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漂亮朋友

作者:陈果

  01

  虽然钱顺利地要了回来,然而刘文静的情绪依然不太好。

  这一次,如果不是朋友们仗义帮忙,她根本不可能拿回钱。和梅大姐、老王走得最近的那一段时间,她有时候会对我们这帮朋友冷嘲热讽几句。现在出了事情,真正帮她的,却只有我们,就连让她心理上一直不自在的薇薇,都因为她瞒着海归把自己陷入了危险之中。刘文静感激又有些难过——以前,她在我们面前多少有些自卑,后来,她考上T大之后,这种自卑感逐渐消失,在她交了一个个不错的男朋友之后,甚至有些膨胀。她不认为比我们差,反而有时候对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太认同,直言不讳。

  这次我们帮她,她再一次欠了我们的情,而且还是一个比较大的情。她又没什么能还我们的,虽然我们并不介意,也没想过让她还,但她自己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这也是导致她情绪不太好的原因之一。

  到上海的这些年,自从遇上耗子,经历了被逼分手、拼命读书考T大、拼命赚钱交学费、给家里买房子以及读书之余慌慌张张谈恋爱等事,刘文静一直非常忙碌,心理压力特别大。再加上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她的身体状况特别不好,胃病更是常常犯。

  有一天,她住在花花家,需起早赶地铁去学校。那个时间段刚好是上班高峰时期,地铁上的人摩肩擦踵,空气还特别闷。刘文静没吃早饭就去挤地铁,被挤得东倒西歪,到站了,好不容易挤出来,走了几步就突然感觉头晕眼花,于是在滚滚人潮中直接晕倒在地铁站了。

  来去匆匆的都是要赶着上班的,围观她的不过是些早起在地铁纳凉的老头老太太。大家围着她七嘴八舌,却没有人扶她起来,顶多只是帮忙叫了地铁站的管理员。管理员还没赶来之前,终于有个好心的阿姨蹲在旁边,拍着她的肩膀把她叫醒了。

  刘文静晕倒不过几分钟的事情,醒来之后说了句“我没事,只是太累了”,就出了地铁站。

  马路上阳光照耀,空气完全不同于地铁站。她头晕眼花,精神恍惚,放在包里的手机被偷了都不知道,到了学校才发现。这件事成了压垮刘文静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突然就特别崩溃,课也没上,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号啕大哭起来。

  悲伤的事情太多,向来坚强的刘文静承受不住了,选择了逃避。好在这时候也快放假了,刘文静硬撑着,考完试就逃回了老家——她回去,是脆弱时的选择,也是亲人一次又一次甜蜜的召唤。

  县城的房子已经入住了,弟弟也快要结婚了,一切都谈妥,只差五万块彩礼钱。妈妈也希望她这个给家里带来骄傲的女儿能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顺便把钱带回来,这段时间,对刘文静特别和颜悦色。刘文静在大上海遭遇了太多的挫折,刘妈妈给予她的关怀就变得尤为重要。于是一放假,刘文静就坐上了回家的列车,同时还把给弟弟的五万块钱取出来带了回去。

  给女方交了彩礼,刘文静本以为等着参加弟弟的婚礼就可以了,却不料刘妈妈再次提出要钱。

  那天晚上,刘文静刚到家,都要睡觉了,刘妈妈走到她的房间,期期艾艾找她再要两万块。

  刘文静第一反应是惊愕。她手里仅有的七八万,是她的朋友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找老王他们拿回的,而在这之前,她为了钱,一直忍受着、敷衍着老王这种她非常不喜欢的人。

  她赚点钱不容易,赚的钱除了日常开销,基本都支援了家里。她本来以为给了彩礼钱,弟弟成了家,也算是成人了,不需要再找她拿钱了。哪里知道,还没结婚呢,就又要两万块。

  刘文静问:“为什么又要钱?”

  刘妈妈说:“我跟你爸爸商量着,毕竟咱家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子,也算是走出咱们村了。以前在村里总被人看不起,现在成了县城人,也算是扬眉吐气了。咱家就一个儿子,儿子结婚是大事,我想把全村人都请到县城饭店吃饭。村里人加上亲戚,吃饭和婚礼开销大概是两三万左右。都是穷亲戚穷邻居,没什么钱,我和你爸毛估估算了下,能收到个六七千块礼金钱就已经不错了。刨去礼金,还差两万块呢!”

  刘文静说:“请他们干啥?以前咱家穷的时候,他们都怎么对咱们的?你和爸这辈子啥时候在村里抬起过头?我有那两万块钱,买一堆骨头喂狗,都比给他们吃了强。”刘文静想起小的时候穷,有时候吃不饱饭,邻居家正在吃饭,她和弟弟站在邻居家门口看,对方“砰”一声把门死劲儿关上的样子。以及后来,她到上海之前,王山鸡纠缠她,邻居冷嘲热讽地说她攀高枝的样子……

  在她人生的所有记忆里,村里人给她的大都是满满的恶意,因此,她对他们并无好感。当然,也有少数曾经对她散发出善意的人,她其实并不介意请这些人吃饭。可这些善良的人,实在太少了。

  刘妈妈打哈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不都穷嘛!现在咱们日子好过了,根儿结婚不能不请他们,咱不能做那么独的事,以后村里人还要来往咧!”

  刘文静说:“我没钱!”

  刘文静很生气,为了虚荣、为了面子又找她要钱。他们难道不会算账吗?给家里买房子,花掉二十万,也就才过去了半年多,又给了五万块彩礼钱。还有刘爸爸那腿,已经是老病根儿了,隔三岔五要花钱,更不论平时家里各种开支了,花的可都是她的钱。他们当她是摇钱树呢!

  刘文静很生气,她却不知道,父母之所以一次次要钱,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她有求必应,一次又一次寄钱回家,让他们习惯了花她的钱,以为她给钱是理所当然。她不停寄钱回家,养刁了他们的胃口,他们才会变得越来越贪得无厌。再加上,她从来报喜不报忧。在父母的眼里,她是销售冠军呢,一年挣不少钱呢,她吃过的山珍海味,一桌抵得上他们一个月的开支——他们不知道,她一直在吹牛,那些好东西,她只吃过一两次,还是别人请的。

  刘文静不知道,自从考上了T大,县城中学举办表彰大会时把她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父母叫去坐主席台,之后刘文静又寄钱、又买东西寄回家,刘妈妈逢人便讲“这是我女儿买的”“那是我女儿给钱买的”这样的话,在村里把她好生吹嘘了一番。这一次也不过是话赶话,别人问:“你女儿那么有本事,那得在县城饭店请全村人吃饭啊!前年那谁谁谁结婚,就在县城饭店请全村人吃饭了。”

  为了不比那谁谁谁差,刘爸刘妈忙不迭应承了在县城饭店请全村人吃饭这件事。

  他们本来以为,刘文静连房子都给家里买了,连五万块都出了,这区区两万能给全家人带来那么大的面子,她怎么会拒绝呢?他们从来没想过她并没有他们吹嘘的那么光鲜,她也有劳累生病的时候。

  刘文静说:“我没钱!”

