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苏苏刚才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防备地绷紧身子,垂在身侧的手掌攥紧白色寝衣,手心微微发汗。

方才的举动,可会惹怒他?

裴苏苏暗自调动身体里的妖力,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

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身后传来想象之中的袭击。

只等到一句关心问话:“苏苏,你怎么了?”

仔细听来,话语刻意被人压低了声音,像是生怕吓到她。

容祁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抬起脚步似是想走近她,可又顾及着什么,最后没有走上来,依然停在原处,视线从头到尾都没有从面前那道单薄身影上移开。

他竟丝毫没有生气?裴苏苏心中微诧。

指尖凝聚的妖力渐渐散开,她迅速调整好表情。

转身之际,所有厌恶警惕都被藏好,只余温柔歉意。

“抱歉,我方才忽然有些不舒服,吓到你了。”

对上清凌凌的桃花眸,容祁忙问道:“哪里不舒服?现在可好些了?”

他眉目间的担忧显而易见,不似作假,反倒教裴苏苏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只含糊道:“好多了。”

容祁向前半步,握拳紧张问道:“是不是魔修的神元骨不好?与你的身体有异?”

裴苏苏先是一愣,待这句话在脑海中过了两遍,才明白他的意思。

容祁以为,神元骨是她需要的东西,如今已经被她吸收炼化,故才有此一问。

“或许吧。”

“不如我帮你看看?”

被他一看,她体内依然没有神元骨的事便会暴露,裴苏苏自然慌忙拒绝,“不用。”

话出口又觉生硬,她软声补了一句:“我现在好多了,并无任何不适。”

容祁仔细望着她的神色,想分辨出她是否在逞强,“真的?”

裴苏苏笑着点头,“真的,你不必担心我。”

两人相对而立,只隔着一臂距离。

她的笑容与往日无异,温柔而脉脉含情,仿佛不管他做什么都能被纵容,是看心上人才会软和下来的神色。

可容祁心中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视线不经意扫过她攥紧的拳,他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气氛一时间有些僵持。

寒风绕过绢面屏风吹进来,烛火明灭浮动,殿内光线暗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

裴苏苏空咽一下,对他道:“我去修炼了。”

“好。”

裴苏苏看他一眼,收回视线,披上外衣往外走。

走出寝殿,月辉清明,静谧散落院中。

外面寒风一吹,后背沁凉,裴苏苏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她走到隔壁的修炼室,并未燃起烛火,关上门,设下结界,长长吐息一口。

许久后,一片黑暗中,裴苏苏从芥子袋里,拿出闻人缙留下的药瓶,借着窗纸漏进来的月光,静默望着。

龙骨花只能用一次,而她已经用容祁摘来的龙骨花改善了血脉,这瓶却用不上了。

想到容祁特意为她去望天崖找寻龙骨花,后来还被阳俟关进地牢。自己将他抱出来的时候,他苍白而虚弱,后背豁开一条几乎贯穿的伤口,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模样。

以容祁真正的修为,如何会重伤至此?

难道只是为了演戏,让她愧疚难当么。

想到这个可能,裴苏苏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异样。

许久,她眼睫颤了颤,视线从药瓶上移开,转而看向隔壁的方向。

如果真是她猜测的那样,容祁费尽心机,只是因为孤身万年,想得到关心。

那么,只要她不再关心他,反倒刻意冷待他,是否能将他逼走?

裴苏苏握紧手里的药瓶,敛眸沉思。

寝殿中,容祁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苏苏绷直脊背往外走的那一幕,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

她在防备,或者说害怕什么呢?

第二日,容祁照常去厨房做早饭,可做完饭以后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裴苏苏出现。

他怀着疑惑,敲响修炼室的门,却发现她早已离开。

平日里,伺候的小妖都守在院外,若非有事不会进来。

容祁叫来一人问:“苏苏呢?”

“回尊夫,大尊一早便出门了。”

“去了何处?”

“大尊没说。”

让小妖下去后,容祁孤零零坐在桌前。

对面位置是空的,他眼睁睁看着饭菜一点点凉透。

她有事出门,为何不告诉他?

裴苏苏离开住处,一大早就去见闻人缙。

她将闻人缙藏在远离尊主殿的后山,树影掩映下的一处隐秘院落中,极不容易被人发现。

进到院中,便有人迎上来,“大尊。”

“他怎么样?”

