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助理离开前,耐着性子叮嘱我多照顾自己身体,别总这么闷闷不乐。我没说话,他便转身离开,刚到门前,他就愣了一下,喃喃道,二少爷。

  我抬头,只见程天恩站在门前,似乎来了许久的样子。汪四平在他身后,铜墙铁壁、金刚护体一般。

  程天恩冲钱助理点点头,说,我听说钱伯把我们的姜小生接出院了,料想是来了这里。

  他仰着头,一看我,故作惊讶的表情,说,哎哟,姜小生,你还没死啊?我这正准备来给你收尸呢,这烧茶具的师傅都联系好了。

  我没理他。

  昨夜,他刚刚说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话;今天,他却依旧不改自己“毒舌”本色。

  见我不说话,他又四顾,纤长好看的手指遮住嘴巴,做不经意随口一问状,说,钱伯没给你上满清十大酷刑吧?

  我回敬他,说,他对我很尊重。

  很尊重?!对你?!钱伯?程天恩一字一顿地问,一脸冷笑。

  我仰着头,用特骄傲的表情回望他,说,对!反正比某些人懂得尊重人。

  程天恩没再作声,我却看到了他嘴角弯起的无声嘲笑。

  程天恩似乎不太相信,钱伯没有对我说什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话,没做什么让我变成大茶杯、海底泥的事,于是,他沉吟着,思索着,端量了我和这间屋子半天。突然,目光落在凳子上的那本翻开的书上。

  然后,轻轻拿起,很无意地翻动着,头也没抬地问,你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元曲感兴趣了?

  我说,啊?哦,钱伯忘在这里的。

  忘在这里的?程天恩皱了皱眉头,波光流转的眸子,仔细地瞧着手里的书,突然,他笑了,笑得那么开心,然后,他轻声骂了一句,真是只老狐狸!

  我很奇怪地望着程天恩。

  程天恩抬头看看我,把书递给我。

  我一看,是白朴的《墙头马上》。

  这故事我是知道的,讲的是古代一姓李的千金小姐,因爱慕上骑白马而来的裴公子,便与之私奔生子的故事。

  程天恩说,你瞧瞧,咱们钱伯看到的可是第三折,特意留给他老人家尊重的您分享呢。

  我低头,只见翻开的那页书上,突兀地显示着那一令《七弟兄》。

  ——你比无盐败坏风俗,做的个男游九郡,女嫁三夫。

  ——可不道“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这几句话,跃出纸面,我竟愣在了那里。

  程天恩特别得意,眉毛一挑,满眼漂亮的桃花色,说,哎,这“女嫁三夫”,得对你是多尊重啊。啧啧。

  那卷书上的字和他的话,像一通巴掌劈头盖脸而来,我只觉得脸热辣辣的,胸口仿佛被巨石重重压住,喘不上气来。

  我咬着牙,不接他的话,可身体却不住地发抖,手脚瞬间冰冷,这是一种让人无从启齿的羞辱。

  无论是钱伯有意羞辱我,还是程天恩用过度解读钱伯来羞辱我,只一句“女嫁三夫”已真真切切地戳中了我的痛处。

  这些种种残破不堪的往事,种种痛苦不堪的记忆,凛冽而至,似乎要将我整个人撕碎一般。

  程天恩说,在钱伯眼里,你不过就是我哥的一姨太太,一外室。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不奚落你是他的修养,他尊重你?呵呵,你是有多想不开。他是不是要你多休息,多保重?我爹外面所有的女人,他都爱护有加,要她们保重!宠物们保重,主人们才能开心……

  我大喊一句,你够了!

  这种无地自容感,就好像被人打了一千多个巴掌,自己却一个也无法奉还一样。这地方,这群人,让我感觉一刻钟也待不住了。我起身下床,想要逃离这里。

  程天恩一把拉住我,声音很低,说,你要去哪儿?

  我甩开他的手。

  程天恩顺势拽回我,冷笑道,这就禁受不住了?我还以为死过一次,你真的是不悲不喜、无欲无求了呢,敢情脾气还是又急又臭啊!

