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种非常奇妙的体验,洞中的每一瞬间,都好像被拉得无限的长。空间也在扭曲,巨鹰的脖子?变得很长,紧接着是他抱在巨鹰脖子?上的手臂。他感到自己像这个时代的小孩玩的橡皮泥一样,被随意地揉捏成任意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终于恢复了?正常。还是鸟不拉屎的深山老林,荒无人烟的落魄村庄,但他们都知道,什么东西已经变了?,而且是彻彻底底的改变。比如说,那片永远笼罩在山林间的迷雾,已经随着太阳的升起消散开来。

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伴随着壮丽的火烧云。

老鹰飞累了,落在村庄旁的一处高地上,正好能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村子?的状况。

泥土、砖石、茅草、被扯断的植物根茎枝叶,等等被吞噬的一切,正飞快地从地裂中上涌,渐渐组成?树林、房屋、河流和道路。

铁甲骑兵也过来了,没有暴雨、没有泥石流、没有地陷,好像也没有变成?那种没有意识的怪物。他们骑在马上,挨家挨户地在村子?中巡查,金色的阳光下,一派平静与祥和,就是马是倒着走的,走得还挺快,看起来十分怪异。但顾青看电影看得多,倒带也到得多,倒也没觉得太过别扭。

顾青试着找尉兰说话:“幻觉?”

尉兰闲闲地坐在草地上,试图抓住一片迅速往上飞去的树叶,目光中充满了对新世界的好奇:“我觉得这才是现实。时间只是一个维度而已,甚至都不是平直的一条,能向前走,不能向后么?主流科学界认为,甚至有一整个镜像宇宙的时间都是倒退着的。”

“这是现实,那是什么?”

尉兰抓住一片枯叶,握在手里一点点碾碎,对着顾青无奈一笑:“也是现实,另一层面的现实。”

“我们是什么?”

“是观察者。”

观察者,代表着无法?插手这个世界发生的任何事物,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耐心?地观察。

尉兰松开手掌,碎叶却重新聚拢,飞快地飞回到树枝上。村庄中的铁甲兵如潮水般后退,也几乎全部退出了村庄。

这个世界的时间过得很快,或者说倒退得很快,他和尉兰坐在山坡上休息闲聊的工夫,太阳已经西升东落了好几个来回。

骑兵走后,村庄一直没有人,直到半个月后,一个穿着兽皮的年轻人从旁边的小径上路过,倒退着回到了村庄。

“我想下去看看。”顾青一屁|股从草地上站起,下意识就想追上去。腿伸出一半忽然想起了?尉兰,突兀地转过身子,向尉兰伸出一条手臂。

尉兰的腿仍是伤着的,没人扶一个人走不了?多远。他一把握住顾青的手,笑容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像一幅以乡村为背景的艺术作品:“水渊村的最后一人?”

“嗯。”顾青点了点头,一手架起尉兰,沿青年的足迹追了上去。

几百米的路程,一路上又过了?整整一个日夜。好在水渊村就那么几座茅草房子,找一找就找到了青年的所在。

青年正在挖坟!

散落在地上的泥土拌随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上升到空中,在坑洞旁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土坡。青年弯下腰,从坑洞中抱起一具老者的尸体,随即一步一步地退回房屋。

顾青跟进去的时候,老者已经“复活”,悠悠然靠墙坐着,神情十分的安详。青年跪在老者的床头,倒是满脸的黯然忧伤,一双大眼睛中溢满泪水,又退了?回去。

微不可闻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传到顾青他们耳朵里已经变得可以分辨,听上去却非常的奇怪。

尉兰却像明白了什么,对顾青解释:“他们俩在对话,老人先说了一句‘你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接着年轻人说,‘你不会死,我一定有办法?把你保存下来。’”

顾青:“这么一说,我听着也像。奇怪的是,铁甲兵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这些村民的话倒和我那时候的语言有相像之处。”

