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凌安的死讯传来时,初妍正跟着被晾了两天的秦姑姑学宫规。

这些宫规,她上辈子?就烂熟于心,仪态端庄,姿势标准,不管秦姑姑教什么都是一遍过。

秦姑姑目瞪口呆:这叫她怎么抓小姑娘的错处?

秦姑姑气堵,却不敢造次。这两天她写了好几封条陈向宫里告状,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回音,心?里早就犯起了嘀咕:太后娘娘难道还护着她不成?她心里憋着的火无处发出,唯有更严格地要求初妍。

她却不知,初妍上辈子?就已经经历过这一遭,对她的种?种?手段早烂熟于心,根本不惧她弄鬼。

学到一半,林妈妈求见。她换上了素服,圆圆的脸上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感慨,禀告道:“姑娘,六老爷殁了。”

姬凌安死了?

初妍意外,又没有太意外,问道:“怎么没的?”

林妈妈道:“说是昨夜喝醉了,不小心跌了一跤,跌破了头。大夫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三更没过就咽了气。”

这么轻易就死了啊。

笼罩在忠勇侯府的阴影终于消散,初妍的心?头却沉甸甸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没有了后顾之忧,姬浩然的动作倒是快狠准。若他早点有这个魄力,事情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甚至前世,如?果?姬浩然多顾念她一些,也许她早就回到了家,根本不会死在深宫之中。

想到前世,她居然是因为这种?理由被姬浩然放弃,被红蓼顶替、加害,她就觉得荒谬。

为了保护那唯一的一人,所以,其他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吗?

她一直恨宋炽的绝情。现在想来,连自己亲生的哥哥都能轻易放弃她,她又怎能怪得了宋炽这个假哥哥?

她对宋炽是不是太苛刻了?

宋炽虽然欺骗了她,至少还给过她选择的机会,最初的时候,是她坚持要与他一起为卢夫人报仇。而?姬浩然,根本是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让所有人都在懵懂无知中为他心?中的爱人牺牲奉献。

初妍想到前世的自己但觉可悲,想到全然不知的尤氏和两个孩子更是心中难受。但愿姬浩然吃此一堑,能珍惜眼前人,再?不会犯同样的过错。

林妈妈道:“夫人打算明儿一早就去那边吊唁,请姑娘一道同行。”姬凌安是老忠勇侯的族弟,又一直帮忠勇侯府做事,于情于理,她们都该去一趟。

初妍根本就不想去,可她更讨厌在这里被秦姑姑横挑鼻子竖挑眼。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下来。她和秦姑姑说了一声,第二天换了素服,跟着尤氏一起去了姬凌安的府邸。

姬家一片忙乱,门口挂起了白幡、白布、白灯笼,一地的纸钱。仆人们都换上了孝服,行色匆匆,形容悲戚。走进去,里面已是一片雪白,各个门头,院中的花木都披上了白麻布。

饶是如此,初妍依旧能看出这座宅院的奢华。

庭院深深,雕梁画栋,斗拱飞檐,陈设华丽,院中名贵花木比比皆是,廊下来不及摘除的宫灯皆是彩绘琉璃制成,精致异常。

哪怕是忠勇侯府,都未必有这样的奢华。

姬凌安一心?求财,到头来,终究为了这不义之财丧了性命。

灵堂设在姬宅的中堂。漆黑的棺木静静摆放在正中。四周全是随风飘摇的白幡。时辰还早,吊唁的客人还没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棺木上嚎啕大哭。

正是姬凌安唯一的儿子贵哥。

姬凌安的妻子焦氏看到她们,红着眼睛迎了上来。“侄媳妇来了。”她拉着尤氏的手,六神无主地道:“六爷这么一走,我们娘儿俩今后可怎么办啊。”痛哭起来。

焦氏是个十?分富态的妇人,平时养尊处优,没经过什么事,姬凌安一死,对她来说,不啻于天塌了。

尤氏对姬凌安没什么好感,对这个六婶更是只有面子情。可看到她这个模样,终究心中恻然,柔声宽慰了几句,便带着初妍上前拜祭亡人。

老家仆带着贵哥还礼。

贵哥恶狠狠地瞪着初妍,神情又恨又惧。他身上被柳条抽出的伤还疼着,心?里恨毒了她,可他也清楚,父亲走了,他已经没有了靠山。

拜祭过后,焦氏涕泪交流地要留尤氏留下来帮忙。尤氏却不过面子,只得让初妍先回去。

初妍不想回去,不知不觉,走到了上次去过的,姬家对面的酒楼。时辰还早,酒楼中的人并不太多,她刚刚走到楼下,就听到有人招呼她:“阿妍。”声音清脆。

初妍抬头,看到二楼上次她呆过的隔间窗子?打开,探出了一张清丽动人的面容。

宋炽姑母宋澜的女儿——柳绫罗?

