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下人效率奇高,江阴王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就有人抬着木桶进了内室,冬日的温度下,室内蕴着浓浓的白汽。

师南的面孔就笼罩在水汽里,复杂地看着两个下人放下桶后,从胳膊上勾的篮子里,面无表情的,一把把往里面撒着花瓣。

不久,水面上就浮了厚厚一层花瓣,粉的白的,香气怡人。

一时看不出是什么花。

师南:“......”还挺讲究。

江阴王府的下人一身黑衣,跟他们主子一样,浑身冷肃,撒个花瓣硬是撒出了扔暗器的感觉。

师南抱紧了胳膊,觉得冷嗖嗖的。

等看起来就不好惹的下人们退去,师南才缓了心神,没真个儿的脱衣服洗澡,而是偷偷摸摸扒在各个窗子面前,悄悄推开了条缝,往外看。

这一看,更绝望了。

这么小小的一间房,无论哪边都有人守着——无论从哪个方向突破,必然会引起骚乱。

师南悲伤地叹了口气,只能一步步看了,随后老实巴交洗了个香喷喷的澡,头发都未擦干,就去床上猫着。

他仰面躺着,一条腿曲着搭在另一条腿上,头枕在胳膊上,心里琢磨着江阴王出门的反应。

是被揭破心思,恼羞成怒了吧?

看江阴王那个被侮辱的表情,也不似作假,说不定真是单纯的起了好心?

师南刚起了念头,立马摇头:不不不,天上绝不可能掉馅饼,所有事情都一定有来由,除了觊觎他这个人,没有别的可能了。

不过没想到江阴王脸皮这么薄,三言两语就被击退了,这样看来,起码近几天不会动他。

师南又换了条腿,沉思,那他洗的干干净净,大白天的躺在这里做什么呢?

师南:“.......”是啊,躺这里做什么?

师南恍然大悟,弹身而起,低头穿鞋子的时候又有些莫名的羞怒,最后把锅全都丢江阴王身上——谁叫他态度如此暧昧不明?

师南仗着一个人在,小声骂骂咧咧,结果没骂几句,有人扣响了门,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小公子,洗好了吗?”

“......好了。”听见不是江阴王,师南冷静的多,穿好下人准备的衣服,去了外面。

一对一的话,除开江阴王,其他人他都有信心能制服,不过这道声音是不是在哪听过?

门外的人礼貌的等待了会儿,才推开门,露出一张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脸。

——赫然是曾管家!

司景明的老管家,怎么会出现在江阴王府!

师南瞳孔顿时缩成了针尖——物理意义上的针状瞳孔,只是被盖在纯黑的瞳片下,从外表看不出。

这对瞳片是西边相隔甚远的小国流传出来的,被师南偶然撞见,觉得有些意思,为了避免再次被人发现瞳孔的异样,买来戴上。

因此,曾管家没有察觉到异样。

他走了进来,笑着的对师南问道:“有没有哪里不满意的地方,尽管提。”

师南被热水泡松缓的神经,在此刻瞬间绷紧,“没有,很满意。”

曾管家又道,“花瓣浴可还合适?”

师南表情冷淡极了,“还行。”

实际上这简单的两个字,都是从微颤的嘴唇里,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生怕说的多了,就露了端倪。

曾管家既然在这,崽儿在哪?

崽儿与江阴王又是何关系?

还是说......崽儿得罪了江阴王,被江阴王......处理了,曾管家等能干的下人,被收进王府?

师南越想越多,具体体现在看曾管家的眼神,越发的冷漠,紧绷的下颌线几乎有了丝锋利的气息。

曾管家细细打量眼前的人。

听说王爷又从宫里带了个美人出来,继庄河死去,英郡王被赶出,这是第三个人了......

不得不说,这三人虽然相貌截然不同,气质都是同一类的,只是最后来的这个,容貌最美,只怕后来也很难有能超越。

曾管家很快接收了自家王爷的喜好,为了王爷保持心情愉快,减少发病的次数,他把良心全部喂了狗吃,露出迷惑人的慈祥表情,“我是王府的管家,叫我曾管家就行。王爷托我过来给小公子解答疑问,以免小公子心生不定,对王爷有所误会。”

师南安静了很久,久到曾管家都以为他睡着了,才道:“我想问,管家在府里做了多长时间了。”

曾管家先是一愣,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随后答道:“跟在王爷身边有十年了。”

师南眼神愈发刺骨,“中间没有换过主人吗?”

曾管家不解,“此话可解?自然是没有的。”

师南垂下了头,敛住杀意蓬勃的脸色,“没有,我就随便问问,所以王爷为什么要救我,我与王爷素不相识。”

“哎,这个就是缘分使然了。”曾管家好不容易等到正常的问题,酝酿已久的话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露出感慨的表情,说道:“小公子是否听过司景明这个人?”

师南猝不及防听见崽儿名字,抬头:“听,听过,他怎么了?”

