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是我欠你一大份情。”夏乔北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失真,因为跨星通讯信号不够稳定的关系，视频窗里的他还?出现了细微的音画不同步。
等这句难得温和的感激传到正独处在专属休息室里的总长官耳畔时，总长官柏杨已经欣赏了一会夏乔北动口不出声的“默片表演”,内心偷偷想要笑，而一听请夏乔北话的内容,他又迅速端正了心态，正色下来。
柏杨摇摇头：“你跟我?这么说话,就有点过分客气了。”
“我?只是阐述事实。”隔了有?一会，夏乔北才在通讯那头又回?应道?。
看背景，夏长官这会应该也是在自己的专属休息室里,他把?视频窗拉得不算近,整个上身都入了框，柏杨往他身后看,能隐约看见一点闪着浅蓝色光芒的“透明膜”围在夏乔北四周。
那“透明膜”是双重隔音防护屏障。
柏杨：“你……”
你也太过小心了。
你这虫就是在这些方面太严谨过头了。
两句回话选项同时出现在柏杨脑内,他斟酌了一会，发?现好像哪句说出去都不太对，干脆在“你”后面直接接了个“啊”，让自己的话强行变成一声感慨一般的叹气。
柏杨其实能理解夏乔北的小心,毕竟事关对方弟弟和双亲。
假如说起先,进化迟滞作为一个偶然降临的特例,还?仅是夏家小少爷夏乔安一虫的事情,那么在经由异族研究员热心提供的检查，发?现进化迟滞的根源得追溯到夏乔安出生之?前,疑似牵带出了一起发生在幼崽诞生前的“蓄意谋害案”后,“进化迟滞”便没法?再?当做一桩偶然事件去看待，它背后盘踞着阴谋的影子。
……而至于夏乔北的过分严谨，柏杨扪心自问,他跟夏乔北从学院同窗到步入职场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够了解这只虫一直就是这个性格吗？
他当然了解，所以这话就也不必再?说。
“……你也就是弟控晚期的绝症发?作起来，看着像想顺着信号爬过来揍我时没那么严谨。”感慨完，想起自己前两回接通讯时的惨痛经历，柏杨忍不住又贫了句嘴。
大概是刻在灵魂上的放飞因子属顽固症结，轻易无?法?根除抹去，柏杨总长官平日里碍于工作要求，指挥下令时看着还?是很认真严肃，一本正经的，但他一旦转到私下里，骨子里的放飞就再难以自抑。
尤其面对对象越熟，越抑不住。
就像柏杨深谙夏乔北是个私下里也严谨如斯，只在涉及家虫兼弟控发作时才“判若两虫”的家伙，夏乔北也了解柏杨。
夏长官知道这位旧日同窗虽然嘴上容易听着不太靠谱，总在严肃话题里插玩笑话，但他信任柏杨的虫品和反应能力，爱开玩笑除去是对方压抑不了的天性所致外，其实也是对方迂回?的气氛缓解方式。
之?前链接检查仪器的反馈屏突然接连亮起红灯，柏杨当机立断放下隔音屏障，让异族研究员们的讨论声被圈在了有?限的范围里。
异族研究员那边，主要是跟夏乔安建立了不薄的友谊才插手这事，跟夏家和小雄虫双亲都谈不上有?利益牵扯。
高等虫族这边，被柏杨放在“有?限空间”里的不是他的亲兵，就是虫品综合考察绝对过关的对象，不必担心有?谁会嘴上没门，听到什么都不分轻重的嚷嚷出去。
夏乔北由衷感激柏杨传回?的重要消息，也感激对方及时遏制了消息的进一步传播。
思及自己前两次发?来通讯时的态度确实远算不上好，还?提前为这位功臣预约了一个“拟真训练场见”，夏乔北咳嗽一声，也没否认对方对他“弟控晚期”的指控，只继续温和地说：“上一次我在通讯里说的事情，你可以当做没发生过，等你这次带队回?来，我?承包你一周的三餐，去餐厅或者点外送都随你。”
柏杨一听眼睛都亮了：“真的？！”
舰船上的食物配给和可选种类相当有?限，即便是总长官，也没有太多特权，更何况柏杨也不爱在团队里给自己搞特殊。
但，这当然不能代表他真的就是个一年有三百天都天天吃能量套餐，还?吃得无?怨无悔的伟人。
就“吃”的层面来说，柏杨长官恐怕和律小队里的叶挺有共同语言，过去，他也是每逢月末例检前都要忧心体脂率超标，然后去夏乔北那里跪求挨揍……不，是跪求夏乔北陪他做体能加训的一等作死好手。
“真的。”夏乔北好像是被柏杨给逗笑了，他被一腔深重顾虑压平半天的嘴角终于翘了一下，而通讯延迟延长了这个微笑，到他那头还?有?事要忙，先一步断开链接后，这个小小的微笑还?被定格在视频窗上。