  然后,他回头对汪四平说,将她带走!

  汪四平上前,说,姜小姐跟我们走吧。

  我大叫,你放开我,我要自己离开!

  程天恩黑着脸,命令一般,说,你不能自己离开,除非你活够了!

  我瞪大眼睛,看着程天恩。

  他将我推到床上,说,钱伯现在不动你,是因为这个老狐狸还没想好最稳妥的方式!我爷爷想你死,我哥拿你当命,他自己心里也在权衡,到底是对老爷子唯命是从,还是唯我大哥马首是瞻,他两方面都不想得罪。可以确定的是,他断然不敢明着动你,因为他不能得罪我哥!可你要是自己离开这里的话,你不是送给他弄死你的机会吗?

  我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说,机会?弄死一个我,你们还需要机会吗?我命如草芥,你们高高在上,我是你们富贵人生的棋子,我认命了!你们给我一千个巴掌我只能挨着,却还不了一个!你们要我在这个故事里哭,我就不能笑!无论是哪个男人,你们要我和他分开,我们就不能在一起……

  说到这里,我看着天恩,凄然一笑,捧着心口,说,到了这一天,你觉得我会怕死吗?我怕的是不死!!放开我,让我走!

  程天恩挥手,气急败坏地给了我一巴掌。

  我直接愣了。

  我瞪着程天恩半晌,说,你……打我?

  一旁的钱助理立刻奔过来,挡住程天恩,扶着我,有心却无力地说,姜小姐,你、你没事吧?

  程天恩指着我的鼻子说,这一巴掌是我替我哥给你的!老子今天就告诉你,现在,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我哥的!你没资格说死!你都死了几次了,还有命死吗?!

  说完,他转身,狼目怒视,对汪四平说,把她带回医院,给我看住了!

  恰逢这时,门外传来钱伯的声音,脚步声渐近。

  程天恩佯装不知,他回头对正在左右为难的钱助理一笑,清清嗓子,故意拔高声音,说,你跟钱老爷子说一声,我看不惯我哥在医院受苦,她在这里享福,我要带她回去守着我哥!

  仿佛想让自己的说辞更显真实,他狠狠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就祈祷吧!我哥要是有事,我一定让你陪葬!

  门外有片刻的寂静,似是思忖,紧接着脚步声轻起,渐行渐远。

  程天恩将我带回医院,一并带回来的还有刘护士。

  他对刘护士说,这里没你的事。

  刘护士两眼冒着桃心,搅着小手指,迅速走人。

  程天恩看了我一眼,说,别以为老子喜欢管你的烂事!等我哥好了,老子把你还给他,老子认识你是谁!

  说完,他不忘将那本钱伯的书扔在我面前,就转身离开了。

  我摸了摸依旧热辣辣的脸,看着地上的那本书,它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似是无声的嘲笑。

  门外,天恩和汪四平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我却仿佛什么都已听不到了。

  汪四平问,老狐狸居然没出面阻止你?

  程天恩说,将不见帅的,他才不想为了这点儿小事和我正面冲突。

  汪四平砸吧砸吧嘴,说,那也是。二少爷,你说老狐狸这么殷勤善待她,唱的哪一出啊?

  程天恩沉默了片刻,说,老狐狸怕是想让她给我哥当外室。这如意算盘,既不得罪老爷子,说不定也能得到我哥的默许,虽然没有名分,到底也算是在一起,就看……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汪四平说,就看什么?

  程天恩说,就看那清高倔强的姑娘点头不点头了。

  汪四平说,她有什么不乐意的?

  程天恩没说什么,不置可否地一笑。

  随后,他问汪四平,大哥昏迷的事情,那边没外传吧?

