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炽带着初妍先去拜见了定国公。

定国公尤伯正年近六十,依旧是一副好身板,腰背笔直,双目蕴神,声若洪钟。

看到宋炽,他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我还?以为你?小子不会来呢。”嘭嘭作响,手劲大的,初妍看着都觉得疼。

宋炽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笑容是一贯的清雅温和:“尤老相召,怎敢不来?”

定国公哈哈大笑,声音震得人耳边嗡嗡作响:“老夫没有白欣赏你?。”眼角余光看到安静跟在宋炽身后的初妍,“你?居然还?带了个小姑娘?”

初妍将帏帽拿下交给香椽,向定国公行了一个福礼:“国公爷万福。”

定国公瞪大眼睛,一下子失了声。

宋炽含笑介绍道:“尤老,这是舍妹。”

定国公吃惊:“她就是你?新找回的妹妹?行啊,你?小子生得够好的了,你?妹妹居然比你?生得还?要好。”

宋炽微笑:“女?儿家总要精致些。”

定国公终于回过神来,咕哝道:“我怎么瞅着有点眼熟?”想半天没想起来,皱眉埋怨宋炽道,“你?也不早说,突然就把人带来了,害得老夫见面礼都来不及准备。”他想了想,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和颜悦色地对初妍道,“都怪这小子不早说,伯父什么都没准备,这钱拿去买点吃的吧。”

初妍哭笑不得,一直听说定国公做事天马行空,率性为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哪有一见面就塞人银票的?而且,看上面面额还?不小。

她正要拒绝,宋炽伸手取过银票,叠了两叠,递给初妍:“谢过国公爷。”

宋炽这么说了,初妍只得接了银票,谢过定国公。

定国公笑眯眯:“不用谢,不用谢。”又?大声叫“阿鹃。”

禅室中跑出?一个姑娘,十五六岁模样,肤色微黑,穿一件银红窄袖掐腰袄,配杏色织金镶虎皮马面裙,头发全部向上束起,在头顶挽了个髻,露出?巴掌大的小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英气勃勃。

定国公向初妍介绍道:“这是我三?孙女?,小名阿鹃。”又?向尤鹃介绍道,“这位是宋知寒的妹妹。”

尤鹃看着初妍的表情与定国公如出?一辙,半晌才回过神来,落落大方地向宋炽行礼。轮到初妍时?,她的脸红了起来,笑着对初妍道:“祖父他们要去钓鱼,我准备去桃林中和母亲、姑母、舅母她们会和,宋妹妹不如和我一起?”

她口中的母亲是定国公世子夫人吕氏,姑母指的是忠勇侯夫人尤氏,舅母则是锦乡侯夫人钱氏。

定国公府、忠勇侯府以及锦乡侯府三?家俱联络有亲,定国公的长女?尤氏嫁给了忠勇侯姬浩然为妻。定国公世子尤松则娶了锦乡侯的嫡妹吕氏。

初妍原本就要去桃林,有尤鹃带去引荐,再好不过。

她含笑谢过尤鹃,尤鹃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连连摇手:“不用谢,不用谢。”

两人一起去后山的桃花林。尤鹃一路走,一路向初妍简单介绍这回各家出?来拜佛赏花的女?眷。

定国公府来了世子夫人吕氏,三?小姐尤鹃;忠勇侯府来了侯夫人尤氏,小姐姬红蓼;锦乡侯府则来了侯夫人钱氏,两位小姐吕盈和吕柔。

这会儿,一行人都在桃林中赏花。

初妍有些失望。忠勇侯太夫人没来。忠勇侯夫人尤氏听说只在刚成?亲回幽州祭祖时?,见过当初才六岁的她,这会儿八年过去了,对方不知还?记不记得当年小姑娘的模样。

但她也知要见到忠勇侯太夫人不容易。老忠勇侯夫妇感情甚笃,自从老忠勇侯战死,太夫人哀恸不已,深居简出?,极少出?来游玩。

好在,今日之行本就在意料之外,能够相认是意外之喜;若是没法子一下子能相认,她也不至于太失望。

行不多远,漫山遍野的桃林乍然出?现在眼前。

大护国寺的桃花不愧是京中一大胜景,朵朵桃花粲然而放,灼灼其?华,如云霞灿烂,又?如一片粉色之海。桃林中,蜂舞蝶绕,风吹过,花瓣轻颤,如落花雨,行走其?间,真如置身仙境。

尤鹃忽然“咦”了一声,拉了拉初妍。

初妍讶异。尤鹃悄悄指了指一个方向。初妍循着看过去,心顿时?突突乱跳。冤家路窄,在山坡下面的不是别?人,赫然是红蓼。她跌坐在地,满身狼狈,似乎是不小心滑下去了。她的丫鬟白芍站在稍高处满面焦急。而另一人——

容貌俊朗,气质矜贵,目含郁色,分明是红蓼上一世的夫婿——先太子之子诚王。

初妍示意尤鹃跟着她躲起来。尤鹃不解:“姬家小姑姑好像摔下去了,我们不需要去帮忙吗?”

