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三刻,江寒带着三男一女走进一所破破烂烂的船坞。这四个人,无一不是蔫头蔫脑、兴致缺缺,除了一个男的穿着古装,其他三人竟还都穿着现代的装束。见到船坞中的其他人,也不上去打招呼,不是梦游似地四处乱晃,就是站到一旁发呆。

江寒身后,跟着顾青和莱夏,还有六名穿着公服的捕快。捕快们倒是很有兴致,可也讪讪地不知道怎么搭话。进了船坞,一个灰发矮个捕快倏地就朝一个扎着头巾的高大青年奔去,嘴里叫着:“红毛——”

高大青年愣了一下,随即也露出了笑容:“小灰!”

红毛,就是喜欢在虚拟世界选择一头红发的艾达。

小灰……大家就只知道她叫小灰,因为在现实世界,也没有人承认自己就是游戏中的小灰。

小灰和艾达在第一次模拟战役“S病毒的屠宰场”中,就曾结伴而行,一同寻找过那瓶根本就不存在的血清。

这两个人的一声招呼打的,无需头儿指使,衙门小捕快就已经和九头帮的喽啰们官匪一家亲了起来。以粱琰为首的护卫们看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官”与“匪”,还是从未见过在如此没有心机的参赛选手。

莱夏和江寒也不知什么时候重归于好,心平气和地聊起了天。

莱夏拿下巴示意了一下江寒的队友,揶揄地笑着:“系统随机分配的队友?”

江寒也在笑,但因为面部神经不够发达,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很好,很适合我。七个人,一个第一次中场休息后就没再上线;两个爱乱跑,跑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剩下四个只要给他安排个去处,能不声不响地待到比赛结束。”

“八人队?已经下线了一个,不见了两个?”莱夏扬了扬眉毛,“要那俩人已经挂了,你们不是再死一个就要集体下线了?”

“没有的事,我看那俩一心只想看风景凑热闹的样子,应该还活得很好。”江寒的语气中带着安慰之意,仿佛完全无所谓自己活到第几轮,能不能陪着莱夏倒更重要。

顾青把这两人的变化全部看在眼里,结合莱夏在晚宴中途跑出去的事实,他确定这两人是面了基,而且不是“见光死”,还见出了转机。

他的心情并不是很美妙,气派也就格外的威严。走过船坞,三路人马就已经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和他站成了一个圈,连不怎么配合的江寒小队都朝他那里看去,仿佛是看到了什么稀奇。

带着点示威式的笑意,他看了一眼莱夏:“现在是丑时三刻,也就是现代计时中的凌晨一点四十三分。五小时十七分后,也就是最后一次中场休息后,我们队所保护的神武帝陛下需要开始巡街。巡街从南门接见州县官员开始,到北郊易河边安抚烧伤百姓结束,持续时长三个时辰。巡街结束,既第一轮比赛结束。这一点,你们是否有所异议?”

没人有立场反对这个行程,除了顾青他们自己。

小灰下意识地举了举手,说道:“但是明天樨木镇中会发生一场大规模袭击。”

顾青:“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问题了。这个游戏六到八队人,彼此任务不明,敌友不明,但现在这个船坞里,就已经有四队。所以我相信,结合我们四队人马所有的任务信息,就能分析出对手的目标和动向。”

他将目光转向捕快小队:“你们当中,谁能完整地复述出任务介绍?”

大家都有点懵。谁都不是天才,只有天才才能在没有被要求背书的情况下,一字不落地记住啰啰嗦嗦老长一段话。

小灰说:“我只记得它说什么‘外有强敌环伺,内有邪祟四起’,‘久旱久涝祭河,酷暑严寒祭火’。记得这几句是因为它押韵,但总之我们的任务是‘阻止两次以伤害大量无辜百姓为结果的祭祀’,我们来到河边,就是想看看祭河神有没有祭到无辜百姓头上。但看到投喂河神的是一群本来就判了死刑的刺客,就没有去管了。谁知道有人竟然在祭河神的时候放火?我们的任务已经失败了一半,可对明天会发生什么一点头绪也没有。”

被人眼睁睁地看着投喂河神的护卫小队:“……”

