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夏和云玥有的没的搭着话,顾青领着全队和军校生打成一片,多时未见的同事和同学不期而遇,就连灵异事件侦查科的老年嬉皮士,都和几个军装笔挺、昂首挺胸的军官坐到了一起。

金碧辉煌的礼堂中,断断续续地已经到满了人,再不剩下大片的空位,能让结伴而来的同事朋友坐到一处。

礼堂外的走廊上,有人三三两两地坐在朝向天井的台阶上,不知是厌倦了里面的喧嚣,还是不愿与同伴分席而坐,望着透过楼顶玻璃洒下来的夜色低声说话。

天井另一头的接待大厅中,还有人在排队等待着身份核验和安全检查,就为了能在这一年一度的开放日里,一窥特别行动部大楼内部的模样。

无处不洋溢着浓烈的节日气氛。

出了大楼的门,空气就冷冽多了。

离大楼稍远的地方,六个人围成了一圈,坐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乍看上去,他们像是在外面透气,顺便磕牙聊天,但实际上,他们每个人的面色都十分严肃,简直堪称沉重。

沈轶伦、沈轶伦的搭档白棋都在其列。

沈轶伦头一个开口:“我叫沈轶伦,不是什么028号。去年十月,我在从训练室回寝室的路上被人绑架。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地躺在手术台上,有人正在拿电锯锯我的头骨。我的大脑暴露了在空气中,可我还能听见旁边的人说话。我听见——特别行动部的那位将军正在催人手脚快一点,免得我醒过来又要消除我的记忆。然后,他们将我的大脑通电,我就活生生地疼死了过去。我的尸体在特比行动部大楼的门口被找到,据说还被灌满了水银。”

几个月前,他还是一个满怀求知欲和好奇心的青年,可现在,他说起话来更像一个思想固执的激进分子了。

白祺拍拍他的肩,接着他说道:“我叫白祺,胤沧建国后一百年左右的人,古义堂讲学院曾院长聘请的武师。我相信他刚才说的话,因为我曾接到过一通电话,里面只有杂音。杂音像锯子一样切割着我的神经,我很快就疼得神智模糊了。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做了什么,有什么反应,但我相信一切都通过我们手腕上的这玩意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然后制作出对付我们的方法。”说话的是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长发男人,他看上去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年轻,“我对一件事情也颇有印象,那就是我的室友梦中说的话。他是个特别乐天的人,夜里却好像陷入到了极大的痛苦中,不停地让对方‘不要过来’。早上醒来后,他什么也不记得,依旧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

剩下三个人,一个是黑眼圈深重的女人,一个是瘦得像根杆子的男人,还有一个是看上去颇有沧桑感的男人。这三个人似乎还没想好说辞,都阴沉着脸不肯开口。

他们不说,沈轶伦自己问也要问出来:“眠星,徐睿,连辰,你们不用说,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人在你们身上做人体实验,事后想洗去你们的记忆,却又没有完全清洗干净?”

名叫连辰的沧桑男人叹了口气,终于说道:“其实,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和你差不多,还没有你那么惨,我才觉得没必要说。一天晚上我睡下后,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眼睛也睁不开,还以为是鬼压床,后来才意识到是有人在我大脑上做实验。我中途又晕了过去,醒来后我去照镜子,看到头皮上多了一道蜈蚣形状的伤口。”

“我不是这样。说白了,我前世是个小偷,哪怕到现在,我看到那些璀璨夺目的珠宝首饰,都会产生偷窃的欲望。”一身漆黑的舒眠星说,“但我没有动手,我被人打死后重生在这里,我就一直心怀感激,用重新做人形容也不为过。可是就在最近,我感觉我的想法也被监控了,哪怕我稍微产生出一点偷盗的念想,这个东西就会惩罚我、折磨我。”

舒眠星的左手握成拳头,纤细的左腕上个人终端正在闪着红光。

她说起话来铿锵有力,不像个小偷,倒像个斗士,浑身上下,也不见一丝珠光宝气,显然有更重要的东西代替了珠宝的存在。

“我们聚集到一起,到底是要做什么?开互助会吗?”不等竹竿似的徐睿鼓起勇气,金边眼镜男就尖锐地说道,“那些人把我们圈禁在这里做人体实验,然后呢?任他们研究出毁灭我们的办法?”