曾管家摸了把胡须,“司公子在王爷手下做事,是王爷的得力干将,与王爷相交莫逆,无话不谈,包括提到过你。”

师南听到这里的时候,实在没忍住露出愕然之色,实在是这个发展过于出人意料了。

曾管家继续道:“小公子长得俊,很有特色,这不,王爷在宫里一眼就认出你了,把你带了回来。”

师南神情恍惚,“哦......这样啊......”

曾管家很理解他的茫然,毕竟刚才听王爷给他讲的时候,他也是半天没捋清楚之间的关系。

当时江阴王对曾管家说:“你去给他解释一下,就说——”

摘了面具的江阴王,神色极为复杂,嘴唇嗡动了几下,才说完剩下的话:“就说我与司景明相识,所以顺手帮了他一把,单纯搭把手,没别的意思。”

尤其是那句‘没别的意思’,说的特别重,看曾管家的眼神相当凝重,显然这句话才是核心。

曾管家没明白,“司景明不就是王爷您吗?我有点糊涂。”

江阴王默了一下,欲言又止:“他不知道我的身份,出于别的原因,暂时不能告诉他。”

他想了想,“要是他不信,你就说司景没有忘记和他的约定,让他不要急,在王府好好等着,不要乱跑。”

曾管家了然,表示理解。他虽然年纪大了,也听过不少风流韵事,王爷被勾起了小兴趣,隐瞒身份和人交往,寻求刺激也是能.......

曾管家:“......”不行,还是理解不了。

但曾管家没说什么,只是提出了盲点:“为什么要强调对他没别的意思?”这样岂不是自己砸了后路?

江阴王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看的曾管家莫名其妙的,才缓缓开口:“管家很感兴趣?”

曾管家狼狈离开,心道问一句怎么了,何必一副被戳中伤疤的恼怒样,别以为故作平静他就看不出来!

曾管家出神了会儿,就被眼前的手晃了晃眼,叫醒:“管家?曾管家?”

“抱歉,刚才想事情去了。”曾管家回过神,“小公子方才问了什么?”

“不碍事,我是想问,景明在府中吗?”师南笑了笑,冰雪消融,曾管家只觉得房内都亮了起来,再次对师南有了更新的认知,笑容越发亲和:“司公子不仅相貌俊美,身手不凡,脾气温和,处理事情的能力也是一流,所以王爷这几日交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给他,短期不会回来了。”

师南仍是有些怀疑,“那什么时候能回来?”

为了避免被怀疑,他微微有些羞涩,道:“我是不是很烦,就是有些,有些想他了,想多问几句。”

曾管家咳了咳嗽,老脸微红,瞅瞅,两人都进展到这一步了......

但他没有耽误正事,把江阴王交代的东西,一一和师南说了。

师南听得与司景明约定一事,就知道这事恐怕是真的了。

这样说来,一切都说得通了。比如曾管家根本不是司景明的管家,而是江阴王的,或许当初司景明在替江阴王办什么事情,曾管家暂时跟随而已,只是景明不方便与他说,才产生了今日的误会。

如此想来,江阴王之前恼羞成怒的反应也有了解释。

师南有些尴尬,又感到后怕,心道估计在江阴王眼中,他好心救了个人,却被他没头没脑调戏一顿,恼羞成怒都是好的,没立马拖出去砍了他,都是看在景明的面上。

有崽儿的关系在里面,师南也不觉得这地方难捱了,一脸如沐春风,屁颠屁颠把老管家扶了过来,还给他倒了杯茶,殷勤道:“那就替我谢谢王爷了,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让王爷别计较。”

曾管家摆手,“别,小公子休息好了,亲口去说罢。”

师南一想也是,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托人道歉,确实没什么诚意。

他爽快道:“好。”

......

解除了让人啼笑皆非的误会后,师南就收了心,再也没想着逃跑,毕竟崽儿的总基地在这里呢。

不过他也没闲着,本想着找江阴王说说话,道个歉,又觉得着实尴尬,还有些莫名的畏惧,便成日找曾管家打探情况。

曾管家对他也很亲热,没事就与他聊天,从曾管家口里,师南也了解到了与外界传闻不同的,另一面的江阴王。

石板路上的亭子里。

曾管家拢着带来温度的茶杯,望着虚空想了很久,才叹道:“王爷也不容易啊,外面人不知道,我们呆了多年的老人,才知道王爷的苦。”

外面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师南打起了精神,“怎么说?”

“王爷运道不好,打小就没了亲人,我遇见他时,就那么瘦个身子,”曾管家比划道,“痩骨嶙峋,根本看不下去,王爷救了老头子,就孤身一人去了军里闯荡。”

师南脑子里有了画面,瘦削的少年无父无母,自己都过不好,还救了陌不相识的老人。

这让他对江阴王有了别的观感,“然后呢?”

曾管家道:“外面人都传王爷乱杀人,王爷从来不关心这个,才不去解释。事实上那些扣过来的屎盆子,十件只有一两件是王爷做的。”

师南愣了下,“真杀过?”

曾管家沧桑道:“前几年世道太乱,什么恶人都有,王爷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讲究证据。所以你不要怕他,只要你不犯事,王爷从不冤枉无辜。”

师南小心道:“那些死的人是因为什么?”

