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雨歇,月明千里星垂野。

叶成蓁躺在长明鸟背上,似落水者重获新生,攥住衣襟大口大口喘息着。

只差一点,她就要死在这场大战里,幸好有落雪镯护身,勉强撑过了承天境的战斗,没有成为被殃及的池鱼,与那满城百姓同葬蕉城。

待呼吸平稳后,叶成蓁慢慢坐起,凭着高空的优势,俯瞰大地。

目光所及,天地寂灭,万魂哀嚎。被凤凰神引诱献出生命的凡人们悔不当初,魂魄弥生怨气,仔细听来,全是推脱的指责,迁怒的愤恨。

在这其中,有一个光点十分与众不同。

“请您帮帮我。”她语带哭腔,落在叶成蓁掌心,“我要到凤凰神那里,请您帮帮我。”

此地距离城市足有万里距离,长明鸟受明霞真人嘱托,务必要将叶成蓁带离战场,即便战事平息,仍旧固执地恪守命令,带着她继续往远处飞去。

它的羽翼比普通灵鸟短窄,飞翔的速度倒是不慢,说话间又飞过十几里地,到了北辰内境。

匆匆掠过,满目疮痍,万里之遥的城市都受到波及。地皮翻动,房屋倒塌,生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与冤魂的怒骂奏成凄凉的悲歌,呜咽声不绝于耳,声声断肠。

明霞真人的心火原本在第七层,可牵动百万里境内灵力。在与凤凰神大战之前?,她强行突破境界,实?力暴涨,随便一招不亚于地震海啸,波及面何止万里。

叶成蓁粗略估算,这场大战的影响力至少在千万里境内,将整个北辰包括奈川都囊括在内,不知多少人会在此次大战中丧命,多少家庭流离失所。

如此想来,凤凰神实?在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你要想去报仇?大可不必。”叶成蓁抬手将光点摆在能与自己平视的位置,与她说道,“那凤凰已然入魔,纵使你骂他他也不会悔悟,我师傅会妥善处理此事,你尽可放心。”

蕉城人的尸骨早就被凤凰火烧成灰烬,回去也无?用。

叶成蓁安抚道,“不如我给你立个衣冠冢吧,好歹有个落脚地,不至于成孤魂野鬼。”

她唤着长明鸟,让它慢些飞,想寻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安葬这位女子。

“不是的。”那光点颤抖着?,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不是这样的!凤凰神不是坏人。他是,他是因为我,因为我们才变成这样!不是他的错!”

“求求你,带我回去吧。”光点泣不成声,哽咽地说道,“我不能让他承受这些。如果有错,是我的错,是大家的错,不应由他一人承担。”

为了说服叶成蓁,光点飞至她的指尖,主动将自己的记忆通过触碰传至叶成蓁眼中。

她看到一个穿着?粉色裙装的少女跪在凤凰神像前,她手举三炷香,磕头跪拜,嘴中念念有词。

“求凤凰神保佑我能与衡哥哥在一起,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这名字有点耳熟。

叶成蓁忆起蕉城七夕节时,与她擦肩而过的几个少女。

其中就有一人,谈及这个衡哥哥,引来众人起哄,羞得满色通红,与女伴打闹着跑远了。

难不成是她?

再一晃眼,场景变了。

少女口中的衡哥哥并没有如愿与她相守,他抛弃了青梅竹马,娶了城中富贵人家的女儿。女子日日以泪洗面,被父母斥责,被街坊嘲笑,无?处发泄,便将怒火倾撒在神像上。

“枉我从小到大信奉你,日日给你磕头上香,你连这个都保佑不了,当什么神?仙!”

她气红了眼,指着?神?像怒骂,口不择言中不知说了多少戳心之言。

那神像沉默地听着,包容了她所有的愤怒与谩骂。

渐渐的,竟形成了习惯。

每每心有郁结,便会跑去神像前咒骂哭诉,她既怨恨神明高高在上不肯垂怜,又在理智回笼时觉得这样的神?明跟她一样可怜,无?论世人给与什么都只能默默承受,无?法反驳。

时间长了,她索性将神?像当成不能说话的朋友,有事没事都去那里躲清静,逃避父母的逼婚,邻舍的闲言碎语。见下人疏于打扫导致神像上落了灰尘,就用自己的手帕擦去浮灰,倒比那祭祀更关心神?像。