沈轶伦颇有城府地一笑:“等一个人。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但如果她来了,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助力。”

就在他说话的关头,从特别行动部的方向走来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女人。舒眠星和徐睿往旁边挪了挪位置,让这个女人加入进来。

这个女人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离众人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缓缓开口说道:“我叫杨盈雪,去年八月被带到这个地方,我本来要与男友结婚,通过时空移民的方式留下。由于我的个人原因,我没有通过时空移民局的测试,他们允许我像你们一样,成为特别行动部的预备特工,只要我能保证不靠近我男友十米以内。如果我们之间的距离小于十米,我的个人终端就会启用惩罚程序,对我施加高压。”

她冷冷一笑:“这点电压对我来说其实算不上什么,但却让我的男友远离了我。我曾经以为他们是出于好意,后来我才发现,这个限制令的推行者一直都对我的男友怀有不可告人的企图,而且就在最近,她的目的就要达到了。”

这女人说话的声音不带一点感情,人也笼罩在阴影之下。她话一说完,四下里顿时寂静一片,像是见了鬼一样。就连最愤愤不平的金边眼镜男子,都感到浑身的肌肉有点发僵。

就在这时,女人左腕上的个人终端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合时宜的欢乐乐曲。她迅速地按下接听键,就听扬声器中传来一个火急火燎带着喘息的男声——

“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怎么云玥说你的危险等级刚刚变成了B级,比我一连打爆十个人形靶的时候还高?你没有事吧?她不肯告诉我的位置,你告诉我,我来找你!……”

女人嫌弃地把个人终端拿远了一点,扬声器中还在噼里啪啦地乱响。她右手悬在空中,犹豫了一下,随即“咔”地一下掐断了电话。

她转向大家:“没错,他们就是在监控我们,监控我们的一言一行,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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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夏焦头烂额地找了一路,就是没找对地方,因为他打死也想不到杨盈雪会和一帮半生不熟的同学待在一起“互诉衷肠”。但在寻找的过程中,他自己就已经冷静了下来。

云玥不是个分不清轻重的人,杨盈雪要是真遇到了什么危险情况,她不会单拿一个模凌两可的信息揶揄他——而且,凭他前女友的身手,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危险情况”都好比蚊子过来在她身上叮上一下。

他“前世”最后与她在一起的几年里,她更是他的护卫,职责就是危险到来之时站在他身前保护他。

可当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之后,一切都变了过来。杨盈雪好像不再是一个鲜有敌手的武功高手,而是一块一碰就碎的人形豆腐渣。就像在他死皮赖脸地以各种方式高调作死、特别行动部终于同意把她接过来后,云玥对他说的那样——

“她会死的,就算她在现代医疗手段下重新开始呼吸,就算她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老死,也终究会死于一场核爆炸、一次病毒爆发、或者一次毫无意义的飞行事故!但你不会,就算没有加速器,你身上的每一个量子、元子、分子,都会重新聚集到一起,你的记忆也会回来。你终究还是自己一个人。”

这是云玥最后的警告。

可他还是看都没看合同一眼,就在该签字的地方签了字、画了押。

合同的内容就是,让特别行动部的特工执行一次需要重回古代的任务,无论任务成功与否,他都要付出代价。代价是分文不拿地为特别行动部服务一百年,无条件地执行每一次分派给他的任务。

从此,他算是卖身给了特别行动部。

好在,特工们和杨盈雪都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还真踩着特别渺茫的可能性,让一个在古代就已“死去”的人在现代“复活”过来。

