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顾青强行把过去的记忆抛在脑后,原地变身成一个看啥啥新鲜、说啥啥可笑的珍稀保护动物,陪着骆羽和艾达两个欢乐多的傻逼青年“玩转”了整个基地。

银沧共和国军事科技研究基地,实际上是坐落在东海上的一整座岛屿。岛屿中间是商业区,任何人都可以去。商业区旁边是居住区,住的都是不愿住宿舍的有钱人,想去也可以去。离居住区更远一点的地方才是军事禁区和大学校园,除了北面的公共沙滩,海岸线几乎被军事禁区和大学校园包揽殆尽。

而“不幸”的是,他们所在的特别行动部正好处于一片“无聊至极”的军事禁区当中。

“不幸”和“无聊”是艾达的原话,顾青倒觉得还好,有树林、有山坡、有草坪、有河流,除了建筑长得怪模怪样的,时不时就从一片美好的自然风光中支棱出一大块,没有什么令人感到不幸的地方。

建在天上的“街道”连接着所有的校园和军事禁区,上面跑着一截又一截锃亮锃亮的“铁盒”。“铁盒”路过别的军事禁区,也可以透过窗子往外望上一望,就是出不了下面的透明房子。

望,其实也没什么好望的,因为所有的军事禁区和大学校园都长得差不多。艾达说过,要不是透明房子不让他们出去,他和骆羽大概会有好几个晚上都流落在陌生的“无聊”当中。

但有一种情况是可以进入别的军事禁区的,就是报名参加其中举行的公开项目。

艾达在第一天,就替他预约上了21天后的飞行体验和27天后的潜艇体验。飞行体验要去空军训练区,潜艇体验要去海军训练区。体验当天身份信息会自动录入相应区域的门禁系统,也没人一路看着你,所以所谓“禁区”也只是为了方便管理,并不是怕被人看去了什么军事机密。

除了乐此不疲地向顾青推销那些“古代没有的东西”,艾达还负责起了顾青的造型。放着整个商业区不去,他带顾青来到位于公共沙滩边上的一个看上去十分高冷的“造型工作室”中。

造型工作室中的“高级设计师”又是拍又是量地摆弄了顾青一个下午,终于拿起一把看上去都不算锋利的剪刀,咔咔咔地为顾青剪了个短发。

顾青一边想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边任由别人糟蹋着自己的头发。有时他自己都觉得,他是有点受虐倾向的。上辈子活得好好的,能把自个儿整成个病秧子;这辈子也没什么毛病,剪头倒给剪出了痛快的感觉。

看着一地的乌丝,他想起前世听过的一个典故——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治军十分严明,严令禁止手下将士践踏庄稼,违令者斩,有一次却自己不小心践踏了麦田,只好割发代首,就当自己被砍了脑袋。

要是一绺头发能代替一个脑袋,他这是被砍了几个脑袋呢?

正要随口捏出个割发代首的笑话,他就见艾达和骆羽正盯着自己看,尤其是艾达,眼里还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哎呀妈呀,没想到你小子短发这么好看,快瞧瞧JK手艺怎么样?满意不满意?”他说着,把顾青推到一面全身镜前。

“……”顾青一时无语,他还真的挺满意的。镜中的人一身白衣黑裤,头发也不是特别短,至少没短成和尚,发梢还有点不正经的往上翘着,看上去简直像个……

“像衣冠禽兽。”顾青一本正经地说,撇脚的现代发音和用词的一语中的逗得艾达噗嗤一笑,骆羽也偷偷笑了好久。明明头上啥也没有,连衣服都不像正经人穿的,顾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个词。

晚上,他不再查找大乾的资料,而是把自己沉浸在了系统化的语言学习当中。这个世界和他那时候不一样,好像无论从哪里来的人,说话发音都是一模一样,也听不出什么独特的口音。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里的人学习说话、识字,都有一套辅助发音的标记体系。

那些标记长得非常奇怪,有的像个钩子,有的像个球,跟发音还一点关系没有,得用另外的口型图片,来辅助发出这些辅助发音的奇怪标记。

对于他的疑惑,骆羽解释道:“这是另一个语言体系,一个根据发音创造出文字的语言体系。这个语言体系的字符很简单,数量也非常有限,连在一起却也能表达出相应的意思,尤其为一些数学家啊、军事间谍啊所喜,还把很多东西拿这种文字来命名,所以也不全只有辅助发音的作用。”