上辈子?她是宋姝时,性情柔懦,和宋姮宋娆都处不来,唯独和柳绫罗这个表姐关系最好;这一世,两人却来不及多相处,她就离开了宋家。

柳绫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柳绫罗招呼她道:“上来说话??”

初妍没有拒绝,带着香椽上了楼。

柳绫罗点了一桌子?的瓜果?点心,又叫了一壶雨前茶,亲自帮初妍斟了一杯,笑容明媚:“阿妍,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初妍对她笑了笑,叫了声:“柳姑娘。”

柳绫罗道:“什么柳姑娘不柳姑娘的。你虽然回了家,在我心?中,还是和从前一样。你要是和我生分,我可要生气了。”

初妍见她仍旧是从前大方俏皮的模样,忍不住露出笑来:“我总不能还叫你表姐吧?”

柳绫罗想了想:“我叫你阿妍,你就叫我绫罗好了。”

初妍“嗯”了声,问她道:“你怎么会来这里?”鸣玉坊是勋贵的聚居区,柳家和宋家都是科举出身,属于文官,根本不是一个圈子?,宅子?离这里远得很。

柳绫罗道:“我特意来找你的。”

初妍一怔:“找我?”为什么?

柳绫罗笑眯眯地点点头:“我掐指一算,你心?情不好,所以特意来看看你。”

什么跟什么呀,初妍哭笑不得:“你还会掐指一算啊?”

柳绫罗噗嗤一笑:“骗你的啦。”仔细地看了看她的神色,“看来大表哥没说错,你真的心?情不好。”

柳绫罗的大表哥,宋炽?

初妍怔住:“是他告诉你我心?情不好的?”

柳绫罗“嗯”了声:“昨日我去看大舅母,谈起了你。大舅母说很想念你,可惜没法来看你,我就自告奋勇,代她来看看你。大表哥也在,当时没说什么,等?我走的时候来送我,说你这几日心情应该不好,叫我今日就来。”

原来如此。初妍心?中复杂:他猜到了她这几日心里不会好受吗?也是,以他的聪明,既然知道了密信的事,其它应该也能推测得七不离八。猜到她的心?情也没什么奇怪的。

只是,他居然会让柳绫罗早点来看她。

柳绫罗指着桌上的点心道:“这些点心有我家里做的,有云桂坊买的,也有这里的招牌点心,你尝尝看喜不喜欢?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吃点甜甜的东西,心?里会好受些。”

初妍“嗯”了声,拈了一块绿豆酥。甜甜软软的绿豆酥送入口中,入口即化,那股甜仿佛一下子?化入了五脏六腑。

心?情似乎真的好些了呢。

两人吃了一会儿点心,柳绫罗拉着她道:“一直在这里坐着委实无趣。你不急着回家的话?,我们一起去逛坊市怎么样?”

逛坊市啊?初妍眼睛微亮。自从重生,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似乎还没好好逛过坊市呢。

初妍派人给尤氏递了信,就坐了柳绫罗的车,跟着她去了正阳门大街一带。

这里有京城最繁华的坊市。柳绫罗存心?想让她开心?些,一路带着她到戏园听戏,去茶楼喝茶听说书,又一一逛过书铺、古玩店、玉器店、字画店……最后两人都累了,在福庆楼专门招待贵宾的隔间坐下。

福庆楼是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每年都会出许多款式精巧的新首饰,是京城各府最喜欢光顾的铺子之一。

初妍看中了一对白玉芙蓉耳珰,一支金镶玉飞鹤簪。

等?到摸银子的时候尴尬了。她是去姬府吊唁的,香椽没准备,只带了点碎银,根本不够。柳绫罗的银子也不够。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柳绫罗道:“要不,赊账?”

