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树林,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忽而,叶成蓁嗤笑,“说得像是我没救你似的。”

她抬手将药粉往清理过的伤口?处撒了一遍,也不管匀不匀,看着差不多了就?合上盖子,拍了拍陈飞扬的肩膀,提醒他?,“好了。”

陈飞扬扭头,圆圆的眼珠子满是疑惑,“这就?完了?”

叶成蓁挑眉,“不然呢。”

“难道不包扎一下?”陈飞扬继续疑惑。

叶成蓁一副你在做梦的表情,指着披风提议道,“材料在那,你可以自?己动手。”

她人已站起?,便是打定主意不再出手。

陈飞扬大受打击,宛如被负心汉欺骗的无辜少女,张口?质问,“这就?是你报答救命之恩的方式?”

他?冒着性命之忧挡下攻击,换来的只?有清理伤口?撒伤药,简直闻者?流泪听者?伤心。

“是你自?己说的。”叶成蓁摊手,“男女授受不亲。”

发出去的回旋镖最终打中自?己,陈飞扬哑口?无言,恨恨抓过披风,兀自?裹紧,挪到稍远些的地?方坐下休息。

凉风夏月,蝉鸣蛙叫,奏出一首催人入眠的歌谣。

白日?里奔波逃命的紧张在此?刻放松下来。

叶成蓁布置完防御阵,就?见陈飞扬屈膝而坐,用手撑起?脑袋,头似小鸡啄米般向下又扬起?,在睡与不睡间来回挣扎,循环往复。

“醒醒,要睡觉躺平了睡。”叶成蓁抬脚踢了踢。

陈飞扬迷迷糊糊虚张开眼,嘴里嘀嘀咕咕似是在反驳,没等叶成蓁细听,他?就?顺势往旁边一歪,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软垫上,合上眼睛,已入梦乡。

那双层软垫本是叶成蓁给自?己准备的,被他?这么鸠占鹊巢,哪还有地?方睡觉。

她抬脚又踢了踢,本想让陈飞扬换个地?方,那人扭了扭身子,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囫囵吞枣似地?叫了声“疼”,随即委委屈屈呜了起?来,像是有什么诉不完的苦楚。

说起?来陈飞扬这个主角,当得也是相当辛苦。

小小年纪娘早逝爹半疯,还未成年就?被断出资质差惨遭退婚,后来家族被灭,一个人带着表妹挣扎求生?,将人间冷暖尽数尝了个遍。

纵有主角光环保证他?光明未来,却也得自?己一步步淌血走过,个中滋味不足外人道。

见他?可怜至此?,叶成蓁歇了跟小孩抢床铺的打算,自?己寻了棵就?近的高树,倚着树干小憩。

夜已至深,大衍天晟弟子得了答案,心满意足地?恭送苏星闻离开,而后各自?散去,继续寻找出口?。

热闹的地?界突然安静下来,被凉风一吹冷月一照,便出现了被残余妖力吸引而来的野兽,妄图在废墟之中寻找些能够补充精元的东西?。

它们?小心翼翼地?探出爪子,还未等在废墟之上站稳,却被忽而传来的风斩断了四肢,连同鲜血与残躯一同被拖入黑暗中,连半点声息都来不及留下。

片刻后,一团黑影落在废墟之上,随即脱离地?面,凝聚出个高大的身影。

他?环视四周,扬起?白到发光的手,打了个响扣。

碎成粉末的建筑残骸与尘土分离,似是有一张无形的大手将它们?重新拼凑粘合,在须臾之间内便已恢复至叶成蓁等人刚刚破阵踏足房内的模样。

三丈高神女像茕然独立于月华下,头望天,目观月,眉眼精雕细琢,神情栩栩如生?,似是活生?生?的人站在身前,历经万载,未减半分风华。

围绕着神女像周遭,浮空悬着上百张相似画作,姿态各异,衣着各异,唯一相同的便是这些画作皆只?画出面部轮廓,五官空白,未着半点笔墨,不知是不愿画上还是不能画上。

来人随手捞起?一副画像,瞥见落笔处的云歌二字,留下一声冷笑。他?仰头看向神女像,也不知想了什么,竟一掌挥出,亲手毁了自?己重塑的神像,随即人遁入影中,泼墨般四散去。

