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伯踱着步子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黯然伤神。他指了指那些守在半掩着的门外的人,问钱至,这是?

  钱助理为难了一下,说,嗯……是二少爷怕有人惊扰了姜小姐。

  钱伯笑眯眯地点点头,未置可否。

  钱助理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试探着说,刚才,周部长来过。

  钱伯显然吃了一惊。

  不过,他随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像是告诉钱助理一般,沉吟了一句,嗯啊,前两天老爷子说起过,他已经回国了。

  风头过了,周慕熬过了这一劫。周家为此多方周旋,虽然是元气大伤,却也保住了根本。

  当时,周慕避难法国的时候,苏曼失去依附,在没有攀上其他更高的枝头时,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背叛,生怕周慕渡过此劫后,她没了好日子过。所以,当初为了换取某些角色和利益时,她宁可出钱找小九她们这些有姿色的女人替自己陪导演、制片啥的,也不主动献身。

  想到小九,我的心不由沉了一下,表情郁郁。

  钱伯似乎觉察到我的脸色有变,忙问,姜小姐,你没事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直接转脸对钱助理说,我有些累,想休息了。

  钱伯愣了一下。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扰声,原本半掩着的门被“哐当”推开了,声响有些尖锐,我不悦地回头,却只见,凉生站在门外。

  一身风霜。

  我定定地,愣在了那里。

  他看着我,几乎是不敢相信的表情,满是血丝的眼睛在瞬间湿润。他没说话,几步走上前,一把将我揽入怀里,紧紧地,紧紧地,再也不肯放手。

  几步路,千山万水。

  再拥抱,物是人非。

  他的眼泪瞬间跌落在我的发丝间。

  他哽着,说不出话来,只有喉咙间强忍的痛苦的喘息声,响在我的耳边。

  这个突来的怀抱啊。

  这么迟,却还是来了。

  还是来了,却这么迟。

  我的眼泪也一下子落了下来,沾满了他的衣衫。

  我吞着泪,嗓子憋得生疼,却不敢哭出声音。

  半晌,他抬起头,将我的脸轻轻捧着,那般小心地端量着,仿佛触碰的是一场镜花水月,合上眼,一切又将化成泡影。

  他漂亮的眼睛噙着泪花,好看得如同那本我唯一看过的漫画书里的男主角一般。他那么认真地看着我,细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轻轻地,终于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喃喃着,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说完,他的眼泪又重重地跌落。

  在我的衣衫,他的襟前。

  他再次将哭着的我拥入怀里,紧紧地抱着,再也经不起失去一样,喃喃道,我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丢下啊?他说,这样的错误,我十九岁时就犯过,怎么能一犯再犯啊?他说,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在他心疼的自责声里,我哭出了声音,却已分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旁久站的钱伯轻咳了一声,钱助理的视线从我和凉生身上转向了他。

  他踱步上前,微微欠了一下身,对着凉生客气有度地招呼了一句“三少爷”。

  凉生礼貌地点点头。

  他已经习惯这种大家庭里的人情冷暖——

  最初被认归时,他莫名地成了三少爷,后来不知为何又莫名地被称作表少爷,再后来,又是三少爷。

  现在,他知道了,这一切,都与一个叫做“周慕”的男人有关,这个男人的起落,注定了他的价值几何。在程家,亲情是个稀罕物,求不得。

  钱伯转脸,不急不慢、不卑不亢地清了清嗓子,对我说了那句刚才没说完的话,姜小姐,我过来是想告诉你,大少爷他醒了。

  钱伯的话,让我的身体一僵,泪水未干,人已惊起。

  我条件反射一般,从凉生怀里挣脱,几乎是一路飞奔,跑去天佑的病房,根本没注意自己还光着脚。

  凉生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我冲到他的病房时,却只见空空的床位,已不见他的踪影。

  凉生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钱伯急匆匆地跟了上来,见我惶惶的模样,很淡然地说,我忘记跟姜小姐说了,大少爷已经被我接回宅子里了。

  我疑惑不解地问,可他刚醒,身体怎么能……

  钱伯说,大少爷醒来后,身体虽然虚弱,但到底是盛年,医生说无恙,我就将他接回宅子里休养了。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总觉得有种蹊跷,神经不免开始绷紧。

  我说,我想看看他。

  钱伯说,嗯,大少爷吩咐了,他想先好好休息一下。

  我皱眉,什么意思?

