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重生以来算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遇上?什么坎都能云淡风轻地面对,闻听此言,第一回从心底生出恐惧来。
她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勉强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殿下说笑了……”
尉迟越说这话丝毫不存促狭之心,他?是真心以为沈宜秋的身子骨太弱了。
本朝崇尚丰健,许多贵家?女子也?时常穿着胡服,戴着浑脱帽,抛头露脸策马冶游。然而沈宜秋生在旧姓世家?,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养得四?体不勤、身娇体弱。
尉迟越并非成心逗太子妃,但此时见她张皇失措,仿佛搔到?了心头痒处,越发来了兴致,一本正经板起脸来:“孤岂会说笑,正好?快入冬了,你跟着孤练上?一冬,定有收获。”
沈宜秋想起每日昧旦便要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去外头吹冷风,吓得脸都脱色了:“殿下要习武,妾跟着去只会妨碍殿下……其?实妾也?未必就染上?了风寒,许是甜的吃多了,嗓子有些不适……”
尉迟越微微眯了眯眼,脸上?闪过一丝促狭:“不曾染上?风寒就更好?了,明日便可随孤去校场。”
沈宜秋差点没哭出来,赶紧以帕子掩嘴轻咳两声?:“大约还是有些风寒……不过些须小病,卧床静养几?日,服几?帖药便好?了。”比起大清早去校场吹风,她宁愿喝苦药。
尉迟越撩了撩眼皮:“孤看也?是,太子妃脸色不好?,这几?日自然要服药静养,哪一日养好?了便随孤习武,孤亲自教你骑射。”
沈宜秋欲哭无泪,还想挣扎一下,尉迟越摸摸她的后脑勺:“就这么定了。”
说罢转头对来遇喜道:“你去内坊说一声?,替太子妃赶制几?套胡服,再准备女子用的刀剑、弓矢等物?。”
他?说一句,沈宜秋的脸便白一分。
尉迟越想了想又吩咐道:“叫他?们做得精巧好?看些,绣些花儿鸟儿,嵌点真珠宝钿之类的物?事。”
沈宜秋哑口无言,她是在意好?不好?看么!
虽然她也?不得不承认,做得精巧些的确能略微缓解痛苦。
太子殿下一锤定音,此事便没了转圜的余地,沈宜秋心灰意冷,一顿晚膳吃得食不甘味。
尉迟越见了又有话说:“太子妃今日胃口不佳,看来真是病了。”
便即吩咐宫人道:“去典膳所说一声?,这几?日膳食清淡些,尤其?是甜腻的菓子别往承恩殿送。”
沈宜秋磨了磨后槽牙,干笑道:“多谢殿下关怀,妾无以为报。”
尉迟越嘴角一弯:“太子妃不必见外,你早日康复,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用罢晚膳,宫人刚撤下食案,陶奉御也?到?了。
老医官替沈宜秋诊了脉,点点头道:“娘娘确实有些风寒入体之征,还需好?生静养。”
说罢便提笔写?药方,边写?边道:“殿内的炭盆莫生得太热,否则一寒一热,便容易风寒侵体,娘娘本有些虚寒之症,还需小心。”
沈宜秋顿时燃起微渺希望:“奉御的意思,可是不宜外出?”
老医官抖了抖胡子,摇摇头,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不然,娘娘倒是该多出去走动走动,只要穿暖和些便无碍。不瞒殿下与娘娘,娘娘体质偏弱,与足不出户也?有些关系,田间地头劳作?的妇人,倒是罕有此症。”
沈宜秋傻了眼,尉迟越哪里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此刻见她蔫头耷脑,不由一笑:“受教了,奉御此言甚是。”
陶奉御写?完方子便即告辞,尉迟越与他?一同走到?廊下。
他?一早便想让陶奉御再来替太子妃诊诊脉,可又怕叫人看破他?心思,这回沈宜秋染了风寒,本不必舍近求远、小题大作?去蓬莱宫请人。
陶奉御也?心知肚明,此时见太子跟出来,心下更是了然。
尉迟越欲言又止片刻,终于还是道:“敢问奉御,太子妃服药已有一段时日,不知可有效验?”
老医官心中?一哂,不过面上?不敢露出来,只得斟词酌句地道:“回禀殿下,此药是温补之方,起效要慢一些,若要看出疗效,少?说也?得服上?一年半载。”
尉迟越早知是这么个结果,也?说不上?失望,点点头道:“有劳奉御。”
同为男子,陶奉御不由有些同情太子,他?方才一把脉,便知太子这些时日遵照医嘱不曾与太子妃同房,太子夫妇新婚燕尔,太子又是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能体谅妻子,实属不易。
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据实说道:“闺阁女子体虚是常有的事,不过如娘娘这般严重的却并不多见。若是老仆猜得没错,应是年幼时落下的病根,倒像是幼时常受饥寒之苦,亏了底子……”
尉迟越不禁蹙眉:“奉御此话当真?”沈家?是钟鸣鼎食的人家?,再怎么也?不可能缺衣少?食,怎会受饥寒之苦?
陶奉御叹了一口气:“莫说殿下不信,老仆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故而上?回老仆不敢妄言,然而脉象确实如此。”
老医官点到?即止,不敢再往下说。尚药局的御医不当值时可随意接诊,陶奉御善妇人科,常为高门大户的女眷诊病,深宅大院里的腌臜事屡见不鲜,深知捱饿受冻未必是因为贫苦。
尉迟越也?想到?了什么,眸光一暗。
送走陶奉御,尉迟越折回殿中?,又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照例与沈宜秋在东轩看了会儿书,沈宜秋去后殿沐浴,他?便将?素娥叫到?跟前,屏退其?余宫人,问道:“你是自小在娘子身边服侍的?”
