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尉兰穿着一身白色实验服,戴着一副黑框平光眼镜,拿着一个巡查记录本,毫不引人注目地穿梭在世界最大的地下生物工厂中。

说来可笑,东临自由联邦十八座城上千万人口,无线电设备使用率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却拥有世上最为丰富的变异生物和最为庞大的消费人群,绝不是正常科技发展造成的结果。就算不是银沧,也一定?是有北大陆联盟的科技强国在东临养蛊。

但此时此刻,尉兰却没有精力去挖掘这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这个地下生物工厂,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种地下室中的小作坊,它的规模都快赶上海辰军校基础科学院实验大楼的一层了!

标志清晰洁净明亮的通道,通道两旁或明或暗的实验室,实验室中嗡鸣闪烁的仪器……无处不显示出,所谓的“地下工厂”完全是个有着极高技术水平的实验基地!

难怪能制造出北大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实验怪物……

只是如此先进的实验基地,必然是不会让他轻易看到什么工作人员的。

尉兰走向通道最深处、安全级别最高的防护门,他?通过?门上小小的观察窗观察里?面的情形,然而里?面除了星星点点的指示灯光,什么也看不清楚。尉兰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周围,从怀里?拿出一只微型信号放大器,将仪器放在防护门的电子锁上。

电子锁微弱的无线信号瞬间放大千倍,尉兰像以前无数次那样,用思维解析出无线信号的含义,随后编辑出一段解|码,轻而易举地打开了防护门。

昏暗的实验室中,一股培养液的味道扑面而来。尉兰打开手电棒,缓缓凑近一个透明培养箱。

一只指间连着半透明蹼膜的小手忽然拍打在玻璃上!紧接着,他?看到了这只手的主人——那是一只小小的胚胎。

胚胎长着圆溜溜的人类脑袋,和又黑又大的人类眼睛,皮肤却近乎透明,下面血管遍布,从胸部开始,已是一条小小的鱼尾!鱼尾上鳞片也是透明的,软得就像不存在一样。小人鱼看见有光,立刻欢快地甩起了尾巴,眼中露出人类小孩才有的新鲜和好奇。

随后,更多的小人鱼凑了过?来。两米多长的培养箱中,竟装了上百只小人鱼。它们像海鲜市场的食材一样,挤挤攘攘地生活在一块狭小阴暗的地方,可能终其一生都摸不到一滴海水、看不到一缕阳光。

尉兰轻轻触碰平光眼镜的边沿,忠实地记录下眼前每一个细节。

他?向第二只培养箱走去,第二只培养箱里?装的是两栖类动物,或者说是人类和两栖类动物的结合体。一个形态怪异的青蛙趴在石头上,蹬起后腿努力地朝“溪水”另一头跳去,刚一碰到对面的石头便立即砸回了圆形,像个脆弱柔软的人类胚胎一样蜷缩起身子,圆圆的眼睛中溢满了委屈的泪水。

“你很特别嘛。”一个沉闷冰冷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它们看到你不躲着跑,还像食腐动物闻到腐肉一样凑过?来。”

尉兰僵硬地转过?身来,脸上勉强保持住镇定?的神色——还好,只有一个人,虽然这个中年男人一脸阴沉的表情,仿佛随时都能把他?剁碎吃了,他?却不至于控制不住。

“对啊,我就是很特别。”尉兰露出一副“你能把我怎么着”的无赖表情,“天生招小孩动物喜欢,尤其是关在箱子里?的动物和小孩,有时候啊,我都在想……”

来人眼中失去了神采,尉兰不费任何力?气,就看到了盘踞在这个人脑海中的景象——一个穿着外卖员衣服的青年走进滨江路93号,周围安保人员却对其视若无睹,这是把他?吸引过?来的监控视频;一个小小的鸟人在培养箱里?扑扇着翅膀,他?拿起电击|棒不断刺|激这个长着翅膀的婴儿展翅飞翔,这是他一早上的训练任务;几个同样身穿实验服的人拿着报告,和他?坐在一起交谈,这是他今天更早的时候参与的研讨会……

接着,尉兰看到了他?更早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动物学者因为不规范操作?导致动物死亡,被银沧的某个动物研究院开除,买醉度日时接到一张手写而成的邀请函,满心怀疑地来到东临这个异国他乡,开始他?暗不见天日的地下研究……

“是个潜心?钻研的学者,只不过?没什么人性。”尉兰在心里?评价。

他?的每一分神识,或者说“心?力?”,都毫无保留地钻进了这名学者的思维和记忆中,像翻书一样飞快地翻阅着对方的人生,以至于没有察觉到尽在咫尺的危机。

“天啊,那是谁?是我们的人吗?他?把东煌怎么了?”