“那名帅完就跑的艄公和这位白衣公子可不是这么想。”顾青似笑非笑地望向江寒。

稍微明白一点的人,都能听出他这是让江寒自曝身份任务的意思。江寒也不掖着藏着:“不错,除了想要你们手里的一个人,我跟过来确实还想听听,你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顾青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下:“其实该说的,小灰姑娘刚才都已经说了。江公子何妨说说你要的到底是什么人——要当真是什么无关紧要之人,我就当还江公子一个护送之情送给江公子也罢。”

“顾将军这是反悔了?不想和我合作了?不过我却不会轻易改变作出的决定。”江寒说,“我要的人无非就是宁王而已,但我现在觉得,宁王跟着你们,似乎还更有趣。”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但为什么要剑拔弩张,大家就很莫名其妙了。

江寒要合作,顾青也不好公报私仇,非把江寒撵走,只好捏着鼻子和他继续和平相处。

“四队人马,每队都有不同的任务,据我们现在知道的,就有‘保护皇帝性命’,‘安排皇帝巡街’和‘阻止恐怖袭击’。这三个任务,应该都对应着不同的敌对任务,据我之前的推测,除了‘刺客’之外,另还有一队是‘假意投奔实则行刺’的江湖匪帮。现在,匪帮没有出现,反倒多出了队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恐怖分子’。”顾青将话头再次抛向江寒,“江公子,你要宁王,到底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我是西胤武士,宁王勾结西胤意图篡位,许了西胤大把的好处,我当然是要保护宁王。”江寒微微挑起嘴角,“还有一队人,是宁王自己的人,他们的目的就是让宁王在这一趟中彻底取代了皇帝。而彻底取代皇帝的办法,就是由宁王来巡街,你说这个游戏可笑不可笑?”

然而,不等顾青回答,粱琰就沉着脸说道:“所以,我们的对手其实不是刺客,而是一支想让宁王取代皇帝巡街的队伍。”

江寒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恶意:“不错,这个游戏中,除了和自己任务冲突的对手,谁都可以是敌人,也谁都可以是朋友。你再想想,任务介绍除了让你保证是神武帝本人安抚州官百姓,真的还有别的要求吗?是皇帝死不得?还是樨木镇烧不得?”

真正需要皇帝活到游戏结束的,从来就只有可怜兮兮不受信任的九头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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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煽动性上来讲,江寒彻底地打败了一直肩挑大梁的顾青。

顾青分析战况,往往分析得人鸦雀无声,明明在问大家的意见,却总成了他自己的一言堂。

江寒却不一样了。他一句“谁都可以是敌人,谁都可以是朋友”的话说出,不过多久底下就炸开了锅。

本来一点思路都没有的人,也仿佛成了入行多年的潜伏专家,嘴巴一张,三十六计能一口气使上个七七八八。

什么“捕快勾结宁王逆党,一起对付纵火犯”,什么“护卫勾结刺客,反间刺客和宁王逆党”,什么“九头帮和捕快佯闹不和,骗取纵火犯信任”,简直就是“奇招妙计”层出不穷。

顾青听了半天,听得脑袋有斗大,终于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说道:“江公子所言,虽不至于怀有恶意,但是,以为凭‘任务不完全冲突’就能和别队结为盟友,获取对方的信任,未必也太天真了点。我只想请问诸位,如果一队刺客过来和你们结盟,你们会放心把自己的秘密交给他?”

江寒也是寸步不让:“如果你手里有对方想要的东西,秘密也不是不可以讲价。”

“对,我们手上有皇帝,有宁王。无论是助宁王篡位的叛党,是假意投奔实则行刺的刺客,还是意在行刺宁王的刺客,都离不开这两个人。”捕快小队中立刻就有人附和。

这下,顾青也没有办法了。一个充满结盟、背叛和离间的情节,永远比老老实实地分析调查更有卖相。

半个小时后,一支由捕快、护卫和土匪组成的六人小队,押着一身布衣的宁王从船坞出发,沿着易河划到离城最近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向城门附近的一家客栈走去。

此时此刻,已经快到寅时,是昼夜更替,一天当中最为静谧的时候。

店小二睁着惺忪的睡眼,点着一支只能照亮半张脸的蜡烛,一脸不情愿地给几名客官开了房。

房中,几名还活在早上的参赛选手毫无睡意,也毫无身处寅夜时分的自知之明,自以为很小声地溜到一间最大的上房中,窸窸窣窣地开始说话。唯一在睡觉的,只有真正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NPC宁王。