电脑的键盘上也是这种符号,不学还不成了。但很快他就发现,用这种符号来学习文字的发音的确简单。一旦把符号本身的发音记住了,就可以用它们排列组合出这个地方所有文字的发音。

“对于教化国民确实有用,可惜如此一来,天下不再有方言一说,口语不再接地而生,所有人说话都是一个调儿,却是十分之无聊。”顾青心里想着。

除了第一天出去见识了一下世面,剩下的大半个月里,顾青不是对着个人终端死磕,就是对着二十六个字母死磕。打开的网页也不管内容,先用简体字看一遍,再用篆体字确认一遍,最后还要对着拼音把上面的字一个个读一遍,以神一般的速度掌握了这个世界文字的写法和发音规律。

去空军训练区进行飞行体验时,他基本能以假乱真地冒充一个现代人了。空军训练区对外项目负责人过来接待他们时,最先把右手伸向了他:“我是空军基地对外负责人容玺,我将为您介绍我们对外开放的战斗机型,以及相应的操作,随后您便可以自行体验战斗机驾驶。每架战机均配有自动驾驶系统,会把飞行控制在安全的范围内,您可以放心尝试。”

顾青十分随意地和负责人握了手,艾达在他身后招手:“容长官,看这里,是我带他们过来的。这位,还有这位——尤其是这位,大概连客机都没坐过。有哪种机型,有什么功能,要怎么操作,您说给我听就行了。”

负责人狐疑地看了艾达一眼,怎么也不相信这个穿着一身叮当作响破烂的小青年还懂战斗机。他的眼神依旧下意识地望向顾青,直到顾青颔首默许,这才领着艾达往停机坪走去。

艾达说的是对的,他给他们订了飞行体验,却没说明到底是怎么回事。顾青到现在,都还以为飞行就是给手臂上绑两个翅膀随风滑翔。

到了悬崖边的停机坪,顾青明白过来,原来飞行是要坐上那只大大的铁鸟,然后由铁鸟带着飞向上空!

负责人正要对艾达进行介绍,天空中忽然掀起一阵气流,每个人的头发都被带着向上翘去。紧接着,只见一蓝一白两只铁鸟螺旋纠缠着腾空而上,迅速化成两只小点,直朝天际飞去。

“疯子,真是疯子。”负责人望天而叹,“那架白的是前年才从国防部退役的纯翼F380,蓝的是去年刚从研究所研究出来的飞卢S03,两架都是顶级战斗机,连军校生都不敢随便体验,这是谁接待的?一开始就玩这种自杀模式?”

两架飞机早飞没了影,艾达也没把这话听进心里去,两人朝一架更为大型的双人战机走去。顾青却望着天边两道气流划开的弧线,久久挪不开眼睛。

艾达先和负责人一起上了那架双人战机,隔着玻璃窗对地上的人挤眉弄眼,指着左腕上的个人终端示意骆羽给他照相。骆羽摆弄半天,调出了照相功能,负责人却极不配合地在骆羽抬起双手的最后一刻发动战机,轰地升上了天空,只在个人终端上留下了一个爱答不理的机屁股。

这架双人战机飞得挺稳的,从地面上看去速度也不算太快,连个翻转都没有打,是个实实在在的体验式飞行。飞机降落的时候,驾驶座上已经换成了艾达,艾达咬着牙齿,紧紧地捏着操纵杆,连炸开的头发丝里都透出了紧张的气息,直到飞机歪歪扭扭地落在停机坪的空地上,他才松了一口气。

负责人是从机舱中跳下的,艾达则让骆羽扶了一把,颤颤巍巍地走出机舱,意犹未尽地叹道:“刺激!待会跟你再玩一把!”

就在这时,纯翼和飞卢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次出现在了众人视野当中。两架小型战斗机像比赛一样,一前一后地冲刺进了狭小的停机位中,在离悬崖边还剩几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留下身后一阵尘埃飞舞。

负责人这下真看傻了眼,也不顾这边的顾客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那俩飞机跑去:“这怎么开的?当短跑冲刺呢?智能系统是死了吗?这都不管管?”

