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恩推门而入时,秦医生和刘护士正忙着帮钱助理安抚我,虽是潦草应付,却也是在帮他卖力演出。

  秦医生回头,一看来人这阵势,黑压压一帮人装黑社会,大墨镜,黑西服,就差手持尖刀了,便连忙走上前,试图平息这场不知因财还是因情而起的纠纷,说,哎哎,病人现在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程天恩那俊美的脸上,往日里一贯优游自持的表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掩饰的乌云密布。

  他斜了一眼,他身边的人忙把秦医生拉开。

  刘护士太年轻,未经世事,被吓得躲到一旁,小脸煞白,桃花眼却不住地往程天恩脸上瞟。

  钱助理一看,忙上前赔笑,含混着不愿说破一样,姜小姐这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心灰意冷的,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唯一记挂的就是大少爷……二少爷您就别再刺激她了,万一有个好歹……

  程天恩一把推开他,滚!你算什么东西,这里轮不到你怜香惜玉!

  说完,他转动轮椅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那种力度,似乎恨不能将我整个人生生捏碎一般。

  若是以前,见他这般,我肯定会惊恐无比,只是现在,死都死过了,还有什么可恐惧,不过,厌恶的情绪还是蒙头而来,我说,你要干什么?

  此时的程天恩是暴怒的。

  这种疲惫中的暴怒,是我从来没在他身上见到过的。

  他是个内心无比骄傲的人,一贯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表情,他这种失控感让我不免心慌。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冲我吼,装什么心灰意冷?!看起来显得好高端哈!你不是想去见我哥吗?我这就带你去见他!我让你好好地见见他!

  我忍着身体不适带来的喘息,说,你放开我!

  钱助理不甘心地在一旁喊,二少爷,您别伤着她!她身体正虚弱……

  程天恩理都不理,一把将我拖下床。

  我手臂上的针头与挂水瓶分离,鲜血密密地沁出来,后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我光着脚,被他从病房拖出来。

  长长的头发,带着海水亲吻过的咸湿气息,散乱在我的颈项间,宽大的病号服,苍白的脸,十足的病中模样。

  他这异常的暴怒,让我再也无法平静。我望着他,眸光开始抖动,结结巴巴地问,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沉默下来,恨意却不减分毫。

  他越沉默,我越惊恐。

  我说,程、程天佑是不是出事了?你、你告诉我。

  轮椅转动间,程天恩依旧紧紧抿着他的唇,眼尾的余光斜向我都是深深的恨,似乎同我多说一句,都让他厌恶至极。

  在他的沉默中,我渐渐开始崩溃,无法再冷静,我几乎带着哭腔尖叫起来,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直走到重症监护室前,程天恩破门而入,一把将我扔进去,说,滚进去!自己看!

  值班的护士忙上前,说,先生,先生,没有医生的准许,不是探视时间家人也不能进。您就是要进也要穿上隔离服啊!要不对病人不好啊。啊!闪开!闪开!不要碰我!否则,我要喊保安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程天恩的手下给拉到一边去了。

  我呆坐在地上,抬头望着病床,乱七八糟的管子插在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身上。床旁多功能监护仪上明明灭灭的灯,无声无息的光,如他往日间沉默的温柔。

  我爬起来,赤脚缓缓走过去,摇摇晃晃,一时间,心颤和悲伤全堆积在嗓子里,轻轻颤颤只喊了一句:天佑——

  便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

  程天恩在一旁,暗黑的眼眸中如同囚禁着一头饥饿的猛兽,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平静,却依旧挡不住那滔天的愤怒。

  他说,什么程先生不能下床?!什么程先生身体不便?!他是我哥!他是程天佑!瞎了眼爱上你的程天佑!但凡他有一口气,但凡他有半点力气,整整两天时间,他怎么能放下心不去看你一眼?!他就是爬也会爬到你床边!他不去看你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根本没醒来!或者……再也不会醒来……