尉兰:“没什么奇怪的,云铎太|祖攻打天下时,急于摆脱文字圣和教化圣的影响,完全禁止了原来的语言文字。他当侍从的时候结交过一个狼孩,狼孩从小和狼群生活在一起,后来被人捉住,成?了?专门训练军队的奴隶——就是放条狗在后面追你,督促你快跑的那种,只不过把狗换成了?人。太|祖从狼孩那里受到启发,自己发明了一套更为原始的语言文字,作?为云铎的官方用语。可这云铎话用于日常的行军打仗、吃喝玩乐可以,表达更为复杂精确的东西就不太够用。后期神族的影响渐渐淡去,民间又习惯于原先的语言,这才逐渐放松了这道禁令。”

顾青看尉兰的目光里不禁带了点钦佩之意:“尉总生在两千年后,却比我这个两千年前的人还要懂得历史。”

尉兰:“那是当然。古代人能懂什么史?”

顾青:“……”

说话间,时光继续倒流。

青年在老者屋里出出进进,老者倒没怎么想着出去,每天不是打坐就是睡觉,最多不过到后院去散个步。

日复一日,老者渐渐康复,变成?了?一个清癯高瘦的老人。老人白眉白须白发,眼角微微向下,颇有仙风道骨,叫青年人“心?”,而青年人则叫他“雅”。

雅确实是个雅人,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是何曾风流俊雅,可心对他的态度也太过殷勤了点,不像对族里令人尊敬的长辈的态度,倒像……全心全意的追求,成?天泡在雅破旧简陋的茅草屋中,仿佛村里完全没有第三个人。

雅也不感到厌烦,从来都是对方想要待多久,就让对方待多久,却也不对心作?出任何感情上的回应。

顾青听他们倒着说话听久了?,也能在事后反应过来他们大概说了些什么。把一整段对话正回来,则是雅语重心?长地对心?说:“我活太多世了?,拥有太多的记忆,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但很多东西,都只有人才能够拥有。”

心?说:“可你是一个人,你的所有经历,都在塑造现在的你,你难道感受不到你的自由意志么?你难道对我就没有一点感情?”

雅摇了?摇头:“我灵魂中的某一部分,曾对你有很深的感情,但那一部分太小了?,小到就像回忆起一件儿时爱不释手的玩具。如今,我已经记不得那时的热爱,甚至记不起对任何事物的热爱。”

心?惨兮兮地苦笑:“我还真是干了?一件好事呀。”

雅和心?说话跟猜谜似的,偶尔听听虽然有趣,听多了?却也无非就那几句。顾青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人却已经乏了,背起尉兰在空荡荡的村庄中闲逛,最后在一棵老树边坐下休息。

树边有条清澈的河流,河流的水是由东向西流的,捧上一把喝进嘴里,倒还真能缓解一时的干渴。但水分很快就流失了,就像那片碾碎在指尖的树叶一样,不会因为他们的存在真正受到影响。

顾青却也很快发现,他并不是真正的干渴,至少不比刚来的时候渴。他们就像两个被定格的幽灵,看着世间万物匆匆退回原点,无论做什么,都留不下任何痕迹。

太阳西升东落不知几个来回,他和尉兰靠着树干小憩了片刻,睁开眼睛时,就看到雅和心?匆匆地往后退,退向村民共用的墓地。

从他们所在的高地,能够看清墓地的情形——又是挖坟。

这次,雅和心?从坟中挖出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身边还有个刚出生的孩子。女人一身的血,似乎是难产而死,孩子也没保住。

两人把女人和孩子抬回屋里,顾青和尉兰跟了?上去。

似乎到了夏天,屋子?里又闷又热,弥漫着一股酸臭。竹竿削成?的矮榻上浸满了?鲜血,心?一手握着死去女人的手,满脸悲伤难抑,嘴里则念念叨叨的,一手赐福似地按在雅的眉心?,仿佛从中抽出了什么,放回死去妇人的眉心?。

