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

尉兰像打量一件物品一样地打量这个人,解释道:“我在海妖计划的纪录片里见?过?他,比连辰、舒眠星要?早一批进入遗迹,1735年1月24号,早了将近一年吧。那一批进入遗迹的一共六个人,两名物理学家、两名技术专家、两名政|府特工,一年内一个都没回来。他是个基础物理学家,研究微观物理的,算是荷因教授的徒孙。”

火光熊熊燃烧,照得山洞忽明忽暗,顾青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人除了一身运动装,身上有这么多、这么明显的现代人痕迹——披散着的半长头发,和头发长到一起的络腮胡子,一双因为近视而微微凸起的眼睛,还有长年坐办公室坐出的小肚腩……这么看来,跟在铁甲骑士后面会掉队也?不奇怪。

“不过?,这名物理学家好像失忆了。”顾青说道。

“好办。”尉兰卯足力气在祝翔胳膊上掐了一把。

祝翔恍恍惚惚的,被这么一掐倒掐出了几分神志,喃喃说道:“……我是谁?我在哪里?”

顾青终于听见句“人话”,重重地吁出一口气:“想不起自己是谁还好,要?再说一通乱七八糟的鸟语,我真怕自己把他给戳死了。”

“顾将军不懂云铎话?”尉兰仰起脑袋,要?笑不笑地看着顾青,脸上红红的,神色极其暧|昧。

愿云铎之铁骑,死于所倚仗之下。

这些最终熔进铁甲中的骑兵,自然就是传说中骁勇善战、无人能敌,最终一统全境的“云铎铁骑”。

云铎是历史上第一个留下成文史的朝代,于五千零七十?三年前,即银沧纪年前3337年建立。在此之前,大陆一直处于部落蛮族的状态,大大小小的部落氏族之间不通语言、不通货物,视彼此为仇敌,直到因为几次大型的自然灾害,几大部落的青壮年组成了一支骑兵,才有了后来的云铎铁骑……

不过?顾青对云铎人的一切认知,都被海族人上的“历史课”给瓦解了。

海族人和银沧共和国合作后,告诉了部分研究人员及官方高层这个世界的真相——现在看似连成一片的大陆,其实曾被天堑分为“中陆”和“东陆”两块,中陆上生活着大部分普通人的祖先,东陆上则生活着大部分海族人的祖先;而在中陆以西还有一块“西陆”,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地球上。

西陆人是当时最为强悍的一族,建造的居住环境怎样至今无法考证,反正天堑消失后,是有部分西陆人千里跋涉到中陆和东陆来的。中陆对他们来说就是块蛮荒之地,这些远到而来的西陆人很快建立了自己的统治地位。

所以那些大大小小的部落各自崇拜的“神明”,大部分应该都是“真”的。中陆十?二座最大的部落,其实就是在十二圣主的统治之下,只不过?在云铎的铁血统治下,十?二圣主的痕迹已被彻彻底底地抹去。

十?二圣主分别为:山川圣、河流圣、雷雨圣、花木圣、驯猎圣、耕植圣、土木圣、编织圣、兵器圣、文字圣、吟诵圣、教化圣,七千年前过?来的时候还是各司其职,七千年后完全就是各自为政,说是十二个互相为敌的大型部落也不为过。

不过?“云铎铁骑”就不是几个大型部落各出一批青壮年组成的“救灾队”了,而是土木圣手下的一名侍从杀死土木圣后,集|合各方反叛势力组成的骑兵队。

“十?二圣主中,没有心圣吧?”顾青想起长袍怪人就是把自己的血肉祭给了“心圣上神”,又想起尉兰其实更早的时候就提到过心圣——他让阿星集中注意力,这样心圣才会聆听他的愿望。

尉兰闭上眼睛摇头道:“十?二圣主说是上神,不过?是活得比普通人久的肉身凡胎,被云铎太|祖一砍就死了。但?心圣不一样,向心圣祈祷,好像的确会心想事成。”

顾青嗤笑了一声:“我现在就向心圣祈祷,他能把我们带出去?”

“千万不要?!”尉兰猛地睁开眼睛,神情严肃异常。

“因为这就是长袍怪人要?的,‘受惩戒而终悔悟,净心神而归故土’?”

尉兰听出顾青是在套他话,于是便放下心来,继续闭目养神。

顾青又问:“能心想事成,苏征为什么不直接杀死所有人?他不是杀人狂么?”

“做不到。事情越大,念力越大。否则要?那么多信徒干吗?送他们上天,是综合所有人意愿的最佳选择,原先海妖号上的研究人员,也?不愿意这群杀人犯统治地球。”

“心想事成不是好事?为什么又说‘出了问题’?”