须臾后,被强行修复的建筑失去力量支撑,轰然坍塌。原先能留些残垣断壁用以证明地?宫的存在,经此?番颠簸,却是连渣滓都不剩,只?留个幽深的大洞,与月对望。

后半夜里林间静得出奇。

陈飞扬却睡得很?不安稳。

人睡在野地?,心里不踏实,连带着梦境也跟着染了鲜血,满目是陈家被灭门时的惨状,哀嚎声不绝于耳,声声断肠,句句质问。

他?紧闭双眼,满头大汗,神色紧张。

梦里一脚踹飞蒙着面的黑衣人,大喝一声奔去救刀刃下的亲人。梦外双手甩开盖在身上的外袍,折腾着往旁边滚去,直接从软绵的垫子滚到带着露水的湿草地?,耳朵贴着地?面,感受到地?底传来的震颤,整个人霎时清醒过来。

晨昏刚起?,天色暗淡,远处雾霭沉沉山林隐匿,只?有早起?的鸟儿腾空而起?,殷勤地?搜寻猎物。

陈飞扬站在原地?竖耳仔细听了一阵。

方才迷迷糊糊之中听到的巨震,此?刻全然没有踪迹,一时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有其?事。

再往旁侧看去,更慌了。

树下空荡一片,哪有叶成蓁的影子。

难道我还在做梦?

陈飞扬半信半疑地?往自?己大腿上狠狠一拧,经不住疼痛,“哎呦”一声惊走无数飞虫。

碎石从天而降打在他?后脑勺。

陈飞扬捂着脑袋转过身,就?见叶成蓁像只?蝴蝶似的,从树上飞下,走到他?身侧。

“大清早的,嚎什么嚎?”

因?是被人吵醒的,她神色颇不耐烦,只?是声音还残留着刚清醒的朦胧感,削弱了白日?里的冷静锐利,听到来倒像是少女的娇嗔,绵软如蜜。

陈飞扬哪听过她这般说话,登时脸就?红了,莫名地?还有些紧张。

“我,我刚刚梦到地?下有震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一睁开眼,又见周围空无一人,怕自?己做梦,拧了自?己一下。”他?往旁边挪了挪,离叶成蓁稍远些,长舒口?气,“原来,不是梦啊。”

一句简单的感慨,却让叶成蓁神色迅速严肃起?来。

“你也听到地?上震动的声音?”

“也?”陈飞扬望向她,“那不是梦?”

叶成蓁摇头,“跟我来。”

她足下轻点,人如柳絮轻飘飘落在昨晚歇息过的高树树冠之上,对着跟上来的陈飞扬遥指远方。

“震动应该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我昨夜靠着树睡去,树身震颤较为明显,故而抬眼时还能看到飞鸟受惊窜出林子的画面。”

陈飞扬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那不是地?宫吗?”

昨夜他?们?离开前,地?宫已经坍塌成废墟,除非有地?龙翻身,不可能再闹出动静。

可地?龙翻身是何等大事,波及之广,震动之剧烈,怎会只?有地?宫周遭有震感,并?且很?快就?没了动静。

“要不,我们?去看看?”陈飞扬提议。

两人所在地?方与地?宫不算遥远,来去不过半天功夫,不耽误摘取灵植的任务。

叶成蓁摇头拒绝,“没必要。”

她轻咳一声,绵软与朦胧皆无,恢复了冷漠的语气,“昨天我们?离开时,整个地?宫已经被毁了差不多,就?算是有人想从地?宫里寻找什么而闹出这些动静,以地?宫受损情况而言,应该也没讨着什么好处。”

“可那地?宫除了云歌前辈的雕像和画像,也没什么东西?了。”陈飞扬道。

关键就?在云歌。

一个万年前已逝的人留下的神女像,竟然还有蛊惑人的能力,轻易地?将她拉入幻境没,供她探看。

那声在迷茫之际听到的“咦”,是带着惊讶与了然。

她在惊讶什么?又了然了什么?

叶成蓁原以为是雕像生?出灵智成了妖,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然而花妖渡天劫时,不慎将神女像毁掉大半,也未见它再哼出一声,说明它真就?是个死?物。

那么问题来了,附身于神女像上,能拉她入幻境的,究竟是谁?

