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的阴影愈扩愈广,被逼迫,被围困,被压抑的感觉让他感到窒息。 

  资历平的双眼渐渐失去光泽。 

  “大哥,你是铁了心要小资的命吗?” 

  一个熟悉的世界突然间被人剥夺了光明,是什么样的感觉?资历群想。 

  这个孩子,心存妄想,还不肯自绝与屈从,“弃恩弃义,等同禽鱼草木。”资历群说,“你只管去吧,多说无益。” 

  “从前旧事,多多少少……大哥难道一点也不念兄弟情义?”资历平语意婉转,似有乞怜之意。 

  资历群突然心中一阵绞痛,气血凝滞。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多少春秋日月,抱在手中,跑在膝边,童音天真,任性捣乱的小弟,如今要逼他去死,彻底摧毁他。 

  资历群的眼底流溢出一股凄怆。 

  “原来真是铁了心肝!” 

  “”的一声脆响,资历平不知何时脱离了刑凳的束缚,双手离铐,“倏地”站起来,他大声喊了一句:“大哥!” 

  资历群一震,转过身躯,抬眼看他。 

  资历平一脸狡黠地笑。 

  一瞬间,那个桀骜狂放、不知死活、胡作非为的小资又回来了。 

  “我的哥哥们,为什么一个个都想让我死?一个个都想看我求生无望的仓皇相,我刚刚‘做’给你看了,满意了?”他仰天大笑起来,“我真的很好奇啊,你们为什么那么讨厌小资?我原来听老辈人说过,人要藏拙,人要藏拙,我就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我真是太优秀了,一流才华,一流聪颖。我学做经济师承爹爹,学拳师承亲娘,做学问师承大哥,出道即可抗衡!从无仰视过任何人。脱缰野马,自由自在。你们是恨我还是妒忌我啊!!” 

  资历群忍了酸楚,笑笑:“好,很好小资,继续。我就喜欢看你这副嚣张样子。你刚才那副‘熊’样,我还真看不惯,不过,你的戏够足,差点骗了我,以为你真的怕死了!” 

  资历平说:“是人谁不怕死!!我只是不想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就算要死,这死法,也得是我小资说了算! 

  “你说得对,我小资就是你们手上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贵翼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一把配枪,就出卖我;你为了你所谓的党国利益,就要杀死我!我说什么都没用!没人会相信我,我欠你们所有人。我到底欠了你们什么啊? 

  “大哥你说句良心话,你有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我一直以为你是共产党,我天天为你们提心吊胆,怕你们被捕,怕你们出事!!那个时候,怎么没见你对我说句真话。大哥跟我的感情是这世上最好最亲近的!我小资以大哥马首是瞻!大嫂出事了,我替你担心,你被关押在提篮桥监狱,被判处死刑,我都快急疯了。我……我每天每夜睡不着觉,我就怕有一天你被拖出去被人给害了。那个时候,怎么没见你托人捎个口信给我,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你做给别人看的! 

  “好,好,你会说你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明白的,你的身份不能见光嘛。但是你,有没有为我想想啊,大哥!我去救你啊!我去杀死那些‘害’你的人啊!!我为什么啊?为了你啊!好,我救了你这个‘共产党’,你就认定我是共产党。我为了你去利用贵翼,拉贵翼下水,你就认定我们都是‘共产党’。认定我与你为敌,与资家为敌!!你就逼我去死!拿死来惩罚我!你这是什么荒唐逻辑?我告诉你,我资历平才是一个无辜者,一个从头到尾被卷进旋涡的人。而你,还有那个贵翼才是真正的‘元凶’! 

  “你们谁说的话是‘真’的?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你们敢不敢站在阳光下说自己是一个堂堂君子!烈烈丈夫!——你们不敢吧?我敢!我资历平敢! 