一年后,那富贵人家的女子因身子弱无法受孕,被丈夫借此为由,抬了两房妾室入门,成为全城笑柄。愤恨之下,女子着?红衣于深夜投河自杀。爹娘得到消息,无?法承受,一个接一个病逝。

当初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嫌贫爱富的衡哥哥一跃成了城中显贵,他再来求亲时,得到爹娘热情款待,还许诺要娶她为续弦,却被少女当场拒绝。

面对昔日心爱之人,她异常冷静,张口便回绝,“我已决定终身侍奉凤凰神,不再嫁人。”

家人骂她不识好歹,亲朋骂她愚蠢至极,他们将她拘在家中,接下数量庞大的聘礼,强迫她必须嫁给衡哥哥,不能忤逆。

她无可奈何?,只得假装顺从,在婚礼前,她以肚子?疼为由,打晕了前?来探望的丫鬟,换下她的衣物,装成是她,悄悄从家里溜走。

她本想去找祭祀,求他收下自己,常伴神?像身侧。却无意中看到了祭祀偷刮神像金箔,愤怒之下跳出指责,被慌张的祭祀捂住嘴巴,掐死在神像前。

临死前?,她抓着?神?像垂下来的羽翼,在绝望中爆发怨念,质问神像为何不救她。

于是,神?像复活了。

神?明走下神?坛,褪去金身,成了黑如焦炭的凤凰。

光点崩溃大哭,再多言语也无?法弥补心中的愧疚。大战后她随风飘扬,许久才找到能看到自己,听到自己声音的人,便将希望都放在叶成蓁身上。

“求求你,我一定要回去!就算魂飞魄散,我也要陪着他一起!”

叶成蓁心情五味杂陈,不知说些什么,叹口气,命令长明鸟回转,带她与少女返回蕉城。

离战斗中心越近,飞扬的光点越多,密密麻麻,看起来竟比天上的群星数量更多。

最中心,入了魔的凤凰神愤恨不平地怒骂着?,旁侧光点呜呜咽咽地回击着,双方各执一词,魔气非但?不消,反有愈演愈烈之势。

“你怎么回来了?”明霞真人正头大地听着,见叶成蓁落在身侧,不由关切问道,“是受伤了吗?”

叶成蓁摇摇头,“我是带她回来的。”

浮在掌心的光点趁此飞出,落在地上时,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两步就奔到凤魂身侧,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你们胡说!明明是你们自己贪图荣华富贵,是你们自己许下那些愿望,不能把所有过错都推给凤凰神!”她是本城人,熟知那些怒骂之人的背景,指着?其中之一道,“你,不学无术,染上赌瘾,把爹娘传下的家产挥霍一空,还卖了媳妇和孩子偿还赌债,凭什么要凤凰神给你造银子!”

“你,自己耍滑偷懒,怨东家瞧不起你,怨父母无?钱给你娶媳妇。你自己有手有脚,凭什么要别人施舍你!废物一个!”

“还有你,你,你,自己做的什么事,还有脸指责凤凰神!百年之前?,若不是凤凰神赐予神?力,我们的祖先都活不下来,也没有今日的蕉城,你们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还把所有过错推到凤凰神身上,难道你们就个个无?辜?”

她连自己都没放过,“还有我,杀死我的是祭祀,我却怨恨凤凰神不救我,是我的怨气引他入魔。你们要找债主,都找我吧!我愿意与他一同承担,绝不后悔!”

她旗帜鲜明的站在凤魂之前?,毫不畏惧地与众光点对视,那些光点自知理亏,嘟囔着?渐渐不敢再说话。

凤魂也沉默了。

明霞真人趁此朗声道,“凤凰,你被心魔迷惑,失了本心,犯下如此大错,至今仍不愿醒悟吗?!你抬头看看,这满城的冤魂何?止十万,怨恨你的不过是眼前数千,你却置信任你的人不顾,因这些人杀死了全城的百姓,如今还满口推脱,你与他们何异!”

凤魂如遭雷击,黑色魔气在魂魄翻滚,它颤抖着?怒声道,“不是我的错,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害我!”

明霞真人冷哼,“他们害你,你便可以借此害更多无?辜的人?”