死去妇人不久后便有了?神志,开始痛苦地呻|吟,满榻的污血迅速地消退,回到她汗淋淋的身体中。

雅和心?开始说话,奇怪的音节又一次由远及近地传来。不过他们这次的对话很长,最后还是尉兰“翻译”出来的——

心?满脸疲倦:“这是族中最后的子?嗣了,没想到我一心?保全我族,族中最终却剩不下一人。”

雅安慰道:“你也不必如此难过,世间多少大大小小的族群,都如昙花一般花开花落,没留下任何痕迹就走向了?凋零。我们本不是什么大族,乱世之中不过一片鸿毛而已,又凭什么比别人活得更为长久?”

雅话说得老成?,但此时此刻已经是一个年轻人,虽然看上去比心?还是要年长一些,却已经称得上“同龄”。

心?和以前一模一样,神情还要更为幼稚一点,黑亮的大眼睛里一股子执拗劲:“凭什么?就凭我是西陆最有天分的巫师!十二圣主?十二圣主是什么东西!一些坑蒙拐骗的罪犯罢了?!一点法力都没有,带些边边角角就跑到中陆称王称霸,当然会被侍从杀死。”

雅从心的胳膊上收回手:“你这样说就不公平了?。你不是不知道,十二圣主为什么宁可被禁锢于肉|身、冒着被永久抹杀的风险,也要离开西陆。”

心?抓住雅缩回一半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西陆人脱离肉|身太久了?,灵魂在神殿中互相交融,即便偶尔制造出一副义躯体验生活,也没有了?人的感觉。

“我就是这样!我是那个世界意志中最富有创造力的一部分!是我发明出了灵魂不灭的法?术,也是我让所有人都能共享他们的知识、经历和感情!当人们不再满足于无限的知识、经历、感情,我又发明出了让他们能够作?为个体独立生活的义躯。

“可我自从拥有肉身,就再也不想回到那片荒无人烟的西陆了?。我渴望着……从来没有交融过、完全属于个体的灵魂……”

雅摩挲着心?光滑细致的颈部,仿佛随时都要捏断他的脖子?:“可你又为什么,要让我变成?你们自己都厌倦的样子?”

心?呜呜地哭了出来:“因为我爱你,我爱你们所有人。中陆灵力枯竭,我没有办法?造出完美的义躯,我只好如此……”

“你还是不懂。”雅摸着心?的脑袋,叹了口气,“你做吧,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她是我们族里最好的医师,她的智慧和才智会保留下来,成?为我们知识的一部分。只是,我离那个爱你的雅,又要远一步了。”

心?从雅的手掌中抬起头来,愣愣怔怔地说:“我爱你,可我也爱他们每一个人。”

尉兰说到这里,顾青顿时明白过来他最开始在屋中看到的那个场景。把那个场景倒着回放,是心用法术一点一点地抽离将死妇人的魂魄,将魂魄安放在了雅的身上!

孕妇活了过来,成?为水渊村中倒数第三?个活人。就像雅说的那样,她是一个专注的医师,挺着个大肚子?,每天从简易的书架上拿出一叠厚厚的薄皮,用炭笔轻轻擦去上面细致入微的图案,然后一根根地把整整齐齐摆放了一满桌的植物放进篮子,再将这些越来越鲜嫩的植物栽进村子?后的山林。

肚子?渐渐消下去后,她又和雅、心?一道,从墓地中挖出了她的丈夫。这次,顾青和尉兰全都竖起耳朵、瞪大眼睛,不放过心?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动作——

心?果然将女子丈夫的灵识也放进了?雅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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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正过来看是生离死别,倒过来看就是起死回生。看着美丽的花瓶摔碎很多人会心?痛,可看着破碎的花瓶重修于好,却不一定会多么动心。