  “小资我有什么错?生来被弃,襁褓中颠沛流离;贵家一副高不可攀的得意相,仿佛我小资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资家养我,我承认啊,用得着你们天天挂在口边,一副施舍者的样子吗?我求你们养了吗?你们养了我,就有权利杀我吗?啊?什么危害党国,贻害家庭,无非就是碍了你们的事,挡了你们荣华富贵的道!贵翼如是,资历安如是,你也如是! 

  “说什么最仓猝最迅速的死法,死都死了,还要你替我选死法吗? 

  “你把眼睛放亮了,我死给你看! 

  “我满足你们所有的人!我死给你们看!” 

  所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之志难夺!! 

  资历平身上爆发出一股摧枯拉朽的威力,兼具一股疯劲,抱着必死信念,破釜沉舟。他拿起那颗药,扔进嘴里,一口吞了。 

  “这是你资家给我的死法,我认了,算是还资家的养育恩情!”他倏地从袖口底抽出一个刀片,猛地割向手腕,鲜血飞飙,“这是贵家给我的血脉,我认了,一腔子血全还给贵家,至此,我资历平谁也不欠了!!” 

  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微笑,“噗”地载倒在地,眼前一团漆黑,血从他的手腕上汩汩流淌到黑漆漆的地上。 

  资历群就站在资历平扑倒之处,一动也不动。 

  这才是那个自我张扬,热血偾张的资历平,资历群想。他眼角的余光看着黑暗中资历平的手指痛苦地抽搐。 

  资历平用最后的力气,低声说:“……小资幼承庭训,从不敢弃恩弃义……小资与哥哥,来生再见……什么药啊,这么疼……”他终于完全失去知觉,再也没有一点生气。 

  血还在慢慢往外渗…… 

  资历群的脸上闪现出一丝矜持地心疼,他克制着自己,轻轻地转过身去,不紧不慢地往外走,他防着资历平还有知觉,所以他走得又稳又慢,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门口。他一拉铁门,走了出去。 

  资历群离开地牢,步履如飞,全速跑向通道。 

  地牢的走廊边,资历安和几名军医、特务正等着他。资历群几乎是吼的,说:“救他!快!全力救他,救活他!!” 

  走廊上,所有的人都跑了起来。 

  资历群想了想,跟着军医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说:“直接送到陆军医院去洗胃,多洗几次,24小时,不要间断地洗。我要他活过来。” 

  电灯亮了。 

  地牢里灯火通明。 

  几名军医迅速在处理资历平手腕上的伤口,一边止血,一边抬上担架,一边跑,一边在插输液瓶。 

  过道上,脚步声凌乱,一切忙而有序,很快,资历平被送去陆军医院了。资历群疲惫地缩在角落里,眼睛盯着地上的一片血迹,血还仿佛有热度地在“诉求”,资历平那句“你们养了我,就有权利杀我吗?”一直在资历群耳边轰鸣。 

  小资的的确确如他所言,他是一个无辜的卷入者,但是,他卷进来以后,陷得太深了。 

  “大哥。”资历安站在他身后,说,“我真不明白……” 

  资历群猛地站起来,说:“我让你明白!”他一拳砸向资历安,资历安在毫无防备下,被他一拳打倒在地,疼得呲牙咧嘴。还没让他来得及反应,资历群一把又把他给拎起来,狠狠地又揍了他一拳,把他掀翻在地! 

  资历安沾了一脸地上的血污。他喘着气,吐着唾液,捂着脸,气愤至极。 

  “大哥,你疯了。” 

  “你给他换了什么药?你为什么把药给换了?混账东西!”资历群又把资历安给拎起来,说,“你也是个七尺男儿汉,自家人你让他走得有尊严,不好吗?啊?” 

  “我担心你下不了手,又轻易放过这小子。”资历安说。 

  “你换了什么药?” 