尉兰转过?脑袋,脸颊潮红,眼神迷离,唇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青啊,我说过,祭司的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阿星觉得出了问题,不代表其他人也这么认为。我真的不是苏征派过来的,你信我吗?”

尉兰的声音很低,像在引诱人堕落的魔鬼,虽然是答非所问,顾青却听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低头道:“苏征在哪里?为什么不干涉?”

“苏征……可以说是不在乎吧?你说你如果不是过去那个人了,甚至还渴望着有人能够探索自己的内心,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些?”尉兰摇摇头,又改口道,“不是瞒着你,是我也?不知道,上次见到苏征,还是和你一起。”

顾青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里有很多疑问,又好像所有的疑问自己都能给出解答。

苏征为什么能够逃出监狱?通过?念力。

海妖号为什么能航行到小行星带?通过?集体的、更大的念力。

阿星为什么觉得“出了问题”?因为有人变得不再像从前那个人。

是什么让他变了一个人?是念力。

还有谁变了?连辰变了,舒眠星变了,眼前这位物理学家变了,骆羽、艾达、阿星说不定也?都变了,似乎每个来到这个遗迹的人,都或快或慢地变成了和以前不同的人。

变成另一个人,但?能够心想事情,是一件好事吗?那就得看这个人在不在意自己的个人意志了……

没有个人意志了吗?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连辰、舒眠星的屋子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呢。

……

顾青几天没有休息,精神很差,脑子里朦朦胧胧地总是在想事情,有时候想得通,有时候想不通。想不通的时候会突兀地跑到另一个想法去,想得通的时候反而有种异常的无力感,仿佛太阳已经要变成白矮星,人类却还没有飞出太阳系。

等从这种朦胧的状态彻底清醒过?来,事情好像又变得不再严重了,他们这不是在探究遗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么?更何况,太阳变不变成白矮星,人类飞没飞出太阳系,又关他什么事?

不知过了多久,火堆烧得只剩下一点余烬,他听到祝翔发出了一点蚊子叫似的嗡嗡声:“……你们在说心圣吗?我知道一点关于她的事情。”

“你想起自己是谁了?”顾青问。

祝翔黯然摇了摇头:“记得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心圣是谁。”

火光越来越暗,但?顾青并不担心。就算是漆黑一片,他也?能赶在对方做出任何动作之前制止他。

祝翔的声音悠悠的,一点也不像科学家,像是讲鬼故事的神棍:“心圣是水渊村的守护神,她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婆,村里所有的人,都被她吃了……都被她吃了……先迷惑他们,让他们相信她的法力,最后自愿地献祭自己。水渊村最后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只有自称心圣的那个妖婆、那个怪物!”

顾青和尉兰都来了兴趣。

顾青说:“献祭自己?怎么献祭自己?村民为什么会自愿地献祭自己?”

“……”祝翔摇晃着脑袋,哼哼唧唧地喃着些什么,眼神不再有聚焦,像是陷入了魔怔。

尉兰颇为有趣地看着祝翔:“自从看见?他,我心里就在想,他比连辰、舒眠星要?早一批进来,连辰、舒眠星老?得只剩下骨头渣子,为什么他看起来却和纪录片中差不了几岁?就是头发胡子长了点?”

顾青反问:“时间不长,却足够他忘记自己是谁、来这里干吗、甚至自己的母语,却记得要?除魔卫道、拨乱返正?海妖号上的人,早就知道心圣一事了么?”

尉兰摇头:“‘心圣’之事,不存在于任何考察记录、实验报告中,我也?是从阿星那里知道了心圣的存在。他告诉我,他们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向心圣祈祷,接着练习如何集中自己的念力,运用在自己想要达成的事情上。心圣是使念力能够成为现实力量的原因,我不相信海妖号上的人早就知道心圣的存在。”

“所以这位祝先生是来了之后和心圣对上,没把心圣打败却把自己逼疯了?”顾青道。

尉兰依旧是摇头,半晌才说:“……更像是一切都在心圣的安排之中,一个被心圣摆放在戏台上的道具。”

顾青和尉兰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中。

山洞彻底暗了下来,但?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外面雾虽大,可也不至于是彻头彻尾的黑。又过?了不知多久,山洞亮了一些,或许夜晚已经过?去。

直到一阵呛鼻的烟味漫进山洞,顾青才意识到不对劲。他猛地摇了摇睡梦中的尉兰,望着洞口的火光道:“外面烧起来了。”

尉兰迷迷糊糊的,半晌才反应过?来:“啥?这林子烧得起来?”

