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卿惊喜道:“醒了?”
小孩从床上坐起身,淡淡地看一眼药碗。
他七八岁的模样,大头小身子,精雕玉琢,脸上还带着点儿婴儿肥,却莫名其妙充满了威压。
他的头发漆黑发亮,并非像中原人般长发及腰,而是短得恰好落在肩头的卷发。
闭着眼睛的时候,他很像潇潇,当他张开眼睛,就不太不像了。
潇潇的眼眸干净明亮,充满孩童的天真,而面前的小男孩,瞳孔漆黑,深不可测,探不到任何明显的情绪。
“你救了我?”男孩询问的语气没有丝毫温度。
颜卿点点头。
男孩脸上复杂的神情转瞬即逝,“我在鹿城外,为什么要出城救我?”
颜卿心下诧异,反问:“为什么不能出城?”
男孩微怔,半晌才道:“对,没有规定你不能出城。”
收起冷漠的尖刺,男孩无辜茫然的样子又像极了潇潇。
颜卿心软成一片,“有人看到城外出现尸体,我们去查探,无意中遇到你,一切都是缘分。”
“……缘分?”男孩低下头,喃喃道,“天命不可违吗?”
颜卿不太理解他的话,他感觉男孩的心思比想象中要深。
男孩受了重伤,目前最要紧地是治伤。
颜卿从桌上拿起自己精心准备的小鹿递到男孩面前,哄道:“等你喝了药,我给你小鹿,怎么样?”
男孩抬起头,看到他手中的小鹿,瞳孔微微收缩。
颜卿把小鹿递过去,下一瞬却被男孩用力挥开。
小鹿摔落在地,咕噜噜滚了几圈,无辜又可怜。
颜卿愕然。
男孩冷冷地说:“我不喜欢小鹿,也不想喝药。”
颜卿怔忪片刻,将小鹿从地上捡起放在桌上,闷闷地从房间里走出去。
呼——
风雪袭来。
颜卿深吸一口冰冷的气息,望向黑白混沌的远方。
他不是潇潇。
颜卿怅然地想。
不知何时大雪又开始纷纷扬扬而下,颜卿在屋外整理片刻心情,又回到屋内。
屋子里,男孩躺在床上,似乎又睡着了。
夜已深,颜卿小心地将其中一盆火移到圆桌前,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陷入沉睡。
夜色静谧,呜呜的风雪声环绕。
屋子里悄无声息出现一个庞大的巨兽虚影,虚影周身燃烧着跳跃的火焰,两只黄铜色眼眸泛着骇人的血色。
巨兽走到床边,低声询问:“主人,您的内伤还好吗?”
床上的男孩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巨兽观察他片刻,叹了口气,“当初劝过主人,您刚渡劫醒来,灵魂不稳,不要妄动灵力杀人,否则容易反噬……”
长长的睫毛微颤,男孩睁开双眸,冷冷看它一眼。
巨兽后退一步,改口道:“那些追杀者确实得杀,他们丧心病狂,不杀对不起死去的巫族人!”
男孩没说话。
巨兽又感慨道:“渡天劫居然会时光倒流,我活了上万年从来没听过。”
床上的人用手遮住眼睛,哑声开口,“时光倒流有什么用,该发生的依旧发生了。”
巨兽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桌子上放着的小鹿。
他和主人共享记忆,知道主人所有事情,主人一直无法释怀的事之一便是当年母亲带着他逃亡鹿城途中,藏在一户农家里,主人那时只有八岁,看到庭院里有一只小鹿,便高兴地走到庭院里喊道:“娘,小鹿!”
后来暗杀者很快出现,母亲死在那场追杀中。
主人每次都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走出去,为什么要叫出声。
巨兽也知道,主人小时候经常做噩梦,梦里回到母亲被杀的那一天。
时光倒流,却回到母亲身死之后,主人的心情可想而知。
巨兽踱步到颜卿身旁,问:“主人,要杀了他吗?”
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居然送小鹿给主人!
巨兽身上的火焰倏然高涨,张牙舞爪。
男孩声音清冷,“他救了我,不能杀他。”
“可是他救你不安好心,以后会夺走你的内丹和血肉。”巨兽不满道。
“这一世,他还没有做那些事。”
“早晚都要做……”巨兽恨恨道。
男孩从床上缓缓坐起,声音冷冽而不容置疑,“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为了还没发生的事杀他,懂吗?”
他看了一眼颜卿,随即转开头,似乎多看一眼都觉得脏。
巨兽刨了刨地面,嘟囔道:“主人拼着反噬的危险,特地把追杀者引到城外杀掉,就为了避开他,没想到还是被这人救了,他就是个避不掉的灾星,我呸!”
避不掉?
男孩目光若有所思。
*
颜卿迷糊地睁开眼,一动便感觉半边身子都麻麻的,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慢慢活动手臂,经脉活络,身体才从麻痹状态恢复过来。
窗外天光大亮,时日不早。
转头看小孩,却发现床上空空如也。
颜卿愣住。
小孩不见了!