  “还是你的药片,我用雷公藤的水浸泡过的纸包过。我就知道你给他的药是假的。大哥,你为什么老帮着这小子,这小子跟我们资家有什么关系!”资历安越想越不值,咆哮起来,“我用雷公藤不好吗?起码24小时内可以榨干他所有的情报——” 

  “住嘴啊!!24小时内可以榨干他所有的情报?你以为他跟你一样怕死啊!!他在资家长大的,你对他没感觉吗?你就算养一只狗也会有感情的吧。你已经杀了他亲娘,还不够吗?” 

  “不够,自从他娘到了我家,父亲就没正眼看过我亲娘!我知道你不在乎,你当然不在乎了。可我在乎!” 

  “一场狩猎,三年心血,就差临门一脚了。你居然还沉浸在乱七八糟的家族事务上,你恨他,无非就是她娘占据了父亲的心!怪谁啊!只能怪我们的父亲!你是男人,你不懂这个道理吗?!你怪他!你总也改不了这妒忌的习惯,我怎么帮你都是白帮。不怨胜己者,才有可能脱颖而出。我告诉你,你的吃相太难看了。懂吗?混账!人做事是要有底线的。” 

  “你有底线?有底线,你杀了贵婉!” 

  空气一下凝固了。 

  资历安也明白自己说错话了。 

  资历群把揪着他衣领的手,给松开了,他替资历安整了整,冷峻地说:“我再说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在我面前不准提贵婉,你要再提,我宰了你。”他阴郁的眼神盯着资历安看,资历安心里发毛,只能点点头。 

  资历群长吸了一口冷气,转过头去。 

  资历安悄悄吐了一口闷气,镇定了一下。 

  “小资是我们找到‘蛇医’,抓捕‘共谍’高级干部,破获整个地下党交通站的唯一线索,不用我再跟你重复这颗棋子的重要性了吧。”资历群说,“等他醒了,好好跟他谈。小资的脾气我最了解,他最会顺势求变,我们不妨软硬兼施,他毕竟年轻,死过一次的人,比常人更惜命。” 

  “他要不合作呢?” 

  资历群淡淡地说:“他肯把一腔子血还给贵家,也就是表态肯合作了。” 

  资历安喃喃自语:“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哥一定要救活他。” 

  “他如今是我们阳燧取火的‘明烛’,今晚的手段虽然残忍了点,但是管用。”资历群一句话总结完了一场生死博弈的审讯。 

  天很黑,夜半烟烬茶干。 

  贵翼一直在等消息。他的嘴唇干裂,手指总是有节奏地敲着烟缸,他坐在书房里,胡思乱想着,他没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象一些残忍的画面。 

  资历群卑劣的笑容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贵翼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助,原来对亲人的生死袖手旁观才是人生里最大的刑罚。 

  他的头痛得厉害。 

  贵翼手指颤抖地从药瓶里拿了一片阿司匹林出来,正倒水要吃,书房门被撞开了,贵翼手上的药片落在地毯上。 

  “怎么样?”贵翼问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药,药……药。”林副官一叠声地说。 

  “待会再说‘药’,怎么样了?” 

  林副官伸手从贵翼手上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然后喘了喘气,说:“吃药了。” 

  贵翼说:“你吃药了?说呀。” 

  “我不是在说嘛,小资少爷吃药了。” 

  “什么?” 

  “我们兵站的刘参谋的小舅子是警备司令部江防处的,这个刘参谋的小舅子跟侦缉处的一个特务关系特别好。我刚刚得到可靠消息,资历群在地牢里逼迫小资少爷吃药——” 

  “吃药?”贵翼没反应过来。 

  “就是……”林副官用手指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贵翼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 

  “吃了吗?” 

  “吃了。” 

  贵翼眼前一黑。 

  “不过,资历群改主意了。” 

  贵翼挣扎着听。 

  “送到陆军医院去洗胃了。” 

  贵翼“腾”地一下站起来:“走。” 

  “走哪儿去?” 

  “陆军医院。” 

  “爷,您没事吧?前前后后全是特务,这好容易资历群改了主意要救小资少爷,您这一去,不搅局吗?” 