  汪四平摇头,说,老爷子也保密着。

  程天恩说,也是,这风雨飘摇的,爷爷不能不保密啊。

  然后,他叹了口气,说,现在啊,程家可真是多事之秋。爷爷年迈,时日无多;父亲万事不理,游戏人间;大哥又这样……族里人谁不惦记着这块肥肉?族人惦记倒罢了,周慕这混球也惦记,弄了个凉生进来。哦,还有自己亲娘舅家也虎视眈眈的,恨不能吞了程家!如果大哥真的就这么去了,真不知程家未来如何啊。

  他明明是叹息着,却又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平静,语气淡淡,满是嘲弄。

  汪四平说,二少爷,这不是还有您吗?

  程天恩一笑,说,我?呵呵!

  汪四平说,二少爷您杀伐果决,这些年也没少为程家出力,哪里比大少爷差了?

  程天恩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是在颁安慰奖啊。老汪,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思考一下找个好的下家吧。

  汪四平忙摇头,说,二少爷,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然后,这膀大腰圆的汉子几乎快哭倒在程天恩怀里。

  程天恩闪了闪,眉头皱了皱,却不得不安慰道,好了,好了,我也只是说笑而已。玩笑都开不得了。

  见汪四平还不收声,他眉毛皱得更紧,说,你够了啊!见好就收吧!老汪!

  老汪?汪四平收住略显澎湃的小情感,说,少爷,这称呼像叫狗。

  程天恩不理他,但他也懂汪四平这膀大腰圆的汉子对自己的赤胆忠心,叹了口气,说,好了,你放心,属于我们两兄弟的东西,我是绝不容别人觊觎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掷地有声。

  汪四平再次涌起的眼泪还没喷出来,就这么被堵了回去,在一旁扭捏得难受。

  他似乎有些不甘,小声说,兄弟俩的……总不如自己的,二少爷你要多为自己打算啊……

  程天恩眼睛一斜,说,现在你真的可以闭嘴了!

  汪四平见他动气,就立刻闪到一旁。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程天恩说,二少爷,昨个儿大少爷转出ICU的时候,我听有护士说,病房里传出了很大的摔东西和争执的动静。

  程天恩愣了一下,说,嗯?

  就在这时,他们的交谈声突然止住了。

  原来是钱助理赶了过来。

  走廊前,他和程天恩打了个照面。程天恩没再说话,对汪四平使了个眼色,汪四平便推着他离开了。钱助理尊了一句“二少爷”,目送他离开后,便进了房间。

  他一见我坐在地上,便忙上前,说,姜小姐,你这是……

  我默默地蜷缩成一团。地上的那卷书,让人感觉无比的冷。我没看钱助理,只说,你出去吧。

  他不肯,说,姜小姐,你这样我不放心。

  我说,我想一个人。

  他站在原地,一脸束手无策的表情。

  我抬起手,指着门口,不说话。

  他无奈,只能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我抱着腿,安静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这一刻,只有床头那束粉红蔷薇,依旧倔强、沉默地盛开着,像一道温柔的目光,一曲不舍的离歌。

  那一天,它守着我,我对着它。

  直到夜幕落下,又待黎明到来。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我在那束蔷薇花下醒来,发现钱助理在我面前,捧着一碗热粥,而程天恩的人,依然守在门外。

  我摇摇晃晃起身,钱助理上前扶我,被我摆手拒绝了。

  我低头,看着昨日那卷跌落在地上的书,那卷书上的那几行字,它们带着嘲弄,诡异地微笑着,看着我。

  女嫁三夫?

  我笑笑。

  好吧,我女嫁三夫。

  好吧,我是全天下最不堪的女人。

  钱助理将粥搁在床头,说,姜小姐,你洗漱一下就吃饭吧。哦,我父亲说,你要是同意,就让阮姐来给你好生补身体。

  我笑笑,说,照顾我这个程天佑的姨太太吗?他老人家真体贴啊。少年夫妻?呵呵!“露水夫妻”才对吧!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猛抬头,问,天佑他怎样了?

  钱助理小声说,还那样。

  我失望地低下头,沉默着,无比黯然。

  无精打采地洗漱过后,我看着那碗热粥,转头对钱助理笑笑。这世界,真像一个囚笼啊。

  然后,我又笑笑,对钱助理说,好了,你不必安慰我,程天恩这贱人昨天说得对,我还有命死吗?

