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2

作者:马伯庸

    我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二话不说,纵身从窗户跳了出去。我只觉得身子一轻,有那么一瞬间好似要飞起来一样,然后重重落在地上。这地上非常柔软,我直接陷了进去,居然没有受多大冲击,唯独鼻子里充满了腐臭。我挣扎着爬起来,环顾左右,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大片垃圾堆中。这里堆满了沤烂的食品、破旧的塑料袋、女人的卫生巾、避孕套、针管、粪便、破烂不堪的衣服和说不出来历的垃圾。它们杂乱无章地堆叠成一座座小山,厚度惊人,我甚至还看到一只腐烂了一半的人手从垃圾里伸出来,向着天空。我挥手一挣扎,一大片苍蝇群“嗡”地惊飞,好似剥去一层黑纱似的。

    这里四个方向被四栋楼房围住,仅有的空隙被木板和瓦楞棚填塞得满满。看来这里的住民从来没考虑过把垃圾运出去的问题,直接丢弃在这里,形成一个城中垃圾山。

    药不然也跳下来,我们两个挣扎着起来,试图从这个垃圾山上爬开。追兵从窗户探出头来,药不然二话不说,举枪就射,上面的人赶紧把脑袋缩回去。

    药不然看了一下周围环境,手一指,我们两个跑到一个与垃圾山平齐的窗户口,又是一脚踹过去,窗户应声而裂。我们顺着窗户钻进去,里面是一间极狭窄的屋子,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女人坐在行军床上,正在给自己注射着针剂,门外无门,只被一个粉红色的门帘隔开。我们突然闯入,她吓得把针头都弄断了,发出痛苦的叫喊。

    我和药不然顾不上管她,掀开门帘冲了出去。一出门,我才明白,为什么钟爱华说你就算出得了房间,也走不出九龙寨城。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立体迷宫,几栋铅灰色的大楼之间被无数管道相连,密布着数不清的通道和招牌,高高低低的棚户和垃圾山填塞其间,错综复杂,让人眼花缭乱。除了污秽的灰褐色和惨白色,其他颜色都被侵蚀无踪。几缕阳光从天顶垂下来,仿佛这已是上天恩赐的极限。

    “我的天。”我不由得感叹道。药不然一拽我胳膊:“等你以后写回忆录再感慨吧!快走!”

    “你知道怎么走?”

    “不知道,我也是被人带进来的,凭直觉吧!”药不然说。

    这里之所以被称为迷宫,除了复杂,还在于它的不可预测性。你完全没法用正常的建筑逻辑去猜测。你眼看一段上去的台阶,可能走到尽头却是一面水泥墙;你以为前面被两间小屋挡住无路,却会发现旁边有一截木梯子,过往行人需要爬梯子从屋顶钻过去。更神奇的是,我看到一处走廊突然拔高斜上,半吊在空中,然后朝左右伸出三条通道,可以跃向三个方向的楼层。

    我和药不然一路狂奔,旁边行尸走肉般的居民漠然地看着我们,似乎对这种逃亡已经熟视无睹。远处人影闪动,似乎是追兵杀过来。他们是地头蛇,自然要比我们更加熟悉地形。

    药不然一边跑,一边朝后射击,每次都引起一阵骚乱,但很快就会恢复平静。我们不知道在这个九龙寨城里跑了多久,感觉一直在绕着圈子。追兵的人数在逐渐增加,距离也在逐渐接近,而且对方也开始开枪了。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我们跑到一片开阔地,看到在空地正中竖起一个自来水龙头,一个浑身文身的马仔正抓着水管,手里抓着一把票子。旁边一排衣衫褴褛的居民,有老有少,各自提着塑料桶和碗盆,等着打水。

    “沿着自来水管子跑!”我喊道。

    “为什么?”

    “我记得钟爱华说过,九龙寨城没有市政供水,仅有的几个水龙头都是盗接的,被黑帮把持。如果是盗接的话,自来水管不会走地底,肯定是从地面接过去的。沿着它走,就一定能走出去。”

    “好主意!”药不然大声赞道。这时候,那个卖水的黑帮马仔注意到我们,警惕地掏出水果刀来。药不然一点也不客气,一枪把他摞倒。居民们先愣了愣,然后争前恐后地扑向水龙头,开始争抢水源。

    我们趁着混乱,顺着自来水管延伸的方向跑去。

    如果是正规市政工程,水管都是埋在地下,根本不可能追踪。可这里是无法之地,市政根本顾及不到,他们想接水,势必是在地表直接把管子架进来。

    果然如我预料的那样,黑帮根本不会精雕细琢地施工,他们的办法简单粗暴,从城寨外头沿直线拆毁沿途建筑和棚屋,愣拆出一条通道,然后直接把管子架设进来。所以这条通道很宽阔,可以供两个人并肩而行。

    这让我想起以前听到过的一个笑话。如何最快从一个迷宫里走出来?朝一个方向一路拆墙直线前进。

    我们顺着供水通道跑了大约十来分钟,拐过一个弯,前方忽然射来几道耀眼的光芒。在这个阴冷灰暗的城寨待久了,看到这光芒我简直要哭出来,那是阳光,那是出口,代表我们马上就要脱离城寨了。后头的追兵们也跟过来了,子弹开始擦着我们的耳朵飞过。药不然忽然“哎呀”叫了一声,跌倒在地。我连忙去扶他,发现满手都是血。

    我大惊失色,问他伤到了哪里,药不然龇牙咧嘴地说:“给打中屁股了,妈的,伤哪里不好。”

    “我扶你走!”

    “算啦,这种英雄场面不适合咱俩。我留下争取点时间,你赶紧走吧。”药不然挥舞着手枪。

    我急道:“怎么能把你扔在这里?”

    “你别忘了当初的约定。咱们是因为要干掉百瑞莲才联手的。你再磨蹭可就赶不上展览会啦。”

    “展览会是今天?”我一惊。

    “没错!你已经失踪三天了。”

    药不然给手枪重新填了子弹,然后蹭到一根柱子旁边靠住,朝后头开了几枪。那边的脚步声消失了,我看到几个人影躲了起来,探出脑袋用粤语大声怒骂着。药不然撕下一截衣袖,给自己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地上已经有了一小摊鲜血。

    “老朝奉的这个任务,可真麻烦呐。”他嘴里抱怨道。

    我望着这个家伙,心情很复杂,几乎想揪住他的衣领大声质问一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家伙是我的挚友,是我仇敌的爪牙,是我居心叵测的合作伙伴,现在又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到底他是什么心思,我完全混乱了,我现在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药不然看了我一眼:“哎,本来还说到了香港,咱们可以好好聊聊的……你说你干吗摔我的BP机呢?”我无言以对。药不然见我神情尴尬,哈哈大笑:“开玩笑的,真是的,是我讲笑话水平退步了,还是你根本就没什么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