  贵翼站在书房里,一动也不动。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关己则乱。 

  不可乱,不添乱,决不能乱。贵翼想。 

  “爷?” 

  “药。”贵翼说。 

  “啊?” 

  “我的药掉地上了,帮我找找。” 

  “哦,好,好。您先坐着,别急。”林副官赶紧沿着沙发的抛物线寻找,被他给找着了,“在这呢。” 

  贵翼接过药片,林副官赶紧去倒了杯水,服侍贵翼把药吃了。 

  “资历群给小资吃的什么药啊?” 

  “那谁知道,送去洗胃,应该是能救得活的药吧。人受罪就是了。还有,刘参谋听他的小舅子说,小资少爷被抬出去的时候,浑身都是——”林副官一下卡住不说了。他看看贵翼,贵翼脸色铁青。 

  “资历群够毒。”贵翼说。 

  “爷,您放心,小资少爷聪明,知道自救。他这一关算是挺过来了。资家兄弟就是两蠢货。” 

  “聪明不代表不犯错,蠢货不代表不危险。何况资历群是个非常理性的聪明人。”贵翼不紧不慢地说着,他的手指终于不再敲击烟缸了。 

  资历群的行径已经彻底发展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小资的苦难,令贵翼始终无法宁心静气。 

  种种难过与心痛渐渐地渗透到了他的身体里,血液里,皮肤的毛孔里。资历平蹚出了一条超越死亡的途径,这让贵翼于一夜间背负了太多太多的责任。 

  他心底的阴影愈扩愈广,被逼迫、被围困、被压抑的感觉让他感到窒息。 

  贵翼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渴望阳光的照耀。 

  长夜将尽。 

  第二天清晨,林副官接到了医院内线的电话,资历平转危为安。贵翼长长地出了口气,他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了。 

  他说:“景轩,倘小资有事,贵翼一生良心不安。上无颜告禀高堂父母,下不敢对黄泉贵婉,中……”他一指心窝,“良心撕裂,无法面对自身。” 

  林副官无言。 

  “资历群恶贯满盈,恶德无所制御,他会更加膨胀,变本加厉,一个间谍,既已暴露身份,就一钱不值。他还要张狂夺势,不知好歹,必将自取灭亡!” 

  风声爽脆,雨声淅淅沥沥。 

  贵翼撑着伞,走在一片伞盖的洪流中,穿过密云似的街道,一叶孤伞若游丝、若浮云地飘进了一条幽深僻静的小巷。 

  伞面的弧线在风雨里显得清冷,沿着小巷深处的一排排低墙瓦檐上雨水如注,雨花打落在伞面上,成串的水珠溅成白银光色,肥肥的伞叶在风中抖擞。 

  伞下的贵翼,稳重沉静,军姿挺拔,一双深邃的眼睛警惕地透视着四周景物。走着走着,从小巷的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个男子,手里也撑着一把雨伞,伞面宽阔,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贵翼低头看看手表,约定时间,约定地点,约定目标。 

  男子走过来,说:“先生,借个火。”他手指上夹着一支烟。 

  贵翼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金色火机,修长的手指轻扣打火机的火轮,“啪”的一声,声音清脆,火苗窜起,他姿势潇洒地把打火机火口一斜,火口正好递到烟嘴。 

  来人对准火口点燃了香烟,低声说:“黑灯瞎火的,人又多,路不好走。” 

  贵翼“嗯”了一声,说:“你一点儿没变。” 

  “你也是。” 

  贵翼递给男子一封厚厚的信函。 

  “打火机不错。” 

  “是我的动作不错。”贵翼说。 

  “还那么嚣张。” 

  “报复我啊。” 

  “六月债,还得快。”男子吸了一口烟说。 

  “送你了。”贵翼手指一弹,打火机落入来人手中。 

  “这算是贿赂?” 