  刘妈妈说:“你不要这样,这也是给你长面子的事儿,你不知道村里人都怎么夸你……”

  刘妈妈一张口,刘文静就猜到她下一句话想说啥:“你不能因为这一点事儿,因为这两万块让人戳咱们家脊梁骨。”

  刘文静懒得听,她打断刘妈妈:“我又不在家里住,要这面子干吗?我也不稀罕谁夸我。”

  刘妈妈轻声絮叨:“我都已经应承了。”

  虽然刘妈妈声音很低,但刘文静还是听到了。她非常反感妈妈这种没有钱却在外面吹牛、乱承诺的行为,她皱着眉头说:“你答应了你自己想办法,我反正是没钱。”

  刘妈妈试图再说点什么,刘文静突然嗓门就提高了:“你自己算算,这些年我给家里多少钱了,这都已经让我很吃力了。我又不是印钞机,到哪里搞更多的钱?”

  刘妈妈低声下气:“你总是比我们有办法的,骆驼掉根毛,比蚊子大腿粗。”

  刘文静一听这话就怒了,原来在刘妈妈眼里,她是那骆驼,他们就等着她拔毛呢。刘文静生气的后果是,把刘妈妈推门外,“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关上门,刘文静忍不住悲从中来,蹲地上小声啜泣起来。

  刘妈妈也很委屈,她没想到,自己已经那么低声下气了,亲生的女儿会给她甩脸子,会跟她吵,会把她推到门外,把门“砰”一声关上。

  刘妈妈能不委屈吗?她可不相信刘文静没有钱,你听她平时说的,这条裙子一千块,那条牛仔裤五百块,就那一小瓶香水,八九百块钱,用几个月就没有了……既然没钱,买这么贵的衣服干什么?买那么好的护肤品干什么?都舍得买那么贵的衣服了,给家里钱却抠抠索索,一点都不大方。刘妈妈怨恨起刘文静来:亲生的女儿还这么小气,不肯给她钱,不肯帮她解决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在全村人面前长脸。

  经过那晚的吵架,刘爸爸刘妈妈安静了两天,但那两天,家里的气氛冷到冰点。虽然刘妈妈对刘文静依然是端茶递水伺候着,但言辞之间却并没有好话,至于他们背着她故意说出的让她听到的话,就更难听了。说来说去,不过是说她不孝顺,以及养育她的不易,以及村里人只怕要骂他们家背信弃义之类的话。这些话给了刘文静很大的心理压力。

  婚礼前几天,就要去饭店下订金了,刘文静依然没有松口给钱。那天晚上吃完饭,刘文静推开碗想回房休息,弟弟刘根儿扯住她,突然跪在刘文静的面前,哭着说:“姐,我的亲姐,你帮了我一次,就再帮我一次吧。彩礼钱都给人家了,总不能现在不结婚了吧?”

  刘文静哭了,她想过刘妈妈一次次打电话让她回家,虽确实有关心她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希望她把五万块钱带回来。但她没有想过,让她回家是为了当面再次逼迫要钱——如果她在上海的话,刘根儿就不会用下跪的方式逼她了吧?

  刘妈妈的每一句话都偏向刘根儿,而刘根儿又蠢又贪得无厌,他们几乎逼得她无路可走。

  毕竟是亲人,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两万块就受到心理上的折磨?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们哭闹而无动于衷?刘文静最终还是取了两万块钱给家里。

  02

  刘文静难得回家一次,偶尔回去也是在家住几天就走,除了办必须要办的事情之外,大多数时候都是宅在家里看书,或者帮刘妈妈做点家务。村里能见到她的人相对很少。这次回去,因为要参加弟弟的婚礼,因为村里人都被邀请到县城饭店吃饭,刘文静相当于在全村人面前亮相了。她现在已经跟当初那个饭店里的服务员判若云泥了。最大的差别不在于穿什么衣服、佩戴什么首饰,而是整体的气质,脱胎换骨了。

  她本来就漂亮,被T大的学术氛围熏陶之后,平添了些书卷气,再加上她本身就是一个在美丽方面追求极致的人,刻意保养及包装之下,不是村里那些在外地工厂打工,回到家换一身新衣服、脸上长期留存着高原红的妹子们能比的。

  很多人夸她:“这闺女,跟天仙儿一样,根本不像农村出来的孩子。”还有些婶婶阿姨们,摸着刘文静的手不肯放开:“这小手,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从来不做家务的。”还有的,就是当她面夸她父母:“你爹妈有福气,生养了这么好的姑娘,我要有这么好的姑娘,给我十个儿子都不换。”

  这些话,听得刘文静直皱眉头,而刘爸刘妈却喜笑颜开。

  还在上小学初中的小女孩们,对她手上的透明指甲油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别的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同村姑娘,要么手指上染得五颜六色,要么根本不涂指甲油,她们的手伸出来,还是劳动人民的手,跟刘文静白白嫩嫩的、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手根本没办法比。小女孩们被惊艳到了,围着她问长问短。

  而那些她在外面学的经验,比如说醋泡手、牛奶泡手、洗完手之后立刻涂抹护手霜、定期去美甲店做保养的这些经验,怎么可能告诉村里人?她们会骂她浪费的。很多村里人,活了几十年都没喝过牛奶,怎么能想象用牛奶泡手这么高大上的事情呢?

  在弟弟的婚礼上,刘文静抢足了风头,虽然这不是她的本意。遇到这群在她身上、手上摸来摸去的农村老太太大婶子以及黑乎乎的小姑娘们,如果能藏,她早藏起来了。躲不过,才忍着暴起的鸡皮疙瘩,让她们在她身上摸摸捏捏。

  弟弟婚礼过后,刘文静基本不出门,只在家看看书听听音乐,却有些流言蜚语从村子里传到刘爸刘妈的耳朵里了。她根本不会想到,那群当面夸她的村里人,背后说出来的话有多么恶毒。

  流言说,刘文静看起来那么洋气,根本不像个学生,只怕是在外面做一些类似于被包养或者卖淫之类的事情。再联想到上次表哥表嫂回来时说的话,流言就传得更离谱了。

  最离谱的传言说,刘文静被有钱人甩了,还打了胎。至于为什么会被男人甩,是因为她怀了个女儿。刘文静纠缠那个男人,那男人给了她二十万,这才让她给家里买了房,给弟弟娶了媳妇。

  传流言的人言之凿凿:“你看她那么瘦,那么白,只怕就是小月子没坐好带出来的病。”

  传流言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都有理有据,主要是大家的困惑点。比如说,饭馆里的服务员,凭什么考上T大?肯定是有钱人砸钱支持;比如说,在上海上学,学费那么贵,她不仅不找家里要钱,还时不时朝家里寄钱,还给家里买房子,这动不动五万八万二十万的,干净钱哪能挣这么容易?