叶成蓁捉摸不透,但这件事引头在花妖,背景在万年前死?去的云歌身上,兜兜转转总与两人脱不了干系。如今存放云歌雕像的地?宫被毁,花妖肯定就?是下一个目标。

“你别忘了,这是大衍天晟的地?盘,能躲过眼线进入这里的人,岂会留下蛛丝马迹任人寻找?”

叶成蓁跃下树冠,收起?被陈飞扬垫了一整晚的毯子,翻出苏星闻给她的地?图,对跟上来的人道,“与其?浪费时间去看地?宫,不如趁天色尚早,先把附近的美景逛一逛。”

“啊?”话题转折过于突兀,陈飞扬一时有些懵。

“啊什么啊。”叶成蓁把地?图往陈飞扬手里一塞,道,“你莫不是以为我来这儿只?是为了陪你采药赚灵石?大好风光不去欣赏,小心遭天谴。”

陈飞扬握着地?图,追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采灵植?”

“等你伤势好全了吧。”叶成蓁漫不经心道,“万一遇上什么被妖兽护着的百年千年灵植,好歹也能派上点用场,不至于拖后腿。”

身后的人猛然一顿,刚刚接手的地?图像是烫手山芋般,被他?一通手忙脚乱,直接掉到地?上。

叶成蓁回头,疑惑地?看过去。

“你。”陈飞扬手足无措地?垂下眼帘,双耳热得要冒烟,“你在关心我?”

“我是关心我的灵石。”叶成蓁伸手一抓,将地?图拿在手中卷成筒状,敲了敲陈飞扬自?作多情的脑袋,“红枫谷内妖兽众多,我们?刚到这儿就?接连遭到鸟兽袭击,又遇上花妖渡劫,短短一天竟有这么多的经历,再翻两座山,怕不是要遇到更多。”

换做旁人,遭遇危险是意外是偶然。

换成陈飞扬这个主角,遭遇危险就?是家常便饭,不遭遇危险怎么能获得机遇,不遭遇危险怎么能发展剧情?他?的路不可能平坦,哪怕采个映月枝,也必定能弄出个守护妖兽出来。

既然预料到危险,当然要做足准备再去。

由头却是不能跟陈飞扬言明的。

叶成蓁随便扯了理由,也不管陈飞扬信不信,把地?图重新塞给他?,人一推,强迫他?在前面带路。

苏星闻给的地?图没有茯风的详细,但比茯风要细心许多。

不止标注了位置所在,还给各个景点起?了雅号,什么风波处、燕回巢、夜雪照、不眠舟等等,单看就?挺吸引人的,配上三行的小字解说,看得叶成蓁都心痒难耐,趁着整顿休息的空隙,挑了离他?们?最近的不眠舟,就?想看看到底怎么个不眠法?。

到了地?方却有些失望。

只?是一片透石的澄清湖水,水面平波无痕,映着晨起?的暖光,像是天上丹炉打翻,不慎让丹火坠落在人间,于水光中寂静燃烧,烘出个懒洋洋的太阳。

美则美矣,跟不眠二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这就?是不眠舟?”

陈飞扬看了看地?图注解,又看了看湖面,实在无法?将其?联想到一起?。

“所谓不眠,大概是晚上才能看到吧。”

叶成蓁负手而立,感受着清晨的微风拂过面颊,带着些凉意,又很?舒服。

从穿越到现在,她似乎从未像现在这样安逸与放松过。在百里族内,她要小心翼翼装成百里成臻的模样。在师傅身边,她满脑子都是修炼。在大衍天晟,还要跟着陈飞扬走剧情。

只?有在此?刻,天高地?远,可以抛去所有,听风吟浪涌,闻鸟鸣花香,悠哉度日?。

晨光熹微,轻飘飘落在长发上。

叶成蓁长舒口?气,吐出决定,“在这里休息两天。”

人如飞絮,轻飘飘而起?,朝着湖心飞去。

“你去哪儿?”