虽然嘴上骂智能系统“死了”,他实际上却是害怕那智能系统“疯”了,带着两个过来体验的“游客”进行高难度的飞行操作。他生怕顶级战机的机舱里,只剩下两具早已死去的尸体。

手刚要碰到纯翼舱门的时候,舱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半长头发的男人从里面大步跨了出来,晃都没有晃一下,“嘭!”地一声重重关上舱门,径直就朝接待处的玻璃房走去。

负责人热脸挨了冷屁股,担心担到了阎王头上,手还伸在半空中,剩下一脸尴尬。飞卢中下来个盘了个发髻的女人,倒对着负责人赔笑解释:“……他平时也不是这样,最近实在是心情不好……”

这女人说话有点奇怪,负责人也不知听懂了多少,最后讪着脸哼哼两句,总算结束了那边的谈话。他一边摇头感叹着:“以后还是要相信智能系统,相信空军基地。”一边走回自己负责的顾客那边,此刻,就连艾达那装酷的怂货在他眼里,都变得无比乖巧起来。

艾达的目光却粘在了打头那长发男人的背影上,他跟见了鬼似的,浑圆的两只眼睛瞪出了迸出眼球的效果。

骆羽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人家就是很强,不强哪能干出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咱们能怎么办?没办法,没得比,你别太受打击了,实在不行多唱歌,那谁总不至于歌唱得都高人一筹。”

“啥?谁说我受打击?你瞧我哪里是受打击的样子?”艾达看向骆羽,“老子等下就报告给云长官,那家伙又试图自杀!还想带着基地上的顶级战斗机一起!”

顾青注意到了他两个室友间的对话,朝远处那个背影偏了偏头:“那谁?你认识?”

艾达哀叹一声:“唉,甭说了,我那不是刚想认识,结果就一枪崩了我一身血浆子?”

艾达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不像个想要解释的样子,顾青也不追根究底,微笑着看着骆羽坐上艾达刚才那只战机,随后指了指停在悬崖边的纯翼,用眼神向骆羽身旁的负责人请示。

无论从着装打扮上,还是从神态气度上,顾青看上去都是最为靠谱的那个。把艾达之前的“诋毁之词”忘得一干二净,负责人远远做了个“请!”的手势,全然把顾青当了长官级别的人物。

顾青坐上这只小型战斗机,关上舱门后,当即弹出一个全息屏幕,全息屏幕中有个长着翅膀的卡通小人,正用又软又糯的声音对他说:“这是纯翼F380号歼击机,我是系统AI小翼,我将为您服务。鉴于全部导览加模拟时间长于7个小时,我建议您在启动纯翼前,先选择以下导览模式:

“A:飞行小白;

“B:初级飞行员;

“C:中级飞行员;

“D:高级飞行员及以上;

“E:我已驾驶过纯翼系列战斗机,不需要任何导览。

“我将根据您选择的模式,进行相应级别功能的介绍。介绍完毕后,您可以选择进行指导性作业,或者在最低安全保障模式下自由驾驶。选择导览模式E后,系统将自动进入最低安全保障模式。”

在这个人工智能十分发达的时代,除了在对反应速度和判断能力有着极高要求的复杂环境,智能系统可以代替驾驶员驾驶任何飞机、汽车、潜水艇,以及各种水陆空三栖的代步工具。但仍有不少人不愿放弃手动驾驶的乐趣,于是就有了最低安全保障模式——就如艾达所说,这种模式下,就算驾驶员进行自杀性操作,把战机开到最高速度撞悬崖,系统也会在距悬崖一定距离的时候自动变速、调整方向,直到危机解除。

顾青回忆起两只小铁鸟纠缠着一跃而起的样子,心想它之前的驾驶员一定啥导览也没看,一上来就选了最后一个选项。

但顾青不是这样的人。

他老老实实选择了第一个。

机舱很快被一层光膜覆盖,他也被一束柔和的白光包裹在其中。白光代替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按下控制台上的一个红键,接着推动操纵杆,把飞机直直开出了悬崖。

他的心“咯噔”地一下,随着轮毂离开地面猛地一弹。

他想起他那个时候,也有一些钟爱奇思妙想之人想要像鹰鸟一样飞上天空,甚至不惜在自己的身下装上火|药,指望能借火|药爆炸之力升上天空。但他们都失败了,好一点的摔成了个残废,差一点的被炸得尸骨无存,家人一生活在恐惧与悲痛中。

是从什么时候起,“上天”变得如此简单了?