  我喃喃,低头苦苦一笑,我还有命死吗?

  女嫁三夫。

  奔则是妾。

  呵呵。

  我不住地摇头想否定,却又不住地嘲笑自己。

  钱助理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陪在我身边。突然,他看了一眼我床边的那束粉红蔷薇,说,姜小姐,你知道粉红蔷薇的花语是什么吗?

  我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然后,我又歪着头,笑笑,带着一丝狡黠,故意像个破坏掉别人幸福的坏女人炫耀自己的赫赫战功那样,悄声说,不过啊,我知道紫蔷薇的花语是“被禁锢的幸福”。

  嗯,被禁锢的幸福,这还是未央告诉我的。

  你以为你退让,你成全,你就很高尚?在别人的眼里,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喘气都是一种强取豪夺!

  钱助理见我如此,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扶扶眼镜,说,我本来也不知道,是刚刚看到它,就好奇在网上百度了一下。

  说着,他将手机递给我。

  我低头,看着手机,网页上的字那么清晰,荧荧在目:粉红蔷薇的花语是,我要与你过一辈子。

  我愣住了。

  我要与你过一辈子?

  我抬头,看着床边的那束粉红蔷薇,温柔而坚强,仿佛他往日的模样。

  我想起了亚龙湾酒店那一夜,那些片断如同记忆的碎片——他的拥抱,他的吻……他的臂弯,他出神望着我的那个早晨。

  他亲吻过我的眼眸,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窝,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是我们从未有过的亲密。

  那个阳光正好的早晨,肌肤相亲后的两个人。

  他说,姜生,试着爱我吧。

  原来,那一夜之后,他就想送我一辈子了。

  钱助理说,姜小姐,有些话,我作为一个局外人,今天就多嘴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这些年,程先生一直把您保护得很好,就连我们这些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您的存在。确切地说,我们知道有您这么一个人,但是却也以为只是媒体的捕风捉影或者是程总的逢场作戏。

  他说,姜小姐,八年时间,程先生得多用心良苦,才能保护您保护得这么周全,才能瞒过他身边如我这些亲信的人?八年时间,如果您还能记得的话,您第一次和程先生遇到的那个夜晚,他身边是带了多少人?他是极少一个人的……可从那之后,程先生只单独在您身边出现,不要司机,也不要陪同……您可能并不知道,我父亲是个怎样厉害的角色,他如今没有对您痛下杀手,我想,他也是掂量了您在大少爷心里的分量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发现程先生对姜小姐的情分不同,是在程先生离城却又归城那天。

  那天,花店失火,程先生发疯了一样,不顾性命,开车撞开了门,自己被气囊的反作用力给弄伤了,但所幸救出了您。

  为了您,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遗憾的是,姜小姐却在昏迷的时候,错喊成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

  那个男人对姜小姐很重要,就像姜小姐对程先生来说很重要。

  那一天,程先生很难过,因为您临危之时用手机留给那个男人的八个字是: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爱情大概不能勉强,所以,程先生把您送往医院后,就悄然离开了,让二少爷通知了那个男人来照顾您。

  我斗胆猜想,到现在,姜小姐应该都不知道,那天为救您冲进火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男人,是程先生,而不是守在您病房里的您以为的那个男人,对吧?

  所以,姜小姐,您也应该理解了,为什么昨天二少爷会因您轻言生死而如此愤怒。

  您也确实不能再轻看自己的性命了,不为别的,就为有个男人曾肯为您不顾性命。您的命确实已不该只是您自己的,权当为程先生,也请保重自己。

  从头到尾,他都不肯提“那个男人”的姓名。不知是不愿意,还是不屑于。

  我愣愣的,一时之间回不了神。

  原来,那场大火中,将我抱走的人,是他?

