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红的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来,顺着拳峰滴落在地,浸透衣裳的同时在地板上晕了小小的一滩。

秦晚吟到底是个弱女子,力气不大,因此簪尖只没入了半寸便被肌肉所阻挡,再无法前进。

对常人来说原是剧烈的疼痛,可秦朝只是闷哼了一声,随即抬手抚上她的脊背,安抚似的上下摩挲着。

“好了,没事了。我在,以后我都在。”

闻言,仿佛瞬间洪水决堤,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软了下来。

拔出的簪子叮当一声掉落在地,她缓慢直起身,垂着无神的眸子,一言不发地转身钻进被窝。

那只手上还沾着他的血液,艳丽的红与纯洁的白糅合在一起,极尽诡丽。

然而她却毫不介意手上的污秽,在被子里曲起双腿,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太累了,是不是睡一觉再睁开眼时,这一切都会变成梦?

如此想着,她缓缓闭上了眼帘。

秦朝让下人拿来干净帕子,握着她的手指一根根擦干净。两人谁也不说话,也无需说话。

做完这一切后,才带着还在流血的伤口离开了仪凤阁。

回到紫宸殿,他并未叫太医,只是脱了衣裳让曲总管为自己处理伤口,如过往数年来的每一次一样。

曲总管的手法已经十分娴熟,上药、包扎、他都进行得很是流畅,那双布满细纹的眸子看着伤口时,也同以往一样毫无波澜。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正当将药粉撒进伤口里时,他却开口说话了:“陛下这是何苦呢?将长公主留在身边,受伤的只会是自己而已。”

秦朝蹙了下眉。

对宫闱之事一贯沉默的曲总管,今日却破天荒的选择了发言,这让他不免感到一丝惊奇,于是侧眸睨他,“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做久了,偶尔也是会叛逆一下的,还望陛下不要怪罪。”嘴里虽是这么说着,那张已有褶皱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抹浅笑。

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既是第一次多话,便允你说吧。”

得了主子的允许,曲总管当真滔滔不绝起来:“奴不敢置喙陛下之事,以下纯粹都是奴的个人见解罢了。”

“其实在奴的角度看来,陛下与长公主之间是一个死局。长公主如今想要的,无非是自由,可陛下能给的,恰恰没有自由。”

话及此处,伤口也刚好包扎完毕,他将衣服一件件给秦朝穿好。

同时又道:“其实这盘棋,陛下从一开始就下错了。恕奴多言,陛下当年不该杀了景公子的。至少,不能在新婚之夜杀了他。”

闻言,秦朝倏地转过头,深邃的眸子在他脸上逡巡。

若是换做旁人,早就吓得跪在地上打哆嗦了。可曲总管却始终垂眸伫立,坦然接受着他的审视。

少焉,他收回视线,“继续说。”

曲总管微微颔首,继续道:“陛下想将长公主留在自己身边,方法原本有很多种,可陛下既然已经选择了最不可行的一条,奴便不为此多言了。不过这个死局嘛,倒也不是没有一丝生机。”

整理衣领的手忽地被秦朝攥住,只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沉声问道:“你有办法?”

“是的,奴有一个主意。”他继续整理着衣领,将口中的主意仔细剖析给秦朝听,“长公主虽然恨您,但也需要您,不是吗?您爱她,所以她利用您的爱明目张胆的折磨您,报复您,俩个人谁也别想好过。可若是...”

曲总管收回双手,噙着笑抬眸看他,“您不爱了呢?”

话音刚落,秦朝只思考了瞬息,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见他已知晓其中之意,曲总管又接着再推了一把,“依长公主的性子,您既是她的仇人,她就一定得将您推入生不如死之境才肯罢休。您就算现在把自由给了她,她也是不会走的,不是吗?”

他登时恍然大悟!

是啊,依皇姐的性子,她就算是死也要将她所有的痛苦,十倍百倍的还给自己。

无论是爱还是恨,都得需要一个对象不是?

皇姐恨自己,可同时也需要着自己。若是没有了他,她向谁复仇?她又去恨谁?

总而言之,他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自己。

想通这一点的秦朝当即心情大好,摆驾欲回自己居住的长宁殿。却不想竟在回去的途中,偶遇了一只“拦路虎”。

看着眼前这个因无意冲撞圣驾,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方才的好心情瞬间一扫而空,此刻心里只觉一阵烦躁。

他拧紧眉间挥了挥手,周围的侍卫纷纷上前,欲将她带下去杀了,却又听一声:“等等。”

示意下人放下轿辇,他缓步走到那女子面前,沉声道:“抬起头来。”

宫女此时已经抖成了筛糠,闻言,吞咽一口徐徐抬起头来。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因恐惧而面色惨白,却依然不难看出其五官的清秀娟丽,虽然比不上秦晚吟的姿容,却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儿。

“带回去。”