杨盈雪活过来了,他却果然陷入到没日没夜的患得患失中,生怕杨盈雪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某个他想象不出的现代武器下。好比顾青第一次约他见面时,套用系统信息的格式给他发出个“重大事故”的“诈骗短信”,他就将“重大事故”立马联想到了杨盈雪身上。

特别行动部的主机搜集全体成员所在的位置、心率、荷尔蒙分泌的情况,结合权限所能触及的一切监控信息,分析出成员的“危险等级”,实际上只是个特别“不智能”的预测程序,根本连对象是“受到威胁”还是“威胁本身”都分析不出来。连他在射击场练个枪,都能提升好几个危险等级,参考价值还不如路边算命的张口一句“你有大难将至”。

可现在,无论哪个诈骗分子和算命先生,都能轻而易举地拿捏住他。

在特别行动部大楼的天井中转了八百个来回,熬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宾客,他终于等到了杨盈雪回拨的电话。

接到电话,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单单就吐了一口绵长的气。

杨盈雪倒越来越把他这种一惊一乍式的焦虑当成个屁,告诉他了个见面地点就挂断了电话。

见面的地点,是他们从前约会的老地方——一个纯粹为了给大楼凹造型,却没有任何实际用处的天台上。

其实,杨盈雪提出“利用这个机会,让他们摆脱一下依赖,彼此都成为更独立的人”不过是前天的事情,但离他们上次在天台上约会,却已经过去很久了。

有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小半年?

他都不记得他们上次隔着十米迎风吼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时间和距离好像真的会淡化所有的爱恨伤痛,让两个曾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形同陌路,又好像一个技艺高超的魔法师,用虚假的平静欺骗了所有人的眼睛。

反正,这两个人是统统趴在宽阔的石栏上,望着天边的星辰大海说着话。

杨盈雪言简意赅,把方才会面的内容对莱夏复述了一遍,询问他的看法。

莱夏则对沈轶伦他们对特别行动部的怀疑避而不谈,转而说起云玥翻看军事项目记录时的发现。

说完后,他将话题转回到沈轶伦他们的集会上:“其实也不是没有意义。有人在我们身上做意识实验,这是肯定了的,但究竟是哪一拨人,目的是什么,就有待考证了。但让我如鲠在喉的是,听你的描述,他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之间完全不像有逻辑性的关联。甚至……”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如何把话说得不那么冷酷,“……很像小孩子的恶作剧。有时候很恶毒,有时候很无聊,有时候似乎还有点创意,却都透着一股幼稚之气。”

“目的是什么?让你们反抗特别行动部?”杨盈雪问。

莱夏嗤笑一声:“他们这才几个人?还反抗特别行动部。”

杨盈雪加重了语气:“你不要忘了你们是什么人。我时常想,要是我有不死之身,真正的不死之身,怎么都死不了,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结果我只能想出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像一个真正的神——一切的行为都会产生后果,但这个后果无论如何不能真正伤害到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快活不快活我不知道,反正到最后总想弄出点什么大动静就是了。”

莱夏这回沉默了。他当局者迷,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而当杨盈雪将所有的悲剧性结果都轻描淡写归为一个“大动静”上,他的脑袋中顿时犹如无数惊雷同时炸响。

他忽然有点明白过来,特别行动部为什么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都要把这些从历史长河中“随机”挑选出的怪物培养成拯救世界的英雄了。

“不变”的他们和“会变”的世界,只有他们改变世界的份,没有世界改变他们的份。破坏和建设,毁灭和保护,本来就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神的天性就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

想通了这一点,莱夏忽然感到十分沉重。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所以云玥他们,就是在玩火?”

“玩火”后面还有两个字,那就是“自焚”。

杨盈雪撇过脑袋看着他,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莱夏做了个深呼吸:“这样,你先不要告诉他们军事项目报告的事,也不要告诉他们我和云玥也在查这件事。跟进他们,看他们到底要做到哪一步。等我们调查有了结果,再让他们知道真相。”

隔着十米的距离,他们深深地看进彼此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