  钱伯说,姜小姐别想多了。大少爷吩咐,小姐可以先休息。明天下午三点,如果姜小姐方便的话,他想见你。

  我看着钱伯。

  疑惑和失落加起来,也挡不住心里的郁闷,什么话你就不能一气说完啊!!!

  你就说一句,他醒了想先休息明天下午三点见我会死吗?!

  钱伯看了凉生一眼,说,姜小姐是在医院里休息,还是跟我回宅子?

  我张张嘴,种种蹊跷让我不安到了极点,恨不能立刻奔去,可奔去又怎样,又不能见他;而且,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凉生的眼睛,他那萧瑟的目光,和风尘仆仆、倦容满面的脸……

  最终,我没有接话,转身,默默地从钱伯身边走开了。

  钱伯并不死心,跟了出来,他说,姜小姐,宅子里住的地方还给您备着呢,不如这就让司机送您过去。明日里,见大少爷也方便。

  我没说话,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心思千头万绪,如鲠在喉,却不知如何说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它们就这样裸露着,这时,我才觉得地板很凉。

  凉生默默地走上前,俯下身来,将那双一直默默握在手里的拖鞋从身后拿出,轻轻地放在我的脚边。

  不亲昵,亦不疏离。

  而就是这份恰当到不能再恰当的分寸,更让我难过,想要抱着谁痛哭一场才好。

  钱伯在一旁冷眼看着,末了,他再一次重复,说,姜小姐,住处已经准备好了,您看,您是不是该过去住?这样大少爷也能安心。

  然后,他又转头对凉生说,家里有大少爷房里的女眷,同居一处也不方便,三少爷,我就让钱至给你准备酒店吧。

  谦恭有礼,却拒人千里之外。

  凉生看了看他,淡淡地说,我的事情一向有老陈照顾,就不烦劳钱伯如此操心了。

  钱伯看了他身边的老陈一眼,笑呵呵地说,三少爷到三亚这么大的事情,陈老你也不跟我们说一下。我们做下人的没照顾周全事儿小,三少爷这要是因我们的怠慢出了什么差池,那麻烦就大了。

  老陈稍有尴尬,他曾是程老爷子的人,被委派照顾凉生,实际上是把每日凉生的作息起居事无巨细地一一汇报过去。

  随着凉生羽翼渐渐丰满,他自然不甘心生活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所以,老陈两下权衡,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很显然,在程家盘根错节的新旧势力之中,他选择了做凉生的心腹之人。

  虽然钱伯当面诘责,但老陈到底是圆融之人,他直对钱伯叹气,满腹委屈的模样,说,我当然是时时刻刻谨记老爷子的训导,事事都以三少爷为大。我哪里能不知道他老人家关心爱护三少爷,十九年骨肉离分之憾,恨不能事事亲替?所以,一直以来,我也厚着脸皮事事跟他老人家那里叨扰,也没让钱老你少跟着费心费力。唉,只是这次……唉!不知哪个挨千刀的,给三少爷寄来一份儿三亚当地的报纸!三少爷不看报纸还好,一看报纸就看到姜姑娘的事啊,急火攻心,咯了血。这是强撑着来到三亚。我这只揪心他的身体,哪里有半点精力去做其他事情?

  说到这里,老陈眼里挤出了几滴泪。

  钱伯愣了愣,不知为何瞪着眼睛狠狠地挖了钱至两眼,钱至故作迷茫地回望着他的老父亲,一脸“哥是清纯系”的表情,说,报纸不是我邮寄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迭,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钱伯恨到不行,却也不能发作,只能转头顺着老陈的话,满眼关切,对凉生咳血一事嘘寒问暖,一副骇然了的模样,最后,转头对老陈感慨地说,这也难怪,两兄妹从小相依为命,也真的是兄妹情深。

  他始终话里有话,刻意强调了“兄妹”二字。

  我擦擦眼泪,转脸对钱至说,麻烦你跟钱伯说一下,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因为那本书和天恩的“解读”,我对钱伯印象已然坏掉。

  钱助理有些尴尬地看看我,又看看钱伯,然后讪笑着硬着头皮对钱伯说,爸,您看三亚这边的事情这么大,当红模特出事了,公关公司刚来电话,说是比较棘手……

  棘手?他们收钱的时候怎么不嫌棘手?钱伯冷笑,并不理钱至。

  钱至只能继续赔笑,说,爸,难得您老人家来了,不如给儿子指点一二,我也好跟着学习学习……

  钱伯看了看他,说,学习?呵呵!怕是我得跟你学习了吧!