“大尊放心,一切都好。”

裴苏苏心下稍松,加快脚步走进屋中。

闻人缙已经醒来,此时正靠墙盘膝而坐,试着用神元骨的神力修复经脉。

看他的气色,比起昨天好了太多,裴苏苏放心下来。

“师尊。”

听到熟悉的轻快声音,闻人缙掀起眼眸,温声道:“你来了。”

裴苏苏笑着来到他身边。

衣裙散落,闻人缙怀里便多了只猫。

小猫妖在他怀里打了个滚,“师尊,我比起以前,可有变重?”

闻人缙抱起它掂了掂,“轻了。”

“怎会?师尊你肯定感觉错了。”小猫妖扒着他胸前的衣襟往上爬,又从他左边肩头爬到右肩,毛绒绒的尾巴故意去扫他的脖颈。

痒意袭来,闻人缙低声笑着抓住长长的猫尾,手下却完全没舍得用力,只是轻柔抚顺,“莫闹了。”

闹了好一通,小猫妖才安稳地待在他怀里,时不时翻个身,打个滚。

时隔多年,终于找回过去的感觉,心里顿时被填得满满当当,还夹杂着隐秘的酸涩。

“这里是什么地方?”闻人缙问道。

小猫在他怀里胡乱玩,将他簪得整齐的青丝和胸前衣襟都扒得乱糟糟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尊主殿后山,这里灵气充沛,又鲜少有人踏足,最适合养伤。”

闻人缙丝毫不生气,反倒将背后的头发全拨到身前,任她玩。

“魔尊呢?”

“他已经走了。”仗着现在是妖身,说谎也不容易被看出来。

“走了?”闻人缙微诧。

那人费尽心机留在苏苏身边,为此不惜扮演替身,追杀自己,竟然就这么走了?

“嗯,”小猫妖点点头,为了让闻人缙信服,她还编了个谎话,“上次我们抓到魔域护法,容祁昨天用神元骨将那人换走。许是受了伤,之后他便没再回来。”

“他还会回来么?”

“死梦河边设了结界,他回不来的。”话虽这么说,心头却涌上浓浓的无力感。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可那个结界只挡得住普通魔修,却根本拦不住容祁。

闻人缙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这样一来,他就不用担心裴苏苏会受到伤害了。

裴苏苏正是猜到闻人缙心中的想法,所以才会说谎骗他。

若是让师尊知道,容祁根本没离开,而且她还要继续跟容祁假装道侣,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

察觉到小猫情绪忽然低落下来,闻人缙轻轻揉了揉它的耳朵,将一直往他怀里钻的小猫抱了出来,举在身前,“怎么了?”

小猫妖耳朵和四肢耷拉着,全没了方才的兴奋劲儿,“师尊,我,我之前没认出容祁,差点与他结侣。”

闻人缙温声安抚:“没关系。”

“我也不知道,容祁为什么会与你长得一模一样,还骗过了验魂术。”

“验魂术?”

裴苏苏点头,“嗯,是一种查验灵魂本源的法术,弓玉用验魂术查验过,容祁与你留下的精血玉坠出自同一本源,我才会认错。而且,容祁后来还有你的记忆,还会施展整套虚渺剑法,太奇怪了。”

同样的灵魂本源,记忆,欢事时传递来的感受,还有他曾经感受到的窥探,以及那次被夺去身体控制权……

闻人缙眸光波动,隐约猜到,自己与容祁是什么关系了。

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精妙的傀儡术么。

只是目前看来,容祁似乎无法再掌控他,不然完全可以意念一动便将他抹杀,不需要冒险派人前来。

“师尊,你想到什么了吗?”裴苏苏问道。

她的声音将闻人缙飘远的思绪拉回。

“没有。”喉结滚了滚,闻人缙将小猫妖重新按进怀里。

呼吸微重几分,眸光晦涩。

原来他自己,竟只是个傀儡么。

可他有自主的意识,有记忆和情绪。

想到这里,闻人缙低下头,墨眸凝望着怀里的小猫妖。

还有了情,有了欲。

他不想继续做傀儡。

闻人缙心中思绪万千,面上没有表现出分毫,“我体内的神元骨,是容祁送来的?”

“嗯,他夺了羊士的神元骨,将虬婴换走了。”

“那他是否知道,是我需要神元骨?”

如果知道的话,容祁应该不会拿神元骨救他才对。

果然,小猫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不知道,容祁以为你已经死了。”

原来如此。

对于容祁来说,一定很想杀了他这个不听话的傀儡。

让容祁以为他已经死了也好,正好给他一些韬光养晦的时间。

“师尊,还有一件事。”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裴苏苏有些难以启齿。

“嗯?你说。”

裴苏苏很久都没开口。

察觉到衣裳传来冰凉的濡湿感,闻人缙将小猫妖从怀里捞出来,果然看到圆溜溜的杏眼湿漉漉的,泪眼朦胧的可怜模样看得人心底一涩。

他用衣袖轻柔地帮它擦泪,放轻声音问道:“怎么了?”