  刘爸刘妈都是没什么出息的庄稼人,别人这么一说,他们的心思就动了,忍不住也这样想起来。他们从来没有反省过,就是因为他们不停在村里吹牛,才会引起这样的流言;就是因为他们一次次索要,才会逼得刘文静想尽办法跑业务赚钱,一次次寄钱回家;就是因为村里人从来没见过有人上学期间,还能十万二十万地挣,心生嫉妒,才会有这么多流言蜚语。

  刘文静的父母,从内心深处怪刘文静给他们丢脸了。但想着刘文静到底是他们的财神爷,除了脸上不太好看之外,毕竟没有当刘文静的面说些难听话。

  就算结了婚,刘根儿还是经常跟村里的混混们来往。自从在县城买了房子,刘家基本就成了混混们在县城的根据地之一。那群混混,当然包括王山鸡。

  混混们自然也听过那些流言蜚语,在刘文静家吃饭,喝多了,有个混混看了看王山鸡,在他的默许下,对着刘文静吹起了流里流气的口哨。

  有人带头,就有人起哄,刘妈妈和刘根儿还一副讨好的表情。刘文静自然知道他们是针对自己,在那群混混进门的时候,她就感觉非常不舒服。她努力说服自己,他们毕竟是弟弟的朋友,无论多不喜欢,都应该尊重弟弟的择友权。至于曾经发生过龌龊的王山鸡,她当年都没看上他,现在更不会把他看在眼里。

  她自认为,自己比这群混混高很多个段位。她看着他们吹牛,看着他们不雅的动作、俗气的谈吐,甚至有些怜悯。她不喜欢看见他们喝酒时的放浪形骸,就根本不上桌,一般端个碗到旁边,边看电视边吃饭。

  当混混们对着她吹口哨的时候,她已经快吃完了;有人起哄她和王山鸡,她厌烦地快速扒饭,想赶紧吃完,好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而当她看见自己的亲人一脸讨好的表情时,终于忍不住了,把碗端进厨房,几口扒完,搁下碗回房,眼不见为净——犯不着和他们一般见识,免得把自己低到和他们一样的水准。刘文静这样跟自己说,然而她的沉默却无形中助长了混混们的气焰。

  他们终于吃饱喝足,一个个醉醺醺的。不知道在谁的提议下,有人带头推开了刘文静的房门。有个年轻的混混打着酒嗝跟刘文静说:“姐,大上海有什么好啊?咱都是一个村里的,你毕业了干脆回来吧,回来跟山鸡哥。”

  刘文静拔下耳机线,对他们说:“出去。”

  混混们愣住了,他们没想到刘文静这么不给面子。混混是最要面子的,这群人出头是为了王山鸡,刘文静这么不给面子,杀的不是别人的面子,而是王山鸡的面子。

  王山鸡流里流气地说:“哟嗬,这么多年过去了,脾气不见小啊!”

  刘文静面无表情,再一次吐出两个字:“出去。”

  王山鸡上前一步,走到刘文静跟前。在他的压迫下,刘文静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王山鸡打着酒嗝说:“当初你去上海,我肯放你走,就是想着你们家穷,你出去赚几年钱,补贴下家里,顺便再给你自己挣点嫁妆钱,免得跟我结婚的时候不好看。你看你在上海也这么多年了,学也上了,钱也挣了。至于是不是干净钱,你究竟在上海干了些什么,我也不跟你计较了,谁让我喜欢你呢,就当我吃了个哑巴亏。”王山鸡说着就想把手朝刘文静脸上伸。

  王山鸡嘴巴里酒肉发酵的臭味扑面而来,刘文静几乎被熏晕了。他说的话太不堪入耳,刘文静已经快要发飙了,却因为不想惹事而强忍着。但王山鸡试图去摸刘文静的脸,刘文静忍不住了,站起来甩了他一巴掌,走了出去,进入她爸妈的房间,并顺手把门反锁了。

  刘文静的这一巴掌,把王山鸡和这群混混打懵了,他们是男人,何时被女人打过?等王山鸡反应过来追过去闹的时候,房间的门怎么都打不开了。王山鸡骂骂咧咧说了很多难听话,拿起凳子要砸门,被刘爸刘妈以及刘根儿他们拦住了。

  无论他怎么闹,刘文静始终一言不发,他骂累了也只好走了,走的时候扬言,不会放过刘文静这个“臭婊子”,让刘文静等着。

  过了一两天,不知道王山鸡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说服了刘文静的父母。刘妈妈找刘文静谈话,先从学校念书累不累谈起,绕了半天说到主题,大意是王山鸡的爹是村长,家里条件也不错,刘文静不如就跟他。

  刘文静很诧异,不知道她妈妈从哪里冒出来这样的想法。刘文静在上海谈过几个对象,虽然最终都分手了,但无论哪个拿出来,都不是农村混混这种水准的。

  以她现在的眼界,只怕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看上王山鸡这种货色。在刘文静的眼里,王山鸡就是一个小丑,上蹿下跳跟个笑话似的,她刘文静怎么可能会跟他?

  刘文静扑哧一声笑了:“妈你开玩笑吧,我跟他?就他那样的,我当年都看不上,现在怎么可能看得上?”

  刘妈妈说:“闺女,你现在不比当年,当年你年龄小,还是黄花大闺女……”

  刘妈妈说到“黄花大闺女”的时候偷偷看了眼刘文静,看她的反应,见她没什么反应,心里咯噔一下,落实了想法,才又继续说:“山鸡那孩子人不错,是我和你爸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以前我总觉得咱家配不上他。你看现在,咱们在县城把房子也买了,你弟弟也娶媳妇了,咱家不比谁低一头。你有大学学历,他爸是村官,也算是门当户对了。难得他还喜欢你,你跟着他,不亏。”

  刘文静又好气又好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本来以为考上大学之后王山鸡已经断了心思,哪里知道回来一趟,居然又提起了这茬。

  刘文静说:“我是不可能跟他的。我根本看不上他,以前看不上,现在看不上,以后更看不上。这事儿你不要再提了,不可能的。”

  “女人啊,找个对自己好的人不容易。山鸡这孩子对你不错……”刘妈妈继续洗脑。

  “妈,你有没有想过,我那天打了他一巴掌,他转身就来求婚,会不会是故意报复,给咱家难堪?”刘文静引导刘妈妈。

  刘妈妈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想啊,他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心里一定可恨我了,但我马上就要到上海了,他抓不住我报复,就想了这招,让你们来逼我跟他结婚。实际上他根本不想跟我结婚,等咱家答应的时候,他再悔婚,给咱家一个难堪。”刘文静循循善诱。