  我忘记自己是如何冲破天恩的人的阻拦,来到天佑的病床边的;我只记得当钱助理告诉我,当日花店,那个奋不顾身开车撞门冲进火场救我的人是他时,自己像是跌入了一片白茫茫的漩涡,迷茫间,心疼得无以复加。

  回头想想,他回城后的时日里,故作的冷漠态度,刻意薄冷的言语,都不过是他坚硬的壳和尖锐的刺,用来保护他温柔破碎的心,来维系那一点点隐忍的自尊。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可是时光何以倒流!

  这是他沉睡的第五天。

  三亚的时光,漫长得可怕。

  就这样,无声地守在他的身边,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心脏像是搁在热锅上的鸡蛋,双面煎。

  他睡在一个我走不进去的世界里。

  我轻轻地抬手触碰他的容颜,仿佛是要深深地记住一般。我怕他碎在这深深的睡梦里,我便再也寻不到。

  我将他的手轻轻搁在我的面颊上,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说,天佑,你醒来吧。

  心是如此的灰。

  我知道,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了了。

  我就这样守着他,默默流泪。

  钱助理看着我如此消极的模样,说,你背上的伤还没好,这样下去,不等程总醒来,你就已经先倒下了。

  我没说话。

  倒下就倒下吧,最好永远不醒来。

  钱助理四下旁顾,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以后?

  “以后”,怕是我最没想过的事情。

  我低头看着天佑,说,如果他醒不了……我还能有什么以后?

  说完,我的眼泪就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像一个“句号”一般,停顿在他的皮肤纹理中,静静地。

  钱助理说,姜小姐,你别想太多了。

  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天佑的手,他手指端的余温是我此刻最大的支撑。我是多么多么地害怕,害怕他的手在我的手里,渐渐地冰凉下去。

  我想起了天恩那句话,他说,如果我哥醒不过来,我一定要你陪葬。

  突然我就笑了。

  我抹了抹眼泪,扭头看着钱助理说,你不必安慰我。

  我低头看着天佑,眼前闪过他随我落崖而下的那一幕,他那奋不顾身的容颜。

  我说,如果他真的醒不了,我就永远陪着他。我给他讲每天发生的事情,我替他看每一天的风景——春天的雨,冬天的雪,夏季的花,秋天的叶……我会守着他,给他擦每天落在他眉毛上的尘,我会看着他生出第一条皱纹,看着他白发满头……我会活着守着他,直到他,或者我的百年。

  若他先百年,我披麻葬他;若我先百年,我魂魄必来相守。

  钱助理很直接地来了一句,如果他醒来呢?

  我愣了。

  钱助理不再说话。

  很久,他才开口说,如果,你只想到如何同一个人共死,却从未想到如何与一个人同生,那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愧疚。

  他说,如果大少爷知道自己拿命换到的不是爱,是愧疚,那该有多讽刺。

  傍晚时分,一位年轻漂亮的护士进来,准备帮他擦身。

  护士很年轻,皮肤白皙,如同牛奶上漂着玫瑰花瓣。这句形容是我高中时在一本漫画书上看到的,便再也忘不掉。

  漫画书的名字叫《凡尔赛的玫瑰》。

  那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本漫画书。

  漂亮的护士一进门,看到我,就露出很职业的微笑。

  她说,我要给病人擦身体。

  钱助理说,呃,我先离开。

  我收起了恹恹的情绪,红着眼睛,说,我也离开。

  离开的时候,我回了一下头,想到那护士要扒光这个男人,顿时有种蒙受了财产损失一般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了柯小柔,他曾经做过护士。那一刻,我竟然觉得男护士其实真的挺“天使”,然后又一想,也不对,要真让柯小柔帮他擦身体,还指不定出多大的乱子。

  钱助理转头,看着我满脸古怪的表情,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这才把眼睛从漂亮护士身上移开,推门走人。

  回到病房,才觉身体伤痛疲累。

  钱助理捡起地上钱伯的那卷书,说,姜小姐,您休息吧。

  他转身欲离开,却又停住了步子。

  我问,怎么了?