  他说,你若爱他半分,了解他半分,就该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他怎么会爱上你这么个冷心冷血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难掩悲伤,说,我哥……已经昏迷三天两夜了,医生说如果七十二小时内他醒不来,这辈子就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他颤抖着抬手,看了看腕表,声音无比绝望,说,都已经七十个小时了,还有两个小时,如果他再不醒来……

  我只觉大脑里“轰——”的一下,刹那间,全世界的时钟都在我耳边滴答作响,我但觉身体摇摇欲坠。

  他眼眶通红,停顿了一下,止住了悲伤,冷笑道,不过,姜生,你放心,你放心,如果他死掉,我一定要你陪葬。

  重症监护病房里,我静静地守在他的身旁,旁若无人的模样。

  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有这么多时间,如此仔细地端量这个男人,这个愿意为我赴死的男人。

  他的双目紧闭,我再也看不到那双温柔而深情的眼眸。他被海水浸泡过的发,粗糙而干涩,不复往日光泽。

  吸氧面罩下,他的脸色灰白,整个人已经孱弱得宛若刚刚离开母体的婴儿,无人知晓,下一秒是嘹亮的啼哭,还是寂静无声地失去呼吸。

  我轻轻去拉他的手,居然还是那么温热。

  我声音很轻,仿佛还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一样,我试图唤醒他,说,天佑——

  钱助理追过来的时候,我依然安静地望着病床上的他,我从不敢相信,有一天,他会这样躺在我眼前。

  钱助理看了程天恩一眼,将一条轻薄柔软的羊绒披肩披在我身上,他说,姜小姐……我怕你受不住这个消息……所以……

  程天恩冷笑道,受不住?!我觉得姜小姐会开心得很!再也没有人能阻碍她和她那苦命的情郎在一起了噢。

  我仿佛听不见他们说话一样,只是看着程天佑,觉得自己像个闯了大祸的小孩,却找不到任何地方躲避。

  我摩挲着他的手,梦呓一样,我说,天佑,该起床了。

  钱助理看看我,说,姜小姐,你没事吧?

  我看看钱助理,茫然摇头,我说,我没事啊。

  突然,我又焦躁起来,拉住他,说,钱助理,你快帮我叫醒程总,让他起床。只剩下两个小时了,再不起来,今天的会议要迟了!

  钱助理有些骇然,在我眼前晃晃手,说,姜小姐……你别吓我。

  我没理他,专心地看着程天佑,轻轻地摇了摇他,说,天佑,天佑,你快起床吧,都这么晚了。

  我转头努力冲钱助理笑笑,说,他……是不是昨晚应酬喝多了?你怎么能让他喝那么多呢!

  然后,我又低下头,轻轻呼唤他,天佑,你快起床,真的要迟到了啊!你起床!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吵架了!我再也不惹你了!你快起床啊……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仿佛一生再也无法断掉的牵挂。

  钱助理一把将我拉起,冲着门外大喊,医生!护士!快来啊!

  程天恩坐在轮椅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当一群医生、护士七手八脚想将我拉走的时候,我仍不肯离开,我说,我没事,你们放开我,我得叫他起床,不然就迟了。求求你们!不能迟啊!

  可他们却不肯放开我,任凭我如何挣扎。

  仿佛这个世界都不能理解我,我没有办法,只好咬了那个牵制着我的手的胖大夫,他吃疼地大叫了一声。

  我挣扎开,再扑到天佑身边。

  我焦急极了,我说,天佑,你怎么这么讨厌啊!你快起床啊!

  我突然捉起他的手,试图咬下去。

  直到那针剂注入我的体内,我才冷静下来,昏昏然倒在地上。

  地面那么冰冷,如同我渐渐绝望的心。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正午,阳光正盛,满目尖锐的光亮。

  我乏力地闭上眼睛,微微皱着眉头,冲刘护士怒吼,把灯关上!刘护士无限委屈。

  钱助理在我身边,说,你醒了?

  我依然不肯睁开眼,只说,把灯给关上!

  钱助理顿了顿,说,那不是灯,是天亮了。

  天亮了?

