,“事已至此,记住,为父永远与你一条战壕!为父别的不会,迎风作势,还是绰绰有余的。” 

  贵翼一时间百感交集,父子心中都是一片澄明。 

  此时此刻,天潇潇地落起雨来,清风卷着窗帘上的流苏婆娑摇曳。 

  “春雨贵如油。”贵闻珽说。 

  “这雨,真是及时雨。”贵翼说。 

  “儿子,我是你风雨一肩的人。” 

  贵翼悄悄回到官邸,看见资历平抱着妞妞在客厅里玩耍。妞妞看见贵翼回来了,一溜烟地从资历平膝前爬下来,朝贵翼跑过来,要大哥哥抱抱。 

  “你怎么还不睡啊,妞妞。”贵翼一边解开军装的风纪扣,一边把妞妞抱起来。林副官赶紧过来,拿了一个毛茸茸的大狗熊逗她下来。 

  妞妞不肯,拉扯着贵翼的肩章玩。 

  三个大男人好容易把她给“哄”开心了,这才勉勉强强同意去睡。睡前又闹了一会儿要吃栗子蛋糕。 

  妞妞睡了以后,贵翼和资历平开始研究“心意拳”,贵翼模仿父亲的拳法和资历平来回切磋。兄弟俩一拳一脚地比划,打得不亦乐乎。 

  资历平困得不行,跟贵翼耍赖了,说,台上见吧。贵翼说,不行,计划必须全面周详,尽善尽美。 

  林副官端了一杯红酒进来。 

  “你真体贴入微。”资历平说着就要接过林副官手上的那杯红酒。谁知,贵翼先伸手拿过去了,他说:“这是给我的。” 

  资历平愕然,有点不忿,说:“我呢?” 

  “你明天要打擂,不准喝酒。” 

  “难道要上海滩的人们都看见,或者都知道我动手去打一个老人?”资历平耸耸肩。 

  “你这场仗非打不可,明白吗?” 

  用贵翼的话说,这是一次神圣的“擂台赛”,打人与救人息息相关。 

  林副官插话,说:“每一个练家子,都想在万众瞩目下取得胜利,所以,我打赌,小资少爷,你乐在其中。” 

  “你放心,我绝不会心慈手软。”资历平说。 

  话中有话。 

  贵翼听了这话,立刻就不舒服了。 

  “你给我站过来。”他说。 

  资历平乖乖地站到他面前,贵翼说:“小资,你记着,一双父母一层天。我再要听到一句你对我父亲不敬的话,我就抽你,绝不心慈手软。” 

  资历平无声地笑笑。 

  “我不怕你打我,我就怕……” 

  “你怕资历群恼羞成怒?”贵翼说。 

  “小资幼年时,常坐在家兄茗碗笔床之侧,看他读书写字……”资历平突然就不说了。 

  贵翼明白,资历平从内心上来讲,十分抗拒与资历群为敌,哪怕是“假想敌”。 

  “军门,手术很成功,非常成功。”明堂一脸笑模样把贵翼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中。苏医生满心感激地和贵翼握了握手。 

  贵翼说:“谢谢。” 

  苏医生用力点点头。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贵老先生的体质非常好,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如常了。”苏成刚说。 

  “还有,贵军门,这个陆军医院好是好,出出进进都是些个带枪的,病人多,事也多,不利于老爷子静养。我看,还是转院到私立医院去吧,有家春和医院,夏院长是我的朋友,可以格外关照老爷子。多开点磺胺,带过去就行。”明堂说。 

  “好的,明堂兄,你看着办。”贵翼附和着。 

  “小资呢?”明堂问。 

  “他,跑了。”贵翼说。 

  “跑了?”明堂悄悄把贵翼拉到角落里,再问,“真跑了?还是你把人关起来了?” 

  “真跑了。”贵翼叫“屈”。 

  “真跑了?跑得好,跑得好。免得你难做。”明堂笑嘻嘻地说。 

  贵翼苦笑了一下。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点担心资历平的安全了。 

  他的直觉几乎是超越他的智慧的。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焦虑如何解释。 

  资历群有着敏锐和透彻的洞察力。颇为自负,自认是全知全能。这一次,他承认,自己栽了,栽得很惨,栽在他颇为“信任”的兄弟手上。 

  他被行动三组的人带到一间阁楼里暂时拘押。他不知道的是,这间阁楼原是贵婉为他们两人准备的“避风港”,麦特赫司脱路83号。 

  资历平给资历群和露西做了饭。 

  露西单独拿到楼下自己的房间去吃了。 

  小阁楼里只剩下资历群和资历平二人。 

  “大哥,你,不会怪我吧?”资历平说。 

  资历群笑笑:“怪你什么?” 

  “我骗了你……” 

  “你从小到大就挺会骗的,我也是不长记性。”资历群的脸上始终荡漾着一层寒寒的笑意。“小资,我问你,贵婉临死之前,是不是和你密谈过?” 

  “……有过。” 

  “真的假的?”资历群问。 

  “真的。” 

  话音未落,资历平已经被资历群迎头痛击。资历群动手前根本没有先兆。资历平被打得两眼冒金星,头晕眼花。 

  “真的假的?”资历群问。 

  “……假的。” 

  劈面又一拳。 

  “真的假的?”还是那句话。 

  “……真。” 

  又一拳。 

  “真的假的?” 

  “……。” 

  “嘭”的一拳。 

  错也打。 

  对也打。 

  说也打。 

  不说也打。 

  资历平感觉到这次他真的是逆了“龙鳞”。他开始还挣扎着想解释什么,后来就没什么声气了。 

  资历平是可以还击的! 

  他可以跟资历群格斗,他可以当面质疑资历群身上所有的疑点,“如果你真的就是那个内奸,你是杀害了贵婉的帮凶,我就锁断你的咽喉。” 

  可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连一声都不吭。 

  资历群把所有的“绝望”和悲观都宣泄在资历平身上。 

  打得他如落花败絮,直到资历群打累了。 

  小资像一堆枯草一样,蜷缩在资历群的脚下。 

  资历群从不会将自己的情绪轻易地传递给别人,但是,这一次,他失态了。 

  他渐渐平息了怒火。 

  他坐在椅子上,喘息着,因拳击过猛,他的手在拿雪茄的时候,有些吃痛的颤抖。 

  资历群说:“小资,你知道吗?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自恃才高,傲慢任性。人与人相处,处的是感情,处的是信任,处的是彼此真诚。你呢?撒谎,欺骗,自始至终你都没有悔改过,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雪茄的烟雾让资历平终于“咳”出了声音,他的嘴角全是血迹。吐出来的也是牙龈被砸破的血。 

  “哥哥你误会小资了。”资历平说。 

  他们长时间地沉默着。 

  只有雪茄的烟气和地上的血腥气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散,渗透。 

  猛烈地吞吐着雪茄的资历群很快地调整了情绪,他慢慢地又找到了那种文质彬彬的书生味道。 

  “是我没能照顾好贵婉,她才会离我而去。”资历群说,“我也没有照顾好你,你才会无辜地被卷进来。” 

  “我不是被卷进来的,我是心甘情愿的。” 

  “你怀疑我对党的忠诚。” 

  “我想知道贵婉是怎么死的!” 

  “我也想知道!”资历群吼了一声。 

  “我在巴黎,如果不是贵婉亲口告诉我她的地址,我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她。如果连自己人都不知道地址,敌人是怎么会知道的?” 

  资历平用了“敌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