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来决定,怎么决定?

宋炽微讶,看向脸色苍白,力持镇定的少女。

初妍道:“宋大人请跟我来。”转身往屋中走去。宋炽猜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生起几分兴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进门就是一个小小的厅堂,中间摆着一张红漆刻花四仙桌。桌上铺陈着笔墨纸砚,羊毫浸在笔洗中,砚台中聚着一汪墨汁,显然刚刚还有人在这里用过。

初妍将先前画好的花样子收起,又裁了两张一样大小的竹纸放在桌面,这才对宋炽道:“宋大人,请。”

宋炽看着她的忙忙碌碌,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初妍道:“写阄儿啊。大人写一个‘是’,一个‘否’,如果我抓到‘是’,就说明上天觉得我该做大人的妹妹。”

宋炽愕然:这么要紧的事,她居然想抓阄决定?他看了她犹带稚气的面容一眼: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

初妍已背过身去道:“大人好了告诉我一声。”

宋炽心中不以为然,倒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取过笔来,将笔尖沥干,正要蘸墨,眼角余光忽然看到旁边她刚刚收起的那叠花样子。

芍药?

他仔细看了两眼,不动声色地问道:“这花样子是你画的?”

初妍“嗯”了声:“殷娘子新做的裙子上想要绣些新鲜的花样。”

宋炽目光微动:如今才二月,杨柳新绿,芍药未开,她不记得父母家人,却记得芍药的姿态,画得如此栩栩如生?

初妍催促道:“大人好了没?”

宋炽回神,将笔饱蘸了墨汁,在两张竹纸上各写下一个“是”字,团成两团道:“好了。”

初妍回过身来,正要去摸,忽然停住,不好意思地道:“我刚刚弄错啦,我心里是不想假扮大人的妹妹的,应该抓到“否”才是老天爷反对我的想法。”

宋炽:“……”

怎么觉得小丫头是故意虚晃一枪,难道她竟能猜到他会写两个“是”?

初妍见他沉默,知道自己猜对了,心中愉悦,伸手过去。

宋炽原不在意小姑娘的小心思,见她眼中的得意,心中一动,难得认真起来,抢在她指尖将要触到纸团之际,忽地伸手,将纸团抓到手中:“你选这一个?”

初妍点头。选哪一个都无所谓,宋炽的性子,喜欢万事皆在掌握,哪怕一半的机率,对他来说都是冒险。她料定他一定会两个都写“是”字。

宋炽“哦”了声,随手一搓,纸团化为片片蝴蝶飘散而下。

初妍目瞪口呆:“你做什么?我还没看呢。”她知道他自幼跟着明衍大师习练禅功,手有劲气,没想到他居然会把功夫用在这上面。

宋炽一派光风霁月:“不是还有一个纸团吗?打开看是哪个,你刚刚抓的就是另一个了。”

初妍:“……”也忒不要脸了!剩下的一个还用打开吗?肯定是“是”字。

宋炽心里有了数:她果然猜到自己写了两个“是”,才会临时改口。见小姑娘桃花眼儿瞪得圆圆的,一张小脸鼓鼓的着实可爱,不由心中微动。

他忽然有些理解堂妹宋姮小的时候,她的两个同胞哥哥总是喜欢戳她脸蛋的行为了。他现在也忍不住想伸手将小姑娘鼓鼓的脸颊戳漏气。他当初不想戳宋姮,不是少年老成,分明是宋姮还不够可爱。

宋炽清咳了声,将手背到身后,眼中柔软了几分:“看来老天也觉得,你合该是我的妹妹。”

初妍心里暗骂了他一声无耻。

她早就知道,他既然开了口,便容不得她不答应,不勉强她的话说得好听罢了。现在的她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凭什么让他不求回报地庇护她?

道理她都懂,心中却还是莫名不痛快。

从始至终,她就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他表明,自己是不愿意的,努力争取更多的谈判余地。否则,她越乖顺,只会越让他觉得好摆布,不必将她的意愿放在心上。

她接着他的话道:“那老天有没有说,我的兄长没那么好当?”

宋炽含笑:“怎么个不好当法?”

