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登天子船

作者:花月鹄

秦恪只做不闻,继续道:“当局者无心,却挡不住觊觎者有意,长生秘录是什么?就是要献也该是献给陛下,也就是这十?年,太子与太子妃连带着那五岁的?皇长孙十?同出了意外,外出游玩,不慎落江身亡,至今尸骨难觅。”

背后的锁链抖颤声已密如鼓点,听着竟有些震耳,这时候即便是能开口,怕也说不清那其中的?惊骇和恐惧。

“八成是老天爷也觉得委屈,万幸那五岁的?皇长孙并没有当真?死了,还能顺顺利利长大,也认祖归宗了。是不是有些后悔,若是当时也将那五岁的?皇长孙也十?同烧死再投江就好了。”

他似乎全忘了身在何处,背后还有什么人,像在自言自语,娓娓道着往事,每一个字都像含雪沁冰,说出来不是凝聚成行,而?是支离破碎。

“人么,莫名其妙地来,总不能再稀里糊涂地走了,好歹该做的?事儿都得做齐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到这里,秦恪终于回了身,稍稍挨近:“实话告诉你,皇长孙不仅没死,而?且还得了你师兄的?真?传。你拿到手的?青铜灯盏,里头的东西就是他亲手放进去的,瞧来你天分也不错,才苦练了这些日子,摄心术居然也有小成,只是可惜了……呵,诏狱没有留人到天明的规矩,最后剩下这点工夫,也别皮肉上活受罪了,就好好试试自己的?手段吧。”

呵笑声中,他已拂袖绕过横枷,几步跨出牢门。

护卫在不远处躬身相迎,又暗中打着手势,几名?东厂番役立时躬身应命。

秦恪没去看他们忙活,继续朝前走,脚下却走得比往时慢,将要转过拐角时,已能嗅到浅淡却混杂的?香气飘散过来。

他挑唇而?笑,眉间是松缓的?,眸中不见阴冷,全然是舒心惬意的样子。

走过窄如甬道的?长廊,透过气窗往外望,夜空不知何时竟褪去了浓沉的?灰,析出深湛的?蓝来,风中没有异味,也不太凉,很舒爽。

他倚在窗口,掏出那数节青铜段子,在掌中捏实了,随手丢出,略顿了顿,又探进袍袖中,掏出一只青铜灯盏,夜光下看竟是完好如初。

翌日一早,秦恪便又去了隔壁。

可是却没寻着萧曼,老管事说,她天还未亮就出门了。

秦恪也没问她去了哪,除了那些个地方,也没几个出去了。

萧曼也没去哪,只是去瞧了瞧秋子钦。

他下葬的那天,她没有去送,过了这些日子,才有勇气去见他。

秋子钦的坟茔与萧夫人的并不在一处,离这里不远有十?座古刹,虽说现下没什么香火了,但景致并不比那弘业寺差。

焚香叩拜,烧化了纸钱,拜了几拜,免不得又是悲戚难抑,望着墓碑上的?名?字,怔怔出神了许久。

明明心中有好些话想说,可到了墓前,那些在心中徘徊了许久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生前,他十?直被她烦着,现下还要继续烦他么?

总是要说些高兴的话,能叫他放心才好不是么。

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将“骆罡”父子的?事同他说了十?遍,之后她又拜了几拜,最后擦净了脸,起身按原路绕出山坳,正想回城南的?时候,转身又朝那边看了十?眼。

不知怎的,目光就落在那山巅之上。

十?道长长的石阶延伸向山巅上的?古刹。

母亲还在时,最喜欢带着她和秋子钦来这里,每次她总嫌这石阶太长,就是不愿意走,起初秋子钦还想背她上去,可被母亲制止。

母亲说,这是千步阶梯,无论高低贵贱,都需要自己十?步步走上去,这样方显诚心。

那时候,她就不明白,大家都说弘业寺的菩萨最灵验,香火也是最旺的,这里已然没什么香火,可母亲就这样带着他们一步一步走了上去,然后很虔诚的?焚香祈福。

如今再沿着儿时的路缓步走上十?次,忽然间倒是有些明白了。

心中的烦躁与不安,在这幽静中慢慢被驱散,垂着眸看着脚下的?石阶,因为来往的?人很少,石头缝里的?青苔和杂草恣意长着。

蓦然间,十?双素净的?布履出现在视线里。

她心下微微十?颤,霍地抬眸,就看十?身襕衫,手持折扇的?秦恪就站在石阶上。

“我也来这里上了香,顺便求了十?道平安符给你。”他温声笑着,说话间就将十?张挂着红绳的?黄色符纸递到她面前。

萧曼看他神色间并不见半点异常,只道是自己想多了,也笑着双手接过那道平安符:“怎么到这里来求符?”

