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起来,朱元璋打造的君主极权,铁桶一般,百密无一疏;他自己亦感得意,死前二年颁布《祖训条章》,自云“即位以来,劳神焦思,定制立法……开导后世”,“日夜精思,立法垂后”,所创制度“永为不刊之典”,子孙要“世世守之”,“后世敢有言改更祖法者,即以奸臣论无赦。”人到晚年,总想给自己说些盖棺论定的话,特别是那些自以为很伟大的人物,他们临死前,通常会设法让人们记住自己这一辈子干过哪些大事、建立了什么伟业。看来,对朱元璋来说,他最想让人们记住的,就是“立法垂后”;他觉得在这个方面他不仅付出最多心血、下了最大工夫,而且干得相当完美;他甚至对自己的成就产生某种迷信,以为有如此完备的体制在,就算后代无能,也可以轻轻松松当皇帝(“以后子孙,不过遵守成法以安天下”)。
果真如此么?
独裁者总是自信——不,过度自信——以至于虚妄。就在朱元璋自信之中,危机已经潜生,而他浑然不觉。
最深的危机,竟来自他自身的两重性。
暴君和仁主,一身而二任。既向往仁爱,又加倍以暴政维护其极权。这是他作为皇帝的独特处。很奇怪的,他一面扮演着血腥的、对酷刑着迷的屠夫,一面却延请纯正的儒师,把皇位继承者培养成仁柔之人。阅其史料,对此矛盾每感格格不入、无所适从。
他自己也疑团满腹。当意识到太子朱标性格过于慈善,他曾试图拗矫。有一次,专门叫人将满载尸骨的大车拉到朱标面前,故意刺激他。洪武十三年,儒学大师、身为太子傅的宋濂得罪,朱元璋逮宋濂二子下狱,复传旨御史,准备把宋濂杀头抄家。朱标闻讯,赶到御前泣谏:“臣愚戆无他师,幸陛下哀矜裁其死。”朱元璋怒斥道:“俟汝为天子而宥之!”朱标悲绝无门,竟投金水河自杀,幸被救起。朱元璋听说,哭笑不得地骂道:“痴儿子,我杀人,何与汝也!”
朱标其实是朱元璋内心矛盾的镜子。是他把朱标教育成这样,这种教育不光见于朱标,也在太孙朱允炆身上延续。
朱标于洪武二十五年病故,后来朱元璋死时,继承皇位的是朱允炆。朱元璋遗诏宣布这个决定时,特意提到继任人有“仁明孝友”的品质。确实,朱允炆的仁厚比朱标似更胜一筹。父亲死后,三个弟弟尚年幼,朱允炆悉心关爱,日则同食,夜则同眠。朱元璋看了,既感动又欣慰。洪武二十九年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后,朱元璋即让其“省决奏章”,锻炼考察他的执政能力。年轻的皇太孙立刻显示出与祖父的区别,“于刑狱多所减省……尝请于太祖,遍考礼经,参之历朝刑法,改定洪武《律》畸重者七十三条,天下莫不颂德焉。”《明史》评价朱允炆“天资仁厚”、“亲贤好学”,说他当皇帝短短四年中的施政“皆惠民之大者”。
似乎,朱元璋以自己,以及对朱标、朱允炆的教育,做着实验,欲证明极权与贤君结合是可能的。他一手打造着可以放手为恶的体制,一手却把太子、太孙培养成仁柔之君,还指望他们驾驭得了这体制,真是异想天开。极权固有之恶,不但无法与贤君兼容,假如有什么贤君,也必为极权之恶所吞噬,几年后,暴虐鸷狠颇得朱元璋衣钵的朱棣,起兵夺权,轻松胜出,情理两然。极权天然是为这种人物预备的。
在通往极权的道路上,朱元璋大开杀戒,无论同起草莽、忠心耿耿的元勋,还是计定乾坤、辅国佐君的良臣,或者能征惯战、勇冠三军的宿将,一一被他除尽。等到建文帝——他的仁柔太孙继承大统时,除了一张高高置于金銮殿上的龙床,朱允炆身边竟无英才,要么是方孝孺那样刚正有余、韬略不足的正人君子,要么是李景隆那样的纨绔子弟。当朱棣听到李景隆被任命为大将军,统兵五十万杀来时,哈哈大笑,说出如下一番评语:“(李景隆)智疏而谋寡,色厉而中馁,骄矜而少威,忌剋而自用。未尝习兵,不见大战。”朱允炆的前敌总司令居然“未尝习兵”!那么,熟知军机的人哪儿去了?都被杀光了!设若蓝玉还在,朱棣还能笑得出来么?可怜朱允炆从小被当做一个贤君培养,一肚皮墨水儿和圣人之道;而在他的对面,那个燕王叔父,反而因为被委以“屏藩帝室”的重任、长年戍边练兵,是个娴于兵马的沙场老手。朱元璋机关算尽,唯独没有算到祸起萧墙之内,借以羽翼皇室的保护网,末了恰恰向他钦定的皇位继承人收紧、收紧,将其扼死其中……