  刘妈妈嘴里直嚷嚷:“那不能够,那不能够……”但她的心里,已经开始思考刘文静的话了。

  “妈,你再想想,咱们村的男人哪个不打女人啊。女人生在咱们村,已经够苦了,再被男人打,那过的是什么日子?结婚了的女人,连婚都不敢离,怕被人戳脊梁骨。你看我二姐,那么聪明的女人,嫁了个混混,一天三小打,三天一大打,俩孩子都多大了,还没有离婚。我这次可把王山鸡得罪惨了,他指不定动什么坏心思呢!我要真跟了他,他准得把我打死。你不希望我被打死吧?我在上海,好歹还能给家里挣点钱呢!”刘文静继续诱导刘妈妈,刘妈妈将信将疑。

  正当刘文静的手背在后面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时,躲在门口偷听的刘爸爸实在听不下去了,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03

  刘爸爸在家里向来是君主般的存在。刘文静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小时候,他的背后总藏着一根藤条,哪个孩子稍微有些不听话,他也不提醒,悄悄走到身后,藤条唰的一声抽出来,照着后背就抽下去,疼得他们蹦起来,龇牙咧嘴。

  刘爸爸的脾气很坏,刘文静十多岁的时候还经常挨打。等她到了上海之后,爸爸突然对她和颜悦色起来,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慢慢习惯了也就逐渐忘记小时候他怎样打她了。

  这一次,刘爸爸突然怒气冲冲地冲进来,一下子又激起了童年那些特别不美好的回忆。就像是条件反射,刘文静的后背一下子起满了鸡皮疙瘩,瞬间有一种想躲起来的冲动。

  可是她已经二十四岁了,自尊不允许她这样做。她立定身子,看爸爸的手上没有拿任何工具,那么,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

  刘爸爸冲进来在刘文静跟前立定,冲着她嚷嚷:“你别误导你妈,你妈耳根子软,我可不软。我告诉你,你别这么傲气儿,人王叔的儿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都残花败柳了,还有什么好挑的……”刘爸爸嚷嚷了很长时间,总的来说就是王山鸡他爹是村长,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而刘文静不过是一个破烂货,没资格挑。

  刘文静被爸爸嚷嚷懵了。她在上海的事情,并没有跟父母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虽然她前后也经历过耗子、海归、李林这三个男人,但都是真心相爱,还真不是冲着他们的钱。后来遇到老王,她想要他的钱,但还是守住了底线,并没有发生什么呀!刘文静问:“你都听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

  刘爸爸鄙夷地看了刘文静一眼:“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面明白,一个被有钱人用烂了的人,有人要你,你不乖乖嫁过去,还想怎么样?”

  刘爸爸一句“被有钱人用烂了的女人”激怒了刘文静,而这一句话也让她笃定,爸爸并不知道她在上海的事情,虽然她会收别人的礼物,但还真没有为钱出卖过身体。刘文静怒吼道:“我做了什么事儿了,你倒是说说看!”

  刘爸爸说:“你没跟有钱人睡,你哪儿来那么多钱?你怎么考上的大学?就凭你?”

  “我跟你们说过,大学是我自己念书考上的,钱也是我自己跑业务一点点挣的。”

  “你拉倒吧,你的事儿现在整个村都在传。人家说得对,你挣的都是不干净的钱。”

  “嫌不干净你还要?有本事当初别一次次打电话找我要钱啊!”被自己的亲人冤枉,刘文静泪流满面。

  “那是你妈要的,不是我要的。你每次寄钱回来我都不想要,你给钱我觉得恶心。”刘爸爸说。

  “你生病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住着我的房子怎么不这么说?根儿要彩礼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把我的钱花掉了说这种话!”刘文静的嗓门跟她爸爸一样高,她以前从来不敢的,这次是气急了。

  刘爸爸冲上来扬起巴掌就要打刘文静,被刘妈妈拦住了。

  刘妈妈把刘爸爸推到门外,关上门,反复劝说她:“闺女,不是我说你,既然在外面事情已经做下了,这个人也丢了,我们也认了。你看你王叔家条件不错,山鸡还答应你如果嫁过去,就给咱家十万块钱……”

  刘文静算是彻底明白了,搞半天就是十万块闹的!为了十万块,把女儿给卖了。她可算是明白,为什么这四五年来,爸爸对她从来和颜悦色,甚至有些卑躬屈膝,怎么这次突然变脸变得这么快,恢复了童年时期凶神恶煞的样子,原来就是因为十万块钱。

  她也算是搞明白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了,也就值个十万块钱,也真够可以的!

  因为生气,刘文静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门,一字一顿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你们给我出去!”

  刘文静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可怕,刘妈妈也有些害怕,却还是鼓起勇气说:“根儿说想买辆车在县城跑出租,咱家哪儿有钱啊?你不是说也没有钱了吗?可他好不容易想学好,不在外面混了,咱们能不支持吗?你是当姐姐的,你应该率先支持啊……”

  她所谓的支持就是牺牲女儿一生的幸福吗?越接近真相,刘文静越想死。刘文静推着刘妈妈,一步步把她推出房门,砰的一声关住门,坐在了地上。

  地上很凉,然而她的心,比地还要凉。记忆如洪水涌来,刘文静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情。

  那时候,每天早上,她们三姐妹天不亮就就起床,一个煮饭,一个烧火,还有一个喂猪,弟弟却在呼呼大睡,而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不正常的。她的父母从小教育她们,要爱护弟弟,要什么东西都让着弟弟,要帮弟弟把所有的一切准备好,而弟弟只用享受。小时候的她从来不认为这种观念是错的,毕竟,村里所有人都拥有一模一样的观念。一直到了上海,认识了我们,她才知道她以为的正常其实是最不正常的,而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父母都是爱孩子的,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刘家但凡来客人,女孩子是不允许上桌的,而刘根儿常常在客人还没入座时就用手抓菜吃,大家居然还都宠着他。家里常年吃不起猪肉,家养的几只老母鸡,下了蛋大部分卖掉换油盐,刘妈妈会偷偷留几个给刘根儿吃。刘根儿五六岁的时候就嚷嚷鸡蛋吃厌了,三姐妹每次看他碗底里的鸡蛋,馋得直流口水,刘根儿不懂事,宁可给邻居家小孩子吃,也不给她们吃一口。家里最让人念想的一罐白糖,妈妈把它放在柜子顶上,刘文静和二姐爬上去偷吃,吃完下不来,父母干活儿回来看到,抓住她们两个毒打了一顿,爸爸还踹了她们几脚。之后好多天,她和二姐走路腿都是瘸的,而没过几天,她们看见弟弟抱着那个糖罐子,一把一把抓白糖朝嘴里送,手缝里漏出来的白糖,吸引了很多蚂蚁。弟弟被蚂蚁咬了,向刘妈妈哭诉,妈妈反而怪她们姐妹俩没照顾好弟弟。

