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海燕把书合上,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我们快开始吧,别耽误我睡觉。等说完《清明上河图》的事,你去哪里,就跟我无关了。”
戴海燕是戴熙的嫡亲正房后人,只有她这里,才有可能知道戴熙关于《清明上河图》残本的线索。钟爱华机关算尽,废掉了我和药不然的行动力,却没算到戴海燕的古怪性格。所以现在我占据有利位置,而他只能站在楼下干着急。
只要戴海燕把戴熙的发现告诉我,让我搞清楚残卷的线索,就能抢回主动权,打乱百瑞莲的布置。
“好,好。”我坐回到那摞参考书上,把双手搁在膝盖上,双目平视,屏住呼吸,好似一个等待聆听教训的小孩子。戴海燕靠在沙发椅上,双手抱胸,睡衣下两条雪白的长腿伸得笔直,像是一只慵懒的波斯猫。外面的记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宿舍里竟是这么一番旖旎情景吧。
戴海燕开口道:“下午我证明的,是你在《清明上河图》流传版本上犯的愚蠢错误。现在我要说的是,你对这幅画本身,也根本没有什么了解。”
对她这种居高临下的论断,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因此保持着沉默,等她继续说。
“想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先来个小测试吧。我来问你,《清明上河图》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清明指的是农历清明节,上河是指上坟。这幅画的主题,是北宋汴梁市民过清明节时的汴河盛景。”我回答。
“错,大错特错。”戴海燕摇摇头。
“哪里不对?”我一愣。这可不是我信口胡诌的,无论是历史书还是艺术史的书里,都是这么解释的。戴海燕怎么又说大错特错呢?
戴海燕俯身下去,从那堆借自图书馆的文史参考书里翻了一下,拣出一本《中国古典艺术精选》。这本书开本很大,印刷也很精致,戴海燕很快翻到《清明上河图》的一页,这里把长卷截成了四段,平行印成对开,虽然不及鉴定照片那么清楚,但细节都还能勉强看到,算是目前市面上最清晰的版本。
她把画卷转向我面前,用右手食指的指甲划在长卷的最右侧。我注意到,她指的位置,上画着五头驴子,每头驴背上驮着两篓木炭,正被人牵着朝汴梁城走去。
古人看画,从右向左,这位于卷右的一段场景,相当于《清明上河图》的序幕。
“这……有啥问题?”
“已经指得这么明显了,你还看不出?”戴海燕讥讽道,“农历清明,已是晚春时节,马上就是立夏。宋人冬季用炭取暖,夏天运炭进城去做什么?”
“不一定是取暖,也可能是烧火做饭嘛。”我谨慎地解释道。
“好,你再看这里。”
戴海燕的指头划向画卷中间,这里的汴河两岸已经相当繁华,商铺兴盛,其中有几处酒家,酒幌飘扬,宾客云集,隐约可见几樽酒瓮大缸,画面精致而细腻。戴海燕点了点其中几点,我看到有三处酒幌上可以分辨出“新酒”二字,这大概就和现在的广告一样,标榜自己是新品。
“新酒的意思,就是用新熟的粮食酿成。无论你酿酒的原料是高粱、小麦、糯米或是大米,清明节这些作物都还没成熟,哪来的新酒上市?”戴海燕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这……”我一下子语塞了。这个姑娘不愧是学生物的,一般人都会从笔法、风格上来进行考证,她却独辟蹊径,从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提出疑问。
戴海燕没容我思考,又指向了画面上的第三处。这是画卷中的一座大拱桥,这桥叫作虹桥,没有桥墩,桥身圆拱如彩虹,是汴梁城外横跨汴河的一座木结构的桥。桥上熙熙攘攘,人车拥挤,桥两侧都是商贩,十分热闹。
“看到没有?那几个小摊贩的案上摆的是什么?”她问。
“切开一半的西瓜。”我回答。
“你说宋朝有没有大棚温室?能不能在清明节吃到西瓜?”戴海燕的目光锐利无比。
我彻底没话说了。这个分析的思路,真是匪夷所思。先前我也说了,书画鉴定最难的地方,在于艺术没有一定之规,大家从用墨、运笔、上色等方面去评论,一棵树你说画得呆板,我说画得飘逸,没法判断对错,只能比资历。而戴海燕这里列举出的质疑,全是非艺术性的客观事实,实打实的证据。
看来戴海燕果然从戴熙那得到了不少资料,这种考证手法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您说,清明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放弃辩解。
“画上的不是春景,而是秋景。而‘清明’二字,就是盛世清明之意,是张择端为了吹捧宋徽宗的统治而起的名字。现在不也一样么?人民安居乐业,歌舞升平,等等等等,都是套话罢了。”
“那上河呢?”
“那就更简单了。汴河是自西京洛口分水,从西南方向的西水门进入城区,过旧郑门、州桥,最后从东水门流出,继续向东而去。它横穿整个宋代京城,等于是御用之河,尊称为上河。”
我闭上眼睛消化了一阵,复又问道:“姑且认为你说的是对的,‘清明’与‘上河’二字可以这么解释,但跟残本有什么关系?”
“关系非常大。”戴海燕的声音一直保持着平淡,但却不容置疑。“你看这卷子的左边。”
这是《清明上河图》的结尾部分,这里画的是一个十字路口,行人车马簇拥其中,四角的店铺里也都热闹非凡。再往左一点点,景物戛然而止,变成空白处,全是历代收藏者的题跋和印章。
“你不觉得,张择端选择截在这里,显得很突兀么?左侧边缘处的街道只画了一半,就连店前树木,都只画了半个树冠。这根本不像是画完了,更像是被截取走了一段。”
“不过这个只是猜测而已吧?”我胆怯地问道,生怕自己的问题又很蠢。
戴海燕看了我一眼:“你要证据是吧?张择端画的是汴京东南城角,以汴河为线索,绘出汴京城郊到城内的沿岸景物。他为的是表现盛世清明之景,那么汴京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标,是绝对不应该遗漏的。”
“什么?开封府?大相国寺?”我对宋代历史不熟,只知道这些评书里耳熟能详的地名。
“金明池。”戴海燕的指头点在《清明上河图》的左侧空白处。
金明池我知道,那是个周长九里三十步,是个方形的水池,位置恰好在汴梁西南角的西水门外,汴河南岸。这个地方,可以演练皇家水军,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还允许百姓进入游览,观看水戏,还经常举办赛船夺标比赛,是汴梁一处特别热闹的地方,大体相当于现在的首体和工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