  钱至尴尬地笑,说,哪儿能啊。爸,您这边走。

  钱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说,我先去处理这边的事情了。你们兄妹难得劫后相聚,我也就不做打扰了。

  然后,他就踱着步子,跟钱助理离开了。

  他们走后很久,我都一言不发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凉生就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老陈看着我,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说,小姐啊,先生他……受苦了。

  他一直称呼凉生“先生”,从不冠以姓氏,许是凉生对那个姓氏颇有抵触。

  他说,唉!不知道哪个该下地狱的,给先生邮寄了一份快递。打开来,是三亚的一张报纸,好巧不巧是三少爷离开三亚那天的报纸。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那报纸上面用红笔划出了一份《寻尸启事》,刊登的是姜小姐的姓名和身份证号。要知道,那是先生离开三亚酒店时没来得及看的报纸啊!先生看到报纸上小姐出事了,又急又气又懊悔,急火攻心,当下就一口气上不来,一口鲜血喷在报纸上……

  老陈还没说完,凉生就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下去了。老陈看了看我和凉生,叹了口气,就悄悄退后,默默离开了。

  我看着凉生,想哭却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

  夜那么长,月光那么凉。

  他的身影,宛如绽放在无边凉夜里的水中花,惊心动魄的美。

  但我知,触手即碎。

  不知过了多久,凉生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并没看我,眼睛直直看着远方,问,你很担心他?

  我没说话,最终,点点头。

  其实,我的心很乱,乱得就像是杂草丛生的原野。我恨不能有一把天火,将这乱糟糟的一切烧掉才好。

  他低下头,眼角微微下垂,睫毛抖动着,扯起嘴角轻轻一笑,表情有些疲惫,说,其实我该知道啊,却总是心存侥幸。

  我沉默。

  半天,我率先打破了沉默,问他,陈叔刚刚说你……

  他一笑,不置可否,说,是急火攻心了。

  我暗自饮泪,说,如果死的真是我,不是一了百了了吗?

  他苦笑,一了百了?我也想。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说,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这样。

  他笑笑,看着我,说,怎么跟临死遗言似的?

  我看着那间天佑曾呆过、此刻却空荡荡的病房,良久,低头,缓缓地说,其实,你一定不知道,他若死了,我也不会活了。

  他直直地看着我,说,我只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我仰起脸,迷惑地看着他。

  他说,因为你就在我心里,死亡也夺不去。

  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他不再看我,抬头仰望着窗外的月亮,侧脸俊美异常,就如同今晚的月光。

  我知道,这月光,此后经年,永在心上。

  那个夜晚,我在极度不安中入睡。

  梦到了天佑。

  梦到他躺在床上,这些时日的病容那么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脸上,似是睡着了,月光之下,他的脸苍白而安静。

  我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不敢惊扰,只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钱伯不知从何处走过来,像地府里走出的一团影子,带着潮冷之气,他轻轻说了一句,大少爷,姜小姐过来了。

  他似乎是听到了,虚弱地点了点头。

  然后,依然疲惫地合着双目。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望向我,那眼睛如同无底的黑洞一般。他轻轻地喊了我的名字,姜生。

  他说,他们都说你很好,可我不放心。

  他的声音很轻。他话音一落,我的眼泪刷地又流了下来。

  我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我想说“我很好,你不要担心”,可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涕泪交流间,只能轻轻喊着他的名字。我哽咽着,天佑——

  他望着我,手背似乎触到了我眼泪的冰凉,他说,你为我哭了?

  他说,原来你会为我哭。

  他说,别哭,别哭。

  然后,他抬起冰凉的手,轻轻地,摸索着向前,试图触碰我的脸,试图给我擦去脸上的泪,那么心疼的表情。

  钱伯抬眼看着他,轻咳了一声,说,大少爷,三少爷也来了。

  天佑的手在空中明显一顿,最终,还是缓缓地触到我的脸庞,给我擦去了眼角的泪。他冲我努力地笑了笑,满眼怜惜地看着我,像是看一个小孩子一般。

  他说,你啊,总喜欢用他伤我。

  然后,他就在我的眼前碎掉了。

  就像风化掉的石像。

  …………

  我惊惧地哭喊着他的名字醒来,只见白茫茫的三亚五月天,凉生在我床边。

  他送到我面前的是,一碗清粥。

  我满怀心事地吃过早餐。

  凉生不言,我亦不语。

  同居一隅,却各怀心事。

  刘护士过来给我进行例行检查,看到凉生,直冲我摇头。

  大约是在她想象的关于我的这场狗血剧里,超过了俩男主这一范畴之后,从天横降了第三男主,让她有些吃不消。但是,从她难以隐藏的充满期待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又在暗自期待着第四五六……男主出现。