  他低头瞥了一眼手里的书,说,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什么奔奔聘聘、妻妻妾妾、配与不配,然而能让一个男人为她舍生忘死,能让一个男人兴起与她过一辈子的念头,她便是那个男人心里的妻子。

  他说,婚书也罢,戒指也好,偷不走、换不去的,只有男人的心。

  说得好!

  嗯嗯!说得好呀说得好!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喝彩声。

  我回头,未见说话的人,却见程天恩的人全都向后避退了几步。

  不过,我说,小钱同学,老钱这辈子就只顾着关心他的大少爷去了,就没好好教过你,你什么时候学会教人家好人家的姑娘学做妾了啊?

  随着这充满戏谑味道的声音,从门口走进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懒洋洋的,旧上海十里洋场老花花公子的腔调,他一面拍着巴掌一面走了进来。

  奇怪的是,门外天恩的人,竟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很敬畏他的模样。这陌生的中年男子衣衫熨帖,天蓝色的衬衫隐约带着古龙水的味道,淡淡的,并不逼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丝不妥帖。

  他环顾了这个病房一周,唇边挂着笑,最后目光才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张保养得极为用心的脸,目光之中,都透着一股风流不羁,却又有种天生的坚毅在里面,眼角眉梢,隐隐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你……我疑惑地看着他,隐隐有些不安,又望了望钱助理。

  钱助理的嘴巴张得老大,显然也是愣了神,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刚要称呼来人,却被对方轻声“嘘——”了一下。

  他说,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钱助理微微迟疑,却只能点头,然后看看我,离开了。

  我的心直接沉了下去,钱助理和天恩手下人的态度,给了我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这人是天佑的父亲?

  应该不会的,如果是的话,那直接一声“程董”就了事了啊。

  他看着我,笑了笑,将身体很自然地靠在床边,说,你就是姜生?

  你是?我回过神,看着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就是有再好的容颜和气度,像这样闯入别人的私人空间也不会太受欢迎,所以,我的语气中隐约有着不满。

  他倒并不在意,看着我,反而说,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没回答,只是昂起头,回视着他。

  他见我这般,竟突然笑了起来,说,我不过是过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一个男人急火攻心到一口气上不来,竟咳出血来。

  我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他笑笑,说,果然还是漂亮的,没白费你父亲的好皮囊。

  我看着他,越加惊异,说,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父亲?

  他并不回复我,只是喃喃自语,像是在认真地回忆似的,说,啊,你父亲,你父亲当年可是你们那儿四里八乡有名的美男子,才华横溢,英俊潇洒,只是可惜……可惜啊……

  那时,我只是觉得这人诡异,却并不知道,他那句“可惜”的背后,断下的是“可惜啊,他不该碰我的女人”。

  我皱着眉头,说,你到底是谁?

  他不管我的质疑,笑笑,毫不掩饰自己的轻狂,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得善待他。

  说着,他指了指门外。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他却瞬间将手缩了回来,冲我戏谑般笑笑,别看了,看不到的。哈哈!少安毋躁,他一会儿一定到。

  他看看我,拍拍身上,捶捶腰,说,好了,姜生,我的好儿媳,我先回避一下,那小子一定不想见到我在这里。这儿女啊,真是父母前世的债啊。

  末了,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笑着留下一句话,你说啊,这算不算是姜凉之对我的补偿啊?哈哈。

  我被他绕得云里雾里,他却转身走人了。

  那一刻,我竟想起了八宝,我想,如果那丫头在的话,肯定会吼,鬼是你儿媳妇,我是你妈!

