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通过对官吏保持高压,坐收一石数鸟之效:第一,澄清吏风;第二,发泄旧怨;第三,收聚民心;第四,抬升帝威;第五,杀鸡儆猴。这里面,既有直接目的,更有他深谋远虑的筹划。如果朱元璋的打击对象只有渎职枉法的狗官,事情另当别论,但我们发现并非如此。在一些著名的大案里,惩治污吏或不法之臣只是由头,被朱元璋借题发挥,搞扩大化,辗转牵扯,最后挖出来一个又一个“反朱元璋集团”,其中,胡惟庸、蓝玉两案分别都连引至数万人。
整个明代只有过四位丞相:李善长、徐达、汪广洋、胡惟庸。胡案后,朱元璋废相,古老的相制就此终结(清代官制基本照抄明代,也未设相位)。而仅有的这四位丞相,除徐达外,另三位居然全在胡案中一网打尽,可知此案之巨,亘古未有。
胡惟庸得罪的直接原由,据说是洪武十二年九月,占城(今属越南)使者来贡,胡惟庸自行接见而未奏闻。然而,占城贡使却被一个太监遇见了,朱元璋由是知此事,大怒,敕责。胡惟庸等惶恐之下将责任推诿于礼部,说是他们处理不当,礼部岂甘做冤大头,反过来坚诉与己无关。推来推去,惹朱元璋益怒,一股脑儿将中书省、礼部诸臣统统下狱,审讯谁是主使。很快,首先将汪广洋(时汪为右丞相,胡为左丞相)赐死。汪死之时,其妾陈氏自愿从死。朱元璋听说此事,命查陈氏来历,得报告说陈氏乃是某罪臣之女,没官后充汪妾,朱元璋再次发作,说:“没官之女,止给功臣家,文臣何以得给?”竟以这个理由判胡惟庸及部臣等“咸当坐罪”。恰在此时,有两个与胡惟庸过从甚密的官员告发胡阴结武臣谋反,胡当然被诛。
然而,胡案奇就奇在,事情并不因胡惟庸死而结束,从洪武十三年诛胡,到洪武二十三年,胡案就像一座储量巨大的富矿,一再被深掘潜采,猛料迭爆,不断有“新发现”。先后查出胡惟庸与东瀛倭国和逃到沙漠的旧元君臣相交通,是个“里通外国”的汉奸、特务、卖国贼。洪武十八年,胡案再挖出一条“毒蛇”——李善长之弟李存义,这李存义与胡惟庸是亲家,其子李佑娶胡女为妻,举报者说李存义参与了胡惟庸的谋反计划,奇怪的是,李存义不仅没有被处死,而且得到的只是流放崇明岛这样简直应该说很轻微的处罚。这种反常的处置似乎意味着什么;果不其然,又过五年,到洪武二十三年,最后、最关键、最大的首要分子被揪出来了,那就是位列开国元勋头把交椅的李善长。李善长的揪出,真正宣告了胡惟庸“反皇叛国集团”的彻底覆灭:李家“并其妻女弟侄家口七十余人”被杀,同时有九位侯爵被打成共谋不轨的“逆党”。至此,胡案迁延十载,最终以李善长的倒台及三万余人被杀落下帷幕。
李善长,定远人,朱元璋初起时他在滁县加入朱军,从此成为朱元璋的头号智囊,“军机进退,赏罚章程,多决于善长”。明建国,李善长更是国家体制、法律、礼仪的主要制定者。洪武三年大封功臣,一共只封了六人为公爵,李善长是文臣中唯一被封者,且排第一,位居徐达、常遇春等赫赫名将之前,朱元璋在所颁制词里将李直接比做汉相萧何。后为示恩宠,又将临安公主许配善长之子李祺。一时间,李善长荣耀达到顶峰,史书上说“光宠赫奕,时人艳之”。
然而,这位“明代萧何”终于在他七十七岁、没几天活头的时候,被朱元璋以意欲辅佐胡惟庸谋取皇位为由除掉。李被杀的第二年,一个低级官员王国用上书朱元璋,就此事提出质疑,说:“善长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勋臣第一,生封公,死封王,男尚公主,亲戚拜官,人臣之分极矣。”如果说李本人有想当皇帝的念头,事情还另当别论,“而今谓其欲佐胡惟庸者,则大谬不然。”“使善长佐惟庸成,不过勋臣第一而已矣,太师国公封王而已矣,尚主纳妃而已矣,宁复有加于今日?”这个推理十分有力,没有犯罪动机,何来犯罪行为?这是朱元璋无法回答的。极为蹊跷的是,狠狠将了朱元璋一军的王国用居然平安无事,朱元璋给他来了个既不作答也不加罪——莫非朱元璋有意以此方式默认某种事实?回顾胡案十年,我们发现整个过程充满了偶然性和巧为布置的痕迹,几乎每一次重大关节、演化,都由微细琐事而逐渐被放大,所谓风起于青𬞟之末,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由头,生拉硬扯,顺藤摸瓜,株连蔓引,直至搞到李善长那里方才罢休。也许存在胡惟庸试图谋反的事实,但这案情绝对被朱元璋利用了,可能胡案事发之日,朱元璋便意识到此乃翦除李善长及其势力的良机;他以惊人的耐心,不慌不忙用十年时间完成了这件钝刀杀人的杰作。