“妖魔入城,若不是我,他们根本活不下来。我为他们涅槃失败,要他们的性命算得了什么!”

“你应下召唤时,原是想让他们以性命作为偿还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

我只是想帮帮他们,是他们为我塑金身,祭奠我,让我苟延残喘,存活于世。

我只是想报答他们,是他们为我焚香诵经,让我能得享此地气运,成为神明。

我只是想保护他们,我只是……

滚动的魔气忽而停住,魂火燃起,落在地上,成了个赤色长衣的俊美男子。

他眉目细长,额上留有火焰,双眼睁开,凤纹在眸中闪烁,气质清雅,神?态平和,目光落在周围时,不悲不喜,无?怨无恨。

“我只是想这样做,就这么做了。”

凤凰乃灵兽,不沾因果,不涉五行,何?须人族供奉,又何?须偿还恩情?

他将神?力赐予凡人时,从未想过要什么回报,反倒是人族建起神?像,筑起神台,以满腔执念勾连了他的凤魂,在他身躯被毁后,将他强留于此处,希望他能世世代代庇佑他们。

万事有极,人族的执念能留下凤魂,亦给了心魔可趁之机。

混在焚香的欲望,最终使他生出妄念,害了那些本想借此延续安稳的凡人们。

“或许在一开始,便已注定今日的结局。”凤凰抬目,望向茫茫天际的诸多光点,徐徐叹息,“你们因我而生,也将因我而死。”

上古时期,当第一批人族长途奔波来到此地,发现寄予希望的家园居然是凤凰涅槃之所,纷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颤着声祈求他的原谅。

那日阳光正好,被暖意熏得舒服的凤凰懒于理会弱小凡人,便抬起翅膀,将他们扇至远处,而后伸长脖子?,应和着?暖阳高声鸣唱。

凤音似萧,悠远清丽,高时如鲤鱼跃龙,昂扬激励,低时如坠坠垂雨,细软轻柔。

凡人误以为这是他的原谅,鼓足勇气以琴筝应和,被他无?视后还喜滋滋地宣布,与他达成了约定,随后在他周围建起城池,休养生息。

多么弱小的生命。

像地上的蚂蚁一样,庸庸碌碌,不知来处,不知归途。

凤凰对待他们,如同对待地上的蚂蚁,那些抬来的供奉他从不取用,庆贺的祭奠从不参与,日日守在自己的巢穴中,与风鸣唱,与月低吟,倏忽间千年已过。

大概是在此地生活太久,竟也有了些故土之情,不忍妖魔肆虐,遂将一身神力托于凡人。未想涅槃失败后,凤魂不灭,被尘世烟火吸引,妄图成为真正的神?明,永生不灭,因此酿成灾祸。

这一因一果,看似无关,却早在凤凰与人族相遇时,在他煽动翅膀将他们吹到旁侧时,在他们围在凤凰边庆贺时,已然定下。

宿命相互牵扯,相互纠缠,以至于到如今再也分不开,同生亦同死。

“尔等因我为天道不容,受我命魂牵扯,俱灭于此,虽不无?辜,亦不至于受如此重罚。终究是吾之过,放任尔等欲念丛生,酿成今日苦果。吾无愧天地,却也坐视不理。将以神魂承托因果,与尔等同眠于奈川之下。”凤凰扫视四周,也不管那些惶恐的残魂是喜悦还是悲愤,“有朝一日,天地间再生凤凰,你们便能重临人世,获得新生。”

“此诺,天地为证,永生不灭。”

誓言落下,四野悸动,呼啸的风卷着清朗的声音传遍九州。

凤凰手上一动,玉色的长萧吹奏出悠扬曲调,缥缈绝尘。

无?数的光点自各处飘出,顺着风,汇成一道长长的河流,由远及近,越缩越小,最终落在凤凰身上,堆叠成一根根燃烧的凤凰羽翼。

他将背负这些魂魄,直至下个轮回的开启。

作者有话要说:凤凰应该死在涅槃之后,这是天命所定。但人族希望得到凤凰的庇佑,所以建造神像供奉他成为神明,这种行为客观上是违逆天道延续了凤凰的生命,然后凤魂享受香火也被香火中的欲念侵染,生出心魔,最后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当年他们受到庇佑得以绵延,今天就要偿还这个亏欠,随着凤凰沉睡而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