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当事人的意愿,沈轶伦的事情并没有在这些预备特工中宣扬开来。从能量仓中走出来的那一刻,惨死的经历就成了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慢慢地也就被实实在在的生活冲淡。只是,相比于以前,他变得沉默了许多,时不时都要盯着自己左腕上的个人终端发上好长一阵子的呆,连接虚拟现实设备更让他恐惧不已,他只好暂时停止模拟战役训练,而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书本之上。

顾青好几次,都故意在基地图书馆中“偶遇”了他。沈轶伦看的书很杂,而且把顾青和莱夏的阅读面融合到了一起——一方面,他会看前沿的科普类书籍;另一方面,他也在看哲学与历史方面的文献。然而比起那些沉得下心来做文学的学者,他更像是在心烦意乱地寻求某个问题的答案。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中照射进来,犹如金粉一般洒在沈轶伦身上,让这个年轻人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顾青这时往往也会装木作样地拿上一本书,坐到他的对面。

表面上,他们像两个学者一样,各自看着手上的资料,偶尔三言两语地作出几句交流;实际上,他们却更像两个不入流的间谍,书本、阳光和落地窗都是在为他们的谈话作出掩饰。

这一天,沈轶伦似乎比往常要急切一点,还没在顾青面前翻个上十页的书,就忽然开口说道:“任何人都不应该被当作物品对待,是吗?”

他们以前,并没有交流到类似的地方。顾青沉吟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被另一个人抢先道:“这句话你为什么要问他?他绝对愿意成为曲政手下的一杆枪、一匹马,或者一个尿壶什么的。”

“你竟敢直呼洪烈陛下的名讳!”顾青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莱夏。

莱夏穿着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长发蓬松地披在脑后,带着一点自然卷,显得犹如邻家男孩一样亲和与随便。他随手搬来个椅子,毫不见外地坐到顾青和沈轶伦的中间:“我也没感觉你避过我的名讳啊!一边不让我喊‘曲政、曲政、曲政’,一边还叫着‘莱夏、莱夏、莱夏’,顾将军是不是有点厚此薄彼?”

他的嘴角微微上提,两只玻璃珠子似的大眼睛中泛着亮光,丝毫没有责怪埋怨的意思。顾青哼哼道:“‘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你是尊者、亲者还是贤者,需要我去避讳?”

莱夏转过头,愉快地问沈轶伦:“你说我‘尊’吗?我‘贤’吗?”

沈轶伦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莱夏说过话,当即吓得往后一靠,沉重的木椅只剩下后面两只脚站在地上:“莱夏大人,您当然可以算是‘尊者’‘贤者’……”

莱夏重新看向顾青:“你看,随便问一个人都能告诉你答案,你却死不承认,这算是冥顽不化吗?”

顾青冷冷瞟了沈轶伦一眼,沉声道:“这小孩连‘尊者’‘贤者’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拿名声吓唬他,这样的回答能算数?”

莱夏微笑着把右手放在顾青的肩膀上:“能不能给人民多一点信任?再说就算是个皇帝,连小孩都说他是好皇帝,想必也能称得上一代明君了。”

顾青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那也得是别人问才行。要是一个皇帝亲自跑去民间,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一下,就去问人家自己是不是一代明君,想必能说真话的也不会多。”他看向沈轶伦,“你第一次找我的时候说的什么来着?是不是说他是个毫无理智的杀人魔?”

沈轶伦惊得继续往后退去,差点连人带椅子地翻到在地:“不不不,莱夏大人,我没这样说,我说的是您杀了那些僵尸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莱夏哭笑不得地抢过他的话头:“我怎么是杀了僵尸后变得不一样的?说不定是你的这位朋友晚上把我胖揍一顿后,我痛定思痛,顿悟‘落后就要挨打’这个道理,才一改前貌的呢?”

沈轶伦望向顾青:“你真的把他打了一顿?”

顾青说:“难道还是他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沈轶伦看顾青的眼神和以前又有点不一样了,但很快,他就回归到了最初的沉寂当中。莱夏及时捕捉到了他的沉默,不以为耻地补充方才的说辞:“他施了一点小伎俩,还差点抽光我周围的空气。不过那个地方我现在熟悉的恨,绝对能够一雪前耻。”

他不仅是在和沈轶伦说笑,同时也在向顾青发出挑战。顾青淡然一笑,略带嘲讽地说道:“谁会在同一个地方设两次陷阱?”

莱夏说:“不过,那个地方安全得很,所有的监控设备都弃置了,我们要想结成秘密社团,那里倒是一个不错的据点。”

沈轶伦抬起头来,目光沉静如水。顾青敏锐地察觉到,莱夏这句话让他产生了一点想法。他很快就想到了问题所在,说道:“但个人终端上的记录会暴露一切。”