宁王绝对算得上是个枭雄式的人物,能反咬一口的时候,那是比皇帝气势还强,眼见大势已去了,也时时关注着眼前的形势,等待着转机。等转机真的到来,这群绑架犯竟然和一个想要保护他的人合作了,他立马又该吃吃、该睡睡,仿佛心眼比谁都大。

众选手点着一支蜡烛,看着宁王上下起伏的胸膛,听着空气中轻微的鼾响。终于有人说出大家的心里话:“这要是谁扮演的NPC,演技是得多好——”

这人叫阿刃,和小灰一样,是游戏中使用的“网名”,也是捕快小队最为多话的一个。

阿刃一开口,小灰就皱眉:“关心人家的演技,不如担心一下这人性情和皇帝差别太大,被那些该死的刺客发现了人不一样。”

艾达说:“就算发现了,不是还有我们队长吗?我们队长武艺高着呢,不怕他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军校生。”

军校生文吉和章童:“……”

艾达杵着文吉的胳膊,杵了半天,文吉才满不情愿地开口说:“……对,我们队长就是武艺高强。”

章童倒是比文吉放得开,毫无障碍地说:“咱们队长以一敌十,以一敌百都不在话下,不怕刺客来,就怕刺客不来。刺客不来,咱们队长岂不无聊得很,只怕下一轮都不愿意陪咱们这些菜鸟过家家了呢!”

莱夏肚子都快笑疼了,偏偏还强行装出一股子酸味:“其实我的身手和你们顾队长是不相上下。”

一行人吹着“顾队长”,整个行动上,顾队长却基本属于吉祥物。大家要玩“无间道”,他也不能总拦着,只好从众多“奇招”当中挑出不那么刺眼的一个,再做了人员上的“改良”——

要真像江寒说的那样,谁都可以和谁成为朋友,他首先得确定原来的“联盟”不被打破。而与其相信他们临时建立的友情,不如打散原先的分队,重新建立新的队伍。这支新的队伍,带着三个不同的使命,不至于和敌人弄假成真,给敌方在后方留下“反间”的空当,也不至于行动失败、伤亡过半,就要连累着队里的其他成员一同下线。

做完这最后的布置后,顾青就自知落伍地退居二线,任大家自由发挥了。

所以,他完全没有想到,大家发挥着发挥着,就发挥出了一整套连环马屁,专业拍他。

他坐在船坞的一个角落里,守着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的皇帝,隔着一群还在叽叽喳喳纸上谈兵的同学,和江寒时不时互相看上一眼,倒的确有点无聊。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中的方向忽然闪出一道信号烟花。他一看信号烟花的颜色,脸色唰地一变,手上长刀立刻抵在江寒的一个队友颈上。

军校生和他的反应是一样的快,其余人还沉浸在夜色的宁静和友谊的可贵中,他们就已经拔刀上阵,把江寒剩下的三个队友也一并拿下。

江寒的反应却不怎么快,他颇为悠闲地站起身来,缓缓拿起地上一把生锈的破剑。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将目光直直望向了顾青身后的神武帝。

顾青的刀刃上已经沾了血迹:“你就是刺客!你刚才讲的,到底有几句是真话?”

江寒平静地说:“当然都是真的。我是西胤刺客,一要刺杀对西胤态度强硬的神武帝,二要保宁王登上帝位,保宁王登上帝位的前提当然是保护他性命,这有什么问题吗?是谁设下的逻辑陷阱,‘每个任务都对应着不同的敌对任务’?说实话,没听到顾将军的分析之前,我还不知道怎么不声不响地杀了皇帝,带走宁王呢。”

方才还风声水声交谈声声声悦耳的船坞,此刻连水流都安静了下来,仿佛瞬间进入了零下四十度。粱琰抵在江寒队友脖子上的刀,已经开始微微发起了抖,她还记得是自己头一个附和江寒的话。

顾青吸了口气:“皇帝活着,我能得到更多的分;皇帝死了,我也不一定就不能赢。但八个队员死了四个,被淘汰却是肯定的,游戏中途被淘汰,是直接消失不见,还是下一轮不用参加?”

江寒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像打量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认认真真地打量着手里的剑:“虽然已经很逼真,但和真的手感还是不太一样。你说是我手上这把假剑快,还是你手上那把假刀快?”

“那就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