脑子瞬间清醒。
颜卿急忙走出房间,刚想喊小孩的名字,出口才想起,他居然不知道小孩叫什么。
仔细想想,那孩子也没有主动坦白的意图,似乎从一开始就打算离开。
颜卿敏锐地感觉到,对方不喜欢自己。
颜卿有些怅然。
等怅然过后,又忍不住担心,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内伤又没好,在大雪天能去哪儿?
修士的事也没问。
颜卿马上通知剑值守,让他派人去寻,自己也顶着风雪出门。
颜卿不会运用灵力,所以风雪太大的时候,他会感觉到冷。幸好身体早非凡人,即便感觉冷也不会严重。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猛烈的撞击声。
风的声音极大,很快掩盖了那声撞击。
颜卿耳力极好,循声而去,绕过一处堆满雪的房屋,看到房屋后面的雪地里,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浅浅的坑中。
灰褐色的衣服,冰天雪地里裸着双足,眼熟的装扮。
“小孩!”颜卿快步走过去喊道。
雪地里小孩似乎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
漆黑的瞳孔里浮现出深深的错愕。
“你没事吧?”颜卿快步走到他身边,关切问道。
小孩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颜卿刚想说我找了你好久,忽然感觉到风雪里有什么在迅速靠近。
比雪更冷,比风更厉的东西。
没有任何思考,颜卿迅速拔出腰间的佩剑往充斥着白茫茫的空中用力挥动。
叮——
至陵剑的剑刃和某种坚硬的东西撞上,巨大的力道随之传导到手臂,颜卿痛得差点将至陵剑扔出去。
“狗杂种!”
空中出现一名矮小的男子,手持弯刀。头发短而利落,眼睛的瞳孔呈现如蛇一般的细线。皮肤黄棕色,嘴角流着鲜血,像是受了伤。
蛇族人。
颜卿一眼便知晓。
他说话的方向,对着颜卿身边的小孩。
小孩没说话,目光幽深而挑衅。
男人似乎被他态度气狠了,再度扬起弯刀消失在原地,瞬间出现在小孩面前,弯刀在风雪中闪着寒光。
颜卿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情急之下,伸手抓住弯刀的刀尖。
刀刃入肉,鲜红色的血液滴落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小孩眼露愕然。
颜卿顾不上小孩,紧紧抓着刀刃。
或许冻得太久,神经被麻痹,颜卿居然没有感觉多疼,表情也因为冻僵而没有多大变化,以至于在另外两人看来,白衣剑客轻松空手接白刃,神情从容。
短发男子被这一幕惊到,警惕地收回刀,问他:“你是谁?”
颜卿知道打不过他,虚张声势,故作从容地说:“我乃清灵宗东峰峰主颜卿。”
男子面露惊愕,“你就是至陵剑颜卿?”
颜卿微微颔首。
男子后退一步,蛇瞳中充满警惕,“颜尊者想要救这狗杂种?”
狗杂种?
颜卿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孩,他安静地站在原地,像极了潇潇。
怒气从胸口升起,颜卿皱眉,“什么狗杂种,他是我的人,放尊重点儿。”
身边的小孩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颜尊者想要保他?”男子面孔扭曲。
男子的表情太过狰狞,颜卿担心万一自己答是,对方会连自己一起砍,有点犹豫。但当他低下头,对上小孩清冷的视线,不知为何又充满了勇气。
“当然。”
颜卿答完,紧紧握住至陵剑,准备随时御剑开溜。
风雪呼啸。
气氛一触即发。
男子神色变换,半晌恨恨看向小孩,“算你命大!”
说完,男子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走、走了?
大冷天的,颜卿后背居然出了汗。天知道刚刚他有多想御剑逃跑,还好强忍着维持高深莫测的姿态当雕像,最终赌赢。
“啊!”
一声惨叫,颜卿抬头,由于风雪的阻隔,他没看清前方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男子忽然从空中掉下来,身下涌出大片血迹。
心头一惊,颜卿快步走到男子身边,发现他的后背出现一道巨大的爪印,仿佛被猛兽一击毙命。
猛兽?
颜卿环顾四周,没看到任何猛兽的影子,刚才也没发现有野兽攻击男人。
他有点害怕地退开,走到小孩身边道:“我们走。”
小孩没动,问:“为什么救我?”
“你一个人出来我不放心。”颜卿不能在小孩面前表现出害怕,强撑着说,“天太冷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他伸手拉小孩,伸手的瞬间看到自己满手是血,又连忙收回来,换上另一只干净的手。
小孩盯着他的手片刻,目光微动,随后点点头。
小小的手放入颜卿的掌心,颜卿捉住他,急忙往城主府的方向御剑而去。
风雪很大,颜卿将小孩抱在怀里,感觉怀里的身体变得僵硬,不由劝慰道:“不会掉下去的,别害怕。”
大概劝慰起效,怀里的身体放松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颜卿问低下头问道:“我叫颜卿,你呢?”
小孩低声说几个字。
“什么?”饶是颜卿耳力好也没听到。
“我说……”小孩声音冷漠,“我叫巫烬云。”
至陵剑一歪,两人差点从天上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