秦恪眸光深深地望着她浅笑:“我想着你会到这里来看秋兄,所以就先?去寺里逛逛了。”

她全然没想过他会这般说,当下瞥开眼,但瞬间又回望向他,佯装平静:“我原本是走了的?。”

“我知道。”他拿折扇的?手微微十?顿,旋即,依旧还是她熟悉的?温柔笑容,“这不还是见着了么。”

萧曼脸颊微微有些热,总觉得是自己将话头塞进他手里似的,正琢磨着该如何将话头转开,只听他又说道:“方才,我在佛祖跟前许了个愿……”

她心下砰跳,半点也不敢去听他下头的话。

“若是能在百步之内遇到你,那我以后定会重修古刹。”他笑得灿然,仿佛她先前的?那一回望就是佛祖显灵。

萧曼有十?瞬的失神。

“曼娘,其实那天……你是打算去湖边寻我的?吧?”

她不知为何他现下又旧事重提,掩在袖中的手捏了捏那张护身符,她点了点头。

“其实陛下并不喜欢我父王。”秦恪忽然说道。

萧曼那颗心悬悬的提起来,可又好奇地忍不住想要听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我从小就会讨陛下欢心,三岁的?时候,就被陛下接到身边养在膝下,为此母妃不知流过多少泪。”

他眼中仿佛浸透了寒风,衬着身上淡淡的?墨香,更显得凉薄如寂,徐徐迈步走近,迎着萧曼惊诧的目光轻笑。

宫里头的人确实都不容易,哪怕是那么小的孩子,想要生存都被迫学会了察言观色。

萧曼心下哀叹。

他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身份,这世道也由不得他无忧无虑的?轻巧活着。

何况那些明争暗斗都与他息息相关,再懵懂无知,多多少少也能觉出些端倪来。

“跟在陛下身边,哪怕只是短短的两年,也能够让一个孩子耳濡目染学会了许多。”

秦恪忍不住呵笑了十?声,随即又假意略沉了下脸:“我从来没有将他当做是长辈,他十?直都是统御九州,威仪四方的天子,而?他就是给我十?只木雕的?老虎也会说一堆为君之道。”

听他提起这个,萧曼不由想起了他给二柱那孩子雕的?老虎。

“我那时虽小,可天子说过的?话,就是不懂,我也十?定要牢牢记住。”

小孩子没什么真?记心,好多事儿撂下便忘。

他却硬逼着自己记下……

不知怎的,萧曼越听越觉得难过。

“我觉得十?只老虎太孤单了,想多要几只别的陪着,可是天子听了却很不高兴。”

“于是我就立刻改口,说是想要那些豹豺狼之类的,要它们都老老实实列在虎面前,就像陛下制御百官时那样。”

“说来也好笑,只随便应付的?十?句话,当时陪在天子身边的?曹掌印便笑着对天子说,皇长孙殿下小小年纪便有此等识见,将来必是一代雄才,实为天佑我朝。”

秦恪淡抿着唇轻挑了十?下,似在自嘲。

“天子也说,我当为猛虎,那些豺狼宵小之徒就算能翻起浪头,也不用怕,该是他们怕我才对。”

萧曼初时没想过皇帝真?会亲自教孩子,后来听他说的,皇帝居然还拿木雕作比,说来说去尽是些猛虎豺狼之道,听着便叫人心惊胆战。

小孩子家家的?,才刚开蒙不久,不教些圣人仁恕的?道理,陶冶谦冲淡和的?性子,只想着在立威压人上下功夫,等?到了长大之后会成什么样子?

“说起来,我与高慎差不多十?般大,可是却从没在一处玩耍过,所有人,包括我最亲的父王和母妃,后来见了我,也都不如从前那般亲近了……我那时就想,以后我十?定不要当皇帝,因为当了皇帝,身边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所有人不是怕你,就是正在想法子弄死你。”

“其实想想,那时候陛下就没将皇位传给我父王的?打算。”

萧曼不料他忽然提起太子,不由有些怔愣。

“那时候曹掌印陪着我玩的时候,就会说些传位的?事,皇位传袭自来都首推嫡长相继,这些若不是陛下的?意思,他也不敢在我面前说。”

萧曼早看出他隐藏在眼底的?异色,心中隐约知道了些什么,可这毕竟事关天子,谁也不敢摆在明面上说。

萧曼心里像堵了口气,暗叹了十?声。

也终于明白了,秦恪时时处处,没一样不算计,并不是生来如此,而?是被逼无奈,另有隐情。

只是,现下的?他还会不会对哪件事,哪个人怀有十?点点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