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将崇祯明瞀与否撇开不论,或姑且假设他是一个好皇帝,明朝立国以来前所不见的有道明君,也一样无补于事。大明王朝到了崇祯时代,处境确非山穷水尽、四面楚歌不足以形容。国祚已竭之象,彰显无遗。
以大要论,必败征候计有四者:一曰外有强敌,二曰内有大乱,三曰天灾流行,四曰国无栋梁。
四大危机不独齐而并至,而且相互纠缠、彼此生发,紧密相扣、恶性循环,任何一种情形的恶化,都造成其他危机的加深加重,根本是无人能解的僵局,只能以“死机”了事。
辽东失陷以来,边事日急,边事急,不得不增戍;戍增,则饷益多,而加派随之沉重,导致民不聊生。文震孟《皇陵震动疏》把这种滚雪球效应,讲得比较清楚:“边事既坏,修举无谋,兵不精而自增,饷随兵而日益,饷益则赋重,赋重则刑繁……守牧惕功令之严、畏参罚之峻,不得不举鸠形鹄面、无食无衣之赤子而笞之禁之,使愁苦之气,上薄于天。”崇祯自己也承认,登基七年以来,社会现实基本是“国帑匮绌而征调未已,闾阎凋敝而加派难停”。
民不聊生,遂啸聚山林。内乱既生,若在平时,征调精锐之师专意对付,或可控制局面,然而偏偏边境不靖,具一定战斗力的边兵无法抽用,只能以内地戍兵进剿,这些兵卒不仅毫无战斗力,本身军纪废弛,不但不能平定地方,转过来嚣扰虐害良民,文震孟一封奏疏反映:“今调官兵剿贼,本以为卫民也。乃官兵不能剿贼,反以殃民,以致民间有‘贼兵如梳,官兵如栉’之谣。”以“平乱”始,以祸乱终,“乱”不能平,遂由星星之火而渐趋燎原。
动乱虽起,从历史上看,中国的百姓假设未被抛至饥馑之中,犹或惜命畏法,不致率尔铤然走险。偏偏天公不作美,灾害大作。秦、豫屡岁大饥,齐、楚连年蝗旱,和沉重的加派一道,逼得人民全无活路,只有追随造反——打家劫舍,犹胜等死——所以闯军所到之处,争先以迎。所谓“贼势益张,大乱由是成矣”。局部社会动荡,于是演进为天下大乱,“流寇”遂由一部分敢为天下先的“豪杰”之所为,一变而成普通小民竞相加入的社会洪流。
当此天人交困、内外并扰之际,国不得人,是又一深深悲哀。面临虎狼之秦,赵国有幸出来一个蔺相如,暂渡难关。刘备走投无路,此时说动诸葛亮出山,情势立刻改观。苻坚驱百万雄兵而来,晋人自己都感觉不能当其一击,但只因谢安在,运筹帷幄,竟然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下击败前秦大军。澶渊之盟时,辽强宋弱,辽军势若破竹,直抵黄河北岸的澶渊,距东京不过二百里,志在必得;宋国举朝惶惶,纷论南迁,全赖寇准审时度势,智性应对,遂以澶渊之盟换来百年和平……这些都是危难之际,国得其人,而挽狂澜于既倒的例子。我们看崇祯时期,前后两位主事者温体仁和杨嗣昌,一个鄙劣奸恶、唯知忌人有功不说,自己除了玩弄权术一无所长;另一个虽不特别小人,却是一个典型夸夸其谈的马谡式人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史惇《恸余杂记》历数列位大帅:“内阁督师,只孙恺阳(承宗)少见方略耳。命刘宇亮,而宇亮以赏罚不中败矣。命杨嗣昌,而嗣昌以襄藩失守败矣。命周延儒,而延儒以受将帅赂又败矣。至命吴甡,而惮不即行。命李建泰,而未出近畿兵即溃散。”全不中用。本已摇摇欲坠的时局,托付他们掌握,真可谓“破屋更遭连夜雨,漏船又遇打头风”。说到这一点,崇祯用人错误,难辞其咎;假设袁崇焕不被杀,又假设洪承畴以守为主的战略构想被尊重,辽事并非不可能出现另一种局面。
内忧外患,天不佑彼,而人事上又一错再错。试问这样的政权,何得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