  “不要还回来。”贵翼作势来“抢”。 

  “得,得。”男子笑着伸手一挡,“风高浪险,多保重。”他将信函揣如怀中。 

  “壁立千仞只争一线。”贵翼说。 

  资历平眼前一片模糊迷离的景象。 

  他浑身都疼。 

  整整24小时,他半昏迷半清醒地被一群人围着折腾,他感觉自己四肢漂浮,只剩躯壳了。 

  资历平在经历24小时不停地洗胃、输液后,奇迹般地还魂了。 

  “毒素的剂量较轻,所以,他不会影响到脑部,而且,经过洗胃和及时治疗,他完全可以痊愈,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您放心吧。” 

  “谢谢医生,您辛苦。”资历群在跟主治医生说话。 

  “应该的。不过病人还需要长时间的静养,你们不能……你明白我的意思?”医生的话很含蓄。 

  “明白。谢谢医生。” 

  医生离开了。 

  资历群走到小资的病床前,看着他一张惨白的脸。 

  “小资。” 

  “大哥?” 

  资历群扯了一把椅子,坐下。 

  “医生说,因为抢救及时,你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你怎么这么傻,贵家的血脉是你说还就能还的吗?好在没伤着动脉。” 

  资历平不说话。 

  “昨天的事,大哥也有错,不该那么逼你。我也是气急了,恨铁不成钢。 

  “大哥做事是严厉了些,原也是对你期望过高,属望太奢。大哥是真心希望你能成为一名画家,而不是沦为一个杀人犯。 

  “小资,你今日还魂,一切皆新。忘掉从前兄弟间不愉快的事吧,我们以后向前看。”资历群说。 

  “大哥想跟我说什么?” 

  “……你那么聪明,你明白的。”资历群的脸上闪现着矜持的微笑。 

  “大哥现在就要问吗?” 

  “不急,你先养着,我会派人过来给你录口供的。”资历群还是一副真伪莫辨的笑脸。他能感应到,自己的微笑带给小资的压力,高压之下,迫其作供,往往事半功倍。 

  狩猎游戏终于朝着好的方向变化了。 

  资历群颇为自得自赏。 

  两天过去了。 

  贵翼那边安静如猫,大门紧闭,除了买菜的保姆,谁也不能随意进出贵翼的官邸。这对于资历群来说,是一件好事,他认为,贵翼在蓄势发力,离交通站护送组出港的时间应该越来越近了。 

  资历平躺在病床上,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盘问和笔录,紧接着,他被送回了侦缉处的地牢。 

  灯开着,刑讯室的炭火熄灭了,没有什么刺鼻的味道,除了霉味去不掉,总之,是待遇比较前次略有提高。 

  门开了,资历群走进来,他手上拿了一叠文件,直接扔到资历平的面前。 

  “你又告诉了我一个谎言,只不过,这一次的谎言比较上一次,有了可信度。” 

  “我没说谎。”资历平说。 

  “是吗?”资历群往后一靠,看看他。 

  “我要一个保证。”资历平说。 

  资历群一下就坐直了:“说。” 

  “你保证,不伤害贵翼。” 

  资历群的脸上闪着阴晴不定的光,他为自己的预测准确而志得意满。 

  “我保证。”他说,“我保证贵翼不死。” 

  “大哥你说话算话。”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时间,这个月初六,出发地点,金沙古城,出港人员5个,*高级干部一名,随行医务人员两名,护送人员两名。其中包括‘蛇医’,‘蛇医’的暂住地在工部局附近,工作地点,汉弥尔登大楼7楼写字间,对外是财务公司……”资历平几乎是没有表情地在叙述,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 

  审讯时间是漫长的,因为短短的几句口供,逼着资历平反反复复说。 

  “重新再给我说一遍。 

  “你刚才说汉弥尔登大楼7楼的写字间,我们查过了,不是财务公司。 

  “‘蛇医’是医生?还是护送人员?还是二者兼具? 

  “贵翼是什么时候牵涉进来的? 

  “贵翼在这次护送中主要负责什么任务? 

  “贵翼是不是共产党? 

  “你跟‘蛇医’见过几次? 

