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2

作者:马伯庸

    我没有继续追问。老徐不说,我也猜得出这必然是个凄惨非常的故事,对他打击极大,才做出这自我放逐般的选择。我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我许家不也如此么?这是个时代的悲剧,但也是古董界重演过无数次的赝品悲剧。这样的事,过去有,现在有,未来一定还有,而阻止这些事,岂不正是我们这些人的职责?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想到了我的使命。我是五脉许家的人,我的使命,就是去伪存真啊。我在这里沉迷了这么久,差点把这些事都忘了。

    一想到这里,我先是本能地一惊,连连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免得又走火入魔。可是我惊讶地发现,这次我在思考这些事情时,胸中那口恶气非但没再翻涌上来,反而消失不见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带着疑惑,向老徐问道:“我还需要拓几块碑,才能够离开?”

    “你这几天睡得着么?”老徐头也不回地说。

    “嗯。”我这几天,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

    “还想事儿吗?”

    “顾不上了。”

    “那你走吧。”老徐不再说话。

    我愣了愣,随即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无比畅快,无比舒心。古代禅师一言可顿悟成佛,老徐这三句大白话,可也威力不小,一下点破了老朝奉的盘中玄机,当真是让我茅塞顿开,拨云见日。

    在这之前,我沉迷于自己的过错,无时无刻不在惭愧着,在自责着,几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个人完全魔怔了,所以才会一败涂地。而在中山陵这些天里,繁重的碑拓劳动把我多余的想法全都驱散一空,压榨得没有机会发愁。

    以前我看文章,说城里有些年轻人娇生惯养,这不吃那不吃,送到农村待了一个月,什么臭毛病都好了。其实我的情况,和这个是很像的,治愈我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忙碌——说白了,就是让我没工夫瞎想。事实上很多事情,你不去上心纠结,它才会显出意义来。不是忘记,不是逃避,而是暂时地退开一步,让头脑恢复清明。只要我想明白这点,心魔自然消除,就不会再困足其中了。

    南京不愧是古都,紫金王气不仅能养玉、养壶,还能养人。紫金山中的这几次拓碑,把我的心中阴霾一揭而空,整个人胸口晴空万里,舒心极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问,感觉自己完全活了过来。

    “十天。”老徐的意思是,我来了已经十天了。

    “我要离开。”我提出了要求。

    老徐这次没有按我的肩膀,而是站起身来,伸直胳膊指向一个方向:“从这边步行出去五里路,有一处岗亭。那里你能借到电话,然后再往前走几里到旅游区,那里会有车,把你送到南京去。”

    我心魔已除,再没什么好留恋的,连行李也没有,当即拜别老徐。老徐没有挽留的意思,他回屋把我拓的三块碑帖仔细折好,交给了我。我握着他的手,想对这位隐遁紫金山的当代隐者说几句感谢的话,却说不出口,凡俗之语,都不适合说给老徐听。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出来什么好词儿,只得羞赧地说道:“谢谢你。”

    老徐面上无喜无悲,简单地挥一挥手,转身回屋里去了。我这十天之于我意义重大,之于他,只能算是隐居生涯中的一丝杂音而已吧。

    我迈着大步,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岗亭走去。一个人走在山间公路上,我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飘忽若仙,那些阴霾就像是碑帖一样,被一层层地揭去,露出我的本来面目。

    “我回来了。”我挥舞着拳头,像个傻孩子一样对着山外喊道。

    我很快抵达岗亭,给药不然打过电话,然后搭乘旅游区的车回到市区。一下车,药不然的车已经在旁边等了很久了。

    一见面,药不然冲我笑嘻嘻地说道:“这十天吃不上肉,你可又瘦了。”

    药不然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了一下这十天来的变化。我埋头拓碑的这几天,五脉的危机愈演愈烈。故宫在沉默许久之后,率先在北京发表公开声明,声称香港所谓“《清明上河图》真本”纯属无稽之谈。随即百瑞莲拍卖行发表声明,说愿意与故宫藏品一起公开接受权威机构的碳-14检验。

    碳-14测年法是检测文物年代的一种科技手段,又叫放射性测年法。碳-14是一种放射性同位素,地球上的动植物只要活着,就会一直通过呼吸吸入碳-14;当生物体死亡后停止呼吸,它们体内的碳-14就会停止增长,并随着时间推移而衰变减少。由于碳-14的衰变速率非常稳定,半衰期恒定为5730年,所以只要检测出生物遗骸中的碳-14含量,就可以推算出其年代。

    “现在连绢画都能用碳-14检测了?”我疑惑道。《清明上河图》是绢画,无所谓生死,不是生物体,怎么能应用这种技术呢?

    药不然道:“原来是不能,不过现在技术上可以做到了,郑教授一直就在搞这个。你想啊,虽然绢织品不是生物,但绢是由蚕丝织成,而蚕从吐丝茧成到死亡的生命周期非常短。因此蚕丝产生的年份,基本等同于蚕生存的年份,也就等同于制成画绢的年份。”

    “现在能精确到多少年?”

    “原来这种办法只能检测几万年到十几万年的,现在的话,运气好精确到五百年内左右。”

    “呼,那够了。”

    宋徽宗是1100年登基,而王世贞造假《清明上河图》的时间不会早于1526年。前后差着四百年,勉强够着碳-14的应用极限了。事实上,根本不用计算这四百年,只要看这两本《清明上河图》到底哪个年代在前,哪个年代在后,一切疑问自然迎刃而解。

    药不然冷笑道:“可惜碳-14不是无损检测,必须要提取样品,得从画上截下一片,还得是画心部分。百瑞莲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连他们的《清明上河图》都舍得伤,就看故宫敢不敢接招了。”

    我听药不然这么一说,立刻意识到五脉这次麻烦大了。百瑞莲手里头的是赝品,他们舍得剪一片下来,故宫哪可能会接收这种检测方式啊?但碳-14检测又是目前最公正的手段,故宫如果不接受,在舆论眼里就是心虚。

    答应与否,都会陷入两难境地。

    果然,药不然告诉我,故宫对这个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但舆论已经哗然。境内报纸还好,被刘一鸣用关系压制住,但境外的媒体已经长篇累牍地质疑故宫藏本的真实性了。我捅出的那几段新闻炒得尤其火热,甚至还有记者撰文,声称《清明上河图》的爆料人已经被拘禁,需要国际营救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