素娥小心道:“回禀殿下,奴婢在灵州时便服侍娘子了。”她不知道太子为何突然叫她去问话,心中?有些忐忑,生怕说错话给太子妃添乱。
太子却似看透她所想:“孤只是找你问几?件事,你据实回答便是。”
素娥七上?八下的心略微放下。
尉迟越问道:“娘子可是沈老夫人亲自教养的?”
素娥答是。
尉迟越点点头,又问:“老夫人可曾苛待过娘子?”
素娥面露难色,这些事她在心里憋了多年,早想一吐为快,但是又怕说出来有搬弄是非之嫌,连累太子妃叫人责怪驭下不严。
尉迟越看出她犹疑,便道:“你照实说,孤不会怪罪于你,更不会苛责太子妃。”
素娥咬了咬唇,破釜沉舟道:“回禀殿下,老夫人待娘子十分严苛。娘子四?五岁上?从灵州回到?长安,老夫人嫌她规矩不好?、雅言说得不好?,便将?灵州随来的奴仆全都遣走,只留了奴婢一个。老夫人又派了嬷嬷来管教,娘子只要有什么小错,轻则呵斥,重则罚不许吃饭,大冷天?的穿单衣站在廊下反省……”
她起先还有所顾忌,说着说着越发义愤填膺,浑然忘了对象是太子,只顾替自家?娘子鸣不平,将?那些陈年旧事不断往外倒,她本就口齿伶俐,那些往事又在她肚子里憋了多年,说出来更是畅快,便将?那些事一一历数过来。
尉迟越听闻沈老夫人为了纠正沈宜秋的左利手,不惜让嬷嬷用戒尺打,又为了“做规矩”将?她关在废弃的荒院中?,面色沉得几?欲滴下水来。
素娥又道:“小娘子在灵州养过一只猎狐犬,那小狗是小娘子随郎君外出时捡回来的,天?生跛足叫主人遗弃道旁,郎君和夫人带着小娘子,一点点喂它羊乳,好?不容易才养活,小娘子可喜欢了。后来郎君夫人没了,小娘子回长安,那猎犬也?一起带回来。”
她顿了顿又道:“那犬儿虽不能言语,也?知道护主,有一回见那嬷嬷大小娘子,竟挣脱了绳索,扑上?去咬了那老妇一口,老夫人便叫家?奴将?那犬儿用袋子套起来,当着小娘子的面打死了。”
素娥边说边抽噎起来:“小娘子自那日起就像丢了魂,好?几?个月不肯说话,也?不爱吃饭,脸都瘦得脱了相,看不见一点笑影子。
“老夫人却说是那犬儿魅的,找了许多和尚道士来驱邪,邵家?郎君和夫人要将?小娘子接走,老夫人怎么也?不肯放人,说娘子姓沈,无论是好?是歹都要留在沈家?……直到?去了一趟宫里,得圣人福泽庇佑,回来方才慢慢好?转了……”
尉迟越沉着脸一言不发,良久才道:“孤找你来问话的事,别告诉你家?娘子。”
素娥面露迟疑,她自小便对沈宜秋忠心耿耿,什么事都不会瞒她,可太子是君主,他?的命令也?不能不听。
尉迟越道:“让娘子知道,难免又勾起她的伤心事。”
经他?这么一说,素娥不免有些动摇了。
尉迟越又道:“你对娘子忠心,这很好?,不过有时有所不言,未必不是忠心。”
素娥仔细一想,确有道理,便道:“奴婢遵命。”
打发走素娥,尉迟越怔怔地坐了许久,上?辈子沈宜秋从来不曾说起过幼时的事,他?也?不曾问过,做了十二年的夫妻,竟然对她受过的苦一无所知,他?本该是她最?亲近的人,本该成为她可以全心依赖的人,可他?却待她那样?不闻不问,甚至在她旧伤上?又添新伤。
他?听见寝殿中?传来动静,想来是沈宜秋沐浴完毕回来了,他?想立即走过去将?她护在怀里,可随即又觉无颜见她。
尉迟越一直坐到?将?近人定时分,沈宜秋遣了黄门来问他?何时沐浴就寝,他?方才起身。
沐浴更衣毕,他?走入帐中?,见沈宜秋靠坐在床上?,床上?铺了两条衾被。
沈宜秋见他?过来便要下床伺候他?宽衣,尉迟越道:“我自己来。”
说罢叫宫人撤走多余的衾被。
沈宜秋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殿下还是小心为上?,为了社稷万民保重身体,切莫过了病气。”
尉迟越不加理会,灭了灯,挤进她被窝里,将?她搂在怀里,扣着她的腰,与她额头相抵,借着帐外昏暗的烛火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沈宜秋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只觉这一刻无比漫长,她感觉自己手心慢慢沁出汗来。
虽说她一直不明白尉迟越为何夜夜宿在承恩殿却不与她同房,但她这会儿生着病,一身病气,怎么他?反倒有兴致了?
她暗暗叹息,无奈地阖上?眼帘,唇上?却忽然传来一种陌生的感觉。
沈宜秋惊诧地睁开眼,尉迟越的嘴唇轻轻一触便离开了她。
暗昧的烛光里,男人神色莫辨:“你试试能不能过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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