初妍阻止道:“休要坏了人家的好事。”

尤鹃云里雾里,但她喜欢初妍,愿意听她的,乖乖地跟着初妍躲在了一块巨岩后。

山坡下方,红蓼面如红布,含情脉脉:“多谢公子相救。”

诚王道:“些许小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关心道,“姑娘还?能走吗?”

红蓼似乎试了试,痛呼一声。诚王犹豫了下:“失礼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红蓼含羞而道:“有劳公子了。”

初妍和尤鹃透过石缝看去,诚王将红蓼打横抱起,红蓼倚在诚王的怀中,满面娇羞。

初妍若有所思:原来,诚王与红蓼这么早就相识了。而且看红蓼的模样,似乎对诚王一见钟情?

尤鹃急了,压低声音:“这怎么成??被个男子这么抱着,姬家小姑姑的名声……”她想冲出?去。

初妍拦住她:“当没看到吧。你?这个时?候出?去已经晚啦。再说,你?信不信,现在过去,她会恨死你?。”

尤鹃看着红蓼娇羞的模样,哑口无言,暗自生气:“她也太……”太什么,她没有说下去,显然看不上红蓼的所作所为。

初妍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红蓼向来不顾廉耻,偏偏,上一世她还?成?功了。

她看着诚王将红蓼抱上坡,守礼地放下,交给白芍。也不知红蓼低头说了句什么,诚王应下,护着她往休息的精舍方向走去。

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初妍对尤鹃说了声“我们走吧”,从藏身的岩石后走出?。

百步开外,诚王的脚步顿了顿。

红蓼含羞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诚王又?安静听了片刻,只有风吹过桃枝的唰唰声,不由?失笑:自己是魔怔了吧,梦中的声音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出?现?

心中却始终不安稳,走了几步,他忽然道:“抱歉,我忽然想起一件急事。”

红蓼笑容微僵,善解人意地道:“公子有事,只管自便,就不必送我了。”

诚王道:“多谢姑娘体谅。”拱了拱手,匆匆离去。

那?边,尤鹃问初妍道:“娘和姑母她们现在应该在雁来亭歇脚,我先带你?去见她们?”

就要见到尤氏了吗?初妍轻轻应了声“好”,看了眼她特意系在腰间的和田白玉双鱼龙纹玉玦,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尤鹃见她格外安静,猜到她紧张,安慰她道:“你?别?怕,娘她们都很和善。阿妍又?这么漂亮,她们见了一定欢喜得很。”

初妍冲她感激地笑了笑。阳光恰落到她面上,耀得她雪玉般的肌肤晶莹剔透,浅浅生晕,一对桃花目盈盈含笑,潋滟生辉。尤鹃又?看呆了,一瞬间,只觉漫天桃花都夺不走她刚刚那?一笑的光彩。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着激动的呼声:“姝儿。”

这熟悉的声音语气……初妍讶然回头,见诚王不知何时?折返了,站在不远处,呆愣愣地看着她。

尤鹃讶然,这不是刚刚抱起红蓼的那?位吗?压低声音问道:“阿妍,你?认得他?”

初妍不动声色,淡漠道:“不认得。”这一世她不该认得他。

尤鹃满腹疑惑:那?对方怎么知道宋姝的闺名?

初妍也觉得奇怪。

上辈子,她直到临死前才有机会与红蓼面对面,认识诚王却要早得多。早在诚王与红蓼成?亲前,初妍就认得他,甚至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为了让卫昀上钩,她与诚王曾经假装两情相悦过一段时?间。

卫昀喜怒无常,性子乖张,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好,别?人的东西?,尤其?是诚王的东西?,那?就更好了。

她与诚王演过一段时?间的戏后,诚王进宫请求卫昀赐婚,卫昀笑眯眯地看了他片刻,告诉他道:“那?位宋姑娘确实很好,朕已经接进宫了。”

他们的谋算成?功了,她成?为卫昀的妃子,成?了宋炽的助力,与诚王的曾经也被深埋起来。直到她重活一世,在这里见到了他。

他竟然唤她“姝儿”!