  我怔怔地,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我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蜷缩着,像把自己埋葬了一样,我说,明明是灯!明明没有天亮……

  钱助理见我如此,忙解释,姜小姐,二少爷那是唬你的,你不要害怕,程总不会有事的。

  我拉下被子,歪着头,突然冲他笑了,我说,那天佑起床了?嗯,太好了,会议没迟到吧?

  然后,我就一直在笑,不停地笑,扯着被角笑。

  钱助理一愣,慌忙扯过旁边的秦医生,说,她、她、她不会有事吧?

  秦医生认真地看了看我,对钱助理说,她身体各项指标正常,除了背伤和轻微的脏内出血,只是……遭遇这种大事……可能一时承受不住。对了,她之前是不是受过什么精神重创?

  钱助理如实说,她……有抑郁症。

  秦医生说,怪不得。

  钱助理问,她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秦医生沉吟了一下,说,一般来说,病人恢复会经历五个阶段,否定期、愤怒期、挣扎期、抑郁期,以及最后的接受期。她现在,正处在否定期。

  说到这里,见钱助理满脸迷茫,他忙解释,否定期呢,就是否定灾难所带来的结果。她认定我们医院能补救她自杀行为所造成的可怕后果,但是现实却没有,程先生还是生死难卜,所以,她内心一直在否认这个现实。

  钱助理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秦医生说,你也不必太担心。

  他说,任何病人,或多或少都要经历这五个阶段。就拿最常见的感冒病人来说,假设他一周内必须完成某项工作,却突发重感冒,他就会觉得,没关系,我三天就好了,还有四天可以工作,可是感冒却可能十天半月都不好。他这种心理就属于否定期,否定感冒对工作效率的影响。

  钱助理叹气道,我好像……懂了……那么一点点。好了,辛苦你了。

  秦医生笑笑,说,都是老同学,咱就别这么见外了好吧!当然,鉴于病人之前有抑郁症,我建议,最好在她身体康复后,找一个好的心理医生看看。

  他转身叮嘱刘护士说,病人你多多照顾,注意病人情绪。

  然后,他又转头对钱助理说,还有,让你们家那个什么二少爷,少来折腾病人。

  钱助理苦笑道,唉……这大家族里的恩恩怨怨……唉……算了,老父亲说,慎言,慎言。

  秦医生也没多追问,说,我看,这二少爷很坚信他哥一定能醒吧,要不也不会三天三夜衣不解带地守在ICU外。

  说到这里,他看了我一眼,小声问钱助理,他这么惊吓姜小姐,是为了泄愤吧?怎么着,两兄弟同时爱上了一妞?

  刘护士在一旁,立刻默默飘过来。

  秦医生忙恢复原来的声线,看了刘护士一眼,双手插兜,很职业范儿地对钱助理说,这里医院的设施再先进总不如北京、上海,不如联系一下家人转院,或许醒来的机会更大一些。毕竟病人颅内出血造成了淤堵……这种事情,是祸躲不过。

  家人?钱助理沉吟了一下,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叹,说,唉唉!可……二少爷不让走漏任何关于程先生住院的消息啊……

  秦医生闻言身体微微后倾,显然有些吃惊。

  钱助理自觉失言,忙掩饰说,可能是怕老爷子担心?

  秦医生也不点破,只两个字,呵呵。

  然后,他转头吩咐刘护士给我注射镇静剂。

  最后对钱助理说,让她多休息吧。

  钱助理送走秦医生,刚转身,却直接撞见我一张大脸糊在他眼前,幽灵一样瞪着他,吓得他差点蹦起来。

  他哆嗦了一下,姜小姐,你……

  刘护士忙上前来拖我回床,对钱助理说,我、我刚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大、大概是、是镇静剂起作用前、前的……不应期。

  憋了半天,她憋出了“不应期”这个词。

  我不理她,看着钱助理,似是魔怔,又像是溺水的人望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很迫切的神情,我说,程天恩是骗人的对不对?!天佑一定会醒来的对不对?!

