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7年9月30日,旧历八月乙卯日,天启皇帝朱由校以二十三岁之龄和并非致命之绝症正常死亡。
真是罕有之怪事。这么年轻,也无人谋害,根据史料,死因只是上溯两年之前发生的溺水事件——当时乃是盛夏,他受惊之外居然受凉,并且健康状况就此崩溃,缓慢而不可逆地走向死亡。他可能是有史以来身体抵抗力最差的小伙子,弱到让人无法理解,只能情不自禁地设想,必是天不佑彼,就像他所象征着的朱明王朝。
他死后两个多月,也即天启七年十一月,魏忠贤自杀。客氏浣衣局掠死。客魏两家均被抄家;魏忠贤侄魏良卿,客氏子侯国兴、弟客光先伏诛、弃市,家属无少长皆斩。
大臣中爬至高位的阉党,只杀了一个人,崔呈秀。
阉党势力盘根错节,未能一遽而除。
崇祯元年上半年,魏忠贤扶持的内阁黄立极、张瑞图、施凤来等陆续罢。五月,毁《三朝要典》,销其板。二年三月,始定逆案,分处磔、斩立决、秋后处斩及充军、坐、徒、革职、闲住等罪名,计二百余人。而阉党人数,实远多于此。
拨乱反正过程中,令人唏嘘的一幕,是遇难诸臣后代奔走呼吁,以及他们揭露出来的凶残与黑暗。噩梦般的细节,见证、诠释了人妖颠倒、法度荡然、暗无天日的现实。
袁化中之子袁勋率先上书,拉开了遇难诸臣后代鸣冤的序幕。
几天后,黄尊素之子,未来的明清之际思想巨人黄宗羲,上书崇祯皇帝,陈述蒙冤者的惨状,和冤案对一个家庭的毁灭:
迨下镇抚司打问……酷刑严拷,体无完肤……一日,狱卒告父曰:“内传今夜收汝命,汝有后事,可即书以遗寄。”臣父乃于三木囊头之时(“三木”是脖子、手、脚上都上木枷;“囊头”是把头用口袋套住),北向叩头谢恩,从容赋诗一首,中有“正气长留海岳愁,浩然一往复何求”等语。自是,而臣父毙命于是夕矣。
诬坐赃银二千八百两,臣痛父血,比遍贷臣之乡商于京者,并父之同年、门生,差足交赃将完,而杀机遂决矣。
由这份倾述父冤的奏疏,可想见黄尊素的遭际对黄宗羲反君权的思想萌芽,会起很大作用。
杨涟之子杨之易,拿出了父亲狱中被打得遍体脓血之时,蘸血所写绝笔书《枉死北镇抚司杨涟,绝笔书于狱神之前》。全文两千余字。杨涟自知必死,叩托于顾大章,万一得见天日呈于圣上。顾大章妥为藏匿,终于保留下来。
绝笔书将全部感受归纳于一句话:“公论与人心、天理俱不足凭”。杨涟讲述自己在狱中的情形:“一入都,侦逻满目,即发一揭亦不可得,下情不通至于如此。打问之日,汪文言之死案絷,不容辩。血肉淋漓,生死顷刻,犹冀缓死杖下,见天有日,乃就本司不时追赃限之狠打(强忍酷刑,不想自杀,以待拨云见日)。此岂皇上如天之意、国家慎刑之典、祖宗待臣之礼,不过仇我者立追我性命耳!借封疆为题,追赃为由,使枉杀臣子之名归之皇上。”
字字血,声声泪。
魏大中之子魏学漮、周顺昌之子周茂兰,也各上血书。魏学漮代表“惨死诸臣之子孙”,恳求崇祯皇帝谁许将元凶魏忠贤、许显纯首级交与他们,献于“镇抚司牢穴前,呼其先人,哭痛浇奠”。由于冤情似海,一时间,血书潮般涌来,以致崇祯不得不加以制止:“血书原非奏体,以后悉行禁止。”
奸人就戮,阉党覆灭,忠正洗冤。
某种意义上,明代最暗无天日的一段历史或许可说尘埃落定了。然而,事情本身虽然划上句号,它的影响却不曾终止。这样一种恶,投射于人心和社会的阴影,不会因为几个恶人受到惩罚而消失。表面上尘埃落定,内里的颓丧、不满和绝望,则留存于生活的每个细胞。
这就是新君朱由检面临的根本性的悲剧局面。他精疲力竭以求重整朝纲,却发现从人民百姓到士大夫,没有人买账。最终来看,朱由检不过是试图以一人之力,去还几代皇帝共同欠下的债。
他不明白事情是这样的,困惑、哀叹、愤怒、自怜。
他不知道,只有明朝灭亡,才是真正的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