  正是因为童年受过不公平的对待,父母偶尔的和颜悦色,居然会让她受宠若惊,恨不得肝脑涂地。这几年在上海独自闯荡一定是太累了,在外面受过太多的伤才会自动屏蔽不美好的童年记忆,才会在母亲几句甜言蜜语、父亲几个笑脸下就误以为家庭是最后的避风港。

  实际上,贫穷而卑贱的家庭,才是她真正的伤心地。

  看清楚与父母关系的真相,刘文静难过极了,她收拾包袱,想要直接离开,一气之下恨不得回到上海就再不相见。

  刘妈妈紧紧拉住了她,哭着说:“你是我的孩子呀,我怎么能让你一生气就走了呢?你带着气走了,万一出点事我怎么放心得下?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你爸爸就算是脾气坏一点,对你也没什么坏心思,这门亲事你不同意就算了,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话,好说好商量多好?”

  刘爸爸在一旁抽着烟直叹气,虽没有说出道歉的话,但看那母女哭得厉害,伸手拿起刘文静的包:“你晚上吃得少,回头让你妈再给你煎个荷包蛋吃。要走也不要晚上走,一个人多危险。明天一早,如果你还要走,我送你。”

  这一日,因为太多伤心难过,刘文静的胃再次不好了。她最近一段时间总这样,只要一生气或者情绪波动得厉害,胃就抽抽的疼。刘文静不知道在路上的时候,胃病会不会更严重。这次回来,药没带,她担心万一在车上胃病犯了,可就没人照顾了。父母真心挽留,她就顺势留了下来。

  刘文静打定主意,一旦他们再提嫁给王山鸡这件事,就立刻走。因此,即使留下来,行李也没重新归整,反而做出一副随时都可能离开的样子。

  刘妈妈这段日子非常矛盾,一方面想要努力维持一二十年培养下来的“母亲的尊严”,让刘文静对她言听计从。另一方面,看着刘文静零下二十几度的脸色,又有些惴惴不安,她担心刘文静带着情绪走掉,以后想要钱就难了。

  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下,刘妈妈对刘文静特别好,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得知她胃不好,更是每天开胃小菜轮换着来。

  至于肉麻话,更是一句紧跟一句,把她夸得像朵花儿似的。刘文静特别不习惯她妈妈这种谄媚的态度,一次次要求她不要这样,可刘妈妈根本不听,该“偏心”的时候照样“偏心”,把刘文静当女皇一样伺候着,而刘妈妈自己,还是一如既往地每顿饭只吃菜汤泡白米饭,即使桌上有不少菜,即使这些菜大部分都会剩下。刘文静让刘妈妈吃菜,她也不肯,只是一句“汤泡饭这就很好了,现在的菜汤多油啊,以前咱们家连这种菜汤都吃不起呢”。

  刘文静给刘妈妈夹菜,转眼她又夹到刘文静或刘根儿或爸爸的碗里,打定主意就是不吃菜,这让刘文静感觉很悲哀,而刘爸爸和刘根儿,看见肉菜,筷子基本就在盘子和嘴巴之间两点一线迅速移动了。

  这是他们家的习惯,或者说,这是他们村,甚至他们县城的习惯。

  之前,刘文静想着妈妈重男轻女的样子,说出对她不好的那些话,会恨她。但看见她只吃菜汤泡饭的样子,也会心疼。

  刘文静知道,刘妈妈这不是苦肉计,她没有装,她一直如此,一直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如果刘文静没有走出去,没有到大上海,或许有一天也会和她妈妈一样“贤惠”,可刘文静毕竟已经走出来了。她见着了花花世界,便永远不可能像刘妈妈这样了。

  04

  身体稍微好一点,刘文静就提前买好了车票,并把走的日期告诉了父母。

  但是在临出发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让她哭笑不得、后悔没有更早一点离开的事情。

  王山鸡跑到他们家,趾高气扬地拿了八千块钱扔在桌上,跟刘文静说:“别以为你在上海待了几年就是城里人了。我告诉你,你这种破鞋,城里人顶多就玩玩你。你那些破事儿,咱全村都知道了,你将来想嫁回来,咱村里只怕都没人肯要你。也就我不嫌弃,谁让我一开始就看上你了呢?你乖乖跟我,打我那一巴掌就不跟你计较了。这八千块钱是定礼,你过门儿了,我把彩礼钱一次性给清。要我说,书你也别念了,女人念那么多书干啥?最终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还不如早点回来跟我生个孩子呢!”

  跟王山鸡同来的人,听见“生个孩子”这种话,起哄似的嘎嘎怪叫起来。刘文静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刘爸爸却低声下气地讨好王山鸡:“这么大的事儿,你爹怎么没来?”

  王山鸡大咧咧地说:“他哪儿有空啊,陪县长喝酒呢!这事儿我说了算。”

  王山鸡的话很明显是在吹牛,一个小山村的村官,哪儿有那么多机会陪县长喝酒?反正混混们吹牛吹惯了,他们的话,听听也就罢了。

  王山鸡见刘文静和她爸爸都没说话,就来拉扯刘文静,让刘文静跟他走,恨不得一时三刻就洞房。刘文静挣扎,刘妈妈拦住王山鸡:“马上中午了,我去做饭,咱们边吃边谈。结婚是大事儿,要两边老人商量才能决定,你还是知会下你爹。”

  刘文静看着父母低声下气的样子,觉得特别荒诞。村长家的小混混就把他们吓成这样了?她不过就是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而已,没招谁没惹谁,就闹出这么多事儿,这个世界还会好吗?