  “我知道你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再说一次。说仔细点,认真点,我不保证我听完你最后一遍会不会改主意。” 

  资历群在暗示小资,他要不满意了,就会“悲剧”重演,再演一次,就是真的了。 

  小资已经被狂轰乱炸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了。人又一次到了崩溃的极限。到最后小资真的哭了,说,大哥,你放过我吧,你让我死吧。别让贵翼死,我求求你。你不满意,你杀了我好了,杀到你满意为止。 

  资历群满意了。 

  “他口供里前后有矛盾。”资历安说。 

  “一点儿没错,才是错。”资历群说,“有错,是对的。没人在出卖自己亲大哥的时候,还保持清晰无比的头脑,有时混沌,证明他内心极度的矛盾。” 

  “他可一直在求你,保住贵翼。你都不怀疑吗?” 

  “他比我们有人性。”资历群黑着脸说。 

  资历安不服气。 

  “给他水喝,让他吃点东西,最要紧的,让他好好睡一觉。对了,别在这睡,去我的临时住所睡,让他好好休整一下。还有,别老想着害他,害死他,与你有什么好处?”资历群真心嫌弃地说,“你好歹也拿点本事出来,不要老是吃着别人的剩饭,还嫌饭馊。” 

  “报告资科长。”外面有特务进来。 

  “说。”资历安说。 

  “顾文清特派员到了。” 

  资家兄弟一起抬头。 

  “人在哪儿?”资历安问。 

  “在特派员公署。” 

  “还打听到了什么?” 

  “特派员一到上海,就马上传唤了贵军门。” 

  资历群和资历安都一怔,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雷厉风行。 

  “准备车,马上去特派员公署。”资历安说。 

  “是,资科长。” 

  特务出去了。 

  资历群把目光交汇到那一叠资历平的口供上:“顾文清,我以前听过这个人的名字,无缘一见。” 

  “此人1927曾任南京政府印铸局的副局长,后转调立法院做过法官,顾文清据传与局座私交甚厚,还做过师部参议,这次升任西南政务委员会委员,专程转道上海,以特派员身份主持破获‘烟缸’案。来势汹汹啊。” 

  “顾长官的传说很多,只是无缘一见。”资历群说。 

  “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嗯,最起码,我们手上有了尚方宝剑,可以对付贵翼了。” 

  资家兄弟赶到特派员公署,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了。特派员办公室的走廊上站着林副官,三人对面。 

  资历安略有意外,脱口而出:“贵军门还没有出来吗?” 

  林副官瞟了他一眼,说:“你问我啊,我问谁?” 

  有一名副官走来,请资家兄弟进去,说是特派员有请。 

  资历安一走进房间,就迅速地偷看了一下! 

  贵翼站在房间的中间位置,军姿笔直,手拿军帽,目不斜视,原先的傲气也减了三分,虽然他和特派员平级,但是,特派员“见官大一级”,他不得不以下属自居。 

  特派员在房间里一边踱步一边训话。 

  “……做人做事,不要一味偏狭,固执。少了视野和气魄。” 

  “长官。侦缉处二科科长资历安,奉命前来。”资历安立正。 

  “中央组织部调查科科员资历群,奉命前来,长官好。”资历群立正。 

  特派员看了看他们,并没有停止对贵翼的训话,他只是摆手示意二人而已。 

  “现在的形势很混乱,斗争也很激烈,而你们这些军政大员,一个个养尊处优,不思进取,敌人的势力才愈积愈厚。一个‘共谍’交通站就在大上海,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运转了三年,三年,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共谍’里居然有一个是你的亲妹妹!!”他猛地拍案,震得整个桌面都震荡起来,桌上的文件也飞起来。 

  贵翼依旧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说话,哑巴啦?” 

  “贵翼确有失察之罪!” 