陈飞扬刚把地?图收起?,就?见她从面前飞过。

他?站在岸边,不知该跟上去还是留在原地?。

幸而叶成蓁没飞太远,在湖心处停下,落在平如境的湖面上。

“这里有艘小舟。”她踏在水上,回应道。

陈飞扬茫然望去,见水下皆游鱼,岸畔全蓬草,哪有舟船的半个影子。

“没看到啊。”

“看来你不止脑袋笨,眼神不大好。”

叶成蓁嘲笑完,弯腰坐下,裙摆铺成一朵娇白的花,勾勒出小舟的轮廓。

无怪陈飞扬看不清,那小舟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通体透亮如水晶,悬在湖中心,自?身颜色与湖水相融,远远看去,根本不会注意到。

叶成蓁也是通过阳光的折射观察到不对,亲自?确认后才知晓的。

陈飞扬飞到她身侧,学着她的模样挨着坐下,拍了拍小舟,“不眠舟,说的就?是这个吧。”

叶成蓁刚想说话,就?听咕噜咕噜的声音传来。

她挑起?眉,看着陈飞扬尴尬地?捂住肚子,抿着嘴小声道,“我从昨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过。”

“辟谷丹都没有?”

叶成蓁从袖中掏出瓷瓶扔到陈飞扬怀里。

天色已亮,飞鸟在湖面逡巡来去,时不时扎个猛子,再出水时,嘴上已叼了条肥美的大鱼,心满意足地?带着猎物拍翅离去。

陈飞扬收起?瓷瓶,对叶成蓁露出个讨好的笑容,“辟谷丹确实可以饱腹,可整天吃这玩意儿总觉得缺点什么。这湖水如此?清澈,水中游鱼定然鲜美,不如我们?捞两条上来烤着吃?”

跟叶成蓁同住屋檐下半个多月,他?就?没见叶成蓁吃过除辟谷丹外的任何东西?。

她的日?常不是下棋,就?是打坐练剑,偶尔的赏月都能算是消遣,过得简直比苦行僧还苦行僧。

受她影响,陈飞扬也不敢烤肉吃鱼,跟着吃了半个多月的辟谷丹,导致现在看到这东西?,就?有种索然无味,人生?无望的感觉。

在大衍天晟也就?罢了,出门竟然还要吃辟谷丹,他?宁愿自?己打鱼做饭。

叶成蓁对吃的没什么追求,于她而言,吃什么不重要,吃饱就?够了。

见陈飞扬自?告奋勇去钓鱼,也没阻拦。

有美食吃,还是别人动手做,她一个等着吃的人,有什么可阻拦的。

“捞两条肥美的。”叶成蓁叮嘱。

“好咧”陈飞扬高兴应下,而后才反应过来,“你不出手?”

他?倒不指望叶成蓁这位百里族少城主来烤鱼做饭,但捞条鱼给饭菜做点贡献总得有吧,总不能他?一个人有捞鱼又做鱼,为自?己解馋,还得给别人当仆人?

“我昨天才救过你,还帮你上过药。”叶成蓁拍了拍袖上浮灰,很?是理所应当道,“吃你一条鱼不算过分吧?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吃辟谷丹。”

她说着便伸手要去拿陈飞扬手里的丹瓶,陈飞扬哪能真让她一个人吃辟谷丹,手上微动,直接把整瓶丹药扔到自?己的储物戒中。

“算了算了,就?当我欠你的。”

他?无奈笑笑,站起?来迎着阳光伸了个懒腰。

外袍掉落,昨夜还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然结出丑陋的疮疤,趴在不常见阳的白皙皮肤上,显得更为狰狞。

唯一庆幸的是,伤口?的痊愈很?快,只?需等待结的痂脱落,就?可以继续上路了。

叶成蓁不动声色地?观察完,打了个响扣提醒,“我建议先换身完整衣服。”

陈飞扬一时兴起?伸懒腰,等被风吹在背后处才大感不妙。

再回头,正对上叶成蓁幸灾乐祸地?笑,要是旁的女子至少也得羞红着脸侧过头去,她倒好,坦坦荡荡,好像他?跟她没什么不同。

男女有别四个字,陈飞扬怕被调侃,不敢说出口?。

自?觉理亏地?捡起?外袍披在身上,留了句,“我去去就?来。”

九月的天还沾了点夏季的尾巴。

自?阳光普照大地?开始,红枫谷内温度一刻胜过一刻。

不眠舟横在湖心,前后左右无任何遮拦,被大太阳一晒,纵是叶成蓁不惧寒暑,也总有种会被阳光烤化了的错觉,她伸手拦在眼前,防止眼睛被明光灼伤,人往后一躺,手顺势落入水中,优哉游哉地?拨弄。

池水起?波,上层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下面则是池底传来的寒冷,两者?融在指尖,仿佛有数条小鱼一口?一口?啃食指尖死?皮,酥酥麻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会多更,补之前没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