  刘文静看着她的父母,思绪万千:是因为我走得太快,看到的世界太多,才会显得你们所在的井底太小吗?可你们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原生家庭,是我朝前走时背后的阴影。你们跟我休戚与共,此生都无法摆脱彼此。也因此,你们对我的任何伤害,都会被放大。看见你们这个样子,我真的很伤心。

  混混继续说些什么,刘文静听不见了。她头疼胃也疼,而那不争气的弟弟还拉着她说:“姐,嫁给山鸡哥多好啊!他家的房子造得跟别墅一样,家里还有车,门口养两只大狼狗,嫁过去你这辈子都不用愁了。咱村好多姑娘想嫁都没机会呢,他只喜欢你。”

  刘文静气极爆发:“谁爱嫁谁嫁,别扯上我!长点脑子行吗?他这是求娶的态度吗?还真以为他看上咱家了……”刘文静转头指着王山鸡,“我不管你想干什么,打我的主意,你休想!你总说你爸陪县长喝酒,你见过县长吗?我考上大学的时候,跟县长一起坐在主席台上,我的奖金是县长亲自发的。之后我们还坐在一个桌上吃过饭,当时我爸妈都在场,县里有名的领导都来了,而你爸连参加的机会都没有!我到现在还留着县长的电话,逢年过节还会发短信拜年。你爸呢?他一个小小的村官,就那么容易巴结上县长?你让我不念书跟着你,就算我爸妈同意,只要我不同意,打个电话过去说这事儿,你以为县长他们会看着你用强?再说了,你也知道我在上海,我这几年赚了多少钱你也看到了,你就不怕我在上海结识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有想过到我家来大闹一场,将要承担的后果吗?”

  王山鸡被刘文静的这些话说愣住了。刘文静又跟她的亲人们说:“你们就向着外人吧!这些年没有我,你们还住在半山腰上那又黑又破的房子里呢!用脑子想想清楚,将来这个家你们能靠谁?靠我就对我好点儿,我要真被他给糟蹋了,你们还会有好日子过?一群没脑子的东西!”

  刘文静说完,直接回房,拿起行李,起身走掉,而屋子里的人眼睁睁看着她走,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强势是做给人看的,一出门,刘文静的眼泪就汩汩流淌,止也止不住。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回到上海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曾经和刘文静讨论过一个问题,关于信仰的问题。我问她:“你的信仰是什么?”

  刘文静说:“我没有信仰,如果非要给自己加个信仰,那应该是金钱。”

  “当你的收入能维持较好生活的时候,你已经没那么缺钱了。如果这时候还拿金钱做信仰的话,要么是没有安全感或者欲望驱使,要么是有一定的使命感,想要更多的钱达到什么目的。”我这样分析。

  刘文静想一想说:“我想要更多的钱,改善家人的生活状况,最好能带他们走出来,走出那个封闭的小山村,让他们过上每天都有肉吃,不必再过不知道下一顿饭怎么解决而发愁的日子。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带他们出去旅游,让他们看看这世上其他人是怎样生活的,从而让他们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不再那么贫瘠,能真正地从内心深处挺直腰杆做人。”

  “那么,你所谓金钱的信仰,其实是为了改善家人的物质和精神状况。你的信仰是家人,而不是外在的金钱喽?”我这样问她。

  “我想是的。”这一次,刘文静回答得特别肯定。

  我不知道她的家人曾经怎样给她洗脑的,才会让她以家人为信仰。只知道这次她的家人这样对她,给她的伤害特别深,而这种伤害,将直接导致她信仰的崩塌。

  刘文静得了抑郁症,最早发现的是我。

  那段时间,她很少更新微博,偶尔更新一次,也是一些厌世的言论。有一次她甚至在微博上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看了下时间,是凌晨四点左右,这个时间点,让我很警惕。

  因为花花跟她走得最近,我跟花花打招呼,让她注意刘文静的动向,不行的话,先接到花花那儿住一段时间,不要一个人住学生宿舍了。

  花花去看望刘文静的时候,发现她抽烟抽得厉害。人瘦成了皮包骨,床边放着胃舒平。

  这时候,正好是学生放假期间,整个宿舍只有刘文静一个人。花花跟刘文静聊了半天,该劝的也劝了,该吼的也吼了,刘文静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说多了还会说:“我就这样子了,你让我自生自灭吧!”

  花花那段时间正好处于职业的上升期,经常全国各地飞来飞去,非常忙,她没有专门的时间照顾刘文静,而且,刘文静这颓废的样子,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跟刘文静聊一聊,劝解一下她。

  朋友有了事情,我自然愿意帮忙。我让花花想办法把刘文静弄到我这儿来,不要让她一个人住学生宿舍了。花花好说歹说,总算把刘文静给我拉来了。

  刘文静来了之后,我才发现,她不仅抑郁,还厌食,烟抽得格外凶。她不愿意吃抗抑郁药,也没有任何求助的意愿,她自暴自弃,我拿她没有任何办法。只好买了牛奶,煮开了给她喝;煮了白粥,放点白糖让她喝;经常熬绿豆汤、打豆浆,从生活上一点点照顾她。

  怕她营养不够,又去买了些维生素片,我俩一起吃。她抽烟,我陪她一起抽,我抽的少一点罢了。

  周末我还会拉她出去,逛街或者去看画展、建筑展。我们去看轻松搞笑的话剧、电影,我甚至还带她到我的工作场合去过。我想,别人每一句“你朋友可真漂亮”或许会让她开心不少。

  她不想说话,那么我来说。我知道她这次回家不仅没有疗伤,反而还受了很大的刺激。本着“谁不是在伤痛中长大”的原则,我断断续续跟她讲我童年的事情,讲那些受过的伤,流过的眼泪,以及后来是怎样想通的。我告诉她,当年看来天大的事情,现在想想只觉得好笑。每次想通一件事,我都觉得自己成长了。那么,现在看起来很大的事情,觉得天都塌了,将来再想想,只怕也会觉得好笑吧!

  我说了很多话,她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就像我从来不曾跟她说过任何话,就像她没有跟我住在一起一样。

  她对我始终不冷不热,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小世界里,直到有一天我谈起了我的妈妈。

  我妈这辈子挺不容易的。她五岁的时候外婆就过世了。十来岁的时候,外公入赘到现在的外婆家,新外婆自己还有好几个孩子。妈妈这辈子像个孤儿一样长大,后来我妈跟我爸结了婚,过得也不好。但无论遇到任何事情,她都不肯离婚。她从小没有家,对家的渴望太过于强烈,家庭给予的任何苦难都可以忍受。她的忍耐力让我觉得恐怖。

  我跟刘文静说,很多年之后,我才发现我妈有公主病。她似乎很希望所有人都围着她转,猜测她的心思,而她也总是会为了我们不经意的一句话生气。她为家庭付出了很多,给我的感觉却像是圣母。一开始我不理解她,总发脾气,她又太容易哭,一边哭一边数落我,让我很崩溃。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她只是太没安全感而已。丈夫不够贴心,儿女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很孤独,也很害怕,她希望用大家都围着她转的方式来获取安全感。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她这样做,给我们造成了困扰。

  我想明白之后,就开始宠着她。毕竟,她要的真不多,买盒巧克力、买件新衣服就足以暂时取悦她,那么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她莫名其妙跟我发火的时候,我即使当时因为生气跟她吵起来,背后还是会心疼她。我有时候恨不得能做她的母亲,让她做我的女儿,我好好疼她,以补偿她缺失的童年。

  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刘文静突然说了句:“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了。”