初妍不稀罕赊账,摇了摇头,遗憾地叫掌柜的先收起来,等?她下次再来。

柳绫罗道:“这里生意好得很,你下次再来,看中的首饰未必在了。”

初妍恋恋不舍地看了两件首饰几眼:“那只能说明我和它们没有缘分。”

柳绫罗道:“今日被我们看中就是缘分。钱不够,我知道附近有个财主,可以问他借钱啊。”

初妍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对,柳绫罗召来侍女,吩咐了几句,侍女应声而去。

两人也懒得再?选首饰了,将招待她们的掌柜的打发出去,一边喝茶一边闲聊打发时间。

柳绫罗问了几句初妍回家后的情形,絮絮叨叨地和她讲起她走后宋家的情形。

宋家的内宅越发分裂了。

宋姮自从段夫人亡故后,一下子?沉稳起来,和宋思礼的关系却变得极僵,好在董太夫人疼爱她,宋思礼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宋娆在初妍离开那日被姬浩然打成重伤,得了咯血之症,一直不得痊愈,原本的美貌也因伤病被折腾得去了八分,性情变得越发偏激乖戾,宋姮不待见她,她不敢拿宋姮怎么样,就刁难已被接回宋家的宋姝。

宋姝长在乡野,又跛了一足,行为举止,风度见识处处与宋府格格不入,不免受人指指点点。宋娆只当她是个软柿子,三番两次为难她,讥笑她。宋姝却不是个受气的性子,又有卢夫人护着,说不过便直接动拳头。回家一个月不到,倒已经打过好几次架,惹得董太夫人越发不喜。

听起来,宋家的热闹一点也不比忠勇侯府少?。

柳绫罗叹道:“幸好阿姝是个有气性的,换了一个娇弱些的,怕不是要被阿娆欺负死。可这样一来,阿姝的名声传出,大舅母为她的婚事伤透了脑筋。”

初妍曾经经过一遭,自然知道,宋姝的婚事必然艰难。她流落在外这么多年,不论是举止还是见识上的差距,都不是一日两日能弥补的,但凡讲究些的人家,都不会为儿孙定下这样的妻子。而?不讲究的人家,宋家也看不上。宋姝还跛了一足,比她前世的处境更糟糕。

柳绫罗见她垂着眼慢慢啜着茶,知道她不好评论宋家的事,眨了眨眼,悄悄问道:“我听说你马上要进宫为妃了?”

初妍一下子?呛到了。

香椽忙过来帮她拍背顺气。

柳绫罗不好意思了,递了帕子?给她:“你没事吧?”

初妍脸都咳红了,眼角咳得湿漉漉的,摇了摇头:“没事。”

柳绫罗见她雪肤生晕,眼波氤氲,妩媚横生,不由看呆了一瞬,半晌,喃喃道:“我要是陛下,也得把你弄进宫,光看着都赏心?悦目。”

初妍啼笑皆非:“你哪里来的消息我要进宫?”

柳绫罗道:“都传开了。西山行宫夏狩,这么多家要跟着去,可派了宫里的姑姑去教授宫规的,只有忠勇侯府一家。”

初妍扶额:“敢情还有人羡慕呢?”

柳绫罗道:“那是自然。陛下现在宫中只有一后一妃一嫔,且都无子?,不知多少?人盯着呢。你这独一份的恩典,羡慕的人多着呢。”

初妍揉了揉额角:“这恩典,你要的话?,我向太后娘娘请旨,也给你求一份。”居然还有人上赶着要被整?

柳绫罗吓了一跳:“谢谢,不必了。”她又不想进宫,要这个“恩典”做什么?

初妍睨了她一眼:“你不是说羡慕吗?”

柳绫罗认输:“没有没有。”

两人相视一笑,距离不知不觉拉近。

外面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初妍笑容凝住,若有所感地看了过去。

绿色卷草纹的织锦门帘被掀开,露出外面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影,他穿了一身玄青色便服,眉目温润,清姿玉貌,宛若谪仙。

柳绫罗愣了愣,一下子?站了起来:“大表哥,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宋炽幽深的目光掠过柳绫罗,落到初妍身上,开口问道:“缺多少?银子?”

初妍已经呆住了,面上火辣辣的。她万万没想到柳绫罗居然是找的宋炽借银子。也是,她应该想到的,顺天府衙门本就离这里不远。

宋炽见她不吭声,转向跟在他身后满面堆笑的掌柜:“她们俩买的首饰,记我账上便可。”

初妍忙道:“不必,我不要买……”借他的钱买首饰,像什么话?。

宋炽看了她一眼,截断她的话?:“记得加上利息还我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阿兄:这个就当先付的聘礼定金了,到时记得把人还我就成。

初妍:宋大人,醒醒,你是御使,不是奸商!

感谢以下小天使,(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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