莱夏略带狡猾地弯了弯嘴角:“所以,你心里还是有话想说出来,就是不想被监控听到,对吗?其实你不用这么谨慎,拐弯抹角地提示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地方也不是哪里都装了针孔摄像头,况且,就算被人听到,他们又能奈我们如何?”他手指敲打在厚实的桌面上,凑近沈轶伦的面庞,“你大可以就在这里,把那天发生的事情给我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沈轶伦的脸色发白,但并没有被莱夏吓到。他垂下眼睛,仿佛是在斟酌用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来,说道:“那天晚上,我从训练场回来,也不知怎地半路上忽然就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手术台上,全身动弹不得,眼睛珠子都只能盯着一个方向,但是感官并没有消失,反而好像比平时还要敏锐一些。然后有人拿电锯锯开了我的头骨,在我的大脑上连接电极,我体会到了八辈子都想象不出来的疼痛。我没有被当场疼死,也是药物的作用,但他们好像并不知道我已经醒了,还在那里说不能让我醒,否则又要消除我的记忆。最后,他们好像是要切除我大脑上的某个地方。”

“但你最后并没有被消除记忆,大脑上切除的部分也因为重生长了回来。”莱夏若有所思地道。

沈轶伦说:“对,我并没有被消除记忆。相反我还记得相当清楚,我甚至记得说话的人的声音。”说到最后,沈轶伦的声音中带了一丝颤音,但那并不是出于愤怒或者害怕,更像是出于一种不敢置信。

莱夏一刻也不耽误地问道:“是谁?”

沈轶伦依然十分犹豫,沉吟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共和国十大名将之一、特别行动部部长,吴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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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可能。那个人绝对不是吴骁,你不知道吴骁将军为促成这个‘时间特工’计划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他把你们召集到这个时代,绝对不会是为了在你们大脑上做实验。”云玥站在大楼的顶层,俯瞰着基地的一隅,她的语气严厉而坚决,带着上位者的不容置疑。

相比之下,莱夏的声音就柔和许多:“在我们大脑上做实验,和逼我们为国效力,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或者有什么矛盾的地方?我们的心跳、呼吸、激素含量都被这个所谓的‘个人终端’监测,上传给你们做分析,锯开脑壳测量脑细胞的活动,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他不是第一天就对我们说了,我们这种人,根本算不上‘人’。”

“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云玥回过头来,望着莱夏的眼睛,沉下一口气道,“自从针对神秘粒子的加速器被发明的那一天起,你的自由就相对于其他人来说少了很多。但限制你们的绝对不是特别行动部,相反,特别行动部、还有相当一批把你们当人看的人,都在不断地为你们的自由作出努力。很多人——如果事情公布出去,只会有更多的人——都巴不得把你们锁在能量仓中,在你们身上做各种人体实验,研究出这个神秘粒子到底是什么,然后想方设法地把你们彻底摧毁。但是直到现在,你们只需要学习一些能够让你们在未来生活下去的技能,在自愿的情况下拿着极高的工资完成任务而已,这能有多么糟糕?你看了那么多资料,难道不知道就算在这个时代,还有很多国家是全民兵役制度吗?”

云玥的眼中闪着泪光,仿佛是在斟酌要不要说出接下来的话,接着她作出了选择:“到现在,我也不必瞒着你什么了,你大概早就看出,我们这个基地中有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种——一种是吴骁将军那样,由自然选择进化而成的人;一种则是我这样的、经过无数次基因改良后的人。”她叹了口气,“说起来,你还是这个军事科技研究基地的重要功臣呢,莱夏大人。”

莱夏额角的青筋抽了抽,十分敏锐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可又不敢确定似的,想了又想才说道:“你是海族人。”

云玥双手按在栏杆上,两眼看向天井下来来往往的人,曲线优美的身躯丝毫不给人柔弱之感,反而充满了力量:“看不出吧,一千七百年前,我们还是一群活不过三十岁、骨骼密度不到正常人三成、基因突变率却是正常人三倍的豆腐渣人种。”

“你们进化了……”

“不,不是天然的进化。三陆合并之前,我们也有过上千年的文字文明,建造出了辉煌的城市,但几千年的尺度,并不足以让一个高等族群有飞跃性的改变。大陆相撞对我们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西陆人和中陆人的强壮,让我们引以为傲的发明全都成了纸糊的玩具。我们人口数量最少的时候不足五千,差点就要灭绝,后来乘船去了海上,才重新发展起来,成为你们口中的‘海族’。有两千多年前的时间,海族人都不敢踏足陆地一步,直到胤沧共和国建立,第一个将西陆人和东陆人纳入适用范围的《胤沧律令》推行,才逐渐有个别海族人来到陆地上,成为第一批与中陆人和谐共处的东陆人。”

“但是你们并没有将自己的研究成果拿出来与中陆人共享。”

云玥冷冷一笑:“不错,我们的科研成果和科研能力,是我们最后的底牌。你的《胤沧律令》能够保护得了我们一时,保护不了我们一世,不过好歹是两族友好关系的第一步。后来我们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通过基因改良大大提高了身体素质,人口也减少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就看淡了很多东西,干脆和银沧共和国军部合作,成立了这个军事科技研究基地,一边享受着国家提供的人力物力,一边为国家研发不便公之于众的军事科技。”

说完,她再次转向莱夏,话锋一转又道:“我给你讲这些,不是为了感谢你、找你分享这个国家机密,而是为了告诉你,这个世上不止是你们没有得到和外界平等的自由。你要知道我们每个海族人、每代海族人,在外界那些普通人无忧无虑、嗷嗷待哺的年纪里,就已经开始学习他们大学里才会学习的知识了,还是实行的军事化管理。纵使我们后来寿命大幅度延长,这个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你说这公平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