  这时候,我知道,她的心里话愿意跟我说了。

  05

  我不知道一个家,得把孩子伤成什么样,才能让她说出“再也不回去”的话。仿佛一经说出,就真的割裂了。

  刘文静愿意跟我敞开心扉,我就有意识地引导她讲童年的事情。其实这些事情在我们平时聊天中,她不经意间也讲了不少,但像现在这样系统地讲述,撕开血淋淋的伤口再回顾,却是仅有的一次,之前没有过,之后也不会再有。

  刘文静的童年,怎么说呢?不能简简单单地用一个“悲惨”来形容。她出生的那个年代,计划生育管得非常严,刘妈妈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被她奶奶讽刺为“不会下蛋的鸡”。后来她又怀了一个,整日的嗜酸,都以为这下得生儿子了,哪知道居然又是个女儿。这个女儿是刘文静三姐,刚满月就被邻村不孕不育的夫妻抱走了。过了一年,刘文静出生了,又是个姑娘,这次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家人打听了很久,快满月了都没有人愿意收养。刘爸爸狠狠心,天不亮就把还是婴儿的刘文静装襁褓里,背到山上,放在地上,丝毫不管孩子会不会喂了狼。

  中午一家人围坐着吃饭,家里看家护院的狗狗“大黄”哼哧哼哧叼着刘文静的襁褓放在刘爸爸脚边,咬着刘爸爸的裤腿,一脸哀求。刘爸爸打它,也不肯走。

  第二天,刘爸爸把襁褓带到河边,挖了个坑,埋在沙土地里。埋好之后,左右看看,没人,大黄也没跟着,才放心地走了。到家刚坐下,大黄又叼着襁褓放在刘爸爸脚边,襁褓里,小刘文静满脸泥沙,哭得厉害。

  当天下午,刘爸爸把大黄拴好,抱着襁褓准备去厕所,打算把孩子丢茅坑里。刚走两步,还在院子里,大黄突然发了狂,挣断了绳索,冲上去照着刘爸爸的小腿狠狠地咬了一口。襁褓掉地上,大黄呜呜叫着叼起来,跑进自己窝里,用嘴把襁褓推到最里面,护着不让刘爸爸靠近……

  刘妈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爬到狗窝里把孩子抱出来,跟刘爸爸说,多艰难都要把孩子养大,哪怕家里每顿都喝粥,也要把孩子养大。

  刘文静就这样捡下一条小命。

  这个故事太悲催,为缓和气氛,我说:“武侠小说里但凡是主角,都有一个大难不死的出生以及无比坎坷的童年。小时候把坏运气用光了,长大了才会接二连三出现奇迹,成就大侠的一生。”

  刘文静笑笑:“每次遇到过不去的坎儿,我也是这样跟自己心理暗示,我其实一直觉得到上海之后的运气未免太好了点儿。”

  但愿这次她依然这样想,那么这次也不过是个坎儿而已。

  刘文静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脸平静,细节充足,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问她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她说在她刚会说话还不太懂事的时候,村里人就都告诉她了。村里人还开玩笑说她是狗孩子,而刘爸爸在刘文静整个童年中,但凡有任何不如意的事情,都会说:“如果不是多你一张嘴吃饭,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艰难。”

  刘文静从来没有跟父母求证过这件事。她只是从记事起,就习惯了看父母的脸色,习惯了讨好他们,生怕一不小心又被抛弃——电视剧中,那些被收养或曾经被抛弃过的孩子,听说自己的身世之后,通常会跑到母亲面前求证,哭着问究竟是不是真的。听了刘文静的故事,我才发现那些还能去跟父母求证的人,多半在父母面前曾经得到过爱,才会信任他们,才会想听到他们的说法,而像刘文静这样的,习惯在父母脸色下讨一口饭吃的人,却不敢求证,怕被揭穿,怕再次被伤害,甚至怕这件事打扰了或惹怒了父母,这样的人其实才是最卑微最可怜的。

  童年的刘文静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看着父母的脸色,用各种办法讨好他们,只求有一口饭吃。

  刘文静一岁多,刘妈妈又怀孕了。这次,刘妈妈没办法在家里生了,只要她的肚子稍微显现出来,计生办的人就会到她家,强迫她打胎或引产。

  刘妈妈和刘爸爸一起躲了出去,这一躲就是两三年。他们走的时候跟三个姑娘交代了,好好看家,等他们回来。

  家里囤了些粮食,米面虽不多,但红薯干、红薯叶以及各种干野菜还是有些的。

  刘文静实在太小了,又长期营养不良,走路都不稳当。每天早上,大姐帮她把衣服穿好,嘱咐她看门,便拎着篮子拉着二姐去山里挖野菜回家煮红薯吃。刘文静拖着鼻涕坐在门凳上,眼巴巴地等着两个姐姐回来。

  穷人家的孩子身体通常不错,父母不在家的两年,三姐妹都没怎么生过病,即使偶尔有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很快都自愈了。没有父母的呵护,居然也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了。

  刘文静的弟弟刘根儿出生之后,父母还在外面躲着。家徒四壁,回来日子也艰难,他们更担心孩子小,会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儿——他们怕计生办去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唯一的儿子。

  然而他们生了儿子的消息,还是很快传到村干部的耳朵里。一天早上,一群村干部和计生办的人浩浩荡荡赶到刘文静家,质问她父母在哪里,而这时,两个姐姐出门挖野菜还没有回来,只留下不到三岁的刘文静应付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大人。

  无论他们利诱还是威胁,都没办法从刘文静嘴里套出话来。她实在太小了,刚刚能把话说明白,又哪里知道父母躲在哪儿?父母也未曾跟孩子们说过。刘文静太小,问多了就哭,哭得惊天动地,眼泪跟喷泉似的,止都止不住。又没有人愿意哄她,由着她,哭累了就不哭了。

  村干部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只搜罗出唯一一件值钱的家当——手电筒。村干部把手电筒拿走了,出门的时候,不知谁出了坏主意:“把他们家门卸了,三个女儿没地方住,就不信那狠心的两口子还不回来。”

  他们果然七手八脚上前准备卸门,刘文静又号起来,可惜她只有三岁,哭得再厉害也能被忽略不计。

  眼看着大门就要被卸下来了,刘文静不知怎的,突然扑到村长的脚边——他看起来官最大,一直在指挥别人。刘文静扑到村长脚边,跪下来,抱着他的腿,眼泪鼻涕蹭在他裤子上,边哭边号啕:“不要拆我家的门!不要拆我家的门!”