丢下这句话后,秦朝便再未看她一眼,转身坐上轿辇继续往长宁殿行去。

*

翌日,承恩殿的大火已经熄灭,有好几座宫殿都在这场大火里受到了牵连。

昔日极尽奢华,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却都变成了一座,只剩漆黑骨架的焦土废墟。

可它们原本就是死物,如今烧了毁了,也依旧是死物。

真正永远烧不尽毁不掉的,是刀刻斧凿般无法抹去的记忆。

秦晚吟醒来时,仿佛已经忘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如往日一样,神色如常地坐在妆台前由宫女梳妆。

恰在此时,拒霜走进,附在她耳旁不知说了些什么。她登时眸光一暗,丝丝危险气息在空中弥漫。

默了须臾,随着一声“知道了”,神色又恢复成与方才一般无二的模样。

午时,秦朝回来陪她共用午膳。

她静静望着面前手持奏疏,边看边吃的男人,冷不丁问道:“阿朝,你昨夜,在哪儿睡的?”

“在长宁殿,怎么?”他抬眸回视,目光并无丝毫闪躲。

“跟谁?”

“我一个人。”

荑指登时将玉箸握得极紧,眸子里涌上几分森然来。

今早拒霜告诉她的,明明是他昨夜同个一宫女,在长宁殿歇了整整一晚,他竟然欺骗自己。

秦朝继续一边看着奏疏一边用膳,不曾注意落在自己身上,裹挟着层层寒意的目光,以及她不动声色悄然移动的右手。

忽然,“哐当“一声,一只瓷碗在她脚下碎得四分五裂。

秦晚吟当即倒吸一口冷气,垂眸望着地上碎裂的瓷碗,捂着月匈口一副受到了惊吓的模样,然余光却始终紧盯着那人,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

却不想他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旋即开口:“来人,给皇姐换一只。”

“不用了。”她彻底没了心情,随手将玉箸往桌上一丢,“我没胃口,你自己吃吧。”

说完便起身往内室走去。

身后那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尾悄然漾起一抹笑意。

可那背影走了一半又倏地停下,转身折返回来,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走到面前,随即莫名其妙地突然抬手,掀翻了他面前的那只瓷碗。

秦朝皱了下眉,仰首看她:“你这是做什么?”

原本只是极微弱的一下蹙眉,却被她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脸色霎时如同结上了一层冰霜,难看至极。

要知道,以往别说只是掀翻他一只碗了,就算是昨日将簪子刺入他脊背里,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更不会像现在这般,用质问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原本早晨听拒霜禀报时,她还觉得他幼稚得很,用这种一眼就能识破的方法,想要引起自己注意。

可如今看着他眉宇间略微不耐的神色,她忽然又有些摸不清楚了。

这到底是他为了引起自己注意的手段,还是这么多年来自己的恨意,真的让他觉得厌烦了?

不,不行。

至少现在,她还不能失去秦朝的爱。

思及此,她将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放缓了语气问道:“昨日的伤,严重吗?”

他抿紧唇角,挥手让下人来收拾碎片,眉间那分不耐仍是未曾散去,“不严重,远远没有以前皇姐给我那一刀严重。”

说完站起身来,将奏疏交给曲总管,丢下一句“还有公事未处理完,我先走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仪凤阁。

一道恨不能将他刺出洞来的目光,始终粘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渐渐握紧,她崩直了唇线,一双眸里迸射出恶毒的光来。

夜里,秦朝处理完公事已是入睡时分,他回到仪凤阁时,没想到里面仍然亮着烛光。

于是他绕过屏风拨开珠帘,只见一具曼妙的身体侧躺在床榻上,单薄的一层纱衣紧紧贴合着她的曲线。

许是等得久了,人已经睡着。被褥边缘盖在月匈口处,半边雪白浑圆露出外面,一起一伏,似乎在吸引着人将唇贴上去,轻轻咬上一口。

喉结滚动一番,他按捺住身下躁动,抬手抚上她的额角轻轻摩挲。

手甫一碰上去,她便醒了。

迷离的眸子仔细辨别着眼前人,意识清醒几分后,唇角勾起一抹浅笑,“阿朝,你回来啦。”

她的语气温柔得就像一个正在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令秦朝当即恍惚了一瞬,不由自主地嗯了声,“怎么不让她们熄灯?”

“我在等你啊。”她坐起身,双臂圈上他的脖子,笑得极甜,“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是吗?在哪?”微微喜意泛上心头,他竟盈起了一丝期待。

只见她下床走到桌前,端起桌面上一个较大的方体盒子,来到他面前,眼底同样饱含期待地看着他,“打开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

一缕笑意不自觉爬上眼尾,没想到曲总管的意见如此有用,这才一日就看到了明显效果。

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盒子,却在看清里面东西的刹那,笑意凝固在了嘴角。

那个盒子里躺着的,是一颗血淋淋,睁着双目的人头。

正是昨日那个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