“他?们为什么像被定住了?”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很眼熟,我怎么像在哪里见到过他??”

“保安来了,保安来了,看来真出问题了,我们不会有事吧?”

……

全副武装的雇佣兵保安包围了实验室,一枪打在尉兰的小腿上。小腿传来的刺痛让尉兰瞬间回过?神来,他?半边身子已经麻了,僵硬感还在迅速地传向他?另外半边身子。

“心?力?,或者你们中陆人口中的‘灵魂’、‘意念’、‘神识’,是高级世界留下的‘物质’,不会为思维所改变,亦难以对这个世界的物质产生影响。可如果加以修炼,让心力?更加强盛,并且能为思维所控制,改变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心?又在他脑海里开始说话了,有时候尉兰自己都会糊涂,是他的思维检索到有用信息时,模拟出了心?的声音,还是心的意识真真正正地活在了他?的“灵魂”里?。毕竟,西陆人是一个操控意识犹如操控实质、操控实质亦如操控意识的种族,心?这样一个代表着冲动与灵感的“不安定?分子”能被杨一刀杀死,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不过?你现在还只是个刚入门的学徒,心?力?远远不够强大。这种情况你就别想了,老老实实束手就擒,等雇佣兵走了,蒙骗一两个审讯人员就容易多了。”心?的声音带着慵懒与愉悦。

“你这个幸灾乐祸的混蛋!”尉兰暗骂一句。神经性麻醉剂阻碍了他?神经细胞间的正常交流,没法阻碍他?体内灵力的涌动,可就像心说的那样,不受思维控制的灵力就是混沌一片,而他?的思维正随着麻药的作?用渐渐消散。凭借最后一丝念力,他?像控制牵线木偶一样,把自己从地上生拉硬拽起来。

“你|他?|妈给?老子趴下!”

“再跑信不信老子崩了你!”

……

雇佣兵用粗鲁的东临话大喊,却没有谁真正动手,一是没见过?如此烈性麻醉剂的作?用下还能撑过?三?秒钟的人,二是因为僵硬扭曲的姿态使他像一只穷途末路的困兽,没人想要给?这样子的困兽第二枪,因为英雄末路本身就带有一种别致的美感。

过?分嘈杂的叫喊声和嗡嗡不停的机械声中,尉兰歪歪倒倒地走到一只培养箱边,用尽全身力?气趴在箱壁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视野被眼皮压得只剩下一线,神志似乎也随着视野剩下颤颤巍巍的一线。最后一缕清明的思维,却在强盛灵力的加持下变得越来越清晰。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他?将无线信号增强器随手放在培养箱的箱壁上,小巧的信号增强器长出甲虫的细腿,飞快地消失在了主机所在的地方。不过?多久,无线电波如同海浪一样翻涌而至,他?的思维成了一片小舟在浪花中载沉载浮。

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被一名雇佣兵踹倒在地上,接着又有好几只带着铁钉的军靴在他身上碾磨踢踏。不过?还好,麻醉剂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的同时,也让他失去了对疼痛的感受,对方自以为是的折磨甚至让他?的思路变得更加清晰。

“啪!”地一下,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神经崩断的声音,一段具有生物工厂最高权限的无线信号悄然潜入总控制室,切断了工厂的主要电路,地下实验室顿时陷入到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尉兰趁着雇佣兵和研究员你撞我我挤你地乱成一团,艰难地把自己翻了个面,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要想完好无损地出去太难了,不如按照最开始的计划,把他?们统统都杀了……

他?扶着一只培养箱,勉勉强强把自己撑了起来。最开始和他?打招呼的小人鱼游了过?来,身上泛着微弱的淡蓝色荧光,荧光连培养箱都照不亮,只能照亮它自己。尉兰看着它天真而好奇的小脸,下意识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灵识又一次展开到极致,他?“看”到了每一个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磕磕碰碰、骂骂咧咧的人类——雇佣兵、研究员、还有摸黑从外面赶来的更多工作人员。有的人想进来,有的人想出去,进来的和出去的撞作?一团,搜寻尉兰的和独善其身的吵到一块,好像一出并不好看的滑稽戏。

尉兰几乎没有产生什么想法,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实验室的变异怪物上。从某种程度来讲,他?的确与这些怪物之间的亲缘更加紧密——不是出于基因的相似,而是出于童年生长环境的一致——因此,他?的兴趣往往也在变异怪物的身上。相比之下,他?对人类的兴趣就少多了,人类对他打也好、骂也好、崇拜也好、唾弃也罢,好像都不能造成他?感情上的伤害,就好比现在,他?们上演的滑稽戏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群动物在互相撕|咬。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魂魄出鞘,变成了个纯灵魂态,脚步忽然变得异常的轻盈,几乎是飘到了实验室后方最大的培养箱旁。