李善长被杀后三年,另一大案爆发,主人公是蓝玉。两个接踵而至的大案放在一起看,特别有意思。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一个是“老一辈政治家代表人物”,一个是“晚生代军界精英”;一个被前后花了十年工夫慢慢扳倒,一个却被速战速决、突然发力瞬间击倒……
蓝玉崭露头角是在明建国后。洪武四年、五年,他先后作为老元戎傅友德、徐达的副手,征定西南、北漠,迅速显示其军事奇才。十一年,他和另一位新生代领军人物沐英联袂出击西北,“拓地数千里”,班师封侯。十四年,以征南左副将军从傅友德出师云南,“滇地悉平,玉功为多”。此后声誉鹊起,二十年,终于取代老一辈的冯胜“拜为大将军”,总领军事。蓝玉虽非开国元勋,但对明建国后武力扩张和靖宁四远居功至伟,从南到北,川滇、陕甘、塞北……明帝国最后版图的确立,与蓝玉有直接关系。《明史》说其“中山、开平既没,数总大军”。徐达、常遇春之后,军方头号人物无疑就是蓝玉。
取代冯胜为大将军后到洪武二十六年被处死,是蓝玉军旅生涯最辉煌的五年,其间他率十数万大军,于捕鱼儿海大败元军,捕获元主次子、公主、诸王、平章及以下官属三千人,男女七万七千余人,马驼牛羊十五万余;讨平施南、忠建宣抚司、都匀安抚司、散毛诸洞等部(今贵州一带)叛乱;坐镇西部,略西番、罕东之地(今甘肃、新疆一带),击退土酋,降服其众。
就像任何能征惯战的军人一样,雄心万丈的蓝玉有些收不住手。但他没有料到,当他奏请“籍民为兵”、计划扩充军力,前去征讨朵甘、百夷(今青藏、滇西北一带)时,朱元璋却下达命令:班师回朝!蓝玉闷闷不乐地回到京师。朱元璋似乎有意在刺激他,二年前原拟晋封蓝玉梁国公,却临时改封凉国公;西征还京后,蓝玉自忖按功他可加为太子太师,但朱元璋只给了他次一等的太子太傅衔;在朝奏事,他的意见也几乎不被采纳。这边血气方刚,正怏怏不快,那边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撩其情绪,骄傲的将军终于被弄得举止浮躁,这时,专事侦探大臣的锦衣卫恰到好处地向皇帝提出蓝玉有谋反企图的指控——洪武二十六年二月,蓝玉突然被逮下狱,且迅速结案:蓝玉灭族,“坐党夷灭者不可胜数”,案涉“一公、十三侯、二伯”,一万五千人被杀,《明史》评曰:“于是元功宿将相继尽矣。”
洪武二十三年解决了一个“反朱元璋政治集团”,二十六年解决了一个“反朱元璋军事集团”——此距朱元璋辞世仅仅五年,相信这会使他阖上双目时比较踏实。蓝玉一案的内幕究竟怎样,无人得知,他要谋反的说法来源于朱元璋御用特务机构,定罪过程也处在封闭、秘密的刑讯状态之中,但后人显然存有疑问,例如由清代官方修定的《明史》便只把胡惟庸列入《奸臣传》,没有把蓝玉列在其中,从而以这种方式表达了一种看法。
我曾在明中叶王锜所撰笔记《寓圃杂记》中,读到对蓝玉其人的间接描述,似乎婉转地为蓝玉鸣冤。
作者回忆他祖上在洪武年间认识的一个叫王行的狷介文人,此人特立独行,为人勇义。当时,他决心去京城(南京)闯荡,有友人因“时太祖造邦,法制严峻”而“坚阻之”,“行大声曰:‘虎穴中好歇息。’”到南京后他教书为业,住处与蓝府相邻,所收学生中因此就有蓝府仆人的子弟。蓝玉很关心这些孩子,经常检查他们的功课,对他们老师的教学水平大加称赞,主动提出要见这位老师。当朝大将军、贵为公爵的蓝玉,肯结交一个教书先生,这令王行非常吃惊。见面后两人纵论韬略,神飞兴逸,十分过瘾。蓝玉敬重王行才具,有相见恨晚之慨,于是将王请入府中居住,以师礼事之。不久,蓝玉事发被捕,有人就劝王行速逃,免受牵连,王断然答道:“临难无苟免。”留下来等死。在狱中,面对审问者,王行昂首承曰:“王本一介书生,蒙大将军礼遇甚厚,今将举事,焉敢不从?”竟故作愤世语,以请死姿态来抗议蓝玉蒙冤,义无反顾地加入了那一万五千被杀者的行列。
作为“本朝子民”,王锜在《寓圃杂记》里岂敢直指蓝案是冤假错案?但他却用蓝玉、王行交往的故事,描绘两人展现出的正派形象,曲笔潜意,昭然若揭。从王行,我们可间接地想象与之引为知己的蓝玉的个性,也必是骄傲而磊落。以这性情,招致朱元璋之忌,势所难免。但祸根绝不在于蓝玉的个性,即使他善于抑己顺从又能怎样?朱元璋的心腹之患,是蓝玉在军中的威望和巨大影响力,是他长年征战带兵所自然而然形成的地位和统系;朱元璋势必要在死前除此隐患,以保子孙皇位不受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