当初,宋炽不喜欢别?的男子唤她的小字,所以她在诚王面前只用宋姝这个名字,他一直唤她姝儿。

可如今,他们根本还?不该相识,诚王为何会用这种熟稔亲昵的语气唤她?

初妍心中生疑:难道他竟和她一样重活了一世?

诚王彬彬有礼地作了个揖:“在下卫召,不知两位姑娘如何称呼?”说是两位,眼睛却控制不住地看向初妍,又?知失礼,很快收回。片刻工夫,倒来回看了好几回。

初妍蓦地想起当初两人假扮两情相悦时?,诚王永远的笨拙样。忽然有点想笑。

只是,他问她是谁家的姑娘?若是他和她一样重活了一世,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宋家的女?儿。那?是怎么回事?

尤鹃心中却是一动:卫,可是国姓。而且卫召这个名字听着似乎有几分耳熟?她正要回答对方,初妍疏远冷淡的声音响起:“公子孟浪了。”

诚王满腔热情被一瓢凉水浇下,从激动中清醒了几分,意识到自己的确孟浪了。旁边的姑娘叫她“阿妍”,显然他认错人了。

可她的声音,她的模样分明与他梦中对不起的那?女?子一模一样。

诚王心中千回百转,终究不好再问,只是歉意地行了一礼:“抱歉,是我失礼了。”

初妍无声地还?了一礼,拉着兀自在冥思苦想的尤鹃离开。

诚王怔怔地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忽地开口:“卫一。”

黑衣影卫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前。

诚王道:“查一查,她是谁家的姑娘。”

影卫应下,又?如来时?般无声地消失了。

初妍和尤鹃不知道诚王在查她们的身份。两人安静地走了片刻,尤鹃忽然“啊呀”一声:“我想起来了,他是诚……”

初妍不疾不徐地打断她:“不管他是谁,都和我们无关了。”

尤鹃一呆,忽然明白过来:初妍一开始就知道对方是谁。所以她才会阻止自己坏红蓼的好事,冷处理这件事,因为她根本不想给诚王结识她们的机会。

谁都知道,当今天子表面对诚王不错,实则对诚王十分忌惮,天子又?是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与诚王结交,搞不好就会惹祸上身。

姬红蓼那?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看见个长得俊的就一副恨不得倒贴的模样。不行,她得赶快把这件事告诉姑姑,免得整个忠勇侯府的人都被她害死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

雁来亭位于半山之上,亭有八角,里面设有石桌石椅,这会儿石椅上铺着锦缎毛毡,石桌上摆着酒食点心,各家的侍女?侍立在一旁,服侍着坐在亭中的两个贵妇人。

一个二?十七八年纪,柳叶眉,杏仁眼,头戴赤金镶百宝满池娇分心,身穿石青色各色折枝花纹缂丝袄,腕上一支翠绿的镯子又?透又?绿,仿佛春池凝碧一般,一看就非凡品。

另一个要年长些,容长脸,肤色微黑,头绾金丝攒珠髻,身穿松花色镶斓边蜀锦褙子,左手上两三?个细金嵌珠绞丝镯叮当作响,耳坠上的东珠又?圆又?亮。

尤鹃拉着初妍上前,笑着行礼,先叫了年长者一声:“娘。”张望一番,好奇问道,“舅母和两位表妹怎么不在?”

吕氏笑着答道:“她们听说前面有瀑布,都过去看瀑布了。”

尤鹃笑道:“她们可真会玩。”转向穿着石青色缂丝袄的妇人行礼,“见过姑母。”

尤鹃的姑母,不就是她的嫂嫂尤氏吗?初妍心跳微快,忍不住地看向尤氏。尤氏含笑对尤鹃道:“她们想等你?一道去的,你?偏到这时?候才来。”

尤鹃嘻嘻笑,拉初妍上前:“我可不是白白晚到的。娘,姑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都察院宋大人的妹妹。”

吕氏和尤氏早就主院到尤鹃带了人来,闻言看向初妍。吕氏眼睛一亮,心中暗赞:好标致的小姑娘!

初妍按捺下心中的波动,规规矩矩地向两人行过礼。

吕氏越看越欢喜,伸手将她拉到身边:“这老天爷可真偏心,怎么就造出?了这么个可人儿呢呢。瞧瞧这眉眼,这气度……”

初妍抿着嘴笑,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尤氏。

尤氏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望着她,露出?惊容。

作者有话要说:字数好像超了,托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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