  “仅仅是失察吗?啊?这是什么?这就是‘萧墙之祸’。这就是埋在我们身边的*!贵翼,我不得不提醒你,你是党国的军人,不仅仅是你那家族的顶梁柱,眼光放得长远些,走了一个妹妹,不去反思她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共谍’,而被‘正法’,却生生被拉进一个是非不分,只知骨肉亲情的旋涡。” 

  “特派员,有些事,贵翼是被人栽赃陷害,贵翼历来直道待人,性格刚烈,得罪了不少小人,前几天,还有人勾结黑道军火商来暗杀贵翼,贵某人险些成了枪下亡魂。请特派员不要亲信某些别有居心的人一面之词,以致为人犬马,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贵翼的话有“毒”,不卑不亢,上来就暗喻上司为“犬马”,资历群心底倒是蛮欣赏贵翼的,特派员的表情很严肃,导致整个房间的气压都很低。 

  “我希望贵军门为党国长远效力。”特派员说。 

  贵翼双腿一碰,振振有词:“贵翼对党国一片至诚,肝脑涂地。” 

  “嗯。”特派员对这个表态是满意的,“口号就不必喊了,装门面的事,我不屑做,也不愿意看。”他指了指资家兄弟,对贵翼说,“资科长是‘烟缸’案的负责人,你有没有什么要对他说,或者,你觉得不方便,要避嫌疑,直接跟我说,也行。” 

  “贵翼无话可说。” 

  “理屈词穷?”特派员追着打。 

  “忍辱无须辩,流水不争先。”贵翼答。 

  “好一个忍辱无须辩,流水不争先。实话说,我对贵军门的才德、骨气还是挺欣赏的。这样吧,你先回去,闭门思过,等待结案。” 

  “是,长官。”贵翼敬礼。 

  他戴上军帽,转身走了。 

  贵翼走过资历群身边的时候,两人目光交汇,贵翼眼似利剑,资历群坦然无畏,空气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无形硝烟。 

  “资科长,资先生,请坐。”特派员对资家兄弟的态度显然要和蔼得多。 

  资家兄弟在特派员的办公桌前坐下。 

  “我看了你们对‘烟缸’案的报告。我很佩服。不瞒二位,我坐这个位置,每天都会看到各种案例报告。那些蝇营苟且,谄媚长官,无关得失,信口雌黄的报告,在别的长官那里,或许可以稳固官位,但是,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我是懂行的。” 

  资家兄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同声说:“谢长官。” 

  “我希望这些零碎杂乱的情报,能够换一条信息完整的战线。”特派员说,“不过,有一点,资先生,你身为中统的情报员,肯为我们军统效力,我们是非常欢迎的。但是,各有建制,部门有别,所以,将来在‘烟缸’案的论功行赏上,资先生的履历,未免使我为难。” 

  资历群一愣。 

  “真遗憾,资先生的工作履历中原本绚烂华彩的一笔将留下空白的遗憾。” 

  “顾长官。” 

  “你先听我说,你提供的情报很准确,价值很高。但是,以资先生的身份是不具备此次行动的指挥权的,换句话说,资先生对我军统之事,染指太多,这不符合规矩吧。” 

  “顾长官误会资某了。”资历群站起来,立正,“我资历群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戡乱救国,为了党国的利益。” 

  此时此刻,资历群的脑海里闪出一行字:引狼入室。 

  “我想资先生也不是图虚名,邀誉一时的人。令弟资历安,缺乏定力,容易上人的当,被人控制。但是,他有一片忠心。他会成为破获‘烟缸’案,剿灭‘共谍’交通站的英雄。在这一点上,是毋庸置疑的,当然啊,资先生在令弟的工作上有鞭策之功,功不可没。我要说的最后一层意思,自古豪杰之士皆无名利之心,我希望自己没有看错人。” 

  这简直就是直戳资历群的脊梁骨,要他不要和资历安争功。 

  顾长官虽然是在褒扬资历群的能干,指责资历安的无能,但是,在资历安听来却句句入耳,心中爽快。 

  资历安从特派员的口中听到了自己藏在内心、早有的怨言。 

  “顾长官的话是不错的,不过,我与此案牵连颇深,我希望能够参与……” 