曾管家脸上闪过一抹鄙夷,“叛国的走狗。”

“王爷在前线拼命的打仗,那些走狗就在后面给西武国的人报信,战乱时,人心太复杂,控制不住心里的欲念,就会变成这种人。”

曾管家简单点评,“死不足惜。”

“江阴王可谓是真英雄。”师南闻言肃然起敬,对江阴王最后一点的畏惧也没了。

曾管家很受用,笑眯了老眼,“王爷就是这么好的人,所以......”他若有所指道,“好好把握。”

师南茫然,“啊?哦哦,放心,我明日就去道歉。”

曾管家笑着摇头,年轻人啊,他是搞不懂咯。

不过说到见面,曾管家想起了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觉得还是做个预防比较好,万一这个看起来就很胆小的公子,碰巧遇见王爷发病......吓跑了怎么办?

曾管家越想神情越肃穆,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其实还有件事情,是王爷的隐秘,不可为外人道。”

师南被曾管家一通洗脑,坐在亭子里,听着底下潺潺的流水,感受贴面抚过的清风,只觉得心中阴霾扫去,心情大好,对拨开了神秘面具的江阴王,彻底失去了敬畏之心。

忽的听见曾管家这么一说,下意识接道:“说说看。”

说完才觉得太过唐突,他好像和江阴王不是很熟......

哪知曾管家欣慰地笑了,不等师南反应,说道:“王爷小时候经历那么多事,到底是个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创伤,所以——”

师南凑近了些。

曾管家很沉痛:“所以被刺激的,得了疯病。”

师南一时没握紧茶杯,水翻了一桌,“疯病?!”

曾管家怕他害怕,连忙安抚:“不是什么大事,就偶尔会犯病,也不会做什么,就是脾气执拗了点,容易钻牛角尖。”

“呃,还有的时候会串了记忆,记错什么事情也是有可能的。”

他极力掩饰心虚,落地有声:“这种情况很少,总之不是什么大问题,你放心!”

师南:“......”你管脑子有病叫小问题?

但曾管家实在表态的信誓旦旦,一副我见的多了,没大毛病的模样,师南琢磨可能是他大惊小怪,便也没放在心上,略过了这个话题。

......

次日,天空澄碧,纤云不染,和风送暖。

一大早,师南打扮的利落齐整,对着外面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真是美好的一天呢。

他精神抖擞的去找了江阴王。

被曾管家“泄密”了几天,再加上江阴王在他面前失过态,师南已然不怕他了,甚至觉得江阴王没什么朋友,有些可怜。

为了感激江阴王的恩情,他决定带江阴王出去钓鱼。

冬日破冰钓鱼,这么平凡的活动,江阴王一定没感受过!

师南这样说的时候,江阴王果然可疑的沉默了会儿,估计心里想去的很,又碍于多年的冷峻王爷包袱,没立刻答应。

于是师南很有眼色的,主动热情拿出让曾管家准备的钓具,道:“走走走,我东西都准备好了,不去岂不是白费?”

江阴王这才缓缓点了头,“好。”

师南唏嘘,这不是挺好说话的嘛,褪去了主观的看法后,他觉得这个样子的江阴王,其实很温柔。

江阴王没让下人和曾管家跟着,独自和师南去了钓鱼的地方。

师南一个人说笑了一路,江阴王倒也脾气好,时不时嗯了句,应和着他,也让师南彻底失去了提防,等到了目的地,不经意问起:“出来玩还带面具啊?”

江阴王目光落在他期待的脸上,轻声道:“不方便。”

师南不明白哪里不方便,可能是两人还不熟吧,于是转了话头,开始左看右看,“我找找哪个位置比较好,钓鱼我经验丰富,一定不让你空手而归。”

江阴王沉默地看他兴致勃勃到处跑,什么也没说。

师南跑了一圈,回到原地,“我看了看,还是这里最好,今天不冷,风吹着也舒服。”

他找了个地儿,也不嫌弃,席地而坐,掏出长长的鱼竿,转头一看江阴王还在原地,招手:“过来呀,愣着做什么?”

江阴王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看了他一会儿,才抬步走来。

还剩几步就到师南身边的时候,湖边突然吹来一阵强风,刮起了浅浅的沙土,有几颗不长眼的,就吹进师南的眼中。

师南被糊了眼睛,下意识上手揉搓,揉了几下,再睁眼——

一个黑色的片状物体,就这样当着江阴王的面落了下来......

偏偏当事人还没觉得不对,眼角挂着生理性的泪水,眨了眨眼,朝江阴王看来,“我眼睛是不是红了?”

一黑一浅的双眸,就这样映在了江阴王的眼中。

江阴王顿步,一股热血瞬间涌上了头顶。

突如其来的风吹得更猛了,半结冰的湖面,像被打碎的镜子,泛起了猛烈的涟漪。

江阴王就眼睁睁看着那个薄情寡义的人,仰着张漂亮的小脸,无辜纯净的眸子望来,丝毫未察觉到暗涌的危机,还不知死活地问他。

“红了吗?”

江阴王瞬间赤红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红了红了,满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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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大肥章,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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