柏杨免去了一回?虫生危机，回?去后不只不用担心要在训练场里被打得形象全无了，还?忽然有了一周美食的供应担保，心情别提多美妙，出休息室时的脚步都有点发飘。
被他刚抵达休息室门口的副官用复杂目光看了好几眼。
“跟启明号那边的负责船员商量完了？”出门遇到下属，尽管副官也是可以归在“能当此虫面放飞”范围的对象，不过好歹这会已站到了休息室门口，不再?是呆在更封闭安全的室内了，柏杨一秒切换成正经模式，问起副官工作进展。
副官手上拿着四张数据板，最?顶头那张还?亮着，他将这些数据板逐一呈给长官看：“临时通行桥的改建和维护，两边船员的通行管理条例，以及兼顾了两边虫手调配的通行桥防卫轮值表都已商量完毕，具体如您所见，等您和那边的帕拉古船长都确认过没有问题，这几份表格就能加盖电子印章，作为正式文件下发?下去。”
柏杨“唔”了一声，他还?是更习惯在心底偷偷管隔壁船长叫“彩虹章鱼”，听到“帕拉古”时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位章鱼船长的名字。
帕拉古践行了他借自己大副之口做出的承诺——但凡他们的仪器真的能帮助上夏乔安，可以替少年雄虫检查出阻碍了对方顺利进化的根源，在拿到详细报告后，他们会连后续根源清除一并跟进，争取帮夏乔安完美解决进化迟滞问题。
也因此，两艘本以为只是短暂碰头的舰船，成为了需要相处更长一段时日的伴行舰。
刚才柏杨在自己休息室内单独联系夏乔北，副官正是去忙活了半天双舰并行时需要注意的琐碎事项。
柏杨单手托着数据板，用空手拍拍副官肩膀示意对方辛苦，他原本正要跟对方一起返回?办公区，准备坐下来后再仔细看过这些数据板。
忽然，他余光里有?道?身影晃了过去。
柏杨扭头，看见那身影穿着他们正式军的军装，却穿得格外松松垮垮，仔细一看，外套根本就没认真穿好，是直接披在了肩膀上，还?大摇大摆的绕过了前方走道?口，看都没看这边皱眉盯他的长官一眼，眼看就要仪容不整地打长官面前过去了。
“站住！”柏杨条件反射出了声。
他自己放飞也都是在私下里，从不会公然违反舰船管理条例，他们第三舰队的正式队员基本全是——至少外表上都是——严谨认真的款，还?从没有?谁把?制服穿成这样，就敢在舰内乱晃。
柏杨一边心下惊奇队伍里何时有了这样一朵奇葩，一边大步走过去，同时追问：“你怎么回?事，新兵入职守则考核忘光了？基础仪容考校谁给你做的？你同屋的队友也没有提醒你这样穿是违反舰船纪律？转过来！”
总长官的质问宛如连珠炮，一路“哒哒哒”的发?射完了。
跟着柏杨一起往走道那头看了两眼，忽然觉得那身影十分眼熟，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的副官根本插不进话，只能随着长官一起快速往那边走。
“将军。”在柏杨终于“发?射”完毕之?后，副官立即小声说，“这好像是……”
他没说完。
“仪容不整”的“奇葩”已经很听话的先站住脚后又转了身，露出一张干净清秀的少年面庞。
柏杨在看清他长相后自动闭了嘴，认出这是谁，哑火了，内心还?有?点愁苦——要完，怎么是夏乔北他弟！
高等虫族的军部入职考核里，也有?身高体重这两大基础项。
柏杨方才走近了看对方时，心里其实就也感到了不对，觉得自家船员里像不该有身形这么单薄的虫，他们的制服也都是按着每虫体型量身定的，不会出现这种严重不合身的情况。
但假如是还没发育完整的未成年虫穿了他家成年“预备伴侣”的外套，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好意思。”被叫住的夏乔安很好脾气地说，“我?还?没有看过新兵入职考核守则，不太清楚舰船纪律有?哪些，律在我醒来之前已经走了，我?记得今天上午是有支队长们的例会，所以等我?出门时，也没有谁能提醒我?——您不介意的话，可以请虫将相关管理条例都发给我?一份吗？”
“……”柏杨就被小雄虫意外的礼貌弄愣了一瞬。
尽管虫在星外，对于星内流言蜚语的获取能力不够灵通，但夏小少爷进化迟滞一事已经发?生了有?好一阵，柏杨对于那些有?关夏乔安的流言有?所耳闻。
流言这种东西，当然不可尽信，而夏乔北是个令虫绝望的弟控晚期，小雄虫干什么都能用充满兄弟爱的滤镜去看，所以夏乔北对于弟弟的评价，就也只能信上最?多七成。