顾青苦笑,他能大意至此,自然也是认为这片山林烧不起来的。

可它偏偏烧起来了,一开始还只是局部的小火,随着无数黑色的巨鹰在空中盘旋,衔着巨大的油桶往火上浇油,火越烧越旺,最后变得无边无际、如涌如潮,大有红莲业火烧尽世?间一切恶业之意。

黑夜变成了白昼,白雾变成了黑烟,林海变成了火海,河水变成了岩浆。顾青背起尉兰,匆匆忙忙地朝河边跑去,把裤脚撕短一截,撕下一条碎布在烧热的河里浸湿了,替尉兰掩住口鼻。

与此同时,两只巨鹰从空中盘旋而下,其中的一只背上趴着道熟悉的身影。

是莱夏!

“上来。”莱夏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巨鹰。

巨鹰驯服地趴在地上,翅膀并拢在身侧,俨然像匹温顺的骏马。

火已经快烧过来了,顾青别无他法,只得将尉兰放在身下,自己跨上了巨鹰的背部。然而这个姿势没有维持一下,顾青的身体便僵硬住了。

尉兰自从昨天被抓烂了腿,整个人就病病殃殃的,神志也?是时有时无,没想到顾青好心好意把他放到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他竟还兀自有了反应。

顾青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不知该说什么。尉兰握住他的手,眸子里映着两团火:“你该想到的。”

顾青黑着脸,把尉兰一把拽了下去,摔得他一个踉跄:“趴我背上。”

尉兰顺从地趴在顾青背上,不明显地扭动着腰:“原来你喜欢这样。”

“你再动,我一定、把你踹下去!”

说完这句话,顾青自己都觉得掉价。可他能怎么办?难不成真把尉兰放火海中烧死?

巨鹰正要起飞,一个形同鬼魅的人影出现在他身旁,一双浓密的眉毛挤成一团,仍是一脸的困惑与迷茫。

顾青当机立断,对莱夏说:“他是之前进来的研究员,把他带上!”

.

夜晚的高空是个可以瞬间令人清醒的地方。

从上往下看去,大部分山林依旧笼罩在白雾当中,但?火焰燃烧的地方雾气已经消散了很多,可以看清下面的情形。

那是一个异常奇特的景象——以水渊村为圆心,半径一公里之内的上空,还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半径一公里以外却燃烧着熊熊烈火,仿佛与中间的暴雨上卯上了劲,上演着一出水火不容的把戏。

顾青骑着巨鹰俯身往下飞去,让巨鹰在低空盘旋。

一日一夜了,水渊村附近的泥石流却还没有消停,反而有越流越勇之势。长袍怪人的埋骨之地仿佛形成了一个小型黑洞,缓缓地将周围的一切都吸引进去。

铁甲兵顺着淤泥一道涌进看不见?底的深坑,茅草屋只剩下茅草还在洞口打着旋转,就连坡上的树木都被连根拔起,一头栽进仿佛永无停歇的泥石流。

顾青烤了一晚上才烤干的衣服再次被暴雨淋湿,尉兰温暖的鼻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悠悠的低喃声传进顾青的耳朵:“你看像不像沙漏?大大的一个瓶口,小小的一个孔?”

尉兰不说还好,一说顾青还真觉得挺像沙漏的,整个世?界都在往小孔中涌。看似山火制止了暴雨的漫延,实际上却是暴雨放过了山火,等火熄灭,谁又能保证山林剩下的部分不会继续往洞里流走?

“长袍怪人就是阿星,对么?”顾青忽然问道。

他的声音很轻,还迎面刮着大风,不知尉兰能否听清。风太大了,周遭的空气都在向黑洞中倒灌,巨鹰的飞行不再如之前平稳,像个晃晃悠悠的巨大风筝,但?他仍没有驱使巨鹰飞离狂风暴雨的中心。

“为什么连辰、舒眠星过?了六十六年,祝翔却依然年轻?”

“我们离开的那个晚上,水渊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让阿星变成了侍奉着心圣的长袍怪人?”

……

顾青像十万个为什么一样接连发问。可与其说是发问,不如说是在给自己解释、给身后的那个人解释:即使错了,他也?是有理由的,而不是出于冲动血气。

尉兰把整张脸贴到他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蹭着他身上的气息,声音通过?脊椎和颅骨为媒介,传到顾青的听觉中枢里,温柔缱绻带着鼻音:“你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为什么还要?问我?你也?早就知道了,我们是一样的,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为什么还要?在我这里寻求认可?”

巨鹰离洞口越来越近了,都能看清每一名陷入其中的骑兵,仿佛再靠近一点,自己都会给黑洞吸进去。顾青心想,如果尉兰不是一个表演型,那他一定病得不轻。

“放手去做吧,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尉兰最后的结论像个开明的家长。

“我想飞进去看看。”顾青终于下定了决心。

尉兰大幅度地点点头,下巴在顾青脊背上使劲摩挲:“走进神族遗迹,已经是最大的冒险。”

巨鹰收起翅膀、脑袋朝下,像一颗下坠的流星,对着吸入一切的洞口俯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