这只坚固厚实的铁鸟身上,又背负着多少条前仆后继的人命?

A级导览内容十分简单,只介绍操作不介绍读表,连顾青这个来自两千年前的古人都一看就会。在这个仪表盘和显示器占了绝大多数视觉空间的驾驶舱里,这种做法相当于把核武器交到三岁小孩手里。但该核武器是上了保险的,保险一般人还打不开,于是就成了碰碰车,想怎么玩怎么玩。

顾青看完导览,“啪!”地按下一枚绿键,进入最低安全保障模式。笼罩在四周的光膜开始消退,驾驶舱本来的模样展现在眼前。

他将操纵杆拉到最低,战机以一个垂直的角度直奔向天际,重压迫使他紧紧贴着座椅靠背,血液的流动变得可以感知,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感席卷过他全身。几秒钟内,他就冲破了云层,到达了一个更加广袤无垠的地方。

在这个没有任何参照物的地方,空间变得没有意义,视野的全部就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蔚蓝。他头部的血液重新流回身上,身上的重压也渐渐消失,不需任何物理学常识,他便知道战机已经停止加速了。而以最高速度朝一个方向行驶几分钟后,战机又一次罔顾他的指挥,调整了飞行的角度。

再往同一个方向加速,战机则变成弧线行驶了。顾青生生体会了一遍“与人斗,其乐无穷;与人工智能斗,其乐更无穷”的滋味,把智能系统的“底线”一一摸过一遍,这才依依不舍地照着地图给出的路线飞回停机坪。

停机坪上,他的两个室友正在等他。

艾达像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似地向他跑来,他一跳出舱门,兜头便对他说道:“阿青,你前世到底是干什么的?还说你是两千年前的原始人,从没见过飞机?你看你刚才飞的,简直太牛逼了!”

他转向骆羽:“还说那谁强……除了胆子大一点,底气硬一点,能强到哪里去?他做到的,咱阿青还不是做得到!你说是不是,阿青……”

“阿青”是艾达给顾青取的昵称,他同样把“骆羽”去姓留名地叫成“阿羽”,以显示他们的团结一致、亲密无间。骆羽还在痛苦地反对着“那都是五十年前的叫法了”,顾青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上辈子被人“大将军”“大将军”地叫惯了,第一次听到有人把他当小孩儿似的喊“小名”,除了反应的时间长了一点,反应过来后也没有反对艾达这么喊他。

就像这一次——艾达在喊了三遍“阿青”后,顾青才愣愣怔怔地侧过头来,问道:“谁?谁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艾达和骆羽木了,忽然想起他俩好像一直没有真正向顾青介绍过那个人。两人你来我往地眼神交流了几下,艾达终于沉下口气,说道:“那可是我们这个小圈子里最大的名人——莱夏!他出名是因为两件事,一是因为他终结了中原大陆上的沉疴宿疾曲乾王朝,建立了咱们银沧共和国的前身胤沧共和国;二是因为他没来几个月,就已经死了三次!你说这人牛不牛?值不值得咱们这儿的头一号儿?”

“就上一次,我和阿羽离得可近了,就在他跟前一米左右。他第一次拿枪来着,看着兴致挺高的,谁知刚换上弹夹,对着自己脑袋就来了一枪。”艾达用右手比出一支手|枪,朝上对着自己的下巴扣动姆指,嘴里形象地发出“嘭!”的一声,夸张地作倒地状,“我的那个妈呀!我算是见识到了……”

“你终于承认他才是最有名的那个了。”骆羽嘿嘿地贼笑。

艾达悻悻地哼哼:“我啥时候说他不如我了?他是什么人?宇宙偶像,国民男神,粉丝‘横跨南北两半球、纵揽上下两千年’,刚来几个月就有无数男男女女前仆后继排队等着他翻牌。我何德何能,能跟这种人相提并论?”