  钱伯派人来接我的时候,我微微吃了一惊。

  因为不安,总是惊心。

  凉生皱了皱眉头,问,不是下午吗?

  来人回了他说,钱伯吩咐,要我现在过来请姜小姐。

  凉生看了看我,说,我陪你吧。

  来人说,正好,大少爷也想见三少爷。昨天吩咐约见姜小姐的时候,就特意嘱咐了,要三少爷一起过来。

  我一愣,担心地看了凉生一眼。

  凉生表情却极淡,说,好。

  他看看我,眼眸里闪过一些疼惜的神色,说,要不今天我替你去看望他吧?你这样,我怕你身体吃不消。

  我摇摇头。

  他满目红血丝,我当时却并不知道,前一晚,他不顾劳顿连夜向医生问询了我的病情,又彻夜挑灯翻了老陈替他找到的这些年关于我身体病况的一切资料。

  一粥一饭味淡。

  一夜一灯情深。

  只是——

  有些不安,自己亲见才能放下。

  有些道别,自己完成才不遗憾。

  去程宅的路上,凉生不时看看我。

  医生跟他说让他好好照顾我的情绪,因为我就像是一张绷紧了弦的弓,一旦到了极限,要么箭射伤了别人,要么弦断伤了自己。

  车安静地行驶在干净的柏油路上,整个三亚都是透亮的。

  绿树是透亮的,蓝天是透亮的,碧海是透亮的,金色的阳光是透亮的。可是,人的心,却不是透亮的。

  它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不愿让人看清楚。

  他问我,像叹息,怎么会这样?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轻轻一声,啊?

  沉默了一会儿,咬牙狠狠笃定了心思,便编起谎来。

  我叹气道,是我不好。你知道的,三亚美女多,又养眼又清凉。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酒吧,我刚离开一会儿,就有女人对他投怀送抱,我没忍住,就跟他吵了一架,脾气一上来,人就想不开……后来,你也知道了,我闹自杀……结果,把他也给害成这样了……

  凉生抬头,对着我此时不该有的轻松口气,一脸不肯相信的表情。

  但又能如何?他也只能叹了口气,说,都多大的人了,就不能让人省点心……真是把你惯坏了。

  我点点头,说,是啊,一身坏脾气。谁让你是我哥,都是从小到大你给惯的。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我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哥——

  他愣了一下,转过身去,看着窗外,没应声。

  那一瞬间,车厢内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滴水成冰。

  我和凉生便再无言。

  有些情绪,心知肚明。话说再多,都是言不由衷。

  车窗外,风景匆匆,一如时光。

  去了,便再也留不住。

  我们到了程宅,刚一进门,就见程天恩坐着轮椅出来了。

  他身后,汪四平像一座金刚雕塑,另外几个人帮他拿着行李,像是要去飞机场的模样。

  他一见我,表情淡淡,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当他目光落到凉生身上时,先是一愣,随即他唇角撇出一丝嘲笑,说,呵,你也来了?

  凉生点头。

  程天恩就笑,很轻薄的模样,说,你这是来关心我们的大哥呢,还是来关心我们的大嫂啊?

  凉生没理他。

  程天恩的目光从凉生的身上飘向我,他冷笑了一下,说,大哥要是知道自己一醒来就要见你们伉俪双双,真不知他该哭还是该笑。还不如不醒呢。

  我垂着头,想从他身边经过。

  他说,站住!

  他转动轮椅绕到我身前,说,以后呢,你要死,拣个清净的地儿!想怎么个死法儿都成,就是别拉上我哥!那样子,你就是死成MVP,死出年度总冠军来,都跟我没半分钱关系!

  我心下对天佑满是内疚,但想起那一耳光,却也没理他。

  凉生将我拉到他自己身后,对天恩说,你够了!