“师尊,我和容祁,”小猫妖停顿片刻,哭得更凶,啜泣着道,“我和他合修过。”

闻人缙将小猫妖往上抱了抱,怜惜地蹭了蹭它的脑袋,“你受委屈了。”

“对不起师尊,我背叛了你。我们、我们和离吧。”

“你被他哄骗,此事不怪你,”闻人缙在它鼻尖轻点一下,“但‘和离’二字,以后不许再提。”

他心疼愧疚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因此怪她?

说到底,都怪他没用,若他早些从魔域逃出来,便不会让苏苏被那人欺负。

小猫妖打了个哭嗝,带着浓浓鼻音“嗯”了一声。

只是闻人缙担心,容祁怕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手。

现在容祁暂时离开养伤,等养好了伤,定然还会回来。

可自己如今基本是个废人,就算靠着神元骨修复经脉,再重新开始修炼,时间上也完全来不及。

他不是容祁的对手,到时该如何护住她?

“师尊,你在想什么?”小猫妖的爪子抱住他的手臂。

“没什么,”闻人缙早已习惯自己身上各个角落忽然长出一只猫来,“可否让人送来一些傀儡术的书籍?”

“好啊,不过师尊你的傀儡术已经很精妙了,为什么还要看书?”

闻人缙找了借口,“我如今修为低微,若是能用傀儡术提高实力,再好不过。”

“说的也是,那我明日就让人将有关傀儡术的书都送来。”

为免裴苏苏看出来,之后闻人缙便不再考虑那些让他烦心的事情,专心陪着裴苏苏度过重逢后的时光。

裴苏苏在小院待到天黑,借口不打扰他养伤,依依不舍地离开。

之后她去见了弓玉,处理碧云界的事情,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到住处。

刚一迈步走进殿内,便看到容祁正在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她。

见她回来,他墨眸倏然亮起。

将书页合起,放在一旁桌上,起身迎上来。

藏好心底下意识升起的排斥,裴苏苏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轻笑,“还没睡啊。”

“在等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裴苏苏目光微闪,没敢直视他的眼睛,“最近有些忙。”

明明师尊和他容貌一致,可为什么,性情却天差地别呢?

一个清绝出尘似仙人,另一个却阴狠暴戾宛如恶魔。

容祁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低声叮嘱:“别太累了。”

就连早上她为何不告而别,他也没有问。

或许只是忘了,他在心里这么想着。

“我先去沐浴。”在容祁下次开口前,裴苏苏提前说道,然后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便走向偏殿的浴房。

容祁的所有话只能压在心底,本想等她出来再说,可沐浴完,她又像昨日那样,借口修炼去了隔壁。

容祁甚至来不及与她多说几句话,就看到裴苏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他追出去,结果她已经在隔壁布下结界,像是生怕被谁追上似的。

她在躲谁,显而易见。

容祁没有休息,目光沉沉地在院中站了一夜。

初春天气依旧寒凉,月华如水,寒风吹起衣袍,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眼睫落了层薄薄的白霜。

天亮起,裴苏苏从屋里出来,看到他等在外面,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乌发间沾了雾蒙蒙的露意,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

裴苏苏看在眼里,却故作不知,“你起这么早啊。”

容祁站在外面等并不是故意为了让她心疼,只是想第一时间见到她。

看到她,原本如同雕像一般的他,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心不受控制地快速跳了两下。

容祁弯起唇,墨眸温柔而专注,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疏离,像往日一样问:“你今天想吃什么?”

裴苏苏笑容微僵,“我还有事要处理,来不及用早饭了。”

容祁眸中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

咽下喉间苦涩,他垂眼道了声“好”。

裴苏苏匆匆说了句“那我走了”,然后便从他身边经过。

快要走出院门,裴苏苏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你昨日,是去找弓玉了么?”

如果她真的去处理碧云界的事务,一般都会去正殿找弓玉。

裴苏苏握了握拳,没细想他为何有此一问,头也不回地说道:“是啊。”

身后没再传来声音,裴苏苏抬步离开。

容祁盯着她着急离开的背影,眉间蕴起戾意,墨眸越来越沉。

她在说谎。

为什么要说谎?

为什么,要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