  我转头,看着他走到门口。

  他站在那里,冲钱助理招招手,钱助理走了进来。

  他冲钱助理笑笑,说,我跟你说啊,别总有事没事撺掇着人家小姑娘给你们家那啥做妾,她,是我们家未来的儿媳妇,不能给你们做妾。

  钱助理有些挠头,却还是纠正了他,说,周部……不……周老板,她是我们程总的……女人。

  被称作周老板的人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挑挑眉毛,说,好吧,好吧,以前是程总的女人,现在是我们家的了。

  钱助理也被他弄疯了,口不择言地说,她是程太太。

  他言之凿凿的模样,仿佛我被明媒正娶了一般。

  程……太太?周老板皱皱眉头,然后回过味来,颔首笑笑,说,没错,是程太太。

  钱助理刚要再说什么,却见他拍了拍钱助理的肩膀,颇有一种“节哀顺变”的感觉,说,话呢,我今儿就撂这里了,她呢,是我儿子的,这辈子没跑了。甭管周太、程太,她一定是我儿子的!不就一破称呼吗?程太太也很好,我喜欢,很好。

  钱助理欲哭无泪。

  周老板说,你别这表情看着我,奔丧呢?我跟你说,你要是惹了我不高兴,我就去给你们少爷拔了氧气管,让他有命来,无命走!

  我应激反应一般,说,你不能伤害他。

  他回头看看我,扯嘴一笑。

  直到他离开,我才从满头黑毛线中回过神来。虽隐约猜测到了,却也不敢断定,我问钱助理,他是谁?

  钱助理冲我苦笑了一下,说,周慕。

  周慕?

  我脱口而出,陆文隽的父亲?

  钱助理点点头,然后又补了一句,也是三少爷的父亲。

  三少爷?我愣了愣,一时间脑补不上这剧情。我只知道程家有两只“少爷”,程天佑和程天恩,却没想到还有一“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表少爷——凉生。

  我并不知道,凉生和程家相认期间,还有一段纠葛。

  最初,程方正一直以为凉生是程卿与姜凉之所生,所以,多年来,他也任凭凉生漂泊在外。

  直到很多年后,他是思女心切也罢,无意间也罢,总之,他翻看了爱女的遗物——一本日记,这才知道,他有个血脉金贵的外孙,这个外孙身上流淌着根红苗正的红色家族的血液——他是周慕的儿子。

  当年程卿被周慕强暴,珠胎暗结。

  于是,程方正急忙让程家寻找这颗沧海遗珠。

  寻到后,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周慕,周慕欣喜若狂。此生失去程卿,本是他生命中无边的遗憾。这遗憾,却在二十年后,因一个十九岁翩翩少年而得以圆满。

  这件事情,再次加固了程家和周家的关系。程方正与周慕一起竞标了澳大利亚的三家磁铁矿的开采权,赚得盆满钵满,解除了程家当时因为时风集团外汇合约巨额亏损事件陷入的困境。

  最初,周慕一心想要凉生认祖归宗,但程方正却不肯。他认为如果让凉生改姓周的话,无疑是对外宣告,他的爱女程卿曾与有妇之夫周慕有不伦之情,程家不免蒙羞,况且,这也会损害周慕的声誉,影响他的仕途。

  周慕这人虽从不拘繁文缛节,更不会在乎程家是否蒙羞,但他却极为珍惜程卿,不忍污了她亡人名声。

  程方正也正是利用了这点,才得以让凉生从了程姓,而不是周姓。

  两家约定等过些年,时机成熟了,再告诉程三公子,他生身之父是周慕一事。此前,只把他送往巴黎,让他一面读书,一面跟周慕学习做生意。

  其实,说到头来,程方正是个纯粹的商人。

  寻找凉生,程方正心怀目的,而让凉生从了程姓,程方正亦是怀有其他目的,并非真是为了亡女程卿的名誉。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且说,我当时一时没反应过来,程家何时多了一个“三少爷”,便问钱助理,三少爷是谁?

  钱助理看着我,良久,才缓缓地回我,三少爷就是凉生。

  我愣了。

  哦哦,对哦。

  我本该知道的啊。

  凉生和陆文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是周慕的儿子。

  可是,我却不知,他已是程家的三少爷啊。

  三少爷?

  呵呵。

  我苦笑了一下。

  这些日子,“少爷”“老爷”“管家”的,我仿佛被关进了民国剧里一样。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生活里压根就极少这类称谓了,当然,怪我不够高端,现在总算脑补齐了。

  唉。

  心里千百种滋味,却不知如何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