  程天恩刚想反唇相讥,却见旁边有人提醒他道,二少爷,老爷子要您赶紧回去,别耽误了飞机。钱伯在茶室里候着姜小姐呢。

  程天恩冷哼了一声。

  凉生拖起我的手,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离开。

  我一愣,低下头,默默地看着那双牵在一起的手。

  我轻轻地将手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却不敢抬头去看凉生的表情。

  我和凉生在工人的引领下,走到了茶室。

  钱伯早已在茶室里,在翻一卷书。

  案几前,茶香袅袅,仿若明前。

  他看到我,忙起身,一看旁边的凉生,倒有些奇怪,你也来了?

  凉生微愕,便也泰然,派去的人说,他想见我。

  钱伯愣了愣,瞥了一眼带我们过来的人,那人忙表示,大少爷确实有此吩咐。钱伯才点点头,随即冲我们一笑,表示了然。

  钱伯对凉生说,我有几句话想和令妹单独谈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凉生看了看我,对钱伯说,医生说她这些日子情绪极其不稳定,病痛抑郁,言语也古怪,怕受不了刺激。

  钱伯笑笑,三少爷不必担心,只是家常事,更何况她是大少爷的心头好……

  我打断钱伯的话,转头对凉生说,等我。

  凉生显然并不想听钱伯说话,看了看我,目光里是诸多的不放心,但还是去了偏厅。

  我看着他离开,转头看向钱伯。

  我说,你要说什么,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其实,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只不过想看看他,看到他安全,看到他没事,我就离开。我保证,从今往后,我和他……

  我叹了口气,说,我和他再也不会有半点儿关系。

  钱伯看着我,笑笑,你能保证,大少爷也能保证吗?

  我说,那么,你想我怎么办?杀了我?

  钱伯说,姜小姐你言重了。

  我凄然笑笑,说,难道不是吗?斩草除根。

  钱伯说,姜小姐是个聪明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这么做,也是老爷子疼爱长孙心切,我希望姜小姐能理解……

  我说,理解什么?理解我命如草芥吗?好吧,我已来领死了。

  钱伯说,我要真这么做了,将来大少爷不会同我善罢甘休的。不为自己,为了钱至的前途我也不能这么做。

  我冷笑道,你可以死不承认。

  钱伯说,与姜小姐有关的事情,“莫须有”就足以将我打入黑名单。我在程家辛苦一生,何必呢?

  我说,我还以为您为程家赤胆忠心、春蚕到死呢。

  钱伯笑道,别人如何评价我不在意,我只想姜小姐能明白,我自认对程家上下忠心耿耿,只是,这“忠心”不等于愚蠢。人生一辈子很长,不能忠心于一件事、一句话、一个眼神上。我的忠心,忠心在程家的延续这种长久计议上。我希望的是用我自己更好的方式,让老爷、少爷都满意的方式。

  我看着他,冷笑道,更好的方式?都满意的方式?

  钱伯试图缓和气氛,他说,姜小姐不妨先喝杯淡茶。

  他缓缓地走到案几前,递给我一杯茶,说,姜小姐,请。

  我没接。

  我说,你有话就直说。

  他说,你留在大少爷的身边!

  我冷笑,呵呵,这算是恩赐吗?

  他顿了顿说,但是,大少爷依旧可以和其他女人恋爱、结婚、生子,过他在公众面前的日子。

  我说,那我算什么?!

  钱伯说,他的女人。

  我紧紧地看着他,说,只是永远得不到名分?只是要同别人分享?他的情人?外室?姨太太?

  钱伯说,虽然没有名分,但是你可以得到很多。

  他缓缓地说,似乎带着蛊惑的意味,金钱、美宅、名车、锦衣、玉食……每一季最新的衣服、鞋子、手袋……最光鲜的一切,巴黎米兰橱窗里第一天出现的也会在同一时刻出现在你的衣帽间里……所有你能想到的以及想不到的。

  我心里不住地冷笑,问他,你觉得这些对我很重要吗?

  好吧!好像很重要,但是有那么重要吗?!我不是模特,不是欧阳娇娇,也不是八宝。

  钱伯含笑,亮出撒手锏,说,甚至,你可以是他最爱的女人。

  我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一样,看着他,说,最爱的女人?真是抬举我啊。我需要跪谢老大人您苦心玉成吗?!

