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村支书一脚踏进院子,岳宁才有了动作。

她先是小声跟岳勇说了两句什么,岳勇愣了一下,竟老老实实退到一边,还乐呵呵地跟进门的村支书打招呼。

而后,她上前一步,热情又不失礼貌地笑着说:“哟,原来是科长大人驾到,有失远迎,失礼失礼!”说着还像模像样地一抱拳。

李美珍看她一眼,只哼了一声,然后转头跟村支书说:“岳支书——”

万般不情愿被拉来,只想做空气的村支书大人,此刻满脸写着不高兴,生无可恋地应了声,上前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跟女儿通话时,说起了这件事。

已经读了大学的岳青一听,当即一拍大腿,怒了:“爸,这事你可要顶住压力啊!那王雷是个什么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但支持宁宁离婚,更支持她要钱……”

其实,他本来也是心向着岳宁的。

岳宁搁在五年前,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又能干,什么样的找不到,还不是那王雷上赶着追人家?追到手了却不好好珍惜,把老婆当老妈子长工使唤,自己天天养得白白净净的。可惜了,岳宁还不到三十的年纪,他现在看到,都已经完全不能和之前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了。

只是,承着上面的压力,他面上的工作还是要做的,不能落人口实。

更何况,今天李美珍找他,说的不是离婚的事,而是说岳宁把她儿子的录取通知书藏起来了,这性质又不一样了,他也不能不管,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来的。

扫了李美珍和她后面头顶两根鸭毛的王雷,他才转头对岳宁说:“宁儿啊,这离婚的事先不说,但这——你要是真把人录取通知书扣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爷相信你也是一时糊涂,现在拿出来,大爷相信,王雷也不会为难你的。”

说完,他很有深意地看了眼王雷。王雷忙点点头,顶上两根鸭毛随着动作飘荡两下,显得分外滑稽且真诚。

岳宁也很真诚,且委屈:“我真的没有见过他的录取通知书……”

王雷崩不住,从母亲身后跳出来:“就是她藏的!她让我妈给我带话,说什么重要东西落在她这儿了,我查了一遍,就录取通知书不见了!她想用这东西威胁我,好不跟她离婚……岳支书,她,她,她用心何其歹毒!”

岳宁:“……”

前面说的还有点道理,后面又是什么玩意儿?这人逻辑就没个正常时候吗?

她一摊手,无奈:“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没见过你的录取通知书,你爱信不信!天地良心,我藏那玩意儿干嘛,能吃能喝还是能卖钱?!”

“我就夹在数学书里——”

“数学书是吧?哪本数学书?代数还是几何?第几页?上面有什么内容?”

王雷哑然:“这我怎么记得请。”

岳宁呵了声,侧身让开,一指屋里的麻袋:“那你自己去找吧。但有一点,书一本都不能带走。”

王雷愣了一下,心中迟疑不敢动,难道她真的不知道通知书在书里,是自己误会她了?

旁边李美珍却发话:“为什么书不能带走?书不是我儿子的吗?你这个女人讲不讲道理,虽然他考完试,这些书用不到了,但毕竟是人家的东西,你这么扣下,不好吧?”

岳宁:……呵!

这人怎么随时上纲上线?

遂冷笑道:“首先,那书并不是你儿子的——是他借用我哥哥岳勇的。”

岳勇在后面挺了挺胸膛。

岳宁放缓语气,缓缓道来当年往事:“那年,王雷要考学,但他又不想用旧书,非要买新的。家里日子紧巴,我没办法,只好向我哥岳勇借钱,给他买了这套书。”

“后来呢,一直也还不上,我便只好把这些书抵给他了。我这个哥哥向来是个好说话的,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就继续借给王雷使用。”

王雷想着这些年和大舅哥打的架:“……”

编,你继续编。

说到这儿,岳宁顿了一下,痛心疾首,抑扬顿挫道:“刚刚我要归还书籍,我哥一检查——他借给我的明明是新书,现在不但旧了,上面还全都是狗爬的烂字,特别影响使用……”

王雷:“???”

他没来得及发作,只听岳宁继续说:“我哥是个爱书的人,他特别心疼,说本来亲戚之间借个针头线脑的没什么,但书弄成这样就得说道说道了——亲戚之间,就不说租金了,但折旧费还是需要的——”

她眼神对上王雷,眼神诚恳:“所以,你看啊,书虽然是我借的,但好歹是你用的,这折旧费,你好意思让我出吗?”