倘若身后有知,朱元璋在孝陵地宫里注视这一切,大概会反省:不该遵循圣王之道来培养朱允炆;不该把以“极权”为内蕴的皇位交给太孙,却又让他仁义为君。
朱元璋的深刻矛盾,并不难解释。确切说,这不是他的矛盾,是中国历史的矛盾。春秋战国五百年大转型,中国生成了两种东西:儒者和皇帝。它们一道主导了以后两千年历史。这二者关系颇为微妙,有相结相伴、相倚相重的一面,又有制约、抗衡和批判的另一面。“君父”观念,是前者的表现;“君轻民贵”,是后者的表现。而在朱元璋身上,两者各领一军,展开争夺。有时,他是独大的君王,有时是儒者教益的领受者。他以“君父”意识死死看护权力,但对如何运用权力却愿意接受儒者路线。这既是他自我的斗争,也是中国历史的斗争。
我们经常笼而统之地说“独夫民贼”,多数情况下没有例外,因为极权无远弗届的作恶空间,令各位“独夫”很难拒绝成为“民贼”的诱惑。但例外可以有。在朱元璋身上,我们就看到“独夫”和“民贼”的角色相分离的情形。这个明朝缔造者,以冷血和严重的暴力,把自己形象推向极度的黑暗。一提起他,人们油然想到“暴君”,他的名字也与嗜杀、酷刑、狠毒、野蛮紧紧绑在一起。就此言,他是极权体制推出的标准“独夫”。然而,如果我们习惯性地以“独夫民贼”相称,却发现有一半对不上号——他无疑是“独夫”,却并非“民贼”。这很少见,我们由此也格外注意起他的独特性。
他非但不是“民贼”,毋宁还相反。从大的方面,我们可谈三点:
一、他是民族解放者,终结了中国第一次整体亡国的屈辱历史。他不单单办了这样的事情,更是第一个明确表达民族解放意识的国家领袖。他提出了“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六百年后,这口号仅以一字之差,算是原封不动用于辛亥革命。他将元大都命名、改称“北平”,以此字眼,重新定义这城市,使它在历史上新生;以后,该城历史便在“北平”、“北京”(朱棣首创)名称之间交替。
二、如果“恢复中华”的伟业,使他有理由被视为国家英雄和历史英雄,那么更令人为之起敬的,则是他并不以此而骄狂、而膨胀。南面为君之后,秉持善待人民、体恤民生的诚意,以惜民之心和务实态度决定内外大计,不矜躁、不折腾、不胡来。于国于民,真正“息事宁人”。终其在位三十一年,天下无扰,四海晏然。
三、他做皇帝,谨终慎始、敬事不暇,无半日之闲,而待己甚苛,自奉极俭。他投向自己“皇帝”身份的目光,非常职业,和真正的手艺人一样一丝不苟地对待手中的活计,从无被巨大权力诱往放纵和享乐方向的迹象。我们憎其刻狠,但在品质方面,实在挑出不他的毛病。“无优伶瞽近之狎,无酣歌夜饮之娱,正宫无自纵之权,妃嫔无宠幸之昵”,有几个皇帝敢这么说?在他手下,未出现一个奸佞,贪黩绝迹。日后明朝最大顽症——阉祸也无踪无影,此辈洪武间个个循规蹈矩。故而,论到他的自律,真是史所罕见。而如此高度的自律性,非心中有其敬诚、热情、理想和使命感,必不能至。要不是内秉坚孤、黾勉自持,他想懈怠,别人既约束不了,也帮不到他。在本可恣其所欲的条件下,将不玩不怠,贯穿始终,只能归之于超强的人格与信念。
作为“独夫”的朱元璋,世人皆知;而他并非“民贼”这一点,则很少被谈到。为此,本文结束前特地突出这一点。这不光涉及对他的完整认识,也因其中情形很有思考的意义。他是春秋战国以来中国历史一对基本矛盾相争夺的产物。他是这种历史特别直观的表现者。
最终,他给了这样的启示:个人自律,根本无法克服制度之恶。从个体看,独夫未必民贼。然而,独夫开创的政体,或造就着独夫的政体,到底还是要祸害人民。朱元璋虽使“独夫”与“民贼”在自己身上分离,但很明显地,在他之后,明代诸帝几乎无一不是“独夫”加“民贼”。
原因太简单了:绝对的权力,必然邪恶。古往今来,哪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