水渊村从坟墓中挖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被挖出来的人也越来越年轻。他们穿着打扮都非常原始,不是打着赤膊,就是披着兽皮,只有少数年轻姑娘会在夏天穿上茅草和树叶编织的短裙。

人多到一定程度,他们会在山间平地上种田,围着篝火跳舞,骑着骏马打猎,缠着年轻俊美的心?,听他讲述族中长辈曲折离奇的冒险故事。

雅的相貌越来越年轻,神情越来越活泼,他和心?结伴走在一起,从屋里拿走各式各样的石质法?器离开水渊村,有时候也会从其他村民那儿“搜刮”一些有趣玩意儿,然后空着双手返回。

水渊村围绕着这两个青年重新变得生机勃勃,然而这一切都与顾青和尉兰没有关系,他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观察者。

“你有什么感想?”尉兰忽然开口问道。他们并肩躺在半人高的麦田中,看着太阳缓缓从东方落下,只留下一线鱼肚白,空气重新染上了?清晨的凛冽,雨露在草叶上悄然凝结。

有时候,顾青觉得时间倒退得很快,一眨眼又是一天,可有时他又觉得并不是这样,时间并没有变得更快或者更慢,变的只有他和尉兰的意识。如果他想要世界静止在某一点,好像也是可以的;如果他想要一口气往回翻个一百年,好像也是可以的。

还真是一次奇妙的旅程呀!

顾青笑道:“感觉很累,像过了?好几辈子?。”

过了?半晌,他才继续:“一个人活一辈子?就这么累了,你说把所有人的一生都活过一遍,该多么累呀?”

尉兰没有答他,而是支起上半身,拿一支狗尾巴草隔空勾画着顾青的眉眼,笑眯眯说道:“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很像在谈恋爱?”

见顾青只顾着闭目养神不给回答,尉兰又说:“连辰、舒眠星在水渊村被困了六十六年,好歹还有个恋爱谈;咱们也被困在了水渊村,不知道要困多少年,还是个倒着的水渊村,却每天跟个小学生似地看星星看月亮,会不会也太无聊了?一点?”

“你也知道无聊?”顾青睁开眼睛,一把抓住脸旁晃动的狗尾巴草,蹙眉道,“狗尾巴草?虽然同样是水渊村,我怎么觉得这个水渊村的物种就丰富多了??”

巨鹰在空中翱翔了?一阵子,发现他俩的身影,扑腾扑腾地飞了?过来。这只鹰大概也认识到了这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玩笑,吃到嘴里的肉都跑出去重新变成了?鸟,还是倒着飞的,估计被吓得不轻。看到两个稍微正常点的人,便乳燕投林式地扑向顾青的怀抱。

这鹰能有五个顾青那么大,巨大的鸟嘴猛地一下子?啄来,吓得顾青下意识地就往旁边一滚。谁知一滚就滚到了尉兰的怀里,尉兰还举起一只手,奖励一般顺着巨鹰额头上的鸟毛:“乖乖好鹰,今天能圆我一桩心事,爸爸就奖励你吃肉。”说着就往顾青的嘴巴上啃去。

顾青一边和尉兰接吻,一边想着自己再推拒下去,简直就要成?为贞洁烈女了!想到自己意气风发的前生,再想到被尉兰坑得凄凄惨惨戚戚的今世,不由得怒从中来,反客为主地将二人的顺序颠倒过来。

对于尉兰,他其实是厌烦嫌弃多于欣赏佩服。一方面,他觉得尉兰的聪明才智简直就是举世无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此聪明的头脑长在这么个无聊下作?的人身上,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而出于对这么个暴殄天物之人的报复,顾青的动作又爽快干脆了?几分。

巨鹰在旁边踱过来踱过去,一下子?看着天边起起落落的太阳,露出一脸的茫然不解,一下看着草地上的两位,茫然不解则变成?了?大惊失色,两只细脚连连倒退几步,要不是翅膀还能扑扇几下子?,只怕要成?为世上第一只摔得“四脚”朝天的老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