她扬起下巴,桃花眼儿流盼,扳着指头数:“作为兄长,要给我准备华丽的衣服,漂亮的首饰,用不完的银两;要关心我,保护我,为我遮风挡雨;还要会在我哭的时候哄我,逗我开心,不让我担心……”

宋炽最看不上的就是骄奢淫逸,不知分寸,贪得无厌之人。上一世,她努力追赶着他的标准,乖巧知礼,听话懂事,得到了他的格外看重,最后被他送入宫中。如今,她必须防患于未然,要他知道,她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好逸恶劳,不知进退,没有一点点利用价值。

初妍心中泛起一丝悲哀: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俩会不再是亲人,她会对他动用心计,将他曾经教给她的一切都用在他身上。

可她不愿再走前世的路。

宋炽望着她认真的模样,想了想,承诺道:“我尽力而为。”

怎么是这个反应?初妍一愣,迟疑道:“多谢宋大人体谅。”

宋炽道:“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便是。”

其它要求自然是有的。初妍一样一样地提:“我的婚事必须我自己做主。”

宋炽注目她片刻,眼中现出几分笑意:“可以。”

初妍心中微恼:笑什么笑?操心自己婚事很好笑吗?她板着脸,又道:“我不可能永远假扮大人的妹妹,得有个期限。”

宋炽道:“若是你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家人,我们的约定自然作废。”

她的父母家人吗?初妍微微怔忡,心中生起怅然:她全无印象。

这世上,大概只有红蓼和常妈妈才知道她真正的身世了。如果这一世的轨迹和前世一致的话,她应该能在京城找到她们。

忽然有些期待那两人知道她还活着时的表情呢。

这样一想,重新成为宋炽的妹妹似乎也很值得期待。她可以借他的力量去往京城,寻找红蓼她们。等到她找回家人,就可以和他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这也是一个机会,老天给她的弥补遗憾的机会。她勇敢一些,也许能阻止卢夫人悲剧的发生,也算回报了卢夫人前世对她的疼爱之情,偿了宋炽的救命之恩。

初妍轻舒一口气,又补充道:“大人若找回了真正的宋小姐,约定也该作废。”

这一回,宋炽停顿了片刻,才点头:“好。”

条件谈妥,初妍稍稍松弛下来,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大人凭什么取信于人,让人相信我是你妹妹?”他救了她好几天了,这时候才认出她来,实在说不过去。

宋炽道:“舍妹幼年曾跌了一跤,在左臂上留下一道伤疤。”

初妍眨了眨眼:“我臂上可没有伤疤。”

宋炽微笑:“我知道。我们可以假造一个出来。”

初妍心头一震:假造一个?

宋炽道:“今晚屋里不要留人,我会过来帮你把伤疤做好。”

初妍脑中一片混乱,连他夜闯香闺的不妥都没注意,呆呆地点了点头,心中只剩一个念头:如果伤疤是可以做的话,那她前世的伤疤究竟是真是假?

*

夜色朦胧,冷月照影。男子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冰冷的手从她脸庞划过,一点点抬起她的下颌。

耳边的声音温柔而残酷:“做我的妹妹或者死,你选哪样?”

一字字,冷冽如箭,透心而过。

她冷汗涔涔,蓦地醒转,心中怦怦乱跳。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这一幕了!

上一世,自从宋炽决意将她送入宫中,她便常常做这个梦,次数多了,她几乎以为这一幕是真实存在过的,哪怕记忆中毫无印象。

但这根本不可能。上一世她本来就是宋炽的妹妹,宋炽找回她后,她曾经无比庆幸与骄傲,那样出色的人是她的哥哥,怎么会需要他胁迫自己做他的妹妹?

只是一个梦而已。

她睁开眼,望着黑暗中隐隐约约的帐顶出神,心绪不宁。

黑暗中,忽然传来门推开的吱呀声,划破了无边的静寂。初妍浑身紧绷起来,抓紧了藏在枕下的发簪。

一点光亮从远及近,几乎听不见脚步声。

她闻到了熟悉的淡淡沉香木的香气,听到了清浅而悠长的呼吸。

是宋炽。她坐起身,看清了晕黄灯光下来人高瘦挺拔的身形,清隽如画的眉眼。

他没有穿白天的氅衣,而是换了身黑色箭袖,贴身的裁剪勾勒出宽肩窄腰,劲瘦身材,左腕上,被她扯断的沉香木珠又回来了,一圈一圈地绕着,中间多了几颗珊瑚珠子,用来代替丢失的佛珠。

“阿兄……”声音咽在喉口,没有发出,到嘴边时变作了一声不带情绪起伏的“宋大人”。

宋炽对她点了点头,将油灯放在床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盒子打开,红色的绒垫上,一排大大小小的银色钢针寒光闪闪。

初妍变了脸色:这些针,看上去比殷娘子的金针还要可怕。宋炽拿它们出来做什么,难道要用钢针来做出伤疤吗?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宋炽的动作。宋炽从盒子里挑出了一枚针,拈在手里,放在灯火上烤了烤,低声道:“把左臂的袖子卷起来,呆会儿可能有些疼,你且忍一忍。”

不是吧,真要用钢针?殷娘子扎针时还有香椽帮她分散注意力,这会儿却只有她和宋炽两人。

初妍死死盯着钢针,额角冷汗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