  钱伯笑了笑,您不必谢我,要谢也谢大少爷。

  我一愣。

  他缓缓倒了一杯水,说,我欣赏姜小姐的倔强,不过,我想您倔强的资本无非就是认为大少爷对您用情至深吧。您一定觉得大少爷会为了您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何况一个程家,对吧?

  我仰着下巴,看着他,不屑说话。

  他轻轻啜了一口茶,自言自语一般,也是啊,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几番舍命。你一定觉得正牌程太太你都未必稀罕,何况一外室。呵呵,只是,这茶泡久了,味也就淡了。感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又一愣,说,你什么意思?

  钱伯说,我不过一个下人,主人们的事,轮不到我这个老头子指手画脚。既然此刻,我敢冒次不韪,跟姜小姐这么直接地谈……就表示这事儿,我已经跟大少爷提前说过了。

  我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说,你、你什么意思?!

  钱伯说,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他顿了顿,说,大少爷也知道,他和你之间,不可能见容于程家;更明白,程老爷子派我过来的意图,无非是让姜小姐从此消失。我想这一点,姜小姐也应该明白吧。难道一定要为一个“在一起”争个鱼死网破?我也是这么问大少爷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只是告诉大少爷,何苦鱼死网破,其实还有一个代价更小的方式,既可以让他和你“在一起”,又可以对程家有交代,两全其美。只不过是,姜小姐要委屈一些……

  说完,他看着我,目光里是洞察世事一般的怜悯。

  我喃喃着,依然不敢相信,问,你说……他知道你会跟我谈这些?

  钱伯说,我觉得,姜小姐的话应该这样说更合适——他默许我来跟你谈这些。

  他说,有件事情,姜小姐怕还不知道,其实,大少爷在我到来的那个黎明就醒来了,但一直到今天他才肯见你,我想,这样的决定,他也是深思熟虑了。

  一瞬间,天塌地陷的感觉。

  我久久地,久久地回不过神来,整个世界仿佛悬空在一片茫茫之中,然后光速跌落,四分五裂。

  宛若盛世瓷器碎裂,再无巧工复修。

  我摇头,笑,像个傻瓜一样,无措极了,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怎么能……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钱伯叹气,却仿佛赢得了一场胜利一般,他说,男人始终是男人,他们比女人更现实,更懂得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包括,爱情。

  我几乎是歇斯底里一般,大声叫嚷着,不会的!他不会的!

  然后,我就仿佛迷瞪了一样,不知该坐该立,不知该哭该笑,不知脸上该有怎样的表情,更不知自己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有人会说,姜生,你矫情个什么啊,哭个啥,伤心个啥?!

  你不是要走吗?你不是要离开他吗?你不是要一个人过吗?!你不是要一生都不同他再有联系了吗?!

  是的,我要离开他,成全他此生的碧海蓝天、一帆风顺、永无污点。

  可是,当这个男人,这个爱我如生命,为我舍生,许我以命的男人,到了最后,却终落了俗套——他要他的锦绣前程、家族体面,我成了午夜罂粟,暗夜里绽放一生……当这一刻到来之时,我却怎么也不能接受

  他在我心里,因爱如神,然而高高在上的神,如今碎裂了。

  就仿佛,我的爱情信仰,随之碎裂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眼里的泪凝结成了血红,我对钱伯说,我要见他!现在就见他!

  钱伯说,这么说,你接受了?

  我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

  我说,我见了他,同他道别,谢他救命之恩!谢他如此好意肯让我做他的暖床伴、解语花!然后,我对钱伯说,你放心,谢过他,我就离开!永永远远地离开!

  钱伯说,既然是这样,那么,我觉得,其实姜小姐现在就可以离开了,完全没有必要再见大少爷了。

  我愣了一下说,什么意思?

  钱伯说,大少爷的意思是,如果你们俩尚有姻缘,那么他便见你;若无姻缘可谈……请姜小姐从此保重。

  我红着眼眶,凄然一笑,说,姻缘?!求他别毁了这俩字!露水夫妻居然可称“姻缘”?他们程家的姻缘可真够贱的!什么姻缘!不就是我不同意做他的外室就不能见他对不对?!

  最后,我几乎是扯着嗓子嘶吼起来,所以,凉生在偏厅迟疑再三,终是跑了过来,见我激动如此,有些责备地问钱伯,怎么了这是?

  钱伯不说话,一副悉听尊便、好走不送的表情。

  我说,好啊!好!我接受!我接受还不行吗?!现在你可以带我去见他了吧!带我去见他啊!