两厢一综合，柏杨心目中，起先对夏乔安即是有着个“娇生惯养，气性颇大，但本性不糟，会用别扭方式关怀家虫”的印象。
他没想到夏乔安对于不太相熟的外虫也会这么讲礼。
“不……咳，是我看走眼了。”意识到自己训错虫的柏杨回过神，连忙摆摆手，语气温和下来，“你半天前才登上这艘船，不了解它们很正常，你本就也不需要那么严格的去遵守守则和条例。”
“但看一下也还?是非常有必要的。”夏乔安接话道?。
少年一边说，一边还重新整理起了自己的衣服。
两只成年雌虫这会也都能看得出来，少年并不是故意想把制服外套穿得那么松垮，只是对方正穿着的外套显然是属于律的，以雌虫跟小雄虫之间的体型差，夏小少爷怎么穿，都只能穿出宽松效果，看着像偷了他虫的衣服。
偏偏，夏乔安本虫竟毫不觉得穿着宽大外套到处跑有?失形象，他先把?那挺括的军外套从肩上揭了下来，露出里面属于他自己的合身衬衫和针织马甲，再?把?拿在手中的外套展示似的整个抖开，然后胳膊伸进一边袖筒，外套一扬，另一边行云流水地接上，最?后双肩微微一动，肩线便贴合上肩膀。
外套被相当讲究地穿好了。
假如能忽略掉制服的肩线与小雄虫的肩并不吻合，本该掐得正好的腰线在小雄虫这里直接成了不收腰，制服外套的长度也快盖到小雄虫大腿的话……这简直是宛如军装广告般的一场穿衣展示。
还?是头一回?在自家船上见识到谁这么穿衣服，两只成虫一时差点看愣了。
就在柏杨跟副官不约而同陷入失语时，认真穿好了不合身外套的少年继续问：“请问，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副官先长官一步回过神，他看了眼不知道还?在想着什么，表情有?点奇异的长官，迟疑数秒，试着迂回?问了小雄虫穿律外套的原因：“是因为之前的衣服出了什么问题，一时换不过来吗？你们落在空间站的行李已被搜救队伍带回来了，暂时存放在先于你和第三舰队汇合的于丘那里，不过他因为要陪护弟弟于洸，这会不在这艘舰船上，我?们可以派专虫去替你取回?所需物品。”
这短短几日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夏乔安听眼前雌虫提起于洸，才想起自己把?他原本的出星陪护虫和救下的另一只小雌虫忽略了有?一会。
而他嘴上只是答：“不完全是因为衣服换不过来。”
回?神的柏杨和副官一起看他，便见少年好像忽然就有?一点不好意思。
“我?看过了舰内公告板上的行程公示表，支队长们的例会大概在十循环分后结束。”少年说，“我?准备过去接一下律，然后跟他一起去用餐。”
柏杨：“唔。”
副官：“是这样没错。”
所以呢？
还?没觉察到危机两只成虫一起用疑问眼神继续看夏乔安，鼓励小雄虫说下去。
这据说对降级匹配十分不满的小少爷就慢慢眨了两下眼睛，把?他可以完全被军外套盖住的手臂抬起，指尖都被遮盖在袖筒里地说：“我?觉得律看见我?穿他的外套，应该会很高兴。”
柏杨：“……”
副官：“……”
与传闻截然迥异的乖巧有礼，还?会为了哄匹配对象高兴而穿上雌虫的制服外套，再?加上那副基本无可挑剔的漂亮皮囊加成。
杀伤力三重翻倍！
大龄单身虫猝不及防遭遇迎头痛击，嗅到了小年轻们感情势头良好的酸臭气，一直到看着小雄虫微微一鞠躬，然后转身迈开步子，又轻快地走了，柏杨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已经本能地冲夏小少爷点了头，让对方赶快走虫。
他甚至还强挤出了一线温和的微笑：“我?觉得他会的，你快去吧，支队长会议室就在第四走道尽头。”
——您快走吧！
这才是柏杨说话时的内心真实写照。
“……谁传得谣言？”等夏乔安走远，绕过前方通道?口看不见了，柏杨才又开口，“谁说的夏小少爷特别不喜欢他的匹配对象，又是当众让律没脸又是把律专程喊出去虐打了来着？这是特别不喜欢会有?的态度吗？”
副官不期然想起了长官之?前在通行桥上做的“概因多年没好好接触过雄虫才连常识都忘了”发?言。
他默默算了算自己的空窗期，然后发现没什么可算的，他从出生到现在都是空窗期。
“传闻本就不可尽信。”心酸收起了小计算器的副官答，并决定赶快把?这令虫忧愁的记忆盖过去。