“这还幽怨起来了?”骆羽继续笑。

“这可不是么?我当红时不也豪车、保镖、墨镜一把一把的?结果现在呢?我以为他看我和他一样是个名人,招呼我过去寒暄呢,谁知寒暄没寒暄上一句,还把我吓了个半死。笙笙说得对,这人啥也不缺,就是缺德。每次找死就找死吧,还非得闹出个大场面,枪玩腻了吧,又来玩飞机,我看他不变成个恐怖分子我不姓艾。”

“你本来就不姓‘艾’。”骆羽说,“不过你今日是这样说了,下次见到他照样会点头哈腰地往他身边挤。”

“你……”艾达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你看我下次见他还理他不理。”

骆羽艾达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侃莱夏,顾青整个人却几乎石化。他的语言能力仿佛又退化到了一个月前,懵懵懂懂地好像听懂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莱夏终结大乾王朝”和“莱夏三次死而复生”两道惊雷,一前一后相隔不足一秒地劈到他身上,把他劈了个里焦外嫩、魂飞魄散。驾驶超级战机花样作死的后遗症只会迟到、不会缺席,晕眩感呕吐感连本带利地找补回来,令他昏昏沉沉、摇摇欲坠。

栖息着十几只铁鸟的“停机坪”渐渐从他眼前淡去,转而变成了黄沙滚滚,变成了牧草青青,变成了断体残肢筑成的三丈城墙,变成了一张张殷殷期待的朴素面庞。

他想起一次出征前,带着一干面孔稚嫩的新兵爬上塞北最高的山峰远望,手指在空中勾勒出远处地势的形状,讲述从前大乾子民在上面放牧养马的过往。少年们个个面露向往之色,仿佛已经在上面纵马扬鞭,私底下竟还编出个口令,先开口的朝北一指,说:“这是谁的土地?”后开口的答:“这我大乾的土地!”先开口的又问:“大乾土地有多大?”后开口的再答:“我大乾土地十万八千里!”

世上却早已没有大乾了,大乾成了历史上的一个“沉疴”、一个“顽疾”,一个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毒瘤”。剪除这个“毒瘤”的,也成了人人景仰的大英雄,就连他的两个室友,谈起他也是又爱又恨,宛若深闺怨妇……

他本来以为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新鲜体验和无休无止的摸索学习中,就可以不去想过去的事。可他不去想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却找上了他!

终结乾朝的那个人,竟然就在他的身边,和他擦身而过,还和他开了一架飞机!

有了这一道“惊雷”,第二道“惊雷”仿佛也不算什么了。虽然每个人都在对他说这是“两千年后”,可他真想不通两千年后的人为什么还要让他们起死回生——尤其是他。

他不是乾朝遗毒吗?他不是屯兵为患吗?就算两千年后的人想不通要挑几个作古之人起死回生了逗着玩儿,不应该挑他们的“宇宙偶像”、“国民男神”吗?干吗要废这个力气,让他这颗“毒瘤”死灰复燃?

不对,他们确实也把他们的“国民男神”带过来了……

但比起这个说法,他还是更倾向于认为这不是人间,而是一个死后世界。不同时候的人在这个地方相遇、相识、相恋,互相述说前世的过往种种,不生、不死、不灭,上天、入地、下海,快活得好比天上的神仙。

如果当真善恶有报,他上辈子做的那些事还能算上“善事”了?

顾青感到痛苦,感到讽刺,感到心肝肺都被人扒出来、揉碎了,再塞回腔子里,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看了一下,你心还不黑”。他沉着脸,蠕动着苦涩发麻的唇舌拼凑出一句生涩的话:“你们再给我说说,这个‘莱夏’,是谁?干了什么?怎么才能找到他?”

艾达见他长久没说话,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差点被这古人的不要脸给惊呆了:“怎么?你也想排队?那你可得等一阵子了,据我所知,想勾搭他的人能排满一整个食堂?记得咱们那食堂吧?想象一下,要是哪天忽然上了道绝世珍馐,虽然谁也没真正尝过,但每个人都在好奇它的滋味,食堂里能排多长的队?”