  凉生不安地说,你接受什么?!

  我不看他,泪如雨下。

  我想当面问问他,问问他啊,那个曾为我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的男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钱伯说,你若真心接受,那么……这里有份合约,大少爷给你备下的,你先签了吧。签了,此生便不能反悔。

  还契约情人了!!!全家言情帝版黄世仁啊!!!真带感啊!!!要不要扯两根红头绳,让我哥帮我扎起来啊,扎起来!

  我整个人几乎被气到癫狂,不顾凉生阻拦,合约看都没看,直接以巴掌印“呱唧”“呱唧”按在合约上!

  指印都已经表达不了我此刻的痛苦和愤怒了,那一刻,我多么期望自己练就的是如来神掌。

  钱伯依旧不动声色。

  末了,他收起合约,微微一笑,说,姜小姐,既然你接受了,现在就更不必见大少爷了,来日方长嘛。

  他!妈!的!

  委曲我也求全了!合约也骗我签了!

  他跟我说,来!日!方!长!!!

  就在我要奓毛的顷刻间,一种极端不祥的预感蒙住了我,我的背后一阵凉,我说,他是不是出事了?

  钱伯气定神闲,一副“姜小姐你太自作多情了”的神态。

  我越发惊恐,问,是不是……他出事了?!

  是的,这再三的阻挠,这曾经的情深似海!我不愿也不能相信,那个叫程天佑的男人,他是这样的人。

  钱伯说,怎么会?

  我不相信地看着他,情绪开始激动,声音里带着哭意,说,你骗我!他一定是出事了!他一定出事了!

  说完,我就推开他们,转身就跑,焦急地满屋寻找着,大喊着他的名字,天佑!天佑!

  钱伯不及阻止,凉生也没拉住我。

  其实,我不知道是钱伯骗我,还是我在骗自己,骗自己他是与众不同的程天佑,他铁骨铮铮,此情不移。

  我像中了魔咒一般,身体不住地发冷发抖,内疚与痛苦挤压着我这些时日里紧绷的情绪,一触不可收拾。

  我在楼下一个一个房间找寻着,一面涕泪横流地喊着他的名字,一面哭着喃喃,我早就该知道……他出事了……我早该知道啊……

  仿佛一场自作多情的麻痹。

  麻痹自己,他依然爱我,他如此对我是有苦衷的。

  凉生追在后面,试图安抚住我。

  钱伯见我如此,我的反应似乎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测,他控制不住局面,只好叹气,说,唉!我这就带你去见大少爷。

  我却像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样。

  那一刻,我如同在自己制造的迷宫世界里走不出的孩子,痛苦和自责吞噬了我的全部神经。

  这么多时日深刻痛苦的挤压,终于,在这一刻——

  引燃,爆发。

  钱伯问凉生,她怎么……怎么会这样?

  凉生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冷,说,怎么会这样?!你问我?呵呵!

  他几乎咬牙切齿,说,只能说,这些年月里,你们程家奉送给她的痛苦太少了,所以,她才会这样!

  说完,他疾步上前,将陷入魔怔一般哭叫不停的我一把揽入怀里,紧紧地抱着,他说,姜生,别这样。

  我却像没听到一样,哭着喊着挣脱了他的怀抱。

  他再上前,心疼地将我抱住,我却狠狠地咬了他的胳膊,再次挣脱。一楼找寻未果,我便直愣愣地向楼梯处跑去。

  我的理智随着有人下楼的脚步声被扔回了躯壳之中。

  不!

  应该是说,在我像个疯子哭喊着他的名字,而抬头的那一刻,理智回到了我的躯壳之中,迅速苏醒!

  抬头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

  更看到了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在看到他安然出现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决堤冲出眼眶;却又在视线触及她的那一瞬间,觉得这泪流得像一场笑话。

  他若岩上独立的孤松。

  肃穆。冷漠。

  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一如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在小九的出租屋里遇见他时一样。

  她像一株柔美的藤,温婉地依附在他身旁。

  她随着他的步子,缓缓地从楼梯上走下来,白净的脸,乌黑的发,淡扫的眉,还有眼神之中,那一种笃定的温柔与安然。

  我愣在了那里,乱着发,涕泪四流,毫无半点仪态。

  我愣愣地看着他和她,不敢相信一样,喃喃道,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