他提醒长官：“这几份文件需要您在下午之?前审核完毕，我?们最迟得在舰内时间下午三点前发?布联合管理条例。”
柏长官重整心情，带着数据板继续奔赴办公区时，另一边，夏乔安又拐过一个走道?口，进入了一片虫流量相对更大的区域。
因为他那身装扮实在过于吸睛，几乎每只视线扫到他的虫都要怔上几秒。
就算是起先没看到夏乔安的虫，在同伴抢先一步看见夏小少爷这不同凡响的装扮后，也会被回过神的同伴赶紧戳上一下，被拉着一起围观这“奇景”。
而备受瞩目的少年面色泰然，大大方方从各色视线中穿行而过，一路走到了支队长例会会议室门口。
他驻步时先看了下时间，像是确定自己不会等太久了，便没有?前往会议室旁标配的小休息室，直接往会议室门旁的墙上一靠，然后调出终端屏幕，打开了个似乎不需要联网也能玩的小游戏，开始跟屏幕上不断滚动出的数字程式“拼杀”起来。
律上午的例会结束时，按着支队长们以小队编号为准离席的惯例，他走在第三位，却发现A组队长跟B组队长出门时都顿了一顿，然后两虫就不走了，不约而同回?头看了他一眼。
末尾的支队长摸不清前面情况，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前面的A队跟B队意识到自己挡了路，没吭声，一起往外继续走了几步，站在走廊上又扭头看律。
律同样不想耽误后方虫的时间，几乎是同时跟着他们往外走，当他迈过磁控门门槽的刹那，视线还落在前方看着他的两虫身上，眼尾余光却觉得自己瞥到了什么不可忽视的东西，迅速扭头。
然后他就明白了前面两位队长频频回?头看自己的原因。
穿着他的外套的雄虫正倚靠在墙上，见他看过来，眉眼一弯，冲他招手：“开会辛苦了。”
说着，对方直起身：“我?来接你去吃饭——你没有提前跟其他虫约好吧？”
律的目光静静在夏乔安的着装上扫过，他面上看着仿佛还?颇镇定自若，但跟在他后面出会议室的D组支队长以虫头担保，他看见律的耳后根悄悄红了。
并且所有?觉得眼睛有?点痛的虫都想不到，律这一点红除了雄虫又公然穿了他外套之?外，还?别有原因。
夏乔安刚刚对副官说的那句“不完全是因为衣服换不过来”，不是随口糊弄虫的谎话，跟于丘在空间站里分开后，他真的就只剩下了身上一直穿着的那一套衣服。
尽管这身衣服在小运载机上被简单清洗过一回?，还?算干净，但它毕竟也是随着主虫打过架飚过车的“苦臣”了，有?点脆弱。
昨晚，律久违的又跟雄主同处一室，还?没有倒头就睡过去，错失一同休息前美好时光，他大概有?点激动过头，原本只是想亲爪替雄虫脱个衣服——吃不了正餐，尝尝开胃小菜也好——结果没扛住夏乔安的逗弄，替虫解扣子时手一抖，让夏乔安的外套直接改头换面，彻底无?扣。
“好了好了，不用管它。”夏乔安啼笑皆非地按住律，“就先放在那里，今天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嗯？实在不行你明天把?外套留下来，我?出门时继续穿你的，我?的外套就交给你回?来后再解决。”
今天一早，律真的就留下了自己外套，才轻手轻脚出了休息室。
舰船内除非重要集会，不穿外套也不算多大个事，所以即便今天没有?外套的C组支队长看上去有点奇怪，起先也没有虫往其他方面想。
倒是还有?听见了星内传闻，对传闻内容将信将疑的，在背后偷偷琢磨，是不是那位据说很不待见律的夏小少爷故意不让律穿外套？
可不穿外套又算是哪门子的为难？
觉得这样能让虫违反仪容风纪么？
提出这个观点的虫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很快没再?提了，谁知等到临近中午，他们就看见了一个大摇大摆穿着雌虫外套出门的夏小少爷。
并且律看起来毫不觉得这是为难，对此欣然接受。
为难？不，这分明是他虫间的小情/趣！
第三舰队这艘终年迎不来几名雄性造访的舰船上，难得来了只活生生的本族雄虫，却还自带伴侣，这一日里，舰内餐厅的气氛就尤为凝重，几乎所有?虫都有意无意要“路过”夏乔安跟律一下。
直到隔壁船的迪恩“哒哒”跑过来，喜气洋洋地蹦跶进餐厅，小男孩根本体会不了有?情感及生理需求的成虫们的复杂心情，直奔夏乔安，还?一把?扒拉住雄虫胳膊，说：“哥哥，我?们有新进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