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门派的番外

作者:东家书

景行醒来之时,是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

没有预料中的黄泉路,奈何桥,孟婆汤。只是凡尘中最常见的屋子。

月色清亮,自窗格间洒下来,映出一院扶疏花木。

窗角探出一枝白梅,竟然是冬日。

景行愣怔片刻,才发觉,原来他还是死了。

他没有嗅到清冽的梅香,也没有触到刺骨的寒意,清冷月色倾泻而下,地上亦无他的影子。

纵横妖界数百年的妖首景行,终究是死了,现在只是一缕魂灵。

景行望着空荡荡的一地月色,忽而扯起嘴角一笑。

原来,真的到死都再没有见上一面。

那时祁尔拿剑指着他,对他说,景行,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景行从来没有想过,祁尔会拿剑伤他,还说出这样断绝的话。

他在祁尔面前,把偷偷去云台门抓人的小妖全杀了,他指天立誓,祁尔都不肯松口。

他只差把心直接掏出来给祁尔看了。

如果他心上能写着“不是我指使那些小妖去云台门抓人的”就好了。

他是妖首,平生杀人如麻,满身罪孽血仇,但因为祁尔,从未碰过云台门下之人一根毫毛。

他怎么可能派手下的妖怪去云台抓人呢?

但祁尔只不信他。

祁尔还说,以后都不要见面了。

景行现下回想起来,仍后悔不已。

当时祁尔的六师弟来救人,他以为祁尔只是在气头上,他只想着,等祁尔回到云台门,冷静之后,就会原谅他了。

虽然他也没有做错什么。

但祁尔毕竟生气了。

所以他要等祁尔原谅他。

景行就这样由着祁尔的六师弟把人都救走了,还让他六师弟砍了一条血淋淋的大口子。

这样总能消气了吧。

他捂着伤处立在崖上,看着祁尔一抹白衣消失在漫天大雨里。

水汽迷蒙,天地间只余惶惶雨声,景行满身血痕,心下却安定得很。

云台的小弟子们没事,祁尔没事,他这伤,养个两年也就好了,到时候,祁尔一定不生气了。

但祁尔再没来找过他。

景行从未想过,直到死的那一天,他也再没有等来消气的祁尔。

景行幽幽地叹了一声。

他都死了,记这些事情还如此清楚。

只可惜喝下孟婆汤,他就再不会记得。不然待到投胎转世,能亲自去与祁尔说明白就好了。

他虽不甘心,却也只能在临死之前,托喻识将这些话递给祁尔。

也不知祁尔能不能听得进去。

月华如水,景行自回忆中一醒神,忽瞧见推门进来一人。

仙风道骨,白眉长髯,世外高人。

景行略一挑眉,见那人微微一笑:“今夜御魂珠震颤得厉害,我便想着,定然是妖首醒了。”

那人又自报家门:“老朽乃一散修,数月前路过栖枫山,御魂珠震颤不息,老朽顺其指引,找到了妖首魂魄。但妖首一直不醒,我只得将妖首安置此地。”

一般来说,散人比名门正派的修士对他们妖怪的态度,要好一点。

景行反正也只剩魂魄了,光脚不怕穿鞋,便直截了当:“你抓了我,是要救那珠子里的谁?”

月色清明,老者捋着胡子哈哈一笑:“妖首错怪老朽了。老朽并非要取你性命,而是要请妖首救一个人。”

景行戏谑:“我一个作恶多端的妖怪头子,还能救人呢?”

老者微笑:“妖首手上的血仇,自然万死不能赎,但此一桩,或许能抵上不少。”

这鹤发长须的老者自怀中取出幼子拳头大小的一颗柱子。朗朗月光下,这晶莹圆润的珠子,泛出浅淡的光华。

景行瞧了一眼,心下蓦然翻腾不止。

老者伸手一点,景行心头的撕扯之意才渐渐平息。

老者缓缓道:“这是老朽一位故人的徒弟。他百年前被金石阵所伤,原该魂飞魄散,但幸有一缕残念尚留世间。老朽偶然捡了来,希望妖首相助,能唤回故人之徒的魂灵,使之得入轮回。”

景行瞧着那珠子,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

他隐隐察觉了什么,尚想不明白,已慌得厉害,只能强自镇定:“你们仙门的道术,我可一点都不会……”

“不必。”

老者将这珠子放在他眼前,“此缕神识于世间经久不散,却沉睡不醒,每每与妖首相见,才波动一二。”

“虽然我丝毫不知,但想必他生前与妖首牵扯颇深。老朽只请妖首,将其唤醒就可。”

景行肺腑深处,骤然生出巨大的恐惧。

他自出生起,便无父无母,一身本事都是自己摸爬滚打,一拳一肉磨出来,也并无师父。

若说平生牵扯,唯有云台门的祁尔一人。

这是……祁尔?

景行心下轰然一声。

他微微颤抖,几乎不知自己如何问出口:“……敢问老人家,您这位故人是谁?故人的徒弟……又是谁?”

老者似乎诧异于他的客气称呼,顿了下:“老朽故人,乃云台门喻岱长老,这缕残识,是他的二弟子,祁尔。”

“故人一脉师徒八人,百年前皆亡于归墟深处。月前,六弟子喻识死而复生,重新出山,可他这二弟子,却当真是死了,老朽……”

景行听至“当真是死了”一句,耳畔已嗡嗡作响,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月色浮动,他瞧着这温和老者说了片刻,脑海里还是只余一句话。

祁尔死了。

百年前就死了。

魂飞魄散地死了。

景行心神震动,一时竟不知该想些什么。

怎么会死了呢?