虽然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但又无法反驳。王雷脸上挂不住,扯扯李美珍的衣角。

李美珍反手一巴掌打落儿子没出息的手,目光却没离开过岳家兄妹:“一套书才多少钱,给你便是,何必如此多废话!”

岳宁啧啧:“不愧是科长大人,就是爽快!”

李美珍一个白眼朝天,哼了一声。

“不过——”岳宁语调一转,“我刚刚也说了,我哥哥可是爱书之人。这纸张有值,书本与情义无价,更何况,可是足足借了两年啊——”

岳宁上下左右打量着两母子,拉着长音感叹:“唉!借书两年考上大学不承情,五年夫妻,一朝飞上枝头,便要分道扬镳……”

“我说这王雷为何这般无情无义,原来,是家传的呀!”

岳勇在旁边都要听乐了,他都不知道,他妹子简直是个诡辩奇才。这一通话下来,他都快信了。可是,不能笑,他忍得好痛苦啊啊啊。

李美珍也被这通大义凛然的弯弯绕给说迷糊了,但她还记得最初的目的,示意儿子赶紧去找。

王雷过去,将麻袋翻了个底朝天,但也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李美珍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言道:“岳宁,通知书原本是夹在书里的,而你是最后接触这些书的人,无论如何,你的嫌疑最大,所以,请你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见过,放在哪儿了。想清楚讲明白,也好给自己洗刷嫌疑。”

岳宁没理她,回头对村支书汇报工作般正经鞠了个躬,说话都带着哭腔,似在极力忍着泪,咬唇道:“大爷,我,我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然后,她瞪了李美珍一眼,用万分悲痛的语气控诉道:“他们说,通知书夹在书里,谁见过?他们又说,通知书是我拿的,又有什么证据?谁知是不是想以此诬陷我,要挟我痛快离婚呢!我们新社会可是人人平等,讲事实道理的地方啊!难道他们就说什么是什么,我说的就都是假的吗?”

村支书面上闪过尴尬。

他仔细斟酌言辞,但过场还是走得有些过分……一会儿回去得打发老婆子来跟孩子把这事儿说过去。

“不不不,不是,大爷不是这个意思。我啊,只是想弄明白你到底拿没拿,这又是怎么回事,刚刚说话重了,宁儿啊,别往心里去……”

李美珍冷哼一声:“我们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可能落在这里某个地方了吧。”看着岳宁,若有所指,“那个,你应该不介意我们进屋找找吧?”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岳宁心底暗笑。

这个女人还算有点脑子,看来叫村支书来,明着是讨要,实际却是要他做见证,逼迫她同意他们进屋找——岳宁骑虎难下,若是拒绝,便心里有鬼,为表清白,她只能同意。

岳宁心底摇摇头,太看不起人了。

“我介意。”

李美珍更加咄咄逼人:“难不成,这通知书真的——”

村支书闻言也有些迟疑:“宁儿啊,这东西挺要紧的,要不就让他们找找吧,万一掉到柜底下缝隙里没看到,而且你和王雷到底还没正式离婚,这也算是他家,让他找找也没什么,大爷全程跟着,保证他不弄乱一个地方。”说着,还一个劲对岳宁使眼色。

岳宁面上露出为难:“唉,其实我介不介意的,说了又不算——我也只是借住在这儿而已。我记得,这栋房应该已经过户到我哥哥岳勇名下了,不然你们问问他?”

岳勇头扬得比天高,白眼翻出了花:“不行!而且,大爷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什么他的家,他对我妹妹始乱终弃,还好意思进我家的门?能让他站在这儿乱吠,已经够给他面子的了,还想跑人家家里乱翻,世界上怎么会有这般不要脸的人啊!”

王雷急了:“你说谁不要脸?!”

岳勇连正眼都不带瞧他的,得意扬扬:“说谁谁知道,看吧,他自己就对号入座了~”

王雷:“你!”

岳勇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略略略!”

进入僵局。

岳宁却适时出来解围:“大爷,要不这样,您进去找吧,这样我哥肯定不会有意见,我也相信您,定会还我清白。”

她这番话,倒令李美珍心中起了疑,如此坦然,那东西在这里的几率便很小了。只是,若是对方的疑兵之计,又白白错失良机。

只听岳宁又说:“只是,这找到如何,找不到又如何,我们必须得提前说清楚了。”

“大爷,您说是吧?”

村支书此时已确定岳宁的“清白”,吧嗒深吸一口烟,接过话头:“对!要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