  村长几次想要挣脱她,都没成功。这时候姐姐们回来了,见状立刻有了明确的分工,二姐跟刘文静一起跪在村长面前,抱着他另外一条腿,苦苦哀求,大姐哭着拦正在拆门的人,恨不得一个个磕头过去,只求他们别拆门。

  三姐妹的哭声太过于惨烈,磕头的动作太过于猛烈,引来了一群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大姐哭着说:“你们要我们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别拆我们家的门!”她们从小总挨父亲的打,父母走时交代好让她们在家看门,门被拆了可如何是好?他们回来三姐妹岂不是会被打死?

  群众里面有心软的妇女跟着一块抹眼泪,村长见状动了恻隐之心,指挥大家把拆了一半的门给又装好了……

  “那是你第一次跪人吗?”我问。

  “嗯,记事起印象最深的一次。”刘文静回答。

  “你认为那次,是因为你们跪下了,才阻止了他们拆门吗?”

  “那次下跪,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我想起上次,刘文静被耗子妈嫌弃,她想都没想直接跪下的举动,不知道是否受了三岁时跪村长的影响。我突然很心疼,从背后抱住了她。

  “后来呢?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又过了一年多吧。他们回来之后,大姐把这件事跟他们说了,我第一次得到了爸爸的表扬。”

  我的心突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不负责任的大人留下个烂摊子给年幼的孩子们,她们用下跪的方式暂时替大人们解决了这件事,居然还因此得到了表扬。

  这世上有些人根本不配做父母,可是他们却生了一大群孩子。

  二十岁之前,刘文静又跪了两次。一次是上小学时,学校为了跟县里其他小学保持一致,抽风让孩子们捐花盆。

  五毛钱一个的小圆底花盘,每个学生至少要捐献两个,捐的多会得到表扬。不能不捐,这是学校的规定,每个学生都必须完成。

  刘文静的大姐,小学读了两年就回家帮妈妈煮饭了。二姐也不过念到小学四年级,因为家里负担实在太重,就回到家做了一个放牛娃。刘文静念书晚,十岁开始上小学,和刘根儿同班。父母之所以让她念书,多少也存了让她照顾刘根儿的心思。这时候姐弟俩都上二年级了,他们共需要捐四个花盆。

  刘爸刘妈架不住刘根儿的哭闹,买了两个花盆,弟弟喜滋滋地交给了老师。刘文静从小总被爸爸打,她不敢哭也不敢闹,一个人默默着急,而她的父母居然忽略了和弟弟同班的她需不需要捐花盆,这个对刘文静来说迫在眉睫的问题。

  学生捐的花盆里面种满了孩子们在山上挖的野花,在河沟边挖的水仙花,齐齐地摆放在升旗台下面,不分班级,无人看管。但是,一到放学,学校就会把大门锁上。大门口住着退休的老教师,他同时肩负着看门的重任。

  老师每天都在催问刘文静为什么不交花盆,弟弟都交了她怎么还不交。刘文静被逼急了,有一天晚上,看妈妈饭还没做好,她悄悄摸到学校,打算去偷两个花盆,第二天好交差。

  要顺利地偷到花盆,她得翻院墙到学校去,并躲过老教师的眼睛——学校一放学,就锁了门,谁都不能再进去。刘文静只需要解决翻墙进学校偷花盆的问题,根本不怕花盆运不出去,不知哪一届的学生在围墙下面掏了个小洞,塞个花盆出去还是很容易的。只是洞太小了,仅容花盆通过而已。学生想要通过,唯一的方式就是翻墙。

  为了防止学生翻墙,学校特意在围墙上面装了很多碎玻璃,这无形中挡住了很多放学后想要进学校玩的孩子们。

  趁着夜色,刘文静很小心地翻过了围墙,拿了花盆准备从洞里塞出去。这时,一个老教师出现在她的身后。看见她的举动,老教师的眼睛里闪现出鄙夷和洞察一切的目光。但并没有批评刘文静,只让她把花盆放回去。刘文静害怕极了,那一刻她甚至想到了自己会被全校点名通报,会被开除,爸爸会打死她。

  刘文静扑通一声给老教师跪下了,哭着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具体说了什么,她忘记了,无外乎是哀求老教师不要告诉学校,不要告诉她的父母,不然她会被打死的。没想到,到后来老教师只是叹了口气,居然把大门打开,放她走了,而那两个花盆也让她直接带了回去。

  刘文静小心翼翼把花盆里的花拔掉,土倒掉,又在河里洗得干干净净,把花盆藏好才回家。她不敢把花盆带回家,家里人太多,秘密不容易隐藏。好在农村的小孩子总有很多藏东西的地方,这些地方通常不太容易被大人们发现。

  爸爸还是打了她一顿。翻墙的时候,她裤腿被玻璃划破了,流了很多血,废了一条裤子。刘文静家物质匮乏,孩子的衣裤都是别人送的旧衣裤改装的,就这样,由于孩子们长得太快,衣服还是不够穿,她身上的裤子是大姐穿过二姐穿,最后又淘汰给她的。给她的时候,已经有了无数个补丁。可是,这个裤子却是她为数不多的裤子里,相对比较好的一条。损坏了,当然要挨打。

  刘根儿一直怀疑刘文静交上去的花盆是偷学校的,他有证据:刘文静那天晚上莫名其妙消失了很长时间,回来腿破了,看着就像是玻璃划破的。刘文静死活不承认,学校里也没有通报过少了花盆。刘根儿悄悄跟老师告密说刘文静偷花盆。老师却告诉他是学校里一个老师帮刘文静买的。刘根儿没想到,那不起眼的、在家里总被他欺负的三姐,居然有老师肯罩着她。因为太惊讶,一段时间内,他居然不敢再找刘文静的碴儿了。

  还有一次印象比较深的下跪,是快小学毕业时。

  刘根儿跟村里几个不学好的人混,打了别人家孩子,伤得还挺严重。别人父母找到他们家要医药费,刘文静的父母没钱给,母亲一直抹眼泪,父亲为了让那家人消气,抓起刘根儿就打,朝死里打——在农村,打孩子很多时候并不一定是父母认为孩子该打,或者父母真舍得打,仅仅只是为了打给别人看罢了。刘家父母自然舍不得打刘根儿,却不得不打他,他们付不起医药费。

  刘根儿被打得鬼哭狼嚎,那家人始终僵持着不肯原谅。二姐“最聪明”,在僵持中忽然给他们跪下了。二姐一直磕头,磕得砰砰响,那家人明显吓着了。紧接着刘文静和大姐也跪下了,三个姑娘一起磕头,磕得砰砰响,二姐的额头还磕破了。刘爸爸让刘根儿也磕头,刘根儿还没跪下,就被拉了起来,那家人说算了。

  就这样,他们用下跪的方式,省掉了不菲的医药费。

  听了这几个故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样子,用下跪磕头作为解决事情的方法,是刘家的家风。虽然连续几次都无往而不利,却没想到在耗子妈那里折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