怎么就死了呢?

景行一时顾不上其他,伸手抓了一把那老者,却一下子抓了个空。

……是啊。

他也死了。

景行心下惶然,只觉得从心底深处漫上层层叠叠的冰冷。

他只觉一阵恍惚,灵台分外混沌,隐隐数句道经入耳,方回过神来。

那老者二指点在他眉心,深深皱起眉:“妖首濒死之际神魂震动,本就有灰飞烟灭之象。若当真于此时有何好歹,这缕残识也要随着散了。”

景行下意识地要拽住他,再次一空之后,终于喃喃地收回手。

他此一生大风大浪见过无数,唯有此刻,才明白什么叫万念俱灰。

景行愣怔半晌,终于开口:“是谁害了他?”

“害他之人已伏诛。”

老者挑挑拣拣,将这数月仙门巨变与他简单说道一二,末了略有焦急:“妖首不必忧心报仇之事,眼下最要紧的,是将祁尔神识唤醒,重聚魂魄。”

他隐隐叹了一声:“老朽不知你们二人如何相识,但想必缘分匪浅,才能保得这缕残识游荡天地间百年不散。”

“此等造化机缘,妖首切勿耽搁。”

景行乍听巨变,本已心灰意冷,问得此言,方渐渐清醒两分。

他沉默半晌,抬头道:“我要做什么?”

老者轻轻念诀,自御魂珠中浮起一缕飘渺神识。老者低声道:“妖首去看看他吧。”

近乡情怯,景行不由心下畏惧,伸出手方碰了下这珠子,便骤然察觉一股巨力拉扯住他。他眼前一黑,再醒来之时,却身处一间破败茅草屋前。

这是……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祁尔的地方。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他那时尚小,还是个刚刚能化形的小蟒。

凡尘的冬夜冷得刺骨,漫山遍野却开着归墟没有的花。

归墟内众妖纷争,带领他们逃出归墟的两只大妖于凡尘起了杀戮争执,引来众多仙门修士前来诛邪,不免波及到他这种小妖。

战事惨烈,修士与妖兽双方皆受伤惨重,他和祁尔被住在山涧的一位老人家救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凡人。

货真价实,不是由妖怪化形成的凡人。

景行的魂魄自山涧的梅树,穿过摇摇欲坠的小木门,行至一间小茅草屋外。

窗户纸已然破了,冬夜的呼啸北风呜呜咽咽,直往房间里灌。床榻狭窄,并无帷帐,层层叠叠的破烂薄被间拥着两个苍白少年。

年少的祁尔面色苍白,是因为重伤。

而他,因为是妖。

景行低头看见一地错杂梅树枝影,月上中天,他记得,他马上就醒了。

果然,他不过等上片刻,便瞧见年少时的自己睁开眼。

不明所以地四下打量一遭儿,掀开身上累赘层层破被,然后看到了一个美人。

祁尔是景行见过最好看的人。

当时的景行这样想,后来他做了妖首,见惯风花雪月,依旧这样想。

冬夜总是格外寂寥,月色都冷了三分,映在祁尔清俊的面容上,他闭着眼睛,沉静得像一幅古画。

这副面容相比于归墟中的大妖,并不如何精致。大妖们修为足数后,总能随心所欲地化出任何巧夺天工的五官。

可那些落在景行眼里,都不如祁尔。

这种没有丝毫血腥气,干干净净的模样,就像……

像这漫山遍野落雪的白梅。

若是面色再红润些,就是红梅了。

景行虽然闻不到院中弥漫的清寒香气,但时至今日,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心思。

他还记得,他刚想到此处,祁尔便睁开了眼。

少年的祁尔眼眸清亮,黑如墨染,亮得宛如黎明时分的星辰。

他四下瞧了瞧,似乎思索了一会儿,艰难而缓慢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微微笑道:“你是哪家的小弟子?”

景行毫不意外地在自己的眼神中,瞧见了“慌乱”二字。

那时的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因而未出声。

祁尔依旧望着他:“瞧着还小,你师门中也带这么小的弟子来除妖?”

你看着也不大。

少年景行如此想了一句,却还是没说话。

祁尔默了默,声音温和:“你别怕,我是云台门的剑修,喻岱长老的二弟子。我叫祁尔,你呢?”

景行身上带着掩盖妖气的化灵木,没有丝毫妖气,因而祁尔对他毫无戒心。

心地真单纯。

一点也不像那些妖,整日互相骗来骗去的。

祁尔见他依旧不言不语,又放缓些声音:“你别怕,想来是这山户的主人家救了我们。我身上有门下的寻迹符,想来过不久,门中就有人来了。”

他摸出寻迹符给景行看,又道:“你门下留什么符咒给你吗?”

景行望着他温润的眼眸,只摇摇头。

祁尔微有失望,却飞快地掩过:“别担心,肯定会有人来的。”

他转过头,一手拍拍景行肩头:“我陪着你,等你门下来接你我再……”

他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你身上好凉。”尚未及景行做出反应,又握住他脉息,整个人一愣:“你没有修为?”

凡人的手好烫。

景行心头再无别的想法,只余这一句。

好烫。

温热纤细的指尖贴在景行腕骨上,景行心尖上轻轻一颤,低声道:“你真好看。”

祁尔一怔。

窗外北风呼啸,吹散满山细碎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