“如果谁也不知道它的滋味,却也只有猎奇之人才会想去品尝了。”顾青说得云淡风轻,“我不过有些事情想要和他本人谈一谈。”

艾达嗤之以鼻:“得了吧,那些排队等他翻牌的人还会说明白了‘我就想和莱夏大执政官上床’?都不是说‘我有个问题请教他’,‘我有个事情找他谈’,‘我好奇他尺寸有多大’……你是我室友,背叛我投奔我的仇人,至少给我个像样的理由。”

骆羽在一旁偷偷低笑,也不反驳他。

顾青一句“我才是他仇人,他这辈子都别想摆脱的仇人”没说出口,最终化为淡然一笑:“我就是想和他上床。”

也不知是他这句话太过直白,还是他说话时的气场太过强大,艾达和骆羽两个都抬头看向他,一时表情全无。

过了一会儿,艾达将手指放到顾青的肩上,上下弹了两下,深吸口气道:“好,兄弟我信你,你要是能打败一食堂的人抢到那一口,也算是替我扬眉吐气。你们万一要能长久,我和阿羽还算半个娘家人,看他还敢不敢无视咱们。”

顾青但笑不语。

回到寝室,他选择不再逃避现实,在搜索框内输入了“莱夏”两个字。

放眼望去,莱夏的信息铺天盖地,对于他的讨论比整个大乾王朝还要多。第一个网页以“百科”自称,不用点进去都能看到上面写着:“莱夏(银沧纪年前三十四年至银沧纪年第十三年),著名军事家、政治家、革命家,胤沧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及首任执政官。”

字是简体字,顾青瞪着眼晴看了半天,仿佛是不敢置信,又将网页转换成篆体,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几乎读出了声:“莱夏,著名军事家、政治家……我呸!胤沧共和国……首任执政官……”

他一边一字一句地阅读,一边全心全意地腹诽,不一会儿就总结出了莱夏的主要“贡献”。

靠着一支五万人的队伍起家,他统一了已经四分五裂的大乾国土,却从来没有登基称帝,而是建立了如今银沧共和国的前身——胤沧共和国。

共和国无天子,而有议会。议会最初的来源,是一句“有功之人共治天下”的承诺。

莱夏为了一统中原,一边打压一边讨好,从邻国西胤那儿照搬过来一个元老院,亲笔在国书上添上一句“君有德,众元老共辅之;君无德,众元老共谋之”,给几个功绩最大的将领和“弃暗投明”的大贼首画上了一个巨大的馅饼。到了真打下江山的时候,却又不愿和元老们共治天下了。他于是连皇帝都不当,而将全部的政治声望都投注到“议会”之上。

十二人的元老院被他扩充成一百二十二人的议会,其中襄括士农工商各个阶层代表。这些人本无半分权力,全因莱夏一道诏书有了和开国功臣一样的实权,自然是他坚定的拥护者。而后,莱夏为了继续对付未来可能产生威胁的元老们,不惜再一次架空自己,除了保留军事、外交、行政及人事任命上的一定职权,将极大一部分决策权都授予了议会,这才有了现今议会的前身。

历史学家眼中,莱夏的行为极具有争议性。一方面,他们肯定他是民主共和制度最为重要的奠基人之一;另一方面,他们却觉得他给当时的人民带来了深重的苦难。

那是一个才经历过乱世、亟需得到修复的时代。对于生活在当时当下的人民,做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皇帝,或许也比他一次又一次地架空自己、架空元老、再架空自己来得要好。

议会的建立割裂着当时的人民,有多少人为它喝彩叫好,就有多少人感叹世风不古伦常颠覆。本该齐心协力共同对外的时候,无论是议会还是民众,都将精力耗费在了无穷无尽的辩论斗嘴上,造成了多次“文章多而粮食少”、“敌当前而国无兵”的荒诞局面,生生将“大乾帝国”变成了“弱国胤沧”。直到几百年后工业革命诞生,胤沧才一改往日颓势,回归大国之列。

银沧共和国的民众眼中,莱夏却完全是一个偶像般的存在了。如今这个时代,大家宣扬民主、自由和平等。还有什么比一个能够去当皇帝、却选择建立议会的“古人”更能代表民主、自由和平等?为了表示对这位执政官的景仰,他们称他为“莱夏大帝”,而在精神上把他追封成了真正的皇帝。

顾青看过莱夏的生平事迹,丝毫看不出他的做法有什么“为国为民”的意思。但知道了他只是统一了一个四分五裂的大乾,而不是把大乾弄得四分五裂后,顾青的心情倒稍微有所平复。

心情有所平复,却不代表着他就完全信了网上的资料。他更加深入搜索下去、连野史和考古遗迹都不放过,然后,他再一次出离地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