  “此案会由我直接接手,资历安听从我的调遣。我是竭力主张戡乱‘剿共’的。我知道,地方势力,总有些靠山。有些事,有些人,你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做,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就像贵翼这些军政大员,他们与地方官员也是关系密切,到底也是很难忽略的。要拿他,就必须证据确凿。现在,我们有了绝好的时机和目标,我希望二位与我精诚合作,一举拿下‘共谍’交通站,捕获*高官。” 

  资历群、资历平立正。 

  “倘将来,资先生肯投入我军统麾下,顾某人一定大力提携,也不辜负你三年潜伏,一朝猎谍的辛苦。” 

  “资某人一心一意为党国效忠。此次,与我弟弟合作,并非有意投效军统,实因历群当日走投无路,外援尽失,万不得已,才找了我二弟解困。所以,请顾长官放心,此次行动皆由你们完成,资某人做一个幕后的‘影子’足矣。” 

  “好,资先生快人快语,果然人中龙凤。”特派员站起来,说,“资历安听令。” 

  “到。”资历安立正。 

  “马上着手准备缉捕所有人犯。” 

  “是。” 

  “资历群听令。” 

  “到。”资历群立正。 

  “你要确保情报的准确,并牢牢看住你的证人资历平,他将来的呈堂证供,是破获整个‘共谍’网的关键。” 

  “是。” 

  “远到一颗星,细到一粒沙。你们都要费力气去把他们给我找出来。杀之而后快!” 

  “是!”资家兄弟一起立正。 

  资历平在资历群的住所饱睡刚醒,就闻到了鸡蛋羹的香味,资历群端了个小桌子放上床,将就小资坐在床上吃饭。 

  “我刚刚蒸好的鸡蛋羹,你趁热吃,对了,搁点酱油,你喜欢。” 

  “我下来吃就好了。”资历平说。 

  “身体刚复原,歇着吧。你小时候一生病就窝在床上,吃什么喝什么只管闹,怎么哄也哄不下来。” 

  小资笑起来。 

  他拿了银匙来舀蛋羹,吃了一口,满嘴蛋香,仿佛回到从前。 

  “我今天看见贵翼了。”资历群坐在床畔说。 

  资历平的手抖了一下。 

  正常反应,资历群想,凡内疚者都会有某种回避感。 

  “我觉得,他迟早会知道你出卖他的。” 

  “没有关系啊,是他叫我故意出卖他的啊。” 

  “是啊,但是,他没有叫你把真话全供出来啊。” 

  “大哥……”他想理解资历群的意图。 

  “那个妞妞……”资历群说,“你把她带回来吧。” 

  资历平极度紧张起来。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嘴里的蛋羹像滚烫的火苗,灼烧着他的肺腑。 

  “那孩子与小资非亲非故。”资历平说。 

  “你不是说,她是你童养媳吗?你还威胁你二哥,说你二哥若动她一根毫毛,就有礼教大防。你要他身败名裂,世人唾骂。让他一直有所忌惮。” 

  “那是小资想保全妞妞性命。” 

  “送到贵家去呢,也是以你童养媳的名义?又怎么说?” 

  “我怕贵家不肯养,小资素来漂泊惯了。” 

  资历群笑笑:“那是,贵家连亲儿子都不肯养,倒肯来养一个来历不明的童养媳?她是*遗孤,养她就是养虎遗患。” 

  “她是个孩子。” 

  “谁不是从孩子过来的?从前你也是在哥哥的笔床砚桌前玩耍嬉戏,现在呢,一夜之间,杀了四个侦缉处的情报人员。”资历群笑笑,“去把那孩子带来吧,只要你死心塌地为党国做事,我向你保证,谁都不会碰这个孩子一根手指头。” 

  “妞妞真不行。”资历平恳求着,“你把我捆起来吧,我若有半句虚言,你立即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