  钱助理看看我,又看看床边那束粉红蔷薇,点点头,说,我相信,程先生一定会醒来,因为……他得亲自给你送这花的……

  他的尾音里,是低到尘埃里的温柔。

  我并不知道,钱助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三天前,亚龙湾酒店的那一夜错误的缠绵之后,天佑吩咐他去买一束盛开的粉红蔷薇来。

  他特意叮嘱,蔷薇,粉红色的。

  我梦游一般的目光却透着无比笃定的神情,望着钱助理,说,你一定要告诉程老爷子天佑病危住院的事情。

  他愣了一下,啊?

  我看了看窗外,像窥破了一个巨大阴谋似的,诡异一笑,说,程天恩那么恨天佑,巴不得他死!现在不正是他下手的最佳时机吗?

  钱助理一把捂住我的嘴,看了看病床,说,您还是休息吧。

  那表情就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还嫌二少爷对付你对付得不够啊!

  她怎么样了?

  我刚躺下,昏昏沉沉间,听到程天恩走了进来。

  钱助理一惊,起身,说,二少爷?

  他看了看床上的我,慢慢回答程天恩的问询,说,她醒来后,不肯承认天亮了,非说是灯,要我们关灯。医生刚刚又给注射了镇静剂,希望再睡一觉会好点儿。

  程天恩没说话。

  钱助理叹了一口气,说,我以为她醒来会大哭大闹,可她却只是不停地笑。唉,怕是被那个“七十二小时”吓坏了……二少爷,姜小姐她心里并不好过,就是为了大少爷,您也别……

  程天恩冷哼了一声,半是讥讽,半是挖苦,说,钱至,你可真真儿得了钱老爷子的真传,真真儿会做心腹,怜香惜玉的事儿都替主子做圆满了。话说,钱老爷子退下去也好些日子了,最近忙什么呢?遛鸟儿,还是养鱼?

  然后,他瞟了一眼床上的我,话锋一转,仿佛刚才闲话家常的那个不是他,冷冷地说,怎么可能,我哥受尽千般折磨,生死难卜,她却被百般呵护,不受半点惩罚?天下间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钱助理不想触怒程天恩,只能小声婉转求情,二少爷,我只是觉得,如果是大少爷,也不会舍得自己心爱的人……

  程天恩鄙夷地看了钱助理一眼,恨道,程天佑就是个是蠢货,被这女人搞坏了脑子!怎么,你也被搞坏了吗?哎,我说钱至,你跟了一情种老板,就以为自己也是情圣了?

  说完,他转眼看了看病床上的我,冷笑道,她害得我哥落到这般田地,我吓她一下又怎样?我,恨不得她死!

  钱助理见程天恩怒气渐盛,便不再多言。

  突然,程天恩扶了一下额头,似乎是无限疲惫,轻咳了几声。

  一个稍微年长一些的人忙上前,他膀大腰圆,屠夫一般,声音却极特别,说,二少爷,你已经快三天三夜没合眼了,还是先回住处休息一下吧。这里这么多人照顾大少爷,肯定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你一觉醒来,大少爷也就醒来了……

  程天恩摆摆手,那人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叹气。

  程天恩离开前,推动轮椅,在床前看了我半天,用手帕轻遮了一下嘴巴,美目一斜,清清嗓子,对钱助理说,嗯……好好照顾吧。

  钱助理一愣,半天没回过神,待回过味来,忙应声说,二少爷放心。

  程天恩依旧没好话,说,别以为我会放过她,我是怕我哥死了我找不到人报仇!然后他就走了,只冲我扔了一句,妖精!我哥死不了的!

  我紧绷了那么久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笑容凝滞在我的脸上,几经忍耐后,我终于抱着被子放声大哭。

  像是放了心,又像是失了魂。

  却原来,我也害怕失去他。

  刘护士在一旁大气不敢喘,目送程天恩离开后,却又忍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八卦小心脏,瞪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上前问钱助理,声音极小,唔,这……这人家里……是什么来头啊,怎么跟拍电视剧似的呀?

  钱助理笑笑,没说话。

  他坐在我身边,看着失声痛哭的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哭吧,哭吧,总压在心里,多难受。

  刘护士自觉无趣,便悄然离开,指了指床头的按铃对钱助理说,唔,有事按铃,喊我就是。

  钱助理点点头。

  窗外花枝好,天空碧如海。

  药效渐起,我挣扎了几次,想去ICU,却还是在眼泪中昏昏睡去。

  睡前,我反反复复呓语,追问,为什么程天恩不告诉程老爷子啊?……他不告诉你为什么也不告诉啊?他平日待你不薄……

  钱助理无言。

  直到我闭上眼,他在我身边暗暗地叹了口气,说,姜小姐,你好好睡吧。

  他还说,姜小姐,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程总……真的醒不来……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算是,替他保重吧。

  当天夜里,我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挣扎着起来,要去ICU。

  刘护士忙不迭拦下我,她说,唔,你就是要去看他,也得先吃药啊。说完,她帮我拿来口服的药。

  然后,她就用一种懵懂而又艳羡的眼光打量着我,许是还沉浸在秦医生八卦的“兄弟反目,夺爱伊人”的伦理剧里不能自拔。

  她幽幽地对我说,哎,那个什么“二少爷”来看了你几次呢。

  我跟她说,给我手机用一下。

  刘护士像被叮嘱过一般往后退,讪笑道,没、没带手机。

  呵呵,我早该知道啊。

  可是,我还是不肯死心,我说,求你了!我得救他!

  刘护士看着我,也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求你了!没用的!

  她看了看房外守着的人,说,你也别想太多。她似乎是在警示我,不要想跑出去怎样怎样,有人盯着你呢。

  我不再看她,望着窗外。

  夜那么黑,心那么静,静到冷掉。

  仿佛这场生命旅程中,自己不再是参与者,而只能是旁观者,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结局,却无能为力。

  我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腕,上面是几丝淡淡的割伤的疤痕,那些往事留下的痕迹,那些执念带来的伤害……

  突然觉得,这些年来,自己是如此可笑;而这世间,似乎人人也都可笑,事事也都可笑。

  牵挂不安的是,重症监护病房里的他,现在怎样了。

  嗯。这不好笑。

  我默默起身,脚尖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试探着穿上绵软的拖鞋,如在云端。这个不带寒意的夜里,我害怕任何关于他的不好的消息,让我从这云端跌落。

  我问刘护士,钱助理呢?

  刘护士端过热粥,说,唔,那个,你睡着的时候,警察来问询,他去配合调查了。

  我点点头。

  半晌,我才回味过来,问她,警察?

  刘护士点点头,说,对啊,警察。从你被送到医院那天开始,警察就一直有过来找你,钱助理一直说,等你身体好些再让你配合调查。嗯……好像是……好像是说,有个模特出事了呢……听说她身上带的身份证件是你的,还是怎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呢。

  我茫然地问道,我的?!

  模特?兀地,脑子又是一激灵,我脱口而出,该不会是……欧阳娇娇?

  刘护士连忙点点头,说,唔,对对对,是、是她!最近那么红呢,宅男女神呢,好可惜啊。

  我问,她怎么了?

  刘护士说,死了,淹死了呢。

  我又愣了。

  没等我回过神来,刘护士就被人喊走了。她离开前,叮嘱我不要乱动,就是要去ICU,也要等她回来陪我一起去。

  我愣愣地,努力拼凑那些凌乱不堪的记忆,那些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记忆,迅速堆积,冲撞着我的神经——

  酒店。欧阳娇娇。她的男朋友。

  碰撞。房卡、证件、包包散落一地。

  程天佑。那一夜。早餐。ROOMSERVICE。凉生……

  凉生。

  原以为不会再有的痛苦感,一瞬间,汹涌袭来。我摇了摇头。

  如何摆脱?

  这世间,情缘本无孽。

  应是我,贪求太多。

  不知平静了多久,我深深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摸索着,一步一步,忍着身体的不适,摸去了ICU。

  在ICU病房外见到程天恩,我愣了一下。

  他形容略憔悴,似乎是一直守在病房外,并没去休息。他隔着玻璃窗,一直沉默地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天佑。

  程天恩身边的人先看到了我,依旧是那个雄壮威武的亲信,他上前俯身在程天恩耳边耳语了几句。

  程天恩转脸,转动轮椅,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恨,还是不屑。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

  然后,他又转动轮椅,让开位置。

  走廊尽头窗外,夜色无尽隆重,点点星光莹亮,他如黑暗之子。

  我缓缓走过去,隔着玻璃,再次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就这么苍白着脸,躺在床上。

  玻璃那侧,一切都那么静默,那个叫程天佑的男子安静地阖着双目,吝啬得不肯张开,给这世界一道温柔的目光。

  整个房间里,只有呼吸机、多参数监护仪等冰冷的机械的光忽闪着,告诉我们,里面的那个他,一息尚存。

  这一刻,我心下不知是何种滋味。

  这一场灾难,全是因我而起。

  我全身而退,他飞蛾扑火。

  中心监护站的护士大抵是怕再生事端,连忙走来,看了看我,问,你也是……他的家人吧?

  家人?我沉吟了一下,默然点点头。

  护士见我一身病号服,连忙扶住我,又见我满脸关切,甚至有悲切之色,于是安慰我说,他一定会醒来的。你是……他配偶?

  配偶?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这名词怎么这么“动物世界”?我自动脑补着《动物世界》里赵忠祥老师的声音:春天到了,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护士见我怔怔的,也愣了愣,忙笑着文雅地解释说,您是他太太?

  太太?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在一旁的程天恩竟笑了,他斜眼看了我一下,说,太太?她配吗?!

  我看着程天恩,虽然他奚落到我的痛处,可我也懒得同他争辩。

  那个护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对我说,生病多休息,早些康复。

  我点头谢过,护士跟我普及了一下ICU病房的知识,告诉我,如果是探视,需要得到医生的批准。

  说到“批准”俩字时,她特意看了天恩一眼,大抵是程二爷昨日“闯宫”的英雄事迹,在护士站里颇被“传颂”。

  程天恩面无表情。

  为我们普及完知识,护士就回去中心监护站了。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守在玻璃窗前,静静地看着病床上那个和我们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男子。

  纵然心急如焚,却也只能静静地等。

  等他醒来,就像是从一场睡梦中,起床,伸个懒腰,冲我们走过来,微笑,对我们说一声——早啊。

  那么有力量的模样。

  我的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微微冰凉的玻璃,像是触碰着他的脸一样。

  刘护士不知何时赶了过来,瞟了一眼程天恩,细声细气地对我说,姜小姐,你自己身体都不好呢,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我摇摇头,说,我想在这里陪陪他,我怕他孤单。

  天恩在一旁冷笑,怕他孤单?这可真好笑!他健健康康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你对他这么上心?

  我没应声,内心却已翻江倒海。

  刘护士夜里当值,叮嘱了我几句,看了天恩一眼就匆匆离开了。

  深夜里,她的脚步声那么清晰,却又渐渐地消失在走廊深处,让我想起小鱼山的很多个夜晚。

  那些个夜晚,在偌大的房子里,他的脚步声伴着我醒来,亦伴着我入眠。这个叫程天佑的男人,他是我心底深处,一方不可触摸的柔软。

  他是我青春盛年的一场烟火,纵然繁华落尽,也曾是声势浩大到胜过这万千星辉。

  他赠了我一场此生再也无法复制的盛大爱情,此后,无论我同谁过完这一生,他都会张狂地存在于我记忆深处,狂妄地撒野。

  我怎会不知道?

  他拿命为爱祭旗,我成了败军的将,溃不成军后,终这一生,再也无法回防。

  不知过了多久,程天恩转脸看着我,有些嘲弄的意味,说,看样子,你还是很关心我哥嘛。

  我的注意力全部在程天佑身上,没有回话。

  程天恩低头一笑,说,我还以为我哥死了你会很开心呢,你会感谢老天帮你做出这艰难的选择,你不再有牵挂,可以和我那亲爱的凉生表弟,双宿双飞了。看样子,我错了?

  然后,他又说,其实也不怪你,一个是青梅竹马,一个是命里劫数,要我选,呵呵,也难啊。

  他故作欷歔,却掩不住奚落的语气。

  我转脸,盯着他。

  那么难过的情绪中,我的心里居然蹦过一丝邪恶之念:你选?想怎么选,俩公的你怎么选?

  可我不能这么说,我要这么说就不符合我苦命女主、悲惨故事的风格了。“米后妈”这胖子不会给我这么拉风的台词的。

  我平静地说,谁心里有鬼呢,谁自个儿知道!程天佑他要是真的出事了,谁受益最多谁知道。

  你什么意思?!一瞬间,程天恩的眉头皱成了一团,黝黑的眼睛里隐藏着腾腾的火苗。

  我转身,看着他,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我说,是!我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孩儿,我是不清楚你们大家族里面的事,但我脑子再蠢我也清楚,程家的继承人只有你和程天佑吧。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恨他吗?恨他毁了你。你恨他幸福你却不能,恨他完整你却不能,恨他成功你却不能!呵呵,就连我和他之间,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说到伤心处,我顿住了,嗓子被硬生生地卡住了一般。

  我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得以言语完整地说出来,好吧,我和他走到这步田地,是我自作自受!是我不配!是我罪有应得!可程天恩,你敢说这里面没有你半分功劳吗?要我说,你是居功至伟!这一次,程天佑要是死了,你可就是大仇得报,得偿所愿了,对不对?!

  程天恩转脸盯着我,目眦欲裂,那表情,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了,他说,你!再说一遍!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冷笑道,我说您得偿所愿,大仇得报了!

  如果说,此刻,我豁出去了,这个世界我都不在乎了,任何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但这个男人的生死,却还是我在乎的。

  这是我欠下的。

  我对程天恩说,难道不对吗?要不,你为什么封锁程天佑住院昏迷不醒的消息?!你为什么不告诉程家长辈他危在旦夕?!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往北京、上海更好的医院……你就是想他不治而亡!

  说到这里,我望了病床上的天佑一眼,竟再也忍不住,开始悲泣起来,我说,他是你的亲哥哥啊……你们一母同胞,你怎么……怎么可以将他囚禁在这里等死啊?!

  我说,天恩,你放过他吧。

  你这个蠢……他嘶吼着,话没有说完,就已紧紧捂住自己的胸口,仿佛不知道被多大的怒意给冲撞了心肺一般,又仿佛自己一片苦心被错看,艰难地喘息着。

  他清俊绝美的脸上是痛苦无比的表情。

  就在这时,恼人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依旧是他那屠夫一般身材、太监一般声音的亲信,迅速上前,将手机递给他,声音有些抖动,说,二少爷,是……老爷子香港那边的电话……

  程天恩呆了一下,似乎毫无准备。

  程天恩接过电话,一面小心应付,一面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他的手下,颇有审视的味道。

  电话那头不知道是说了些什么,只听到程天恩最后微笑着说了句,好的,钱伯,您放心,也让爷爷放心。

  电话收线那一刻,程天恩怔在那里,握着手机的手却一寸寸地收紧,指节泛着骇人的白。他的亲信一看,连忙上前,问,二少爷?

  程天恩回过神来,缓缓抬头,看着他的亲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对方,说,钱伯要来。

  他的亲信立刻吃惊起来,说,钱伯?他不是退下去养老了吗?难道是大少爷昏迷的事情……老爷子知道了?

  程天恩点点头,瞬间,他的脸色变得凝重,目光凛冽,颇有嗜血的味道。他狠狠地将手机摔在他那帮手下的脚边!

  砰——

  是手机四分五裂的声音。

  他抬起头,压不住那气到极点的喘息,哆哆嗦嗦地指着一众手下的鼻子,说,你们!你们!是谁去告的密?!

  一时间,他的下属们纷纷噤若寒蝉,相互不安地窥视着,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息。

  最后,他们却又纷纷低下头,仿佛为自己开脱一般,说,二少爷,我们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大少爷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都这么久了,我们怕有个万一……

  然后有人说,二少爷,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您啊。您对老爷子隐瞒消息,是怕他老人家担心,那是您的孝心。可万一……万一要是……大少爷真的出了什么差池……最后老爷子还是会怪您的……我们做下属的,真的是为了您着想的啊,二少爷。

  然后,一众人纷纷应和,说,是啊,是啊,二少爷。

  哈哈哈哈——

  程天恩仰天苦笑起来,声音里透着无比的悲凉。

  他本以为是钱至走漏了风声,刚刚不过是作势试探一下,没想到却真的是自己的手下,而且还是一群手下。

  我在一旁,看着这突来的变故,竟替天佑松了口气。再看天恩愤怒如此,我冷笑,心想,难道是因为瞒不住程老爷子程天佑昏迷的消息,独吞不了家产了?

  笑声过后,程天恩大口地喘息不止,似乎是旧疾突发一般。他苦苦一笑,用手直戳自己胸口,问他们,二少爷?!我?!二少爷?!

  他的那个亲信见他如此,连忙上前,不停地安抚他的后背,试图减缓他的痛苦,他说,二少爷,二少爷,您别动怒,别动怒。

  程天恩一面喘息,一面甩开他,大吼了一声,我不是你们的二少爷!我不是你们的二少爷!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重复地喃喃着,我不是你们的二少爷!我不是!

  呵呵——

  哈哈哈哈——

  他苦笑,尽是苦不堪言的味道,喃喃道,二少爷?!程家从来就只有一个大少爷,哪里有什么二少爷?!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一个可怜的瘸子!一个一辈子都站不起来、掌不了事的瘸子!

  我算是二少爷?!我在你们眼里哪里是什么二少爷!你们平日里面上口口声声喊我二少爷,尊我二少爷,可私底下,我在你们心里就是一可怜的瘸子!一死残废!一废物!一烂泥!我怎么敢是你们的二少爷!!!

  最后一句话,程天恩是嘶吼出来的。那一刻,他面对这“众叛亲离”,耻辱感和挫败感让他整个人崩溃了,仿佛陷入了魔障一般。

  抑或,这种耻辱感和挫败感,并不是一朝一夕之势,而是日积月累的累积,只是,这种情感压抑在程天恩自己的心里,只有他自己明白。

  无人能感知,也无人能领会。

  我和他虽然在前一刻剑拔弩张,但此时,看着他受伤的样子,我竟觉不到快乐,更多的是怜悯。

  他那群属下一个个冷汗直流,却也不敢再为自己分辩。

  你们!都给我滚!!

  程天恩一口气上不来,一头栽下去,直直地从轮椅上扑倒在地。

  我吓了一跳。一时间,只见他的手下们乱作一团,纷纷喊护士、医生前来照顾程天恩这只昏迷的小狼崽,平日里那个和程天恩最为亲近的亲信,已经是涕泗横流。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姓汪,叫汪四平。

  程天恩的手下私下一般称呼他为汪总管,贱一点儿就称呼他汪公公,他算是看着程天恩从小长大的。

  在程家,钱伯是笑面虎,他是青面兽。

  他之于程天恩,就像是钱伯之于程天佑,即是特殊的心腹之人,也是亦师亦父的人物。

  至于钱伯,他是钱助理钱至的父亲,一个在不久的将来,改变了我的感情纠葛,甚至是命运的人。

  很多时候,人生有很多决定,都在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的选择,注定了你的人生,走向了哪条路,读了哪所学校,牵了谁的手,成了谁的新娘